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不清为什么……
荷兰那块地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冒出个“大魔王”。他们几乎从不扎堆,隔一两百年来那么一个,就一个,而且一出现就必定是秒杀全场的“怪物”。
这个“传统”一直可以追溯至文艺复兴时期……
当佛罗伦萨的“忍者神龟”们都在潜心钻研“黄金分割比”和“古罗马式的肌肉线条”时……第一个 荷兰大魔王 诞生了。
这个“大魔王”并不只是一个修辞,因为他的特长就是……
博斯。
Hieronymus Bosch
这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他的原名叫:耶罗尼米斯·范·阿肯。“博斯”其实是他家乡的地名('s-Hertogenbosch)。
艺术家把家乡作为自己的“笔名”是文艺复兴时期的一种时尚,15世纪的欧洲人认为地名比人名更容易被记住。然而当这些艺术家变成大师后,他们的名字却反过来宣传了自己的家乡。
来自博斯镇的博斯,传世的作品不多,大部分都是下面这种 “三联画”(triptych) 。这种艺术形式在中世纪的教堂比较常见,每当神父布道的时候才会打开展示里面的内容,平时合起来,免得“吃灰”(跟20世纪90年代的“电视机套”差不多)。如果神父足够“戏精”的话,打开时还能制造出一种“拉开幕布”的神奇效果。
《贤士朝拜》 Adoration of the Magi 1485-1500
博斯早期的三联画,还是比较“正常”的。
主画面是《圣经》里的经典题材,左右两边分别是这幅画的投资人。
这属于“三联画”的正常操作(其他同行都是这么做的)。
刚出道就瞎搞容易死得很惨,毕竟没有甲方喜欢标新立异的东西……直到真正标新立异的东西出现。
如果博斯一直坚持这么画……他会是个口碑不错的“祭坛画供应商”,但肯定成不了“大魔王”。
“大魔王”的特点就是颠覆传统。
跳过废话,直接看他的代表作。
《人间乐园》
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 1490-1510
先等一等!(暂时合起来。)
在彻底被“吸”进去之前,我们得先做一下心理建设。
博斯三联画的魔力就在于:如果不做任何心理准备就打开看,眼睛很容易被里面的内容俘虏,接着思绪会随之乱飞。
几百年来,无数人在这幅画前面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回过神来却不知道自己都看到了些什么。
为了避免“乱飞”,接下来请跟紧我的导航,千万不要掉队。
准备好了吗?
开始往后翻吧。
准备好了吗?
打开后,先看左边的龛板。
对《圣经》故事稍有了解的人 ,应该一眼就能认出,这里画的是 伊甸园 里的故事。
光屁股坐在地上的男人,是世界上第一个男人——亚当。
穿粉袍的是上帝,他正把世界上第一个女人——夏娃,介绍给亚当认识。
夏娃一脸懵懂,亚当小脸红扑扑,这是他俩第一次“上相亲节目”。
伊甸园里出现了许多诡异的生物:
三个脑袋的鸟。
下半身是鱼身的独角兽。
还有一只正在复习迎考的鸭嘴兽……
不要飞不要飞……
这些都是让思绪乱飞的东西,是“大魔王”的算计,别管它们,把注意力移到上帝身上……
经过X光扫描发现,上帝本来低头看着亚当,博斯画到一半改变了主意,让他抬头盯着我们看。
请记住这个细节,这是解开此画奥秘的 关键钥匙 。
接着进入中间的主题部分。
这里依旧是 伊甸园 ,但“生意”比之前要火爆许多……那些 对《圣经》故事稍有了解的人 看到这里会摸不着头脑,因为即使翻遍整本《圣经》也找不到“伊甸园里都是人”的桥段。
《圣经》中的伊甸园,从头到尾就只有亚当和夏娃俩人啊……
想象一下那些 对《圣经》稍有了解的人 此刻的心情:
就好比有人告诉你“暑假最后一个周末的迪士尼乐园没人排队”。
结果你来到现场,却看到这种场面——--------------------→
博斯在《圣经》的基础上稍稍做了一点“艺术加工”,添上了十七万八千亿个“群演”——全裸“群演”!
“这些‘行为艺术家’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五百年前,当博斯刚完成这幅画时,一定也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因为这可不是一幅“随便画着玩”的作品,博斯至少得向他的甲方解释“这些裸体男女是哪儿来的”,而且肯定不是用一句“艺术加工”就能混过去的,毕竟《圣经》可不是随便供人“加工”用的。
五百年来,人们一直在猜测,博斯当年如何回答的这个问题……
有人说这些都是博斯的幻觉,也有人说这些是亚当和夏娃的“分身”……
而还有一种说法,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这些人其实是……
看看这些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的人,像不像正在看画的观众?
博斯早就猜到了人们看到这幅画时会露出疑惑的表情,此刻这幅画变成了一面镜子”,你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你……仿佛在告诉你,他们就是你们。
再想想前面那个盯着我们看的上帝,其实他一开始就在用眼神向我们传达这幅画的主题……
纵欲 ,是这幅画的核心主题。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劝你悠着点”。)
虽然要看懂画中的每个隐喻对我们来说有些困难(就像五百年后的人应该也很难看懂今天的“表情包”一样),但只要依托主题,尽量往“下流”的方向发散,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比如画中有两个藏在贝壳里的人,珍珠顺着他们的身体滑落出来。珍珠通常象征纯洁和贞操,而“贞操撒一地”……你说他们在里面干吗?
画中多次出现樱桃(顶在女人头上的那两颗),有人说这个形状象征男性的“那个部位”……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右边这个人的“樱桃”好像孵出了小鸟,这又象征了什么?
还有人徒手将两颗樱桃掰开了……
想想就……咝……
画面左下角的边缘处有一组人,正指着“隔壁”的亚当夏娃,仿佛在说:
“造成今天这种混乱局面,全怪他们!”
想想也没错,如果没有当初那次“相亲”,也不会有那么多淫乱的后续。
但“男嘉宾”亚当并不打算负责,他躲在一个洞里,指着夏娃,仿佛在说:
夏娃手中拿着一颗果子,嘴里好像还叼着一块……
对《圣经》稍有了解的人 一定能看出,这是在讲“夏娃偷食禁果”的故事,在《圣经》中叫“原罪”。
人类的苦难都是由夏娃的嘴馋引起的,这就是“原罪”的核心思想。原罪在此也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犯了原罪的夏娃接下来将要面临的惩罚,就是进入下一块(右边的)龛板—— 地狱。
这是地狱中的夏娃,被一只形似袋鼠的生物搂着,已经彻底失去了生气。
她的坐姿耐人寻味。
那是她在伊甸园初见亚当时的姿势。当年她一脸懵懂,他的脸红扑扑的……
此刻的亚当又去哪儿了呢?
没人知道。
陪夏娃一起进地狱的,是之前那些纵欲过度的“群演”。
对“博斯大魔王”来说,地狱才是他的地盘。在这里,他将彻底放飞自己的想象力……
地狱中心有个被称为“树人”的怪物,据说树人的这张脸是博斯本人的自画像。
树人把自己的屁股蛋炸开了,隐约可以看到一群人(或魔鬼)在他屁股里玩剧本杀。
树人的头上顶着一个风笛(bagpipe),这是当时的一种流行乐器,大概也是博斯很喜欢的一种乐器,在他的许多作品中都亮相过。
风笛出现在地狱里不知是什么哏,艺术史学家又说它象征男性的“那个部位”……但我始终认为这种联想对风笛演奏家特别不友好(以后看到吹风笛的人很难不想歪)。
博斯笔下的风笛演奏者
The Haywain Triptych 1515
亨德里克·特尔·布吕根笔下的风笛演奏者
Bagpipe Player 1624
还记得伊甸园里那只“刻苦读书的鸭嘴兽”吗?它也来到了地狱,此刻已经进入管理层,正在监督别的恶魔念书。
“大魔王”把自家厨房的刀具也搬进了地狱。
他似乎特别钟情于这个牌子的刀具(它不止一次在他的各种作品中亮相)。
其中一把刀和两只耳朵组成了一辆战车,大概是在提醒人们切菜的时候,耳朵再痒也别挠?
说个题外话,凡·高和博斯算是半个同乡(都来自布拉班特省,但相隔四百年),不知道在凡·高生活的年代,布拉班特省还有没有卖这个牌子的刀具,如果有的话,或许凡·高也用过这种刀?或许用的时候耳朵也很痒……只是或许。
总之……
看到这里我想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博斯画的地狱一点都不恐怖(与其说恐怖,倒不如说有些滑稽),许多场景看起来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糗事,都不需要了解五百年前的哏就能看懂。
比如这个滑冰的人:
从右往左就像一幅连环画(很有中国卷轴画的味道),他滑着滑着,溜冰鞋莫名其妙地变大了,然后他就掉进了冰窟窿里。
下面这人的屁股上画了张五线谱,上面的音符真的能奏出曲调来……
人们都说博斯画出了来自地狱的声音……当然,也可能是受到了隔壁练乐器的熊孩子的启发。
兔子变成了猎人,人反而成了猎物,正在被猎犬啃。
猎兔身旁有个拿蜡烛的女人,这是性工作者的标志,她们通常会在红灯区的暗巷里点一根蜡烛,用来吸引嫖客。
注意她头上的骰子,上面的点数被动过手脚了(正常骰子怎么掷都不可能出现4、5、2的组合)。也就是说,这是一个“出老千”的妓女。
…………
总结一下被博斯“宣判”下地狱的都是些什么人……
一个把溜冰鞋尺码搞错的商人。一个热爱音乐但毫无天赋的邻居。一个玩“仙人跳”的妓女……
以及妓女的帮凶,一只“惹不起”的猎兔。遇到它,任何人都只能乖乖交钱。
总之,这些人都该下地狱!
地狱中还有一头打扮成修女的猪,正在诱惑一个男人签下某种契约。
在博斯生活的年代,教会经常兜售一种名为“赎罪券”的东西,宣称只要买了它,死后就不会下地狱……
这就是一种死无对证的“割韭菜”手段,显然骗不了我们这位机智的“大魔王”……
……就连“卖赎罪券的”都已经下地狱了,这东西还能再不靠谱点吗?
弗朗索瓦·马吕斯·格雷纳《向教会购买赎罪券的女孩》
A Peasant Girl Buying an Indulgence 1825
这幅《人间乐园》之所以称得上博斯的代表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能从画中看出博斯是个什么样的人。
心思细腻也重感情
酷爱赏鸟
机智,风趣,常有鬼点子
喜欢吃鱼
生活中不敢惹是生非
将这些特点总结起来,你会发现……
“大魔王”其实是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但这似乎不合常理。
一个“普通人”怎么可能创造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怪兽?他身上一定具备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
博斯的另一幅作品或许可以解答这个疑惑……
《圣安东尼的诱惑》
The Temptation of St. Anthony 1500-1510
这幅三联画画的是基督教圣人安东尼在沙漠中受到恶魔的诱惑,但最终靠着意志力战胜恶魔的故事。这在当时并非罕见的题材,许多艺术家都创作过这个主题的艺术品。
马丁·施恩告尔《圣安东尼的诱惑》1470-1475
老卢卡斯·克拉纳赫《圣安东尼的诱惑》1506
要说谁画的恶魔更像恶魔,很难得出结论。但要论恶魔的荒诞程度,没人能比过博斯。
随便拎两个出来比比就知道了。
邮差鸟
总的来说,这是一只穿溜冰鞋的鸟,没有翅膀,但长着一对巴吉度猎犬的耳朵(也可能是一双袜子),它将漏斗倒扣在脑袋上当成头盔,下喙插着一封不知寄给谁的信。要说这是只怪兽,它身上每个部位又都很常见。
腿男
一个用学步车走路的中年男人,看不见他袍子里的身体构造,掀开很有可能是下面这样的——脑袋直接连着腿。就腿占整个身体的比例来说,也算是“大长腿”了。
与其说这些是魔鬼,不如说它们更像是一个小孩异想天开的涂鸦。
一个成年人画出这样的东西,放到现在那就是一个脑洞大开的前卫艺术家,但如果放在16世纪,人们会觉得这人的脑子有问题。
事实上, 博斯的脑子或许真的有问题……
在博斯生活的年代,流行一种诡异的疾病,名字就叫 圣安东尼之火(St.Anthony's fire) ,这种和圣人同名的疾病的主要症状是:抽搐,四肢坏疽,产生视听幻觉,严重者甚至会不自觉地跳舞——说白了就是一种“疯病”。
老彼得·勃鲁盖尔《跳舞瘟疫》局部
The Dancing Mania 1564
马蒂亚斯·格吕内瓦尔德《圣安东尼的诱惑》局部
The Temptation of St. Anthony 1515
关键是:许多得了这个病的人,都声称在发病期间 亲眼看见了恶魔 。
数以万计的欧洲人因此丧生。多年后人们才知道这种病的诱因是“麦角菌中毒”(就是吃了受污染的黑麦面包),而麦角菌产生的毒素,相当于现代的 迷幻药 。
老彼得·勃鲁盖尔《乞丐》局部
The Beggars 1568
但中世纪的欧洲人并不知道自己是中毒了,因为能看见恶魔,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着魔了,而驱赶魔鬼的方法就是向那个曾经靠意志力战胜过恶魔的圣人安东尼祈祷。
于是《圣安东尼的诱惑》便在整个欧洲流行了起来,“着了魔”的人们跪倒在画有圣安东尼的祭坛前,祈祷他能赶走恶魔。
博斯在画这些“混搭恶魔”的时候,或许也正在经受“圣安东尼之火”的折磨。那么这些古怪的恶魔就不是他的想象,而是他发病时的 亲眼所见 。
而恰巧,他又是数以百万计的“圣安东尼之火”患者中,会画画的那个人……
“那些魔鬼不过是他中毒后产生的幻觉……罢了。”
这种说法的言下之意就是:任何嗑了迷幻药的人都画得出来。
然而,五百年后,有个“小胡子”跳出来说:
“胡说!你们都看不懂大魔王!”
这人叫萨尔瓦多·达利,他将博斯的这种古怪的画风称为
超现实主义。
surrealism
意思就是说,博斯是一个超越现实(五百年)的天才画家。
达利《圣安东尼的诱惑》
The Temptation of St. Anthony 1946
所以,博斯大魔王究竟是个领先世界五百年的天才,还是个中了毒的疯子?
我想没人能给出准确答案。
不过,如果他真是个疯子的话,或许能让那些“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天才”好受些吧?
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