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犯了错,应不应该给他“第二次机会”?
本章我想介绍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
本韦努托·切利尼。
Benvenuto Cellini,1500-1571
和他相比,今天的那些所谓“劣迹艺人”简直就是圣人。
这人的“个人简历”里,光记录在案的命案,就有四桩。
他还多次被控强奸和猥亵儿童。
除此之外他还越过狱,偷过教皇皇冠上的宝石……当然还有不计其数的打架斗殴之类的“小事”。
文艺复兴那会儿其实到处都是切利尼这样的流氓,他们放到中国大概都叫“侠客”,其中最有名的是文艺复兴晚期的
卡拉瓦乔。
Caravaggio,1571-1610
不过相比其他流氓,切利尼有一项无人能及的技能:
无论做了什么,他最终都能逍遥法外……
切利尼是一个获得了无数个“第二次机会”的流氓,最后这个大流氓,以“殿堂级艺术家”的头衔被载入了史册。
他是个土生土长的佛罗伦萨人。
16世纪生在佛罗伦萨是件很幸运的事,这就跟21世纪生在“北上广”差不多……多少能比生在其他城市少奋斗几年。
生在大城市,见的世面自然比较广,能选择的道路也相对比较多。因此文艺复兴时期的佛罗伦萨人,大都是多才多艺的。
切利尼的父亲就是个建筑师、乐器制造商、诗人……
受到父亲的影响,切利尼从小就很会吹笛子、风琴、木管号,长大后还自学了吹牛的技能(他的许多奇葩经历都是自己写在自传里的,包括那些强奸杀人的罪行,有些事情离谱得像是幻觉,因此他也被称为“文艺复兴时期最会吹牛的人”)。
总之——
人们常说,搞艺术是需要天赋的……其实做流氓也一样需要天赋。
切利尼16岁就展示出了卓越的流氓天赋,在一次斗殴中把一群人打成重伤,被判放逐六个月。
(通过这件事可以看出,用乐器培养小孩的性格似乎不太靠谱……)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他辗转于 锡耶纳(Siena) 、 博洛尼亚(Bologna) 、 比萨(Pisa) 这些城市……
我介绍的文艺复兴艺术大师们,出身背景和成长经历各有所不同,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些大师几乎都在年轻时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世面……
恰巧切利尼又是个百年难遇的艺术天才——那种“干一行灭一行”的天才。
亨利·斯塔尼尔《本韦努托·切利尼》
Benvenuto Cellini 1855
他在锡耶纳的一个金匠工坊里做了一段时间学徒,结果成了名满亚平宁的“珠宝大师”,连教皇都找他下订单。
他在博洛尼亚跟当地艺人学音乐,把自己练成了个“演奏大师”,连教皇都想听他演奏。
后来他就凭着这些技能,成了梵蒂冈教廷的“御用金匠”兼“宫廷乐师”。
而在切利尼的众多技能中,最惹眼的,还数 做流氓 ……
很快,他将在罗马拿下他的第一个“人头”。
切利尼搬到罗马发展时才19岁,但他靠着精湛的手工艺和卓越的音乐天赋,立刻就引起了罗马贵族的注意——毕竟那个年头的贵族也确实没什么娱乐活动,哄女人开心是一个重要项目……什么东西能讨女人欢心呢?珠宝和音乐。——切利尼两样全精通。
就这样,切利尼逐渐成了教皇跟前的红人。
但好日子还没过多久,战争爆发了……
乔治·瓦萨里《佛罗伦萨之围》 The 1530 Siege of Florence 1558
(画中是科尼亚克同盟战争的场景)
其实那个年头欧洲各国隔三岔五就会打来打去,就跟现在的“经济制裁”一样,不打反而不正常……以致像佛罗伦萨这种常年太平的城邦反而会被人说成 “同性恋之城”。
而在那一年的罗马保卫战中,发生了一件奇事:
身为宫廷乐师兼金匠的切利尼,一枪把敌军首领给干掉了。
这件事很快就传开了,特别是在“国王的圈子”……
这个金匠有点东西……不光能做乐手还能做打手……不光能切宝石还能切脑袋,简直开一份工资干三个人的活。
得到权贵们撑腰的切利尼,便将他的流氓事业发扬光大……有一次他把一个仇家给活活砍死了,搞得教皇也很头疼,本来想治他罪,但最后他又没事……
切利尼在自传里是这样描述这件事的:他在被教皇传唤的时候也觉得自己这次难逃一劫,但还是做了一件珠宝,打算垂死挣扎一下。
原本一脸严肃的教皇,一看到他的这件珠宝,就眉开眼笑地为他辩护: “像切利尼这样的天才,怎么会杀人呢?”
教皇身边的人说: “切利尼浑身上下就是一团火,对暴力的兴趣要超过艺术。”
教皇却说: “我看他是个彻头彻尾的老实人,即使我亲眼看到他犯罪,我也不会相信。”
切利尼简直就像个哆啦A梦,随随便便就能从口袋里掏出一两件国宝来抵罪。
后来老教皇死了,切利尼失去了保护伞,新教皇的儿子,教廷卫队总队长(Pier Luigi Farnese)决心扫除这股“黑恶势力”,给切利尼安了一个“盗窃教皇皇冠上的钻石”的罪名,把他关进了 圣天使堡(CastelSant’Angelo)。
皮拉内西《圣天使堡》 Castel Sant' Angelo 1756
至于切利尼有没有偷钻石,听了接下来的狗血剧情你会发现——他偷没偷钻石都不重要……
被关进圣天使堡没多久,切利尼越狱了——他把床单绑在窗户上往下爬,结果床单太短了,他把腿摔断了,又被抓了回去。这次他被绑在了地牢的脚手架上,由他自生自灭,但这人的生命力就像蟑螂一样,饿都饿不死……于是他的仇家开始策划暗杀他,他们计划用钻石粉毒死他,结果切利尼越吃越精神。
切利尼后来因为一个人的求情才被放了出来,求情的居然是 新任教皇的儿媳妇 ……
这些乱七八糟的资料都是有据可查的,我感觉如果深挖一下都够写一本《基督山伯爵》了。
获释后的切利尼一气之下,干脆投奔了敌国——法国。
他的下一任老板,是法国国王 法兰西斯一世(François I)。
这也是个奇人,虽然切利尼一枪干掉了他的将领,但法兰西斯一世依然对切利尼张开了热情的怀抱……我称之为 “法王的抱抱”。
让·奥古斯特·多米尼克·安格尔《达·芬奇之死》
Death of Leonardo da Vinci 1818
这个“法王的抱抱”也算是艺术史上的名场面了——十年前达·芬奇就死在他的怀抱里,临死时给他留了一幅画,就是现在挂在卢浮宫里的那个“黄脸婆”。
因为一个抱抱换来一件国宝,从此法王便向所有来自佛罗伦萨的艺术家展开了热情的抱抱。
切利尼到法国的第一个项目是去给他的枫丹白露宫做门。
雕塑家为什么连门都会做?
那时候的艺术家其实更像装修师傅,而且一个人就是一个装修队,从设计到泥瓦工全包揽——不管是硬装、软装还是改房屋结构,只要提要求就都能满足。
切利尼在做门的同时,还给法王做了个盛盐和胡椒的小餐具。
这东西体积不大(26cm×33.5cm),但很别致,简直就是一个微型雕塑。
它整体由象牙、黄金、玻璃珐琅组成,刻着海王和大地之母,意思就是盐来自大海,胡椒粉来自陆地……
一个餐具都能搞出那么多噱头,用黄金炫富的同时还能用神话提高格调——匠人和大师的区别,就是大师能把一个普通的物件变成传世国宝。
然而时间久了,“法王的抱抱”也不能温暖这颗异国他乡的心了。
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切利尼这种火暴脾气,到哪儿都容易结一大批仇家……但法国毕竟不是他自己的地盘,没办法用刀子解决一切矛盾。
于是,在外漂泊了近二十年后,切利尼决定回家。
当时佛罗伦萨的“扛把子”是美第奇家族的第七代—— 科西莫一世(Cosimo I de'Medici)。
论起来他还是前任教皇的表孙子,你说巧不巧。
科西莫一世给切利尼提供200斯库多(scudi)的年薪和一套市中心的“叠墅”做工作室——这个待遇已经可以和达·芬奇这种“顶流”比肩了。
当时,文艺复兴的“三只忍者龟”就剩一个米开朗琪罗,另外两只已经趴了……切利尼一直被认为是最有希望填补他俩空缺的,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 没什么拿得上台面的传世之作 (搞来搞去都是些不上台面的软装和餐具)。
科西莫·美第奇决定给切利尼一个名垂千古的机会—— 让他雕一件传世之作。
老板这饼画得有点拙劣,但他确实在 领主广场 给切利尼留了个位置,只要登上那个广场,必是杰作。
佛罗伦萨的领主广场是个什么地方?
基本就相当于……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反正各路神仙只要登上这个广场,那就等于进了雕塑界的“封神榜”。(米开朗琪罗、多那太罗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
罗伯特·罗伯蒂《佛罗伦萨领主广场》 Piazza della Signoria,Florence 1822
接到这个委托,切利尼骨子里那股流氓劲又上来了——他决定,要么不做,要做就做个把广场上这些巨头全都干掉的杰作。
随即他给出了这个 “珀尔修斯斩首美杜莎” 的方案。
看得出从题材上就是动过脑筋的——神话中的妖怪美杜莎具备石化技能,可以让所有与她对视的英雄瞬间变成石头。
而广场上那些雕塑又正好都是石头做的……这个题材的雕塑往广场上一杵,那广场上那些大理石做的大卫啊,赫拉克勒斯啊,波塞冬啊……不就瞬间变成美杜莎的背景板了?
为了制造这种“独领风骚”的感觉,材质上当然也不能和其他人一样用白色大理石……而巨型雕塑的材质无非两种,不是大理石就是青铜。
然而在制作工艺上,大理石就靠一凿一凿刻出来,但青铜雕塑的制作步骤会比较复杂。
第一步先建模。
然后把熔化的铜水注入模具。
如果注模过程中铜水冷却结块了,或者流到某个部位堵住了,那就会前功尽弃。
老板美第奇看到他的这个提案,说这肯定行不通。(老板嘛,都是“懂王”。)
他说一般青铜雕塑都是“一坨”的形态,而切利尼的这个设计,珀尔修斯的四肢朝四面八方伸出去,浇铸的时候肯定会缺胳膊少腿。
照切利尼的脾气,听到这种话一般会给对方一刀叫他闭嘴,但科西莫毕竟是老板,切利尼只回答说:“让我试试。”
他怎么试的呢?
据说为了保证铜水不冷却,他把家里的家具全都劈成柴火烧了,还把所有能找到的金属,什么餐具啊,首饰啊,全都丢到熔炉里去了……
最后还真就给他试成了,没有缺胳膊少腿,每处细节都完美呈现了出来……
这几乎是一个米开朗琪罗也无法完成的奇迹,有时候创造奇迹,确实需要一点亡命之徒的觉悟。
其实即使撇开题材和材质上的小聪明,这座雕塑也称得上领主广场上最迷人的雕塑。
这种迷人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因为切利尼对人体和肌肉的理解就是异于常人的,毕竟他整天研究的就是肌肉力量,以及从哪个关节砍下去能置人于死地。
后来的切利尼依旧凶残,他杀人、强奸、持械伤人的案件依旧屡见不鲜,但是他从此有了美第奇家族作为保护伞——从珀尔修斯雕塑矗立在领主广场的那一刻起,切利尼就注定再也不会被扳倒了。
这件象征“人类雕塑精华”的杰作,现在就杵在佛罗伦萨市中心的领主广场,而且已经在那儿站了五百年了……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会一直站下去。
卡尔·霍尔索《佛罗伦萨佣兵凉廊的景观》
Parti fra Loggia dei Lanzi Firenze 1881
用现在的价值观去看切利尼这个人,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但我们又不能用现在的价值观去评价五百年前的人……
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社会,普通人根本得不到法律的保护,获得权力地位的方式就是暴力和阴谋,而遇到暴力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一刀砍回去——在那个时代,如果你不会剑术,就和今天不会用手机付款一样,根本没法生存。
这形成了意大利人骨子里的那种“江湖基因”——从美第奇家族的贵族,到西西里的黑手党,几百年来意大利人血液里一直流淌着“不服就干”的基因。
切利尼一生杀了许多人,而他逃脱惩罚的手段也很粗暴——掌握“最终解释权”。
杀人犯有时候可以被定性为“复仇者”“自我防卫者”,甚至“战争英雄”。
19世纪还有人用切利尼的事迹谱写歌剧。
甚至到20世纪30年代,好莱坞还在拍关于他的电影。
说明一直到大半个世纪之前,这个坏蛋依旧是充满魅力的……他虽然坏,但他是个艺术家啊!谁不爱看铁汉柔情呢?
切利尼在他那个时代其实并非特例。
后来的人逐渐文明了,却觉得他坏得很迷人……
现在是个非黑即白的时代,坏人就是坏人,绝对不能有“他虽然坏,但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很有造诣”这种说法。
坏人就是坏人,没有灰色地带。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但有时候也可以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