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你昏倒在地铁站,我收留了你。
许明媚给于索然倒了一杯水,然后耐心地给她讲讲了十多遍的一些话,最后她总结了这样一句,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个突然事件。
她也确实觉得她们之间,确有一种暗藏的缘分,以至于她竟然会这样遇到她。
于索然果然是一个总会令人意外的女人。
于索然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然后回过来说,你是许明媚?我之前曾经联系过你,是小美给过我你的电话,可是你的电话报停,我也发过MAIL给你,可是你没有回我。我曾经在好几本杂志上为你画过小说插图。你知道我吗。
许明媚说,我当然知道你。上次酒会,掌掴事件。
于索然淡然地哦了一声,没有把话题继续下去,然后她抬起头来看着许明媚说,找到工作之前,你真的可以收留我吗?
许明媚指了指旁边很小的一间,说,那个房间如果你愿意,就可以一直住下去,如果我离开了北京,你自己交租。
于索然把东西拿到那个房间,开始收拾起来,她的包里原来有如此庞大的装备,许明媚看到她把一条华丽的床单铺在了床上,然后她坐在床边出神地看着许明媚说,希望你一直不要离开北京。尽管我知道你很传奇很喜欢四处奔走。
许明媚说,这个城市给了我一种亲切感,我暂时不会离开它的。
于索然说,西安一样令我深恶痛绝,我曾经在那里丢过三次钱包,卡,身份证,学生证,各种优惠券……我一贫如洗。直到现在。
许明媚说,你为什么会突然来北京的。
于索然沉思了半天说,如果我说我爱上一个未曾谋面的北京男人,你会不会笑我癫?
许明媚当真笑起来,其实于索然这样的女人,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不会觉得意外的。
于索然说,总是遇到什么人,总是发生故事。不过大都是一些很烂的故事,就是若干年之后想起来都会觉得呕吐的那种。
许明媚说,不要总是否定以前的爱情,那也都曾美好过你的心灵。
于索然说,哦。那么,每一个爱过的人,你都怀念吗?你都觉得他们都很美好吗?你都不觉得不甘心吗?既然美好,干吗要分开?
一时间语塞。该怎么回答?如果那样地美好,为什么要分开?许明媚有些尴尬,其实,过往充满了分合争执,有什么美好的?她逐渐在那些太容易破裂的关系中越来越喜欢保护自己,谁探得见她的真心呢?她没有真心,他们没有灵魂,俗尘凡世一相逢,便注定要散落,她想起那个被自己一封绝情MAIL隔断的庄城,她换了电话,换了一切联系方式,他纵使有千言万语,也无从说起,他一定是恨着她的吧。
于索然在许明媚恍惚的片刻,已经惊人地将屋子布置成为一个温馨可爱的小巢,她真是天生的艺术女子,信手拈来的创造力她走来走去,冰箱和电视上就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有骑着扫帚的窄脸女巫,有裂嘴笑的南瓜。她总是有一点点邪邪的气质,不同众人。
于索然站在许明媚面前,神秘地说,我爱上的那个男人,难得一见,我非常爱他。我怎么可以这样爱他。
她从屋里拿出了画板,其中有一张美少年的头像,她指给许明媚看,她说,我中意这类男人,细眼狭眉,寂寞又美好。
许明媚说,这样的男人,谁又会不喜欢。
于索然摇头说,很多女人至今还喜欢浓眉大眼四方脸革命型男人。
于索然无比憧憬而又甜美地说,小雷便是我的神。
对于于索然如此坦诚的情感表达方式,许明媚有点意外。她一直以为她是那种女人——她的感情生活神秘而丰富,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情感脉络绎,只能通过一些江湖传闻去揣测她的一些生活,而面前的于索然,如此心无城府而勇敢地说,小雷是我的神。
想要问问你敢不敢,像我这样为爱痴狂。
这样的话,有时侯只有女人能够听得懂。
世间上勇敢的男人少到只能在小说里看到,而勇敢的女人却比比皆是,吹起人间烟火的是男人,持续着的却多是女人,不甘心不情愿,爱成残缺,努力争取,和命运抗争,终究还是敌不过与人分享热爱或者遭人临时抽身的尴尬。
于索然笑笑说,我要把一切都准备好,把自己打扮得美美地,把心打扫地干干净净的,然后走到小雷的身边,告诉他我要跟他一直在一起。
小雷在于索然的描述中是这样的一个男人。
他敏感而脆弱,灰色而又幽默,有时侯健康如阳光,有时侯又似有暗疾,他令到她眼花缭乱到情动。许明媚看到过于索然的一张照片,她的表情很可爱,似乎像一切恋爱中的女人一样甜美,于索然说,这是她认识小雷之后拍的照片,她都惊讶于自己突然间的甜美和柔和。
所以她奉他为神,并有了追逐跟随的心意。
只是他还没有明白。
网络成就了多少人的梦想,点开窗口就可以言爱,可是,谁的爱会蜿蜒着携带真心而来?
他不过和她,是寂寞时候相互陪伴的两个人,他也许孩子气一些,说出了感性的话,可是她却当做珍宝,她甘之如饴,如沐春风。
许明媚一直想问一下那个酒会上被她掌掴的男人的故事,每次话到嘴边,又被生硬地吞了回去,可是她还是想问,她一直对决裂的事件充满好奇,是什么让女人决意决裂?辜负还是无耻?背叛还是食言?
于索然的精力已经全然是那个为曾谋面的小雷,而之前一切的那些爱恨情愁,她似乎都忘记了。
不过也没关系,许明媚不忍心去揭她的伤痕,她总是喜欢着她的,如同喜欢很多年前的自己,她希望她可以,慢慢地,快乐起来。
什么时候,快乐,在她的世界里,变成一个如此奢侈的词汇。竟能变成是她对别人最美好的祝福。
于索然的侧面倦怠着,倦懒如猫。
许明媚想,小雷一定是纯真的孩子,才会迷路时候被这只猫吸引。并赋予了这只猫无限的生机很神采。
何威利说,听说你收留了于索然?
许明媚吃了一惊,她不记得她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个事情,而何威利居然如此快地得到了消息,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圈子,流言漫天飞,谁不是战战兢兢地就带上了一身的传闻。
许明媚笑笑没作答,何威利说,有个朋友作伴不错,于索然我有所耳闻。是个怪女人。我看你平时是太寂寞了。你应该多去喝喝酒,跳跳舞,参加一些派对,交往一些健康的男人。
多么美好的建议。她想,这不是她要的生活。
但是这样的话说不出口。她已经过了那个时期,面对窗外的一切光鲜都布满憧憬。她觉得自己属于天性喜静的那类人,在嘈杂的环境里她更加寂寞,她曾经跟庄城在许多深夜里剖析过自己,他们之所以可以莫名其妙地靠近,是因为他们本质非常地像,都是害怕孤独又拒绝热闹的矛盾人,他们看似与众不同,却又同时害怕改变,就这样慢慢地把春光蹉跎,于是他们都不再年轻,他们似乎在年轻的时候就不再年轻,现在,回忆年轻时候应该做的事情,竟然什么都没有做。
何威利看到许明媚发呆,用手在她面前摇了摇说:怎么了?你们这些文艺女青年,个个都奇怪得不得了,总给自己创造苦闷气氛,好像生活总是愁苦的。
面对这样的质问,许明媚觉得有点尴尬,或者自己是有点矫情,她也不是不想轻松快乐,可是她不骗人,这比登天还要难。好像她已经忘记了怎么样以阳光的心去面对生活,也许是她经历的故事全部都是忧伤,而将自己也渲染成为一个忧伤的人。
何威利说,好了好了,如果你要改变生活,就要首先从心里接受改变这一事实。什么时候叫你的那个于索然一起去喝咖啡。
许明媚说,她应该没什么消遣,随时都可以。
何威利说,啊?我还以为你们都需要预约的呢。
许明媚说,基本上,我们没有任何消遣。
何威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许明媚,说,那么,你们那些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是如何取材?
许明媚说,取什么材,一点点感触加无限多的幻想。
何威利将这句话来来回回地品味了好几遍,还是摇摇头说,不明白。
许明媚说,不需要明白。就像我也无法想象如何像你那样会赚钱。
许明媚打电话给于索然,她的手机一直没有人接,她有点担心她,不断地打,依旧没有人接,后来她把电话刚放下,电话便响起来。
于索然在那边说:大姐,拜托,给我省点电话费。我今天刚面试了一个单位。是一个广告公司,他们要我周一上班,晚上我们庆祝一下吧。不过我现在还是穷光蛋,你先借给我钱,我请你吃饭,发工资的时候还给你。
许明媚说,何威利晚上要请我们喝咖啡。
于索然说,何威利是谁。
许明媚说,我们老板。
于索然沉默了半天,突然笑起来,笑得非常诡异,然后扬起脸来,努力忍住笑说,你在傍大款吗?
许明媚喷然笑起来。好像在一夜之间,她和她还很陌生,又好像在一夜之间,她们又非常异常地熟悉起来,熟悉到互相开玩笑,在大学毕业之后,许明媚几乎就没有可以一起开玩笑的朋友,她好像一直在忙碌,一直在周转,她遇到她,是不是天赐的友谊,她在这一刻,突然感觉温暖而珍惜,她说,恩,你就当是我傍的大款吧。你在哪里我们晚上去找你。
于索然说,我现在在……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总之我终于不再是流浪儿,于是我高兴地暴走了一下午,还遇到了游行的队伍,我跟了一会儿就迷路了。我一会儿找到地铁站,坐到天安门吧,你们就在天安门等我,啊哈,天安门等我,多么庄严辉煌。
长安街一路灯火通明,何威利驱车行驶在敞阔的马路上,他一直放着一张 Bossa Nova 的CD。摇来晃去的哼唱弥漫了一车,许明媚感觉到昏昏沉沉想睡觉,但是又必须支持着令自己看上去有些精神。
她开始有了空旷的寂寞,她倚着车窗看外面的世界,适时下班时间,车行得很慢,她看着身边停停走走的车,每辆车里都有一个神情落寞的男人,她开始神情恍惚,也许于索然的小雷也在其中,又或者说,与她有缘分的某个人也在其中,这里的擦肩,那里的交错,究竟谁在主持着缘分的手,来回拨弄红尘俗世的人。
她突然想起唐东扬,和离开西安的前一天。
临行的前一天下午,唐东扬打电话给许明媚说,我在你楼下,我准备带你去看一看西安城。
竟是这样善解人意的男人。许明媚几乎鼻尖一酸,流下眼泪来。几次不经意的谈话中,她笑自己竟然在西安的这些年,都没有好好看过它。有那么多的传说,那么多的景观,那么古老的气质,她怎么能够让自己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就这样过去了呢。
匆忙收拾完毕,便下了楼,看到他远远地站在巷口,悠闲地来回踱步,他的眼镜薄若蝉翼,支持着他微弱的视力,他是如此地瘦弱,不堪一击的样子,微笑起来却有庞大的力量,他不是不知道许明媚的双城绝恋,他也未作什么评价,也许在他的心内,也有着无比的遗憾,若他先遇到她,那么一切,当然会不同。
只是这一切,已经不再有什么关系。
那天他们乘坐了市内的一趟双层旅行线路巴士,他占到了上层的最佳位置,她在他旁边,看他孩子气地说,小时候,经常想占到这个位置,因为远离地面,感觉自己是在飞,所有的建筑物都好像能够摸到一样的。
他说着,便笑着张开双臂,城市在他的怀抱下面飞,她看到他的侧面,一张消瘦而又深刻的脸部轮廓,她有点恍惚,她来到这座城的原由是不是他,可是他为什么会在如此不合适的时间出现,如果他能够早一些,如果,只是如果,这些事情是那么地无奈,她想起来他的很多点滴,想起他经常给她推荐的那些MV,想起他经常打电话说起的一些往事,想起他们曾经暴走南城,直到天色微亮。想起她送给他的一大堆过期杂志,她是希望他能够看到自己的文章,那多多少少都是透露着和自己有关的一些讯息,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她是那样孤独的人,她看不到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她连薄弱的现在都把握不好,可是他是知道她的,他可以陪她寂寞的午夜同喝一杯咖啡,有时侯他甚至给她讲一些乡愁未了,只是,他从未说出口,任何话都未出口,他是有克制的男子,他懂得把握一些分寸,而这种理智,无疑造就了悲愁的结局。
那天有点阴,似乎回忆起来,在西安的每一天,都是这样阴阴地沉沉地,看不到半丝阳光,即使太阳当头,也似乎将光亮隐没在那一团火球里,这一座城,连太阳都是自私的。
就在这一座连阳光都不肯痛快地照耀的城,愁容满面地载着两个人,慢慢地顺着它的脉搏去移动,她有那么多心事,无从说起,他有那么多的感伤,无法开口,那一瞬间,她甚至有冲动为他留下来,可是那个念头一闪而过,毕竟,生活是生活,那不是无关痛痒的小说,小说永远会在最关键的时刻止住,留给你无穷的遐思,生活则是叶叶相连的纠葛。
正出神中,何威利突然声音近了过来说,明媚,你说在你的心里,我占有什么样的位置。
一句话把许明媚给吓了一跳,她马上收回了精神,看着何威利神色诡异的眼神,防备之意马上涌上心间。
何威利看到许明媚如此紧张,笑了起来,他说,倘若我说我中意你,我在你的小说里,会不会变成一只不折不扣的色狼。
许明媚说,不是每个人每件事情,都会被我写成小说的。我说过的,真实的事情,我反而失去记录的兴趣,我只是喜欢臆想一些离自己很遥远的梦想国,那里只有纯粹的感情,也许男女会纠缠会爱恨,但是那都是纯粹的。
何威利笑起来。笑得很开朗。
许明媚有点尴尬,沉默了一会,她说,你一直单身吗?
何威利说,我是一个不婚主义者,我的目标,就是做一个老风流鬼,花花公子,情人满天下,享乐人生。
许明媚哦了一声,没有对他的美好梦想进行评价,何威利继续说,我认为,一切都可以放轻松一些,不必那么累。不过几万日,我们将不知归处,及时行乐吧。
许明媚想起娃娃写过的一首词,走过了一生有多少珍重时光,和你爱的人分享。我总是走错了方向,却又不能回头忘。
她突然觉得鼻尖有些辛酸,为什么,在此刻,她连一个心爱的人都想不起来,是少年那些清涩得令人发笑的纯情,还是成年后晦涩又纠缠不断的暗疾之恋。她不过是简单的女子,她不过需要一份平整的生活,为什么在别人看来那么简单的幸福在她看来是如此之难,攀于登天,一个真心的人那么难,何威利没有什么错,不过万日,及时行乐,爱恨太累,有多少精力可以浪费?
何威利说,明媚,你且当我做知心朋友,我希望能把你改变成一个快乐又简单的女人。
许明媚刚要回答,他们突然被街边的一起暴力事件夺去了眼球——
彼时有一对男女在争执,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看到男人在手脚并用地讲话,而女人,挥舞着双手歇斯底里地喊叫。
许明媚可以确定那是在喊叫,因为,女人是于索然。
于索然永远会令人感觉到意外不堪,许明媚已觉适应,她拿出电话来发信息给她,说,索然,我们看到你在争吵。
遥远看到于索然被短信息打断了争执,她在来回张望,恰好是红灯,众多车河被堵塞在一起,于索然竟然蜿蜒着就找了过来,她的脸上不再有刚才争执的怒火,而是换了一副不太在乎的表情说,明媚,这就是大款何威利?
许明媚尴尬地看了一眼笑成一朵花的何威利,说,你快上车吧。
于索然很利索地钻上了车,她穿了一件非常奇怪的衣服,上面布满了灰色的花,像是一块怀旧的草坪,伸展在她年轻的身体上。
许明媚回头问,为什么吵架,刚才。你的朋友吗?
于索然说,不认识,陌生人。
许明媚更加吃惊,陌生人?怎么会吵起来?
于索然说,变态。公车上的咸猪手,被我拽了下来。
何威利又笑起来,说,于小姐脾气真火暴。
于索然说,不火暴会被人吃尽豆腐。我不是那么善良的人。
何威利扔给于索然一瓶绿茶,说,降降火气。吵了那么久,一定饿了吧,想想接下来我们去吃点什么。
于索然说,你怎么会认识我的。
何威利说,我虽然不是文化人,不过跟你们圈子里的很多人很熟,耳闻目睹一些事情,就记住了。我看过你插画,如果你情绪能够稍稍控制一些,你会画出更好看的图。
于索然斜着眼睛说,谢了。请你不要评价我的画。尤其不要教给我怎么样画画。
何威利大笑起来。慵懒的音乐依旧在响,何威利说,如果不介意,我们去吃日本菜,或者西餐。
于索然说,日本菜?有没有搞错?全中国都在抵制日货,你竟然要吃日本菜。我今天还跟着游行队伍绕行了半个城。
正说着,于索然竟然发现何威利的车是本田,她气愤地说,何先生,你怎么能如此亲日?
何威利无辜地说,无知无罪。这辆车买了将近五年,当初只是考虑到它的性能和外观,并不知道五年后会因为它的牌子惹怒你。我向来对于政治很不敏感的,请你原谅我。
于索颓然地说,其实,我的DVD机是SONY,我的相机是佳能,我的包是HELLO KITTY,我用的润肤霜是资生堂。我曾经无比热爱日剧,我喜欢吉本芭娜娜的小说,我喜欢宫崎俊的漫画。我曾经在墙上挂满了木村拓哉的海报。我最喜欢的导演是黑泽明,当然小津安二郎也不错……
说着,于索然双手捂住了脸,透过指缝沮丧地看着车窗外游走的霓虹,那些光亮在她的眼睛里闪烁,她絮叨地说着这些神经质的话,许明媚试图安慰她,可是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这个崩溃的女孩子。她那么年轻,那么激昂,那么脆弱……于索然突然转过脸来,对许明媚说,今天我给小雷打电话。我说我在北京。我找到了工作,我们见面吧——可是他拒绝了我。
许明媚说,为什么?拒绝见你?你们不是相爱的吗?他应该会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你。
于索然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走在大街上,给他打电话,那是我们多少次幻想的场景,我曾经说过,有一天我会去到你的城市,沿着你走过的街道行走,会在莫名其妙的时刻,打电话给你。他是那样地入迷,他说,那么即使那刻我在天涯海角,我睡觉吃饭,我也会马上出现在你面前,我要拉着你的手狂跑,为了我无法压抑的快乐。
于索然顿了顿继续说,知道为什么会落空。因为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认定了这些疯话不过是说说,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真的有这样一天,我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履行我们之间的诺言,小雷是一个孩子。我也是一个孩子。孩子有时侯很认真,有时候很天真。我不过是在他天真的时候,做了认真的事情,他还需要适应,他还没有办法把美好的梦想付诸到现实里来——我可以给他时间。
何威利说,一定要把生活搞得像小说吗?
于索然说,一定要把小说和生活区别开吗?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小说,可以想到的,去做了,就是小说吗?一定要忍着憋着,什么都不敢去想,才是生活?
何威利说,于索然,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身上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质。这样的气质会令你丧失很多受宠爱的机会——因为很少会有人敢接近你。
于索然沉默了下来。
何威利带她们到了一个看上去还不错的西餐馆,于索然要了一杯杰克丹尼,许明媚说,你真的觉得小雷是因为没有适应突如其来的梦想吗?
于索然说,我阿Q一下。……他会有很多的理由拒绝见我。比如说,他是一个残疾人。比如说,他已经结婚。比如说,他突然觉得网恋很幼稚。比如说,他害怕见光死……
何威利说,最大的可能是,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过把你纳入他正常的生活中来。
于索然笑起来,笑得很邪恶,许明媚说,也许没有那么糟糕,他不过是吓了一跳,也许明天他就会打电话,约你见面。
话音刚落,于索然的电话响起来,她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来电显示,竟然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小雷。她接了电话,小雷说,你在哪里。
于索然说,在喝酒。
小雷说,知道你在喝酒。是问你在哪里?
于索然说,什么事情?
小雷说,我去找你。可以见你。我现在就过去。
于索然有点不知所措,她看了看何威利和许明媚,然后走出了餐厅。迎面吹来了一阵风,她站在门口,看着穿梭往来的车辆,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对她说,你在哪里?我现在过去见你。
还在几个小时之前,她满怀希望地要见他,被拒绝掉。一腔热情就这样突然止步,似乎她的全部热情在那一刻都被浇灭掉,而当他重新回转过来让她的热情,她却有点情怯。
小雷说,对不起。我有点慌张——我只是有点慌张,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实在是因为太意外了。
于索然说,为什么会意外?是不是你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真的出现在你的面前,到你的生活里来,我是不是一直不过是配合你梦想王国的一个配角?
小雷说,你是主角。一直都是。这一点你不需要怀疑。
于索然说,那好,我们去你以前经常提到的北海。我们分头去那里,我们各自行走,如果恰好你能够认出我,我也恰好能够认出你。那我们就相爱。如果我们认不出彼此,那么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
小雷说,好。对于你,我闭上眼睛都可以感觉到气息。
于索然挂掉电话,走进餐厅,对何威利和许明媚说,我要去见小雷,你们不要担心我,也不要嘱咐我什么,如果有缘分,我们就会遇到。
酒过三旬,许明媚有点醉,何威利兴高采烈地邀请她换个迪吧去跳舞。她拒绝了。说实话她总不擅长跳舞,无论是交际舞还是什么舞,她对于摇摆自己的身体有种天生的抗拒,她还是那样习惯倦懒地倚在床上,去敲那些寂寞的字,去营造那些莫名其妙的悲欢,多少个寂寞的午夜,她冷眼观赏亲手捏造的人间悲伤,凉气从心底升起,再沉淀下去,有时侯她会写到自己泣不成声——他与她离别,他们无可奈何地绞痛,他拉着她的手,从此再没有了永恒的信念……或者她不得不转身遗忘,他的影,他的面,将成为她毕生的隐痛……许明媚在这些起落里看尽苍凉,一个人陪着黑夜等待天光。
有几次写到心力交瘁,伏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眠,那是一种掏空身体展览灵魂的劳顿,她令自己如此劳顿。
庄城曾经那样爱着她的文字,他总能透着她的文字去触摸她的灵魂,他总是会在她的字里行间去揣摩到她的灵动,可是对于这样心仪的女子,他有多少的把握去面对。他似乎总比她在心智上逊色了一些,他可以体会到她的感触,却又经常在她的逼问下黯然无语,许明媚想,他一定是恨着她的。
如果她能稍微糊涂一点,他们一定是最相似的灵魂。
而她总是在他们稍靠近的时候,尖锐地指出他的缺憾,令他顿感无处遁形,他有了撤离的决心,却没有消失的勇气,他们之间隔着一层汪洋,他们在这片汪洋中奋力游向对方,可是,一个浪花过来,便会阻隔开两个人的距离,慢慢地,他们累了。许明媚笑着,累了。很多人爱着,爱累了,爱成无能,麻木地活着,少不了男欢女爱,但是爱无能着,身体的器官还在蓬勃着,于是,也就只能男欢女爱了。
何威利见许明媚不去跳舞,于是把她送回了家,一个人去跳舞了。
他真开心,许明媚羡慕地想,没有爱情,对于一个单身男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空心人不一定比多心人活得逊色,至少他们心情愉快,远离烦忧。
于索然没有消息,她们应该已经见面了。
无论如何,见到了。一切也就不必计较。他将是她的新生活还是她将是他的新情感,一切都不怎么重要了,毕竟,他们在同城,并且见到了。
许明媚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良久没有正常地恋爱过了。
这时候,一层无比尖酸的寂寞爬了上来。
正常地恋爱。遇到某个人,然后隔三岔五地约会,然后牵手散步月下,一切吃饭,看电影,郊游,慢慢爱满人间,然后结婚或者分离。
她究竟有多久没有这样的恋爱过了。
这几年的光阴都与庄城蹉跎了。他们爱天爱地惊天动地,到头来却还没有见面。
在见面这个问题上,庄城总是表现出奇怪的懦弱。
她想起他最开始说过的情话。原来情话开始总是这么得动听。远远比她自己设置的那些要好听地千倍。她也在开始的时候说情话,在她编造的小说中所有的情话她借来了都不够,借来了说给他听,她真快乐,他也快乐。那一刻她突然有了想永远和他在一起的冲动,尽管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但是还是如同一股强大的气流一般将她撞击得粉碎,原来积蓄多年的热情一旦迸发,是比零碎的散发要凶猛一万倍,她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强大给引领,她的阴霾一扫而空,唯一的思维就是,爱情来了,庄城来了。
中间闹了几次小别扭,缘由小到发生过就忘记,她任性地关掉电话,他迅速地打,她委屈地不接,他还是打,直打到她崩溃,她哭起来,握住话筒,恨不能此生相随。他也叹息了,他们一起哭。并发誓珍惜这种不可思议的机缘,他们甚至说到了永远。没有凭借地,就认定了永远。
她刚说完他真像是她的野马,他就接口说了是的你是我的藤萝。
似乎在一刹那,她脑海里面便闪出一幅精彩绝伦的画面,那画面有说不出来的熟悉,画面上有一片辽阔的原野,有一匹奔腾的野马和一株随意生长的藤萝,一阵风吹过,藤萝摇曳,野马别过,原野芦苇飘荡。她忍不住掉下来眼泪,那眼泪是无声无息,却又洞彻心扉,她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奇妙的牵引,但是她的所有异常的敏感的神经好像全部被唤醒,令她不得不怀疑天意之类的传闻。
他真的像一匹野马——她想。
而她,真的似一根漫无边际无所依托的藤萝。
当她遇到他,毫无疑问,他们只能相爱。
那时候的他们,单纯到以为这便是生命的全部契机和暗示,他们感觉到缘分的欣喜,又伤感于彼此四处分散只能精神相依为命。
曾经多少个夜里,寂寞爬满电话线,许明媚会幻想他的突然出现,从他的城飞到她的城,不过就是几个小时的光阴吧。他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订一张机票,出现在她的面前呢?她甚至想,如果他有了这样的决心,她一定可以跟随他奔走天涯的。即使他们很困顿,即使他们很艰难,她也是不会计较的,她总会在简陋中看到无限的希望。
而他,从来没有给过她这种希望的勇气。
每当这个问题呼之欲出的时候,他便变成瑟缩的忍者,他有一张坚硬的壳,那就是他的沉默,他一沉默,便坚硬如壳,而他便是躲在壳里,忧郁地抽烟或者唱歌,轻易不再出来了。
许明媚放了一张CD,蔡琴沉着着唱:我爱你我要你,多愚蠢多甜蜜,在下一秒都不敢相信……
抽了一支寿百年,她拉开窗,站在14楼寂寞的房间里俯视夜色。
我爱你,我要你,多愚蠢,多甜蜜。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寻找我灵魂唯一的侣伴——只是她的灵魂唯一侣伴在哪里?是那令她无比遗憾却又念念不忘的唐东扬?是与她总是灵魂跳跃却总不敢走到现实里来的野马庄城?抑或是还没有出现的无法预料的MR RIGHT?
这是一个多么蓬勃而庞大的城,这里将承载她多少的悲欢,多少的记忆,那里面将有她值得奔波的人吗?那么,此刻他在哪里,做着什么样的事情,身边是什么样的人陪伴。会不会也象她一样憧憬着未知的缘分?
许明媚笑起来,她想,如果她终于找到那个人,她见到他的时候,一定会掐他的胳膊,掐到他有伤痕,她会说,你怎么会这样晚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