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像以往一样的拥挤,过道里,车厢接头的地方都挤满了人,老人、孩子、妇女、女孩、壮汉、小伙子,民工、情侣、商人、警察、军人、老外、工头,玩手机的、打扑克的、聊天的、打盹儿的、发呆的、吃东西的,没完没了,似乎火车上永远都是他们。
在这之前,厘群杰每次看到电影电视里的火车都非常憧憬,内心里对那些能够坐火车出门远行的人羡慕不已。后来,他爸爸、姐夫外出打工都坐了火车,他还惊奇地跟他们打听坐火车的情形,是不是真的跟影视上的一样。他们只是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就那样。
厘群杰很想让他们跟自己仔仔细细地说一说就哪样,什么感觉,听说几天几夜不下车,那么吃喝拉撒怎么办呢?看他们一脸漠然的样子,就欲言又止了。不过,到了后来,他们偶然看电视的时候看到火车的时候,厘群杰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他爸爸终于不耐烦了,说早晚有一天你坐上火车就知道了。
厘群杰是上大学的时候才第一次坐上人生中的火车的。那时候的厘群杰对什么都好奇,从走进火车站广场两眼就不够用了,一个劲儿的东张西望,等到上了火车仍然兴致勃勃的,最后下了火车他还有些意犹未尽呢。
这以后,厘群杰每次回家或者返回学校来来回回坐的都是火车,而且像第一次一样的硬座,也有的时候是站票。这样随着坐火车的次数逐渐增加,厘群杰当初的好奇渐渐平复下来,终于不复存在了。
再后来,厘群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不断地出差,坐火车就成了常态。又一次要到很远的地方出差,公司安排了卧铺。这是厘群杰第一次知道火车居然还有卧铺,过去一直盘旋在他脑子里坐火车的人吃喝拉撒睡的睡怎么解决一下子有了答案,不过也只是一闪念罢了。
从这以后,厘群杰再坐火车出远门就都是卧铺了。
这次,厘群杰毫无例外选择的也是卧铺。
现在是淡季,火车上过年过节时候拥挤不堪的景象自然不会出现,卧铺车厢更是空空荡荡的。厘群杰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卧铺,放好行李,换好票,就躺下了。这个时候的卧铺票很多,上铺中铺下铺随时都有,可厘群杰还是买了上铺,这倒不是因为上铺便宜,而是因为上上下下上铺没有别人经过自然十分清静,此时的厘群杰最想的就是这份清静了。
厘群杰以为不会有谁打扰他的,没想到刚躺下不久,还是被吵醒了,他慢慢转过头来发现对面也躺着一个人,是一个跟他差不多的男人。
“去哪儿的?”那人问。
厘群杰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地作了回答:“拉萨。”
“我也是。”那人说。
“哦。”厘群杰点了一下头。
“你去干嘛?”那人问。
厘群杰有点不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吐出一个字:“玩。”
“挺好。”那人说。
打完了招呼,厘群杰就躺下了,此后一直到目的地拉萨两人都没再说话,偶尔翻个身不经意地朝对面看上一眼,有时候对方背对着自己,有时候仰面朝天像是醒着也像是睡着,有时候转过脸来,看自己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别处或者干脆一眼都不看自己,也有时候从上铺下来,吃点什么,或者直直只坐着望着车窗外发呆。
半夜的时候火车终于到达拉萨。
“到了。”那人说。
“嗯。”厘群杰面无表情地说。
“你去哪儿?”那人问。
厘群杰没说话,只管拿了行李就走。
在火车上还没觉得什么,刚一下火车忽然有点喘不过气来,难道生病了?不会啊,刚才还好好的呢。再一看周围,好多人都像他一样仰着头,使劲地吸着鼻子,有的还不断地从脖子往下捋着胸口。就在厘群杰百思不解的时候,就听从他身边走过人不以为然地对同伴说,正常啊,高原缺氧嘛,过一阵习惯了就好了。那人不相信地说为什么在火车上就好好的呢?同伴说火车里是加了氧气的。他这才恍然大悟起来,可不是吗?高原红可不就是因为缺氧造成的嘛。
明白了这一点,厘群杰放下心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缓和了一下,随着人流往前走去。
所有的火车站广场都很大,但拉萨的火车站广场要比别的火车站广场大很多,加上稀稀疏疏的行人,越发地显得空旷起来。
没有多做理会,厘群杰就住进了在就近的一家旅馆,事实上又困又乏加上缺氧早就让他摇摇晃晃了,他担心要是在耽搁下去的话,早就是不是还能撑得住。
“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了,天亮就是第三天,他还得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给自己一个完美的葬礼呢,那不但耗费精力也耗费体力呢,他得赶紧休息一下,要不在规定的时间里找不到理想的地方那就太遗憾了。因而,厘群杰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要睡下了,就在这时忽然响起敲门声来。
“谁呀?”厘群杰有点不耐烦。
“笃笃笃。”外面再次响起敲门声来。
“你?”厘群杰打开门看见一张不那么熟悉也不那么陌生的男人的脸,他就是火车上睡在他对面上铺的那个人。
“很意外,是不是?”那人说着毫不客气地走进来,“我是一路追着你跟过来的,就住在对面。”
“你有什么事?”厘群杰警觉地问。
那人把一只手表递了过来。
像这类随随便便遇见人就兜售东西的事情厘群杰见得多了,最常见的就是在马路上突然被拦住。这类东西大致有玉石、手表、手机等,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个头不大但价值不菲,反过来又低价出售,因而充满了诱惑,不由人不心动。当然,也不是随便谁都会被拦住的,只有那些看起来能够买下这类东西的人才有可能被拦住,比如老板、白领什么的,那些农民工、捡废品的无业人员、扫马路的环卫工人永远都不可能被拦住的。
厘群杰从来不会正眼看一下兜售的东西,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说,一旦被拦住摇摇头就走开了,更别提买了。厘群杰不是没有心动过,而是他牢记着他妈妈反反复复告诉他的一句话,不瞅便宜不上当,有时候也说便宜没好货。
不过,像那人这样公然追到旅馆里兜售东西厘群杰还是第一次碰到,而且两人还搭了话。这让厘群杰吃了一惊,不过照例摇摇头。
“送你的。”那人笑了一下,盯着他说。
厘群杰又吃了一惊,怎么可能?萍水相逢就以礼相送,还是价值不菲的手表,岂不是天上掉馅饼吗?哪会有这么好的事儿?自己最走运的就是有一次逛街的时候捡到了五十多块钱,此外再没有什么了。于是,厘群杰又摇了摇头。
“你是我在火车上遇到的第一个人。”那人说。
这算什么理由啊?真是太拙劣了!厘群杰有点想笑了。
“我这次出来就再也用不着这块表了,如果弃之不用就太可惜了。可是,那么多人,我究竟该把它怎么安置才好呢?”那人接着说,“所以我出门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一个了结这个心愿的计划,那就是把这块表送给有缘人。什么人才是有缘分呢?我的决定就是这趟火车上遇到的第一个跟我一样的旅客。而你,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而且还跟我一样去拉萨,那可太好了!”
厘群杰没吭声,心里不禁冷笑,这故事编得太烂了,至少对我这样闯南走北的来说太烂了,简直烂透了。
“哦,你知道我来拉萨干嘛吗?”那人像是问厘群杰又像是自问似的说。
厘群杰没作声,也不再看他。
“自杀。”那人淡淡地说。
厘群杰吓了一跳,不由猛地转过头来,死死地盯着他。
“吓到你了吧?”那人像刚才一样,根本看不出别的来,“十分抱歉。”
“你……”厘群杰忽然明白了,那人不过是在恶作剧。不过,他心里却在想,曾经那么小心翼翼,结局还不是一个人,孤独的一个人,在那里藏了就藏了,有什么可怕的。
“人,谁能不死啊?早死晚死还不是个死?谁都逃不过个死。”那人十分平静,就像说一件久远的小事一样。
“那不一样!当然不一样!如果一样的话,人根本就不要活,何必来人世绕这么一圈呢?!”厘群杰几乎要脱口而出了,但还是忍住了。
“人只有觉得活着有意思才愿意活着,要是仅仅为了活着,那就不是人了,是猪,是狗,是猫,是荒草,是野树……”那人慢悠悠地说。
不得不承认,那人说得对。可是,为什么活着活着就觉得没意思了呢?
“人啊,就是不懂才觉得有意思,等你明白了,就兴味索然了。”那人像是感叹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厘群杰好一会儿没说话,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世界那么大,你为什么偏偏选择拉萨呢?”
那人笑了一下说:“西藏不是世界屋脊吗?距离天堂肯定会近一些的。在西藏给自己一场葬礼,即便是去不了天堂,也算挨着天堂的边了,藏在那里,也是挺好的。”
厘群杰心里动了一下,忽然觉得那人亲切起来。
那人却不请自来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有一个女朋友,不,是女同学,但我喜欢说她是我女朋友,我也一直把她当做我的女朋友对待的。我们是初中同学,第一天报名的时候我一眼看见她就喜欢上了她。不过,喜欢归喜欢,却不敢表白。你知道为什么吗?她家比我家有钱多了,我根本配不上人家,所以只能躲得远远的偷偷地看着她。
“这样过了大半年,我终于鼓起勇气来,给她写了一封信,还亲手交到了她的手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忽然有勇气表白了吗?第一个我发现很多同学都在恋爱,如果我再不出手她可能就成了别人的女朋友;第二,她家虽然还是比我家有钱,可是她不如我学习好啊!我的学习成绩比她好的不是一点半点,而是好了很多很多——我当然有底气了!
“这样我们就好上了。
“我们一好就好了好几年,一直到高中,不知道怎么的被她父母知道了,非要我们断了。我们当然舍不得断,可是胳臂哪里拧得过大腿?最后,她退学了,很快就跟一个有钱的人家的孩子订了亲。
“我很难过,可是难过又能怎么样呢?一气之下也退学了,不就是钱吗?谁他妈的天生就是穷人啊?我也会赚钱!
“我从摆地摊开始,一年就赚了三万多,有钱了我就更能做更大的买卖,第二年赚到了八万。我想如果这样下去,用不了几年我就会比她家有钱得多,那时候就可以风风光光的到她家求亲。可是,到第五年的时候我把以前赚的钱全都赔进去了。这倒没有什么,买卖嘛,有赔有赚,很正常。可叫我难过的是她嫁人了!我再也没有机会把她娶过来了啊!
“我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最后想清楚了。过去人说有情人终成眷属,现在人说有钱人终成眷属,只要有钱,我就能做得到。她结婚怎么了?她有孩子怎么了?只要我有钱,她一定会跟我的!她的孩子愿意跟着我一样养着!
“你肯定会问,我凭什么有这样的底气?我亲手赚到过比她家多得多的钱,而她老公从来没赚到过这么多钱,连我的十分之一都没有赚到过!——我比他优秀,加上我们之前谈过好几年,是有感情基础的!
“这样,我又开始拼命赚钱了!
“又过了五年,我已经赚到几百万,而她家还是那样不温不火的。人有了钱就是不一样,追我的女孩子多得不得了,可我谁都看不上,就觉得她好!
“终于有一天我把话跟她挑明了。
“我想,她可能会有些意外,但最后一定会同意的。可是,她拒绝了,她拒绝了!她说,我认为什么事都可以拿钱买来,今天喜欢她可以不顾一切的追她,如果跟我跟腻了,就会喜欢别人,也会不顾一切的丢下她去追别人,那么她还是一场空。我说永远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她说谁能保证得了呢?我说我剁一个手指头给你保证好不好?她说如果我这样她更害怕了。我没办法了,就说,就算万一我哪天不喜欢你了,至少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一大笔钱啊!她说那还不是跟现在一样,何必瞎折腾呢?
“我听人说过,如果你只有一个女人你会珍惜她,如果你有过两个女人你会淡然面对,如果你有三个女人你会把一切都看得无所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为了她,我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一直是处男呢。
“可是,她的话太叫我失望了,不,不仅是失望,简直是心灰意冷!想想也是啊,自己为了她拼死拼活的赚钱赚钱赚钱,可到头来又怎么样呢?
“从那天开始,我什么也不管了,抽烟,喝酒,赌博,找小姐,什么都干。女人算他妈的什么啊?再怎么样还不都是给男人骑的吗?你看看那些小姐,只要你把钱甩到她们脸上,叫她们干什么她们就干什么,比猫都乖,比狗都好使,一个女人是这样,两个女人是这样,十个女人也这样,五十个女人、一百个女人都是这样,少女是这样,少妇是这样,熟妇也是这样,没有例外。
“这让我一下明白了,女人就那么回事儿。什么爱情啊,什么女人啊,什么荷尔蒙啊,见他妈的鬼去吧!谁也不是谁的救命稻草,我爱你,不过是的一个执念而已,和你没一毛钱关系,哪怕我给你金屋银屋,你不爱我,我不过是一根草,对,就是他妈的一根草……
“吃好点怎么样?喝好点又怎么样?拉屎更臭,撒尿更骚罢了。穿金戴银又怎么样?金银还在,人却成了泥土。
“我明天就去哲蚌寺后面的根培乌孜山,从那里跳下去,消失在蓝天白云之间,再也不到这个世界上来了。”
厘群杰从头至尾都没说话,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