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看荷花吧
夏天的馈赠如此丰盛,在睡莲与睡莲之间
还有什么是不能盛开的隐秘呢种莲人,你沉默不语。你知道我一直是那个不肯说出热爱的少年
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旧历年走得异常缓慢,余兴未尽一样,在新年初月徘徊勾留。而春天已经不管不顾地往前跑了,一下子就跑到了三月的门槛前。上班路上朝阳灿烂,隔离绿带里一树一树海棠明媚照眼。春天的美总是令人无言以对,我已经习惯对美好的事物安静沉默。又想起东坡诗句,“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多年后我才明白东坡此句和王十朋的“杜陵应恨未曾识,空向成都结草堂”都不过别有怀抱,而杜甫千篇诗章不著海棠一字,只因生母名海棠,为长者讳。但我已经习惯这样的曲解了,以为再纵横的文字,也总有一些美丽,是他毕生也不肯去碰触的禁忌。
春天的美是匆忙的,容不得人从容,一场咳嗽就错过了。我想着当年茅屋里的人怕也是这样终夜咳嗽的。春天的空气里充满诱发咳嗽的微粒和粉尘,正是春色三分,二分流水,一分尘土。夜里路过百花潭,看见河畔有白色的花树,樱花还是梨花看不分明。想着小城郊外的桃花村,一场暖阳,一场雨后,桃树上长满了粉色的芽苞,春天正在盛大地集结。猫在夜里厉地叫唤,此起彼伏,心惊肉跳。幼年时听见这样的声音觉得羞耻、恐惧,一群诡异的发情生物。夜那么静,每一扇墨色的窗帘后,那么多双耳朵,心照不宣的缄默,都像是这一场交配行为的同谋,让人无端生出恼恨,恨这春暖花开原来不过是一场集体的交媾,赤裸裸的欲望器官的展览。
乍暖乍寒的天,气温忽升忽降,阳光照耀的午后,一切都变得温情美好。在浮躁潦草的生存里,阳光和夜雨是华丽和奢侈的。元宵前的那一个雨夜,回家路上穿过倒映在雨水里的觅虹,此时的城市变得寂静寥廓,那一刻,让人觉得可以老死此地。年少时不断迁徙的勇气慢慢流失,我贪恋春天的短暂,渐渐变得无礼,不爱回应他人的问候。二十年前同桌的女生,多年后重逢,依然有当年喜欢的天真质朴,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天性被活泼率真压下去了,是一直被宠爱和呵护的人生。互相留言,却不过只是自说自话,无法回应,无法交谈,害怕终于要无言以对。我所珍重的人与人之间美好的情意,是保持靠近的愿望和适度的距离。彼此拥抱,江湖相忘,都可以是善意而温暖的。如同这忘言的春天,梅在江南想念《白云谣》,而庄生留言道:黯然黯然,春正发生。温风似酒,朋契如金。
薛道衡聘陈,人日恩归,作诗云:“人春才七日,离家已二年。人归落雁后,思发在花前。”江南士子初闻之下,睡笑不已,待后两句一转,莫不叹服。
然而在春天写下这样句子的人,终归薄命。“空梁落燕泥”,如同谶言,一场虚假纂华,烟花般散尽。
一连七日的凌晨,都有人放肆地燃放烟花。那些深夜寂寥的她烂,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无眠的夜里静静倾听。一夜一夜在此起彼伏的声响里睡去,守着一室墨一样的深黑,不曾动过掀帘的一念。曾经那样迷恋烟花的女子,竟一年年失去仰望夜空的欲望。果然是一念起,万水千山,一念灭,沧海桑田。失去伤春悲秋之心,似乎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如同某一个遥远的春天,转身离开栖身两年的小学校,望见山阴道上渐渐模糊的金色锥菊,零落在时光里,竟洇散成一张
渍斑斑的黑白旧照片。
看到留言,十六年前的一场春雪。他说历历在目,而我已经忘了。记忆如同沙漏,时间流下,沙粒沉下。这个春天,我忘记了许多东西,只记住了林莉的句子,她说:“我的心有多干净,你不知道也无妨。”
又是一年人日,草堂例有祭祀仪礼。“彩胜年年逢七日,酴釀岁岁满千将”,传说这是女妈接土创世的第七日,于鸡狗猪羊牛马后,人之初生。酒至酵酸,满城醉客。立春之后,空气里的凛冽清寒已悄然消隐,渐渐充盈骚动不安的二月气息。“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绿意已在枯草丛中一点一点往外冒。正月初五临走前在小城郊外吃饭,一弯流溪睡在茂密枯黄的斑茅草之中,麻雀在河畔枯枝上唧唧喳喳,忽觉人世荒芜,岁月悠长,可以永远这样心无旁骛地陪在父母身边,如幼年时在燕子筑巢的梁下厅堂,帮着写春联的父亲磨墨,裁纸,编对子,闻见母亲在厨下炸出酥软松脆油馍的烟火之香,心中喜悦安稳。
中原女友问春消息。今岁岁寒,并不闻春声,且唯愿这样的清寒天气继续得更久一些。昨夜在金沙的满园虹寬里,依然还闻见梅花满树幽香,这应是梅花花期最久的一年了。在最冷的冬天,热烈持久的绽放,是一场盛大隐秘的欢会。梅在博客里放上了费玉清的《花好月圆》,“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就是这样的初春夜晚,走在夜阑人散后浮华氤氲的街巷,夜气里流荡的花木清芬,醯然酒意,渐起的雾岚,时不时冲上夜空的一蓬烟花……
春天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令人怅惘。也许只是因为,每到春天,总要想起萧红《小城三月》戛然而止的结尾:“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
池塘的绿藻一夜之间又冒出许多。隔目便有工人一撑木筏,一站岸边,牵一浮绳,自此岸至彼岸,慢悠悠将它们归拢一处。我从湖边过,心想何必多事,任其蔓延,盎然涨满一池,绿意激滟,岂不也极风雅。
万物生长。湖边的垂杨柳已将一池水染绿,窗外的一排老银杏裹上一层榆钱一样的新叶。邻人屋檐的一挂木香,两三夜就开得热闹了。我在夜里将一盒鲜奶倒进酸奶机,早晨起来,已经成了豆腐脑样莹白诱人的一钵。春夜也是一个巨大的发酵容器,百草千花,风月万物,都在夜里酝酿和膨胀。
梦竟然也做得有章法有故事起来,从未谋面的祖母,穿了富丽的红裳,气度雍容地安排自己的后事,指挥若定,一一向众人嘱附和告别。我约略尚在十四五的年纪,站在她的楠木大棺前,直视她威严沉着的眼神,看她从容不迫地睡进去,心中虽惊惧,却不露声色。然后就听见雨儿起床开灯的声音,訇然一声,魂飞魄散。
枕边书换了《东京梦华录》,孟元老对旧日风物不加拣择的白描,细心打捞的往日记忆,琐碎而温暖。《阅微草堂笔记》放在枕边日久,经冬历春,寒夜里与狐鬼为伴,颇不寂寞。书中多有雅狐雅鬼,数载与人各踞一隅,相安无事。夏日纳凉,但各闻琴棋声。《滦阳消夏录五》更有与狐友者,每宾朋宴集,招之同坐,相谈甚欢,唯闻其声不见其形。强使相见,辄慨叹“相交者交以心,非交以貌也。夫人心回测,险于山川,机阱万端,由斯隐伏。诸君不见其心,以貌相交,反以为密;于不见貌者,反以为疏”。深以为然,种种魔障,皆起于心,而心底光明,鬼狐何害。
但人春以来,心境渐至浮躁动,不复安宁。灯下翻书,见一干雅鬼在鄱阳湖畔沽酒谈鬼论诗,良夜对景,多有风雅句。阳羡鹅笼,幻中生幻,待一语说破,要时间微风飒起,尽化为薄雾轻烟,蒙蒙四散。一刹那霍然惊动,不知身居何处,望见紧闭的窗帘无风自动,竟心中大不自在不妥起来,惶惶然一屋子的冷浸浸。想起近来梦多,怕是心中有鬼,鬼便夜梦相扰了。一起意便将手中书远远抛去,却又见翻落在一折痕处,正记载一书生骑驴赴京师,途中假寐,忽见其驴品首四顾,浩然长叹:“不至此地数十年,青山如故,村落已非旧径矣。”书眉有我当日错笔旁批:驴亦蹉跎?心意彷徨,忽然一念便炽热起来。
夜里与江南女友闲话《安持人物琐忆》里才子佳人的八卦,刻薄地打碎她的玻璃花瓶。她自意大利归来,在古罗马的废墟记忆里,读我自卓越寄给她的《看不见的城市》,卡尔维诺奇异的天才之书,马可·波罗和蒙古皇帝忽必烈漫长的对谈,那些在时间和空间里并不存在的城市,语言的经纬编织成的浩瀚斑斓的国度。和她说王小波《唐人故事》里执著地追索骨头手串的皇帝,锡兰僧描述的航程,长着狗脸的食蟹猴,热带雨林里的食人树,暖水河里大如车轮的莲花。那些梦想的远方,只有经由文字才能抵达的太虚幻境。
发给她看茵曼的布衣,淘宝已下架的款式,一直收藏而不得的深红粗棉布刺绣的春装。看她迷醉地说起庞贝古城、维苏威火山,在威尼斯的夜里坐小船路过马可,波罗的老屋,那窗户里还亮着灯。年少的梦想成真,美好板了。时光过去,我们的“空气蛹”里,依然住着耽美于天方夜谭的孩子。熄灭许久的火焰似乎又被捻亮起来,这个夜晚忽然想写一本书,建造一座《看不见的城市》里的城堡,取一个奇异的女妖的名字。
月色不见已经很久了。自从搬到城外的高楼,就习惯了夜里坐在歸台上等待,等远处黑夜的湖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有时候是雨声,有时候是笙歌,有时候只是宽虹灯火,落在黑夜的水面上,夜气里有奇怪的气流幻觉,像妖异的狐,踮着脚爪跑过荒野的声音。
明月楼高休独倚。城市里,高楼最美好的功用,是用来看月亮。我一直想。
在小城的夜里,那么多次,我们在山上等月亮。蛐蛐儿在草丛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唱,像是睡着了又醒过来的兴奋和迷糊。月色从灌木丛中漫过来,挂在狗尾巴草的露水边,小风一吹就滴落下地,渗进潮乎乎的泥土里。记忆是一件越洗越褪色的旧衣,我们真的一起看过月色吗?有时候,我怀疑所有的细节,都只是记忆一厢情愿的杜撰和修补。六月,看完了库切的《男孩》、《青春》、《夏目》,一个始终像是在独自告别的人,在茶莉亚的卧房和清晨的睡梦里,在家族聚会的餐桌边,弓起紧张的身体。他年纪轻轻,却像一个落寞的鳏夫。在《夏日》里,他选择虚构的死亡和死亡后的真相为自传三部曲作结。即使是自传,其实也是有所选择的,选择性遗忘,或者记录。他说,我们都是虚构者。
月色也会选择来与不来,即使今夜是农历十五。这么多年来,我都是一个习惯选择性遗忘的人,在聚会中不断地因为不记得旧目话语与场景而瞬间尴尬,被人责怪,让人失望。转过身却依然很快就不记得那提醒的声音和面孔。
一位长者为我形容夜航飞过太平洋上空的壮丽,繁星浩瀚,璀璨的银河,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搂入怀中。他说,那一刻想到,世界上那些研究天文物理的学者,对着这样的星空,如何再能够忍耐脚下人类的汲汲营营。
曾经沧海,大抵也就是这样。
三十岁之后才承认自己热爱春天。
年少时喜欢极端的事物,颜色是红与黑,生死二色。季节是夏与冬,酷热酷寒。对待情感的方式也是如此,非此即彼,容不得任何中间状态。
贪恋春天,是人趋乐避苦的本能使然,是活到被惰性主宰的年纪的自然选择。也是因为,青春逝去,心仍蠢蠢欲动。雪小禅说,“蠢”本来就是春天的虫子在动。
空气还冷,花朵终于还是等不及地开了,梅花,樱桃,海棠,还有玉兰。午后开车路过一条陌生的巷子,街边种满玉兰,花朵都开了,在光秃秃的枝头,像一只只要奋力飞去的白鸟。我向来不甚喜欢玉兰,总觉得它的颜色像不干净的旧手帕。这惊鸿一瞥之间,竟惊觉一树一树的玉洁冰清。
我又在春天多事,貌似儿戏地迅速起念,选择,决断。不安分的人,对惯性的人生总做不到坦然。小妹说,爱折腾是基因使然。想起从前有朋友说自己是每逢大事清醒。我向来不去分辨大事小事,也不甚清楚每一个决定是清醒还是糊涂,但也这样过来了。人生儿戏一些,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好。
春天于我是一个地理概念。
在故乡溪头,水底滑溜溜的青苔绿染上了岸边细柳。风一天天妖娆,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像打翻了金色的颜料桶,泼溅得漫山遍野。桃花红李花白,阳光搅混了空气里的一万种香料,炼制成春天的迷幻药。我像个贪得无厌的浪子,尽日在花丛里无所事事地穿梭,用力吸吮清晨花蕊里清甜的鳐水,和蜜蜂蝴蝶争抢春色。
而其实,这样的镜头只是成年后的想象,是远离故土多年之后,在被高楼围困的都市里的意念。记忆已经模糊,而距离年老又还早,在一个两不着地的中间年岁,过去未来,都如同毛玻璃一样看不分明。春天在一个懵懂少年的眼里真的停留过吗,真的唤起过惊喜与怅惘,真的曾经启蒙过一个孩子心底里最初的爱情?
幼年的记忆是褴楼的。年轻的母亲在春天的竹林里砍伐隔年的竹子,男人一样走了长路扛去集市,换回盐巴和白糖。祖父的蓝布长衫已经和须发一样斑白,春天午后的阳光里,握着篾刀的祖父,在一棵老核桃树下昏昏欲睡。春雨浙沥,从滑溜溜的田埂上跑回家,张开了口的布鞋被泥巴糊得没了鼻子眼睛。
但春天从不褴楼。每一茎枝头都欢喜热闹,每一瓣落花都洁净高贵。四月,一声惊雷过后,雨一夜一夜落在老屋的青瓦上,落在绿茸茸的草坡上,一畦一畦的豌豆苗很快将山坡的黄土掩盖得没了一丝痕迹。似乎山野亘古以来就是富足的桃源,从未有过冬天的荒冷与苍凉。
我生于春末夏初,芒种前后。
我知道这个句子是个病句。其实,芒种一过,就是伸复,与春天分明已然不搭界了。
母亲说,生我的那年,故乡大早,野地里除了铺天盖地的紫云英什么也不生长。三十岁的母亲从头到脚长满了疱,夜里热得无法人睡,整整一个夏天便将蚊帐支在院坝里,直到秋凉。
我常常忘记,母亲为我纪年的乃是农历,农历的四月,早已经不是春天。但我习惯了这个病句,刘惯了一个一个数着春天的节气,等待季候上的春天过完,夏天到来。似乎都天只适合等待,等持一年义老去,然后对自己说,四月过完了,该起身了。
祖父今年整整一百岁了,去世已经三十年。我本来想,要为他写一篇长文,可是,他正月初人的祭目过了,清明过了,农历三月的生日也过了。我竟一直不能动笔。
这夜里被雷声惊醒,脑子里竟电光石火般闪过“製帛”这个词语。想起的是简娘的句子:“四月的天空如果不肯裂帛,五月的希衣如何开头?”
“东风既解冻,则散而为雨。”这是春天的第二个节气“雨水”。天一连数目阴沉晦暗,气温低至几度,房间里不开空调简直待不住。似乎应着节气,黄昏时零零落落地下了一阵雨。雨丝罪霏飘落在昏黄的路灯下,寂无声息,地面冷寂的光,反映着无精打采的街树,似乎时间也冬眠了。
夜里出去买牛奶,社区甬道旁的海棠骨朵却一天比一天多地冒了出来,帖梗的一点新红,竟是在冷雨里开了一朵。春天毕竟在奋力挣脱而来,像是在时空的罅隙里奋力挣脱束缚的蛹,斑斓的蝶翼正一点一点绽放开来。梅为东风第一枝,但我对梅的印象历来偏于腊梅,开在寒冬腊月傲视冰雪的异数,与春风花信无涉。海棠开日,春风始入蜀。海棠既放,春天自然不远了。
等待二月。日历上的立春虽与物候学上的春天无关,但于心理意义上仍意味着回暖,意味着草木初生,南风渐熏,人从萧瑟里舒展开来。
春天总让人蠢蠢欲动,凭空生出些生之瑰丽的想象和勇气,似乎属于我们的季节并没有远去,最美的时光也不过刚刚开始。
虽然二月,总是兵荒马乱。
这是许多年来唯一一个如此安静的春节。读完了林贤治的萧红传记,看完了梅的书稿,读了四分之一的《金色笔记》,中间还看了几部电影。
梅在节前的电话里,再度提到我曾经想要写下的花好月圆。
想起李叔同《春夜》。
金谷园中,黄昏人静,一轮明月,恰上花梢。
月圆花好,如此良宵,莫把这似水光阴空过了。
写作终归是一件寂寞的事,然而寂寞中却有所依恃,有所希冀,如黑暗中有光,微弱却安静温暖。检点一年的得与失,安慰自己人生收之桑榆,必然要失之东隅,世间哪有两全法来成就人的贪心。然而得失之间如何平衡呢?平衡来源于心理的砝码,而非世俗意义上的重量。我心里明知,除了文字,即使双手捂满,也若指尖流沙,并不能带来切实而持久的满足。
看见他的留言,有清淡的关于疏离的叹息。多少年来,我们在一场又一场的筵席间聚首,离散,他的目光依然温情,叫我的名字依然温柔,但已止于“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了。在我们中间,隔着一条用以忘却的江湖,清浅,宽阔,无以泅波。鸳梦重温是人世间最煞风景的事,时光迢迢,我们再也没有勇气将这一场镜花水月打碎,宁肯各自怀抱着旧梦取暖。
夏至将至,气候却迟迟未入夏。物候学的常识在城市无法找到参照物,四季的概念模糊不清。
很长一段时间睡眠多梦,有时候消晨睡醒,天光微明,不知身在何处。
竟恍惚是在三十年前有路水的早晨,被母亲哄起来去摘绿豆,脸也未洗,睡眼惺忪地提着篮子往河边走。豆子种在河边瘦瘦的高地边缘,一夜之间,又有许多圆鼓鼓的豆荚晒成了黑褐色。采豆荚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叶子上路水未干,毛茸茸的豆荚温顺地睡着,任人一串一串地捋下来。等到太阳一升起来,沐在金色的光线里,便纷纷醒过来,手一碰,黑色的豆荚就炸开了,豆子绽开老远,剩下空空的豆壳,迅速向两边卷成螺旋状。坡地边的桑树上,有时趴着豇豆,四季豆,长长的一串垂挂下来,睡醒的毛毛虫和蚂蚁急急忙忙从地里钻出来,赶在太阳之前,爬上菜叶吮吸晨露。硕大的红日从山后爬上来,阳光迅速地酒满山坡,提着篮子归家时,河对面团团竹林掩映的村庄上空,青色的炊烟正次第升起。
六月总给我迟暮之感,似乎这一年已经来不及了。一切将急转直下,只有夏天是漫长的。南方水患,雨季迁延。盆地的夏天闷热冗长,温度虽然不高,但因为空气湿度大,人体的感觉大多时候是黏糊糊的。整个夏天像是沉在水底,需要非常耐心地等待第一片秋叶转黄,季候风将一天灰云吹散,在一个短暂的秋天探出水面深呼吸。
只有莲的消息,是这个季节的安慰。五月到八月,从初荷出水,到莲蓬在农贸市场和街巷间叫卖。一个冗长的夏季,就是一场漫长的关于莲的邀约。我们去看莲花吧,一个城市都在说。但十里荷塘,依旧连漪不起。就像三月的周末,二十万人涌向龙泉的山坡,车马喧器,十万株桃花仍是疲寞的,寂寞地开,寂寞地落。
也许再没有哪一个城市,像这个城市对四季的确认,需要如此指向明确地依赖于一种开花植物,一场开在城郊的盛大集结的花事。龙泉的桃花开了,这是春天。荷塘月色的红莲出水,这是夏天。幸福梅林的惠风过境,这是冬天。也许只有秋天,人们才不那么匆忙,忙着开车出城看花。因为满城的桂花已经令人沉醉。八九月间,每一条街巷间的夜归人,即使不是从酒席间出来,想来也是醉意醺触。秋天是端肃的,但不安都又接雖而至。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裹。一年的好时光又要到头了。
夏至过后,白昼一日短过一日。我们去看蓬花吧,已经忘了是谁在等待谁的邀约。“我已亭亭,不忧,亦不惧”,想起年前去三圣乡采购花木,路过荷塘,看见死水里的淤泥残梗,想着那淤泥之下的世界,荷叶莲花正在黑暗之中孕育,心中温柔,似乎光阴无尽,还有无数个夏日可以等待。就像还在三十年前的故乡月色下,痴痴守候一瓣莲的舒展。
一场夜雨后,巷子里铺满女贞树的落花,晨起清扫的工人将它们拢成一堆,在水湿的地面上,和零星的落叶混在一处,污了颜色。
整个六月,道旁的女贞萌翳蔽日,在高高的树冠里,花束一丛又一丛地挂下来。夜色里穿过小巷回家,细细的米粒一样的小白花簌簌落下来,掉在头发上,衣领的褶皱里,暗香浮动。
女贞树的花开到尽头,夏就深了。
看一个女子在加德满都的游记。一本书,仅有这样的一段文字值得一读,也是有灵魂的。东方,恒河祭礼,生命的颟顸,荒芜,神秘。我喜欢她的年纪,和红一样的年纪,花开过了,却未曾衰败。女贞的花开到淡金色,无风就落了下来。她此时还站在枝头,等一阵风。
那一年,我在等待哪里的风呢。筵席间遇见那一年的人,还是当初的样子,却明明白白的,是陌路人了。
雨后天晴,大块的云絮静静地铺在半空。向晚的阳光里,一树一树的浓绿,远处的建筑物,脚手架,隔着窗纱,成为淡灰色的背景。下午四点,车声人声稀少,没有开灯的室内,世界慢下来。无端地想起“晴翠接荒城”的句子,说的似乎就是此时情状,这样理想的下午。
理想的下午,要有理想的阵雨。舒国治说,最好还要有一个躲雨的凉棚,凉棚下有妇人卖大碗茶。这正是那一年在青城的山道上遇雨的情形。山中的雨,一篓来,一篓去,峰回路转,到处都是惊喜。
但这个傍晚,只剩下一座荒凉的城。阵雨不来,喝茶的人不在。
连续下雨,气温降得厉害,秋虫已销声匿迹。夜深寂静,听着梧桐叶上萧萧雨声,夏夜的热闹虫鸣反倒清晰起来。
夏天最热的几日,避居在一处僻远乡村,夜里有旧银子一样沉沉的白月光。间种着蚕豆南瓜的玉米地里,玉米棒子已鼓胀了肚腹,长长的胡子垂挂下来。在月亮地里信步走去,四下里高高低低此起彼伏的虫鸣,恣意而放肆,那是只属于乡村的,自然的,任性纵情的天籁。那样的山野是属于夏虫们自己的领地,尚未被城市和人群侵略与蚕食的自由王国。人在其中,只觉怡然自乐,似乎此时此地,也身若一只蟋蟀,一只塘中的跳蛙,那些声音即自己胸中发生,呼啸而出,锐利,壮阔,磊落,有如仰脖灌下大碗酒酿的酣畅浓烈。思及都市夜里的虫鸣,纤细,孱弱,怯懦,为车马喧嚣的市声淹没,无法捕捉,无人收留。忽觉人世萧索,昔年欢会,眼前杯盏,得意失意事一时俱上心头,拾头月已移至中天。
如果不是沿途不时出现重建的农舍,几乎疑心车子开到世外深山了。林木森森,空气里负离子的浓度成倍增加,林荫里漏下的阳光似乎也浸着水雾。想起古人句子,“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真是神来之句,布衣青衫的书生,穿行在郁郁葱葱的林荫,晨雾氤氲,地气清凉,山川庄严温柔。
胸臆层云顿生,俯拾即是传世佳句。
进人虹口的路,意料之外的长。山环路转,一路少见车辆行人。七月原是旅游旺季,避暑的人们躲进深山,一住数月,直到秋凉后方移步出山。然而幾后两年阴影仍在,心有余悸,重新修葺开放后依然寂寥。心中却有窃喜,相对山外那些人头汹涌的景点,这一枕林荫流溪,竟是梦中风景了。
昨日还是阴沉沉的天,寒鰩这日却阳光明媚,高远明净得失真,如隔着茫茫梦境的前世记忆。
上班路上,一直在仰头看天空,看波澜壮阔的云海,被金色饭光染透,直到眼睛被喷薄而出的日头刺盲。中午和同事在金家坝吃刀削面,坐在檐下的阴凉里,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白杨的阔叶已有了箱意,一痕一痕的烟黄,弥散在若有若无的风里。回去的路上,站在路口等绿灯时,抬头看见的天空,正是这张照片里的样子,指给F看一朵云,一大片蔚蓝的底子上孤孤单单的一团云絮,高高悬在一地艳阳之上,竞似有冰寒凉意,兀自想起心岱曾用过很久的博名:有时空望狐云高。“醉卧不知白日暮,有时空望孤云高。”人生至此更何求,若一棵树一般活着,冬天落叶,春天发芽,陪着来来去去的云朵,从容老去。
自寒:始,时令进入昼短夜长的深秋,再也听不到虫声唧唧。夜来的空气里,安静到听得见楼上人家的梦话,听得见一片桐叶无比眷恋地道别枝头。这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光,暑热尽退,风箱未侵,单衣试酒的轻寒薄醉里,有岁月静好的况味。只是昨夜的一场大风,吹落了满城桂花,不免忆起王国维的一声叹息:“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重阳之夜,九九归一,花开到极致总要零落,纵是隐藏在苍翠如盖的浓荫里。
晚间归家,在广场西站等车,拾头望见半边月,玉璧一般挂在银杏梢头。只是未及取出相机车已来了。从超市买了面包水果出来,遍地车流灯火里匆忙往家赶,惦记着还饿着肚皮望眼欲穿的小朋友,早已忘记了那惊鸿一瞥的半轮月,等到在浴室忽然想起,赶紧开窗找时,竟已全然失了影踪。心下怃然,亦释然,人世喧腾嘈杂,过于安静的美,总是容易令人忽略,失之交臂。但它们是如此真实地存在过:天空的碧蓝,高高的孤云,小街的桂花香,看过云彩的人,走失在烟云里的往事……也许此时,半个月亮已爬上中天了。
一早去往彭州,晚呵自都江烟归来,高速沿途英容感开,一势一以红知自白的花树,纯延在车窗外。
《本事词》五代记:后需主孟昶令罗城上尽种买容,盛开四甘里,谢左有日,“青以鄱为绿城,今观之,真郁城出。”那该是少城的深秋时节,那南河秋水潋洗,沿河的护皱墙上四十里英容如绿,看花人罗衫轻薄,误把秋凉作了有寒。向晚一场不明来意的雨,级绥落到今夜,滴滴答答催老我窗前梧钢,¥白地说人无眠。
只忍夜深花睡去啊,那批评我总是熬夜的孩子,手中握着大把无处抛酒的青春,怎知光阴很短的滋味。这唯一可容得自己撒野的展光,如何舍得早早沉人死亡一般的睡眠,自自率负了眼前缤纷。长恨此身非我有啊,再睁眼时,怕这秋光是真已老了。
过完二月,我与我的忙碌、懈怠、贫乏相安无事。沉默许久,不再热切于表达。然而春天的空气里渐渐弥漫蠢蠢欲动的不安,有时候早睡,清晨醒来依然疲倦。
夜里路过一处园子,樱桃如雪,好像已经在谢了。
在卓越订了《王阳明全集》,前年秋天陪S去草堂时允诺于他,隔年才終于寻到,算是这个春天的礼物。而后读到《隋唐嘉话》提及杨雄《甘泉赋)“玉树背葱”四字,说如梦中。那一年及后潇条,草堂少有行人,近午时分日光漏下来,林荫寂寂,空中飞絮。时光漫漶荒芜犹如锦灰堆,两年过去了。
今夜听到张枣的死讯,这一首《镜中》便如同永诀: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溫暖
羞惭 低下头 回答着皇帝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昨夜暴雨洗过的天空碧蓝,大朵大朵的云絮翻涌。向晚时分,西斜的日影打在对面楼房斑驳的粉墙上,一行灰白的鸽子在楼群之间一圈又一圈地飞去飞回。顶楼人家的屋顶花园仍一派葱茏,但仲夏时节悬瀑一般掩映在窗前的大丛蔷薇已花凋叶稀。
处暑过后,夏季就算过完了。昨夜在炸响的惊雷里醒来,明晃晃的闪电伴着粗野的冷风,一道一道撕开未拉严的窗帘,满世界都是久积释放的暴怒。大自然发威的时候,人只能可怜地蜷缩在风雨飘摇的盒子里,睁着眼绝望地等待这一场恐吓过去。在半昏昧的意识里,混混沌沌地想起“冬雷震震受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句子,想起古人如果活到现在,会多么吃惊,他们立下的那些盟誓,以为世界毁灭也不可能出现的种种假设,迁延至今,岂非一一都实现了。海枯了,石烂了,山河倒转,流水能西,还有什么没有发生呢?朗朗乾坤,只不过是空气中漂浮的一个大球体。人世动荡,颠沛流离,原来都是覆巢之下的残卵,四散零落,各奔西东。
惊魂不定的黑夜,唯有等待。
再大的雨,也会有停的时候。唯一笃定的,只有这一点。自然的力量虽凶险,却自有节度。“一切有情,都无挂碍”,于是翻身安心睡去。
清晨果然被鸟雀吵醒。雨歇云消,晴空安宁。像暴烈的孩子,声嘶力竭释放完所有的不满,心甘情愿地做回斯文规矩、温良和顺的样子。这是休假的第三日。七夕的午后,在姜花阵阵幽凉的香气里打盹,迷迷糊糊地听迟小秋《春闺梦》唱段“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薰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真有“海棠开日我想到如今”的恍惚。
他的眼睛里全然失去悍气,在看不见的时间只手中被揉捏成一堆小心翼翼的泥胎,极易受到惊吓。被惯性左右的生活,人的奴性一点一点被培养,如同在冷水里慢慢被煮死的青蛙。很多时候,还是忍不住觉得悲哀。浮云旧事温柔,一点一点失去的,不仅仅只是欢乐时光,还有遗失在时间深处的梦想。曾经以为,我们都是有梦想的人,而我们终于在空间与时间里相互沉默,逐渐陌生,逐渐冷淡,看不清彼此的眉眼,更忘记了梦想的样子。夏天没完没了的会议,空调总是冷到我头痛难耐,会议间歇常常烦躁地用铅笔划字,残忍,潦草,负气,直到将纸张完全划烂,手掌上全是黑褐色的铅印。
你说的没错,我从来就是一个胡作非为的人。我看见自己又开始失去耐心,成长的抑制功能渐渐失去效力。
窝在沙发里写稿,偶嗅到似有若无的一缕香。起身寻去,原是去春买的的一株兰,悄没声息开了两朵花。淡淡的绿萼藏身其间,一直未曾留意。
想起圈悟开示大慧“如何是诸佛出身处”,只道是:“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
此时帘内光线已然暗淡,窗外市声渐歇。守院人屋顶的大片木香苍翠茂盛,结满花苞。飘渺的微甜弥漫在空气里。正是“殿阁生微凉”的春天黄昏。
再过几日,木香又会盛开如锦,一夜之间铺天盖地。只是,站在这窗前的人已换了。
明月前身,无字可呈。日后我会忘掉这间屋子,忘掉这个三月,连同这一段薄暮里的微凉。甚至,也不再记得木香开花的样子。
春夜里,乘着几分薄醉,骑着车毫无方向地逛遍半个城市,在陌生的路口问路,听着那些善意而热情的声音,觉得温暖。
原来,快乐并不需要太多,漠漠轻寒的夜里,独自一个人游荡,其实也很好。
所谓生活的品质,所谓开心,其实,也许并不需要花朵,烛光,咖啡,音乐。也许,也不需要太多的有话可说,或者相对忘言。
下次你来,就这样陪我游荡吧。如同少年清寒时代的爱恋,干净,温暖,无需誓言,无需泪水,无需疼痛。夜色温柔,我们游荡在一座笙歌散后的城市,如同游荡在一处芳菲初绽的秘密花园。
上元夜,站在武侯祠外长时间地仰头看烟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微笑。回去时,经过一些陌生的街道,夜色暗昧,硕大的圆月在厚厚的云层里穿行。初春的晚风已然微醺,将车子骑得飞快,穿过浓浓淡淡的树影时,有唱歌的欲望。想起某个遥远的春天,一群跋山涉水去看望梨花的少年,一路上酒落如珠的骊歌。
时间永逝永在。
似乎也是这样的夜里,对人说起一个叫做贺佳勤的女子,那烟视媚行的女子关于烟花的旁白。灯火阑珊,她在街心踢掉高跟凉鞋,赤脚游荡在阒寂无人的长街。
站在和园的海棠前,看着夜色里那一树正在绽放的花蕾,忽然想起永劫回归的话题。时光载沉载浮,惊鸿临水照影。“在命运之书里,你我同在一行字之间。”
懂得了原谅,在某个转念间。
昆德拉说,我们怎么能去责搔那些转瞬即逝的事物呢?
我知道,应该来说一些话了。去年此时,写下的是,“琵琶金翠羽,弦上黄鹭语。劝我早归案,绿窗人似花。”那个冬天我爱着韦庄。在立春之前阳光稻少的日子里,有着大把的时光读书。
三百六十五天的时光,只是短短的一页。我回头看着自己的这一年,这一年的文字乏善可陈。而这一年并非乏善可陈,种种艰难困苦,几度彷徨落泪。然而临到此时,却又对时光心存感激,因我知道,在我心老去之前,这样的时光会越来越少了。这一段时光,恰如青春岁月的回光返照,它让我看见自己与老去还有一段距离。而上天待我不薄,在我本老之前,我的英傻少年已在渐渐长成。
整个冬天忙碌,安心,渐渐疏远文字,放下焦虑,学会和解。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虽有愧,也肯承认,并原谅自己的缺失。清晨骑车在漫天的大雾里,并不觉得冰冷。世事莫不如此,不怨恨,不期待,无不平之心,即能无愧,无惧,亦无憾。——自我安慰,铮铮有声。依靠着这样的劝告,一直安静。
只是那一夜晚归,看见手机上未接来电,你的号码。我想你只是回应我的礼貌。我们客气而碗远许久了。前尘往事里那些明媚的下午时光,那些天马行空的交谈,都已经成为渐渐飘散的幻影。
如果时光有悔,亲爱的,只是在那一刻吧,你的声音是一把温柔的刀子,缓慢地剥开我层层包裹束之高阁的自责。所有来不及转身掩藏的遗憾,在某个瞬间明白如水。只是那一夜,我看见心里的死水微澜。
家住五楼,窗口正好在树梢的高度,满院子的梧桐在连续的几场秋雨是迅速地苍老,正是“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
夜里寒意顿起,手脚又开始冰凉。民谚说:“白鏴秋分夜,一夜冷、夜”。的确是秋天了吧,周末已是白露,记得这个节气意思是夜来草木上可见到白色露水。古籍说:“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其节候是“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再过个把月,就是寒露,《礼记·月令》载:“是月也,寒響风起,草木黄落……蛰虫咸俯,在内皆瑾其户。”看来离天冷真不远了。
天冷的时候,会开始怀念火焰。林子已经消失整整一个夏天,那跳着脚生活的,热烈热闹的女子,温暖的女子,令我怀念。
在夜里读余怒《孤独时》,慢慢变成一头熊。
孤独时我不喜欢使用语言。
一头熊和一只鹦鹉坐在跷跷板的两头。
跷跷板朝一头翘起。很多东西没办法称量,我是熊你们是鹦鹉。
我是这头熊我不使用你们的语言。
秋天是嫁娶时节,两个周末都在人家婚宴上。天气好,总是一周淫雨,至周末便放晴,露一张喜洋洋的脸。席上的热闹也好,是俗世里饱满厚实的主严和欢喜。吃酒的心思,别人的欢喜亦是自己的欢喜,正是“虽是他人有天,这世上亦就不是贫薄的了”。
她的新书消息出来,有好看的封面。“在我们生活的底处,做好朴素真实的自己,并以此得到花好月圆的内心。”安定的居所,一个孩子,看得到的真实的生活,比写更多的文字更为她感到安慰。一步步看过那些细微然而分明的变化,那些仅仅发生在内心的困苦和坚执,无论在途中如何为种种幻象滞留,到某段时光,渐渐也明白如天心月色,趟过急流险滩,最终走向花好月圆。
幻形调谢好比发落齿疏,自性真如就像鸟吟花开。心中明白的女子,清楚自己所要。只愿她能如所愿,不被打扰。
中秋迫近,心有微澜。是孩子意气,对于习惯和失望,一直无能为力。
《菜根谭》教人不可轻喜怒重爱憎。喜怒轻则心腹肝胆皆为人所窥,爱僧重则意气精神悉为物所制。此亦所谓是非分明,不落爱憎,也是“渡到彼岸”的方法。无所执,才可以放松地活在当下而不会迷失。如同渡至河中木筏解体,无所依恃,却反能悠然忘我,有信心不会溺毙。
夜色里回来,院子楼道里拥挤浓烈的桂花香,恍惚想起校园里老歌《八月桂花香》的调子,罗文唱:“人随风过/自在花开花叉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一城风絮/ 满腹相思都寂寞/只有桂花香暗飘过⋯⋯”
秋分过后,不问是谁的花好月圆。
下午三点半,起身开窗放阳光进来,将影子斜斜拉长到卧室门外。
整整一天窝在被子里,或坐或卧,开着干千静听,听歌,看书,困倦时睡去,又在渺远的歌声里醒来,茫然不知年月。外面阳光灿烂,院子里的棋牌声,巷子里收废品的吆喝,有人间烟火的热闹,却又都离得很远。仿佛置身旧年月的深宅大院,院墙外有浩荡人世的光阴。这里却只是寂静的,后花园的绣楼闺阁上,连笼中的画眉也冬眠着。
又仿佛乡下旧历腊月的下雪天,屋外是漫天漫地的雪片悠然飘落,白茫茫一片,天地阒寂,一无声息。窗内火盆里生着红红炭火。钻进父母的大床,蜷在一角听他们拥被而坐闲话:有哪些磨还没有推,正月要走哪些人客,准备些什么礼兴。地窖的红苕开始烂了,肥猪要赶着杀了……有冬天的娴静和等着过年的喜气。人世的光景是这样悠长,没有尽头似的,可以等待,可以冀望。
晚上听新闻,才知今天是小寒。该是民谚里“三九四九,冻死老狗”的时令了吧。今年冬天阳光来得勤快,其实并不很冷。只是咳嗽总不见好。
中午回家,等宜家送沙发来。依然是阳光灿烂的天,但空气很冷,有浓重的寒气。
羊肉卖火了。周末是冬至节,也许因为这个城市太潮湿阴冷,所以对这个隆冬的节日很重视,热腾腾的羊肉汤锅是家家必不可少的。过完冬至,这一年里白日最短的一天。也就意味着,白昼一日比一日长了吧。
似乎应该说一些话。一年,生活的水流裹挟我,尘里振衣,泥中濯足,被困在一凼回流,筋疲力尽地看着一浪一浪远去。
这一年,生一场大病。想要拥有割肉还骨的勇气,用莲藕做了肉身重来这人世,有清洁欢愉的初心。
恒久忍耐。
生存需要我无比忍耐地活着,活得体面、温良、节制。可是在没有人看得见的暗处,我只是一个胡作非为的人,轻易就失去耐心,暴躁、焦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坏脾气,无法自控。
你说,现实中找不到出路,就到文字里去找吧。
你递过钥匙,以進的消和之心,耐心,容忍。这是你的恩愁。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运的/听你说/风凰死后还有风凰,春天死后还有春天。
可是,文字真的能够医治我的旧疾吗?
红。从厚厚的被窝里爬出来时,满屋子空荡酱的冰凉。突然对整整一季的黑色厌烦起来,遂将长长短短的大衣一股脑儿塞进柜子,换了红色的短羽出门。天屈然很配合地放晴了。下车时空气里浮动着一缕缕红彤彤的薄雾,搅得人心也要跟着荡漾起来。抬眼看见又大又圆的一轮红日已经笑喀喀地站在“仁和春天”和成百之间的楼顶上。
煮玉米。第一次在她的推车前买煮玉米,还是秋天。
有时她不在,他来照应着。一样的朴实,和善,不多话,连耐心也是一样的。
他的烤红薯摊就在旁边。和许多寻常的夫妻一样,举手投足,一抬眼一蹇眉之间,那些不经意的细节里,有丝丝缕缕的渗透。那是弥散在天长日久的寻常目子里的心意相通,连微笑时额间的细纹都在同样的位置。
想起父母也是这样。常有不熟悉的人以为他们是兄妹。
栗子。昨天的一包糖炒票子在“好又多”买的,不是很好。剥完的时候才看见左手大拇指指甲缝有点点红色沁出来,竞然是裂了。吃栗子原是这样用力的一件事情,心无旁骛,专心致志。
烤红薯。他的泥炉子部加大和八面小街的我子口,推车和烤炉一样的笨重,看起来极像废弃的牛拉柴禾车。从弘文书局出来,站着等他将称好的红薯再回炉烤至滚烫,掰开来热气腾腾地冒着烟。一只滚烫的烤红薯很快落下肚,肠胃里暖烘烘的,心情也跟着暖和了。
毽子。广场上堆满晒太阳的人。晒太阳,对于这个城市是一件这样隆重盛大的事,万人空巷,倾城出动。两个小女孩在对着踢毽子,口中念念有词,羽翎在脚上前后左右听话地上下翻飞。恍惚记起,某年某月,某个小小院子里的某棵核桃树下,我也曾这样将一个鸡翎高高踢过头顶,口中念道:一个毽儿踢八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
那日在机场,航班延误三小时。在候机室百般无聊独坐,人群蜉蝣一般来来去去,翻书亦是无心。时间绥慢得像睡思昏昏的蜗牛忘记了爬行。有刻抬头望见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忽然映出璀璨灯火,如同银河哗啦一声落下来,原来日色已昏暝。掏出手机看时间,遂信手发条短信出去: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那边半天回过神来:什么啊,感觉怪怪的,半通不通。
仁兄,是《诗经》里的句子。
不信,《诗经》里有这等大白话一样的句子?
爱信不信,再懒得回。心说《诗经》里大白话一样的句子多了去了。
患了周末病。天阴阴,更不思出门。一目的光景迅忽溜走。五点多突然有刹那日光从南窗酒进来,绚丽如幻影,倏忽即消失不见。
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长胡子的爷爷提着竹耙大声吆喝,蹲在李子树上的母鸡一只只扑棱棱滚下来。蜷在核桃树下草垛里打盹的大黄被这热闹吵醒,懒洋洋拾起头,睁了半只眼看了看又顾自睡去。隔壁银发的婆婆颠着一对小脚,移着碎步去地坝边端筱箕,撵跑几只过冬的麻雀。妈妈从屋后坡地上下来,放下锄头,转过竹林抱了一抱柴禾进屋。穿得像棉花包子一样的我,和堂姐躲在小河沟里抓完一盘“子儿”,嘻嘻哈哈往家跑。
半个月亮爬上来了。
昨夜梦见姑母的狮儿梁。
狮儿梁并不是一道山梁,而是山梁之上的一座高山。是几县交界处一座海拔颇不低的山,山上有松柏累累的林场,这个季节应该有灌浆饱满的刺果子。那日在丽敏镜头里邂逅它们,三十年来未曾改变容颜。
年少时爱水。因一门心思向往“智者”,有飞扬的轻灵,哪怕带一点跋癌。山是石头和泥士堆成的,虽有草术葱笼,终归看得木讷粗笨,如同忠厚朴实的男人,总难入少年人眼中。也若年少初习帖,爱柳公权的风神飘逸,是英气通人的美少年;也垂诞魏碑鳞嵘瘦骨的逃劲,是眼风杀人的酷男人。
应该是初中一年级的样子,每天中午趴在破旧的木头桌子上兴致勃勃写了半年字,终究不成体统。倒是乖巧依人的妹妹那时习胖胖的欧体,还有一点小模小样出来,颇得父亲夸赞。年纪一日日大了,却是愈看颜体愈顺眼,竞至于某日在琉璃家中宣布只吸颜体样的男人,貌似不动声色的笨拙,却是胸中自有压蜜的系定解达。魏畔低退欢路的,柳字都不去有了。
细究起来,原来影影绰综八十一芗,有背景的总是山比水多。远山大,河流小,本是落地时节长成年月里的旧光景,我亦仍是粗衣短褐山中少年旧模样,至今不习世何水深水浅。昨夜里是携了孩子在避地的背常灌木里转过山头,回望见姑母救在山腰的方榜,长潮商音的大水缸,和恩后一节一节竹子破开连接起来的引水槽。满眼苷翠豬人衣,也不知是什么季节。
在梦里,她病着,美丽,憔悴。传奇陨落了,而传言已四起。
浮世凉薄,从来如此。
欲壑有多深,夜路就有多长。繁华不过转眼,黄粱未熟,三生已尽。
经济步入下行通道,最切身的证明是,我将秋天以来蠢蠢欲动的买车念头收起,将半月前四处告贷的购房热情打消,买了一辆电瓶车,在这个冬天最寒冷的数九时节,开始每天顶着凛冽朔风骑车上下班。
而心仍安定。
罗大经言:“一从俭约,则于人无求,于已无愧,是可以养气也。”剔除身外浮华,返回内心清洁简单的生活。越冬,将日子过成静水,冰雪可卧,波澜无惊。
前晚的余震依然凶猛,在晃动的床上,听见衣柜嘎吱作啊,心里只是想,还是应该让孩子换到靠近我的房间。
稿子终于交出去,结束在喇荣的山谷。死亡之夜,他说:“采莲,那~直是你想要的生活。”
关掉手机,一个周末又结束了。十一月过完,已经长成一个胖子。将体重秤踢进床脚,不去理会。
从宜家出来,在阳光地里眯起了眼睛。像习惯了黑暗中视物的猫,或生活在地底下的爬虫类动物,对强烈的光线,已经无法适应了。
整个十一月,总共上了四天班。除了进出医院,偶尔去超市购买食物,其余的时间一直宅在屋子里。有些下午,红彤彤的阳光从南窗斜射进来,在木地板上打下窗花的影子,让人心无端地柔软起来。有时候,会在阳光里睡过去,直到听见钥匙开门的声音,雨儿在光线昏暗的门厅密窸率窣地换鞋。
或者阿姨手里抱着青菜,打开客厅的灯。
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去宜象订了单人边发利脚発,將沙发套子原来的冷色调換威温暖的花朵,找出花瓶循上新鮮的消太植物,给發果維上红色的格子布,坐在桌前,打开笔记本写年终会议材料,想起的却是:一月气聚,二月水谷,三月驼云,四月裂帛,五月袷衣,六月莲灿,七月兰浆,八月诗禅,九月浮槎,十月女泽,十一月乘衣归,十二月风雪客。
桃妖说,忽然觉得是故事。春月情动。四月扯布。五月给男人做了单衣裳。
由夏至秋,两人兰木作桨看莲花采莲蓬赋诗禅,任心海荡漾,泛若不系之舟。十月做爱。十一月归去。十二月他风雪中再度来看她。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坐立不安。一个晚上,一个清晨。脑子里只装满了这样一句。
有时候,一个句子突然就这样冒出来,反复盘旋,挥之不去,让人有莫名的惊悸。就像幼年时去姑母家的途中遭遇的岩鹰,在山路转角处突然出现,阴鸷狠戾的黑色大鸟,有刀锋一样锋利的目光,和同样锋利的啄和爪子。很久之后的夜里,它突然出现在深黑的梦境,目不转晴地看着我。
看见有人说: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很多年后被张爱玲翻译成白话文,只是简单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又过很多年后“奶茶”在歌里唱:为什么用尽全身力气却换来半生回忆。
——唯有回忆中的那一个才是西冷松柏下的青骢少年人。这就是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江湖相忘和柴米油盐都是无可奈何的失去,所有想抓住的都是支离破碎的梦境而已。
支离破碎的梦境而已。
应了节气的消寒,温度日日往下降,正是“梨花风起”。《唐余录)我:洛阳梨花时,人多携酒其下,日“为梨花洗妆”。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为什么我总是试图说出些什么?
中元夜后,夜凉目甚。晚间和朋友聚会,喝酒。归来已过夜半,月在中天。
C喝高了。众声喧哗里醉意朦胧寻我说话。理性,严谨,自律,事业成功,为人豁达,这样的一个男子,年近不惑,三杯两盏淡酒过后,性情中深藏的感性拾头。酒真是好东西,放肆和任性都可以被原谅。依然是惯常的调侃,众人总要拿我们玩笑。无人知晓,他撇下众人四处寻我的心意,那些无法说与他人的沉醉。他追念一生的女孩是我至亲至爱姐妹,温柔美丽的女子,死于华年。
瞥见车窗外天空圆月,斜枝疏影,氤氲如画。忽然想,她长眠亦应含笑。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追念她的何止C,娶她的男子,也是同学中佼佼者,人中龙凤。
深情原是为我回避和忽视的东西,于常态生活无益。然而可以佐酒,终究不枉在青春岁月里,见证过他束手无策地爱过她一场。
夜里悄悄歌雪的冬天是迷人的。消晨遍地阳光,冷冽刺骨的空气让人心生安宁欢喜。日子就这样滑过去,一天又一天,忙碌而散迎,并不觉得辜负。“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喜欢这样的冬天,凛冽温柔,如深藏在年少记忆里的一场春雪,在四顾寂然里,听见梅花一瓣一瓣落下来的声音。
昨夜梦见祖父的死亡。二十年了,这个老人高大、孤独、暴烈的样子仍历历在目,却已经二十年未曾人梦,正月初八,就是他辞世二十三年的祭日了。梦里的场景却奇怪的不是熟悉的旧屋,小妹尚年幼,独自在祖父停灵的房间无忧睡去,我与母亲怕她醒来惊吓,守在炉火边,通宵陪着酣睡的她。
在梦里,她永远是年幼时细瘦病弱却骄傲顽劣的孩子,是母亲总是在担心生病的孩子。二十年后,她在大水围困之中独自去建她的诺亚方舟。安妮今天微博写台湾编辑读《春宴》后的感触,他说,每一次写作的过程,其实是穿透一种痛苦。因为这般经历,在现实中,你再无法天真地去生活。深以为信。坚持的自省,需要勇气,和对生活持久的信念。而万法皆空,梦幻池影,人要如何为自己找到越来越宽阔的路途。她也说,要去往哪里,五年,这是始终没有答案的追问。
我们都是走在没有答案的路途上。就像那一年的新年前夜,寒夜里与他传别,天空飘下小雪花。我们在照水攘往的人群里转身走散,不问消息。
天有云翳,不见月影。是意料之中,十有九年,这里是看不见中秋月的。——一是谁说今夜月明人尽望?
听梅派名段“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月色擦人,纵然是名花倾国两相欢,又如何长使君王带笑看。失意于良人,独饮遣愁醉后的失宠女子,怅然幽怨,直听得一段心恓惶无地,千般思量万种婉转。“长空雁,雁儿飞,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那些睡在心上的鸟群,一一惊飞,一一坠落。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海上的月在等谁呢?今夕何夕,空对月圆花好。听歌吧:传说月圆有种力量,让寂寞人不忧伤……
今日秋分,《春秋繁露》载:“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黄历说,自此日始,万物趋向收敛,渐入深秋,该是沉潜的时节了。
南方晚稻正抽穗扬花,白日天高气爽,夜里凉风人户,蟋蟀声息渐歇。偶尔忆起,某年的课堂上,为一群少年念一段蟋蟀的爱情与死亡,满室寂然,窗外梧叶轻叹一声落于阶前。
镇日不曾移步下楼,埋头前人纸堆。陈眉公说:“闭门阅佛书,开门接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人生三乐。”读书日渐挑剔,仿佛欢乐场中东寻西找,不复少年时读书要厮守一生一世的抵死缠绵姿态,常常一本所谓畅销的新书翻不了几页就意兴阑珊。于是仍丢下,顺过旧书消磨。
《小窗幽记》、《围炉夜话》、《幽梦影》皆有佛光,从前少年心性,不喜这般修身养性言论,年岁渐长,那些句子却能毫不费力钻入胸臆直见性命。心斋有言“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合上玩月,皆因阅历之浅深为所得之浅深耳”,真是至理。少年时节读书,才窥见一隙风情,惊觉世界浩大,恨不能心生双翼,将一天月色尽揽在怀抱。
人至中年,信步中庭,抬头但见长天寥廓,月圆花好,心下端肃,却又无端生出一点惘然,亦不知其所来处。
未觉已是凌晨一点。篇首的“今目”该已是昨日了。“我又看见一个新天新地,因为先前的天地已经过去了,海也不再有了。”
夜已深,亲爱,
我不惊动你的黎明,让我和最后一颗星星一起,
对你说晚安。
雪化了,三月的桃花水涨满河谷。夜里她躺在黑暗空旷的老屋,春天的花粉香气顺着屋顶的青苔,窗棂上的芭茅草,床脚的耗子洞,四面八方调来,像温热的水一样漫过她的身体。睁大眼睛,听着山那边吹来的风,软软的,像一阵甜柔的叹息,捎着各种不知名的虫子高低起伏的鸣叫。院子角落里整夜密密窣窣,这是交配的季节,生命在繁衍,春种秋收,生生不息。
晨起打水,河岸边,田埂上,井沿旁,枯黄的铁马鞭草丛里拱出一层一层的绿。对面山梁上,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每天都在往上蹿,在仍然峻洌的晨风里,原本零星的金黄开始以舖天盖地的气势覆盖整块坡地。
春天来了。
又一拨收荒的外乡人来过又去了。
《溪山幽兰图》是在腊月二十九绣完的最后一针。剪掉最后一根彩线,她对着它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然后将箱子里的布料一件一件拣出来,把它压在了那些红色嫁衣的最底层。
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她在禽笆周围栽上从山上挖回来的不知名的野兰。她在草丛中一棵一棵辨认他说起过的那些叶片细微的差别。
她渐渐忘记了他的眉眼。只是偶尔在有阳光的日子,下午三点,看着端根西斜的一片兰草影子,会觉得片刻的晕眩。
2008.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