“合方”一词,始见于宋代林亿等校注《伤寒论》的按语,然而追溯其源,其最早阐述见于《黄帝内经》(以下简称《内经》),称之为“重方”。《素问·至真要大论》曰:“奇之不去则偶之,是谓重方。”重方即合方之意。但《内经》所载13方,并无以方剂相合应用的形式出现的重方,故而书中只有重方之名,而无重方之用。合方的应用首见于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仲景上承《内经》重方的理论,在辨证论治思想指导下,创制并应用多首合方,如桂枝麻黄各半汤、桂枝二麻黄一汤、桂枝二越婢一汤、柴胡桂枝汤等,皆为两方相合而成的新方,开后世合方应用的先河,将单方衍化为合方,而功用主治也发生相应变化,反映了仲景辨证论治、随证用方的精神内涵。
成无己在《伤寒明理药方论·序》中将“重”改为“复”,首次提出了“七方”,即“大、小、缓、急、奇、偶、复”,因此有了后世复方之称。金元医家张从正在《儒门事亲·七方十剂绳墨订一》中阐明了中医学制方的法则,他认为七方是根据疾病的远、近、上、下、轻、重及其复杂性来决定的,如“近者奇之,远者偶之”,“补上治上制以缓,补下治下制以急”,“奇之不去则偶之,是谓重(复)方”。唐容川在《中西汇通医经精义》中指出:“复方,重复之义,两证并见,则两方合用,数证相杂,则化合数方而为一方也。”又言:“岐伯言奇之不去,则偶之。是复方,乃大剂,期于去病矣。”其所指复方即为合方,以两个或两个以上之方剂相合,组成一个新的方剂,目的是为拓展方剂之治疗范围,扩展用于多种病证并存的复杂病情,使疗效得到进一步增强,即“病之繁重者,药亦繁重也”之意。
目前,《中国医学大辞典》对“复方”的定义有三:其一,是指两方或数方合用者;其二,是本方之外复加他味者;其三,是分两均齐而无参差者。此三者皆治痼疾之法。由上可知,尽管有“重方”“偶方”“复方”“合方”等不同的称谓,但都蕴含着“两首或两首以上方剂相合为用”的核心意义。
东汉张仲景为应对复杂的病情变化及寻求更好的临床疗效,结合自身丰富的临床经验,遵循辨证论治的治疗原则,将方剂相合为用,在《伤寒杂病论》的方证体系中首次创立“合方”,如桂枝麻黄各半汤、桂枝二麻黄一汤、桂枝二越婢一汤皆可用于治疗表郁轻证,柴胡桂枝汤(即小柴胡汤合桂枝汤各半量)治疗太阳、少阳并病,厚朴七物汤(即桂枝去芍药汤合厚朴三物汤)治疗腹满而表未解之证等。合方作为仲景组方的一大特色,对启迪经方现代临床应用的思路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唐代孙思邈编撰的《备急千金要方》和《千金翼方》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扩大了方剂的运用范围,其中也体现了合方的临床运用。如桃仁汤为桃核承气汤和抵当汤合用,以治疗妇人月水不通;温脾汤为大黄甘草汤与四逆加人参汤合用,以治疗寒积腹痛等。唐代敦煌遗书《辅行诀脏腑用药法要》中记载的大玄武汤是由真武汤与理中丸相合而成,亦是隋唐之际运用合方的佐证。
宋代《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中收录的如附子理中丸、十全饮等诸多合方沿用至今,影响广泛。金元医家刘完素以火热立论,认为伤寒即是热病,针对表证兼内热型,治以表里双解之法,并创制两解表里之剂防风通圣散(凉膈散合益元散),扩大了方剂的适用范围。金元医家李东垣强调对于合方的运用亦可以汤、丸,或汤、散,或丸、丸相结合的形式,如《内外伤辨惑论·随时用药》中载以煎五苓散送服半夏枳术丸治伤食兼伤冷饮,《脾胃论·随时加减用药法》以消痞丸合滋肾丸治阴火上逆证等。金元医家朱震亨在《丹溪心法·泄泻》中载以五苓散合香连丸治热泄,以除湿汤送服戊己丸治湿泄,以理中汤加干葛、吞服酒煮黄连丸治伤酒泄等。这些均体现了对于合方的传承与发展。
明代秦景明所著《症因脉治》中收录大量合方,如枳朴平胃散、半苓平胃散、枳桔平胃散、香连平胃散、二陈平胃散等平胃散合方。清代吴鞠通的《温病条辨》在《伤寒论》三承气汤的基础上,根据温病临床错综复杂的特殊情况,结合温热之邪所伤脏腑部位的差异,将宣肺、清热、滋阴等法与下法有机结合,创制宣白承气汤(麻杏甘石汤合承气汤)、导赤承气汤(导赤散合调胃承气汤)、增液承气汤(增液汤合调胃承气汤)等,合方中各个方剂的功用相互累加,扩大了承气汤的适用范围,避免了滥用承气汤攻下的危害,使下法的运用趋于完善。清代余霖所著《疫疹一得》所创制的清瘟败毒饮由白虎汤、犀角地黄汤、黄连解毒汤、清营汤四方相合,已成为治疗瘟疫热毒,气血两燔证之传世名方。此外,清代俞根初的《重订通俗伤寒论》记载诸多合方,如柴胡陷胸汤、葱豉桔梗汤、麻附五皮饮、柴平汤、柴胡四物汤、陷胸承气汤、白虎承气汤、桃仁承气汤、蠲饮万灵汤等;清代吴谦在《医宗金鉴》中收录凉膈白虎汤、麻黄四物汤、桂枝四物汤、桂枝合白虎汤、黄连平胃散等合方;清代徐大椿的《医略六书》中收有吴茱萸四逆汤、二地二冬汤等合方。明清医家所创制合方的来源多以《伤寒论》经方和其他经典传世方剂为主,虽然学术源流各有侧重,但皆体现了活用古方灵活变通的特色。
近现代,随着疾病病机的愈加复杂多变,医家对合方的临床应用更为广泛。刘渡舟提出“古今接轨论”,即古方(经方)与今方(时方)相合而用的理论。刘渡舟认为“古今接轨”是通过对张仲景“合方”思想的传承,从临床实际出发,把时方与经方进行巧妙的结合,用“古方”补“时方”之纤弱,以“时方”补“古方”之不全,以适应病机复杂的内伤杂病治疗。如三仁汤与栀子豉汤合用,治疗湿热内蕴、气火郁结所致的湿温病,既能清热除烦、开郁理气,而又清利湿热邪气,有利而无害,充分发挥了合方的优势。刘渡舟还强调合方的临床运用需要把握四个原则:方证相应,应对复杂病情;方机相应,注意病机契合;病证结合,不忘专病专方;体证相合,重视体质从化。此外,蒲辅周以理中丸合五苓散治疗中虚脾若之泄泻;杨锦堂以五皮饮合猪苓汤治疗臌胀,小柴胡汤合竹叶石膏汤治疗发热不退,银翘散合犀角地黄汤、二妙散治疗湿疹;黄文东、王永炎、何绍奇等医家在其著作中亦记载大量合方应用的典型案例。在新冠疫情的防控过程中,被推广应用的清肺排毒汤、化湿败毒方、宣肺败毒方均为多首方剂相合为用,取得了卓越的临床疗效,成为防治新冠疫情的重要手段,如清肺排毒汤是由《伤寒杂病论》中的麻黄杏仁甘草石膏汤、射干麻黄汤、小柴胡汤、五苓散合方化裁而成,体现了合方的辨证精准性、临床有效性。
合方之用源于张仲景,历经唐宋元明清等历代医家的传承与发展,凭借其独有的治疗作用,在面对纷繁复杂的病机变化时,日益受到重视。历代医家对合方思想的理解、阐释与运用,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诸医家皆以取得更好的临床疗效为前提,同时结合自己的辨证思维方法创制、应用合方。历代方书专著和医家经验的积累,极大地丰富了合方的内涵。随着现代科学技术与方法正在被广泛应用于合方的研究领域,合方应用的范围逐渐明晰,其病机、治法理论不断完善,使古方今用更具生命力,对中医合方学的发展具有重要的意义。
[1]贾春华,王永炎,黄启福,等.张仲景合方理论研究[J].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2006(10):653-657.
[2]任国峰.仲景合方理论研究与应用[D].济南:山东中医药大学,2012.
[3]贾春华,王庆国.合方源流论[J].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2003(1):16-17.
[4]申子龙,张正媚,赵文景.以刘渡舟“古今接轨论”经方时方合用经验二则[J].环球中医药,2022,15(3):494-496.
[5]王进.中医学与汉方医学的合方源流诠解及其临证思维比较[J].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2017,40(10):813-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