厘群杰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经过一个夜晚的休息,他觉得无论是身体还是对氧气稀薄环境的适应性都好多了。
第二天是从到拉萨数起的。要是从出发的家算起来,那就是第三天了,换句话说,过完今天他就该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天了。
他乘火车千里迢迢第一天来到这里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在这里他真的是举目无亲。当然,他到很多地方出差的时候也是举目无亲,但那和现在还是不一样,起码出差的地方有他要联系的人,目标明确,自己只要去联系就是了,而在这里他却是连可以联系的人都没有啊!
这样的情况他自然无处可去,别无选择他只能像以前那样找个地方先住下来,然后住就进了这家旅馆。常年出差在外的厘群杰一走进这家旅馆的大门就知道这不是一家很好的旅馆,连他出差时候的宾馆都不如,但他还是住了下来。本来以厘群杰的意思是应该住一家上点档次的宾馆的。这倒不是因为身份什么的,而是这可是他人生最后一次住店了。
据说,监狱里的死刑犯临刑的时候监狱都会管一顿可口的饱饭的,何况他并不是一个不自由的人,何况他是自己管自己,何况只是一宿舒服的住处呢?可那时候他已经顾不上了,长途旅行已使他精疲力竭,只想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刷刷牙,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到第二天轻轻松松地位自己办一个漂漂亮亮的葬礼。
那人的到来却把他最初的计划破坏掉了。这么说没错,但也不全对。哦,是从他准备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起就开始改变的。也就是说,那人的到来把他舒舒服服地热水澡和刷牙的权利拿掉了,此外一切照旧。他还是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接下来,他还可以轻轻松松地给自己办一个漂漂亮亮的葬礼。当然,如果他愿意,现在也可以洗个热水澡,同样会舒舒服服的。
想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玻璃隔出来的卫生间。大理石洗手台,不锈钢水龙头,方方的大镜子,瓷白的坐便器,紧挨着就是不锈钢花洒,所有的宾馆、旅馆几乎千篇一律,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不慌不忙地走过去,轻轻一抬手就把花洒打开了,随后他把洗漱用品找了出来。他知道花洒里24小时都有热水供应,但刚刚打开的花洒喷出来的还会是冷水,要开一会儿等冷水排出来一些热水才会跟着流出来。乘着排冷水的时间他可以仔仔细细地刷刷牙、刮刮胡子。
以前他每天起来总是刮胡子、刷牙、洗脸、涂抹护肤霜,动作雷打不动,次序也是雷打不动,今天虽然是最后一天了他也不想改变,事实上他早已习惯了,积习难改嘛。不过,还是有点不同,那就是平生第一次他大清早的居然要洗澡!当然,要是改还是来得及的,只要关掉花洒就是了,举手之劳的事儿。他不想改了,以前太按部就班了,连偶尔改变一下都没有了,现在到了最后了改变一下有什么不可以呢?
听着花洒喷出水流的咝咝声,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心无旁骛地洗漱起来。洗漱用品是他随身带来的,尽管他知道每个住处都会配的,一处一个样儿,但他还是更喜欢六必治的味道,不管到哪儿总是随身带着。
刷牙的时候出了点血,不是很多,就是刷出来的泡沫里有粉红色的血丝。他想也许是这两天没有休息好有点上火吧。
等他漱好了口,准备洗澡的时候冷不丁地瞥见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似乎起了几个小疙瘩。他凑近了些再看了看,的确是起了几个小疙瘩。这种小疙瘩叫青春痘,总会光顾在少年的脸上,他也不例外,洗脸的时候刺刺的很是挡手,照镜子的时候忍不住就会拿手挤。一挤就会挤出一股脓水一样白色的汁水来,有点疼,但更多的是舒服。他脸上的青春痘不多,常常要不了一会儿就挤光了。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特别羡慕他的发小,一脸密密实实的痘痘要挤上好一阵子才能完。可他不敢说出来,有时候也会帮他挤上几个,不过似乎没有挤自己脸上的来得快活,反而有点恶心,慢慢就不再帮他挤了。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脸上就像小时候一样干干净净的了,再不见了痘痘的踪影。不知不觉好多年就过去了,他早就忘了痘痘这回事,没想到现在居然不期而至了。这让他感到奇怪,就像当初帮发小挤痘痘让他感到恶心那样。
那么,现在呢?挤还是不挤?少年的时候他就听人说过,挤痘痘不好,可还是忍不住。现在自己早就是大人了啊!
就在这时,花洒喷出的水流溅到了他的身上,好像在提醒他,热水来了,可以开始洗澡了。不知道从时候起他养成了裸睡的习惯,彻底的一丝不挂,连一条内裤也不穿,要不然根本无法入眠,就连出差也一样,即便有时候和别人同一个房间也照样毫不更改。这样除了睡得踏实、舒服,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方便。
不单是睡觉的时候省去了穿睡衣的麻烦,起夜的时候也利索得狠呢。还有一样方便处,就像她说的那样是成心勾引她。虽然是夫妻,她还是用了勾引这个极其无耻又极其挑逗的词。事实上她也确实受到了他的勾引,把他逗弄的极其亢奋,反过来上了他!
他试了一下水温,显然太热了,就调了一下,再试了试,又调了调,直到合适。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经验,把水温调节器开到热水的最大位置,等热水流出来再往冷水上调,就会很快用上合适水温的热水。
他喜欢喜洗烫一点的热水澡,洗一会儿皮肤就会被烫得发红的那种温度。他觉得那种温吞吞的水最多冲去身上的汗气,根本称不上洗澡,只有用这样的水温才叫热水澡,舒服,也解乏,洗完了往床上一躺,很快就能入睡。
要不要洗头呢?
洗澡和洗头有时候是一码事,有时候是两码事,具体是一码事还是两码事得看每个人的习惯或者需要。对厘群杰来说,也是这样。如果想夏天或者走路走得急了,出了大汗,洗澡的时候就会连上洗头,那就变成了一码事;如果是冬天或者不怎么出汗,那就不洗头。不过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时候赶上该洗头了也会再洗澡的时候顺便一起洗了,那又变成了一码事。正常情况下,他三天洗一次头,出门的那天他是认真地洗了头的,他一向十分整洁惯,即是工作需要也是习惯,更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临到最后更不想让自己走得太过邋遢。
眼下,全都反了。
不要说大清早的刚起床不会出大汗,即便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也是不会出大汗的。按正常的情况,明天才是他该洗头的日子,换言之,今天是他洗头的临界点。
厘群杰想了一下,决定洗头,毕竟是最后一次了啊。当他不经意地回头的时候更坚定了这个念头。按他的经验,像这样的小旅馆一般都比较简陋的,而这家旅馆居然像大宾馆一样安装了吹风机!刚才他还在想洗了头把头发晾干要好一阵子呢,不然十有八九可能会感冒,他可不想因为这一小小的疏忽而遭罪,何况这罪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这下好了,有了吹风机一切就OK了!太好了!
像一般的旅馆一样,这家小旅馆也有洗发露和沐浴露,厘群杰一样不落都用了些,然后擦干身上和头上的水,拿起吹风机首先对准了镜子。像通常情况一样,洗澡时候的水汽使整个镜子蒙上了一层薄雾,根本看不清东西,只有把水汽消失才行。除去水汽可以有两种办法,一种的用毛巾擦拭,一种就像厘群杰洗澡现在这样用吹风机吹干。不过,前者虽然能够看东西了,但还是会留下一块块的水痕,后者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毛病。
厘群杰一手挓挲着不断快速地拨动着头发,一手拿着吹风机对着拨散开的头发吹着,同时一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地厘群杰就发现有点不一样来,鬓角居然莫名其妙地冒出几根白亮亮的发丝来。开始的时候厘群杰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小心地扒拉扒拉立刻触目惊心起来。再扒拉扒拉另一边的鬓角赫然一模一样地冒出白发来!
呆了好一会儿,厘群杰才慢慢地叹了一口气,又想了一会儿才接着把头发吹干了。
厘群杰放好吹风机拿起梳子仔细地梳好头发,搽了点润肤霜,这才走出去慢慢地穿好衣服,袜子,鞋子,随后就下意识地拿上房卡,锁好门,走了。
走到大堂的时候,厘群杰本想一走了之的,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他之所以不声不响千里迢迢地跑到这里除了弥补一下遗憾,最重要的还是不想给任何人增添一点点麻烦,如果就此不告而别,岂不是让旅馆为难吗?想到这里,他才走到前台办理退房手续。
前台的女服务员立刻用对讲机给收拾客房的服务员打了招呼,然后招呼厘群杰稍等。厘群杰明白稍等的意思,就是等候服务员查房的结果。一会儿结果反馈回来了,房间原有的东西没有任何损坏,但厘群杰落下了行李,还有一块贵重的手表。
拉下行李是自然的,他根本没打算带走任何东西。当然,他也明白他到另一个世界是无法带走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的。他本想说,行李就送给你们了,感谢你们的热情服务,但还是打住了。让厘群杰把话咽下去的是服务员的后半句话——还有一块贵重的手表。
一般来说女人都喜欢戴点什么,戒指啦,项链啦,耳坠啦,还有脚环什么的,有的甚者会打脐钉、舌钉、鼻钉等,更有甚者会打阴环。这没什么,各人爱好不同嘛。让人想不到的男人也戴起东西来,戒指、手串、项链、耳钉、鼻钉……不一而足。
厘群杰也戴东西,不过从不乱戴,开始戴手表到最后还是戴手表。手表这东西对厘群杰来说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最初戴手表是需要看时间,后来戴手表就纯粹是为了装点门面了。既然这样,就不能是大路货,但太贵重的他也买不起,权衡再三,厘群杰就买了不怎么有名的牌子,别人即使看了,除非有丰富的手表知识,否则根本猜不透实际的价格。当然,也有不识眼色的人非要打听一下,厘群杰就含糊其辞推脱过去了。不过,最近两年厘群杰更喜欢干净利落了,也发现有没有门面根本不是装点就行的,就把手表送人了。
现在服务员居然说他落下了贵重的手表,实在有点匪夷所思。厘群杰决定上楼搞个清楚。事实上,他不把行李和手表带走也是不行的,旅馆根本不会给他办理退房手续。
走回去时候,一个圆脸的女服务员正等在门口,看见他招呼道:“先生,你的东西落房间了。”
厘群杰道了谢,重新走进门已经打开了的房间,一眼看去果不其然桌子上赫然躺着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牌子是厘群杰没有戴过但还能一眼就认出来的,当真称得上贵重的劳力士!莫不是搞错了房间?再一看桌子下面的行李再眼熟不过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厘群杰想了想,忽然想起来了,是对门的客人,他昨晚来过,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还把手表送给了他。当时他又累又乏一切都恍恍惚惚的,现在看来那不是虚幻的,是真的!
在老家有这样一个说法,叫做死人不欠活人的钱,或者活人不欠死人的钱。如果临到这种情况就说明一个人即将死去了,他会把欠别人的钱或者东西都还上的,如果欠他钱或者东西人也会立即还给他的。现在,他要死了,怎么可以欠别人的东西呢?何况还是一个陌生人的东西!当然,那人说了,他之所以把手表送给他是因为缘分,更因为他要死了,他不知道厘群杰跟他一样,也是要死的。
厘群杰想了一下,马上走到对门去了。
对门是307号,像通常情况那样紧闭着。
笃笃笃,厘群杰敲了敲307的门,没听到任何动静,再敲了敲还是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干什么?”一边圆脸女服务员不知道看不下去了还是看不明白了,走过来问。
“手表是这个兄弟送我的,我得还他。”厘群杰下意识地指了指307号房说。
圆脸女服务员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
厘群杰又敲了一会儿门还是没听到任何动静,不经意地一回头发现站在一边的那个圆脸女服务员的表情有些奇怪起来,知道人家起了疑心,只好硬着头皮央求说:“你能帮我喊一下吗?”
圆脸女服务员又看了看他,终于忍不住了,说:“你不是说他是你兄弟吗?”
厘群杰忙说:“是啊。”
“那他怎么不理你啊?”
“谁知道呢?也许还没睡醒吧?”
“你都敲了半天门了,吵也吵醒了。再说这都几点了?还没睡醒啊?”
“哟,九点半了啊?那可能出去了。”
厘群杰愣了一下,说:“你能帮我打开门,把手表放里面吗?”
“不行。我没这个权利,再说这是违反规定的。”
“那,手表怎么办?”厘群杰扬了扬手里的手表,说。
“你当面还给他呗。”
“可是我要走了啊。”
“那你以后还呗。”
“可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啊!”
“怎么可能?”
“真的!”
“不认识竟然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谁信啊?”
“我也莫名其妙,可这是千真万确的!”
“既然人家送你了,你就收着呗。”
“不行!我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厘群杰想了想说,“所以你得帮我还给他。”
圆脸女服务员不置可否地把头扭到一边去了。
“这怎么办?我是绝对不会要别人的东西的!”厘群杰几乎嚷嚷起来。
圆脸女服务员扭过头来打量了他一会儿,似乎在判断事情的真实性,最后才慢慢地说:“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寄存到前台转交给307吧。”
厘群杰想了想只好如此,谢了圆脸女服务员转身到自己房间拖着行李下楼去了。
来到前台,厘群杰刚把房卡递过去,前台服务员已经把多出来的押金递了过来。厘群杰接了钱却没动。
“先生,请问你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哦,我想问一下,307退房了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这是他的手表,可以帮忙转交给他吗?”
前台服务员奇怪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厘群杰递过来的手表,最后还是收下了。
“谢谢。”
“不客气。”
厘群杰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拖着行李慢慢朝门口走去,就在他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一个机灵,猛地转过身朝前台跑过来。
“先生,你还有什么事吗?”前台服务员依旧彬彬有礼地问。
“307可能出事了!”
“什么?”
“你们快去看看吧!”
厘群杰很想把那人自杀的事和盘托出,可自己不也是来自杀的吗?如果自己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无牵挂地准备上路的时候,冷不丁地被人横插一杠子,肯定是要多败兴有多败兴,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好心办坏事吧。可是,刚才他委托前台服务员把手表还给那人的时候一下就被答应了,这就说明那人还在,起码还没退房,假如那人明明在房间里,自己完全可以当面交还而没有当面交还,后来被前台服务员昧下了,自己岂不亏心?这么一想,他就决定还是提醒一下旅馆,起码能让自己知道那人现在怎么样了。
前台服务员起初还没当回事,听厘群杰把手表的前前后后讲了一遍马上警觉起来,立刻通知圆脸服务员打开307号房查看一下。不一会儿,圆脸服务员就把查看的结果反馈了过来——那人不在房间里!那人既没退房又不在房间,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外出去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厘群杰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又不无羡慕地叹了一口气,看来那人是说到做到啊!
沉吟了一会儿,厘群杰忽然想起那人提到过一个地方,说不定此刻那人已经永远在那里了。由此看来,这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地方,自己来得匆忙,根本没有细想来到这里以后怎么办,现在也不大清楚,那就不如追随那人,搞不好两人还能在天堂里好好聊聊呢。想到这儿,厘群杰赶紧向前台服务员打听了一下去哲蚌寺的路,随后就按照前台服务员的指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