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日。整个夏天和秋天你都躺在妈妈的肚子里,被水和黑暗包围。你已经历了胎儿发育的不同阶段,在外形上度过了人类物种的进化。你像一个史前的、虾一般的生物,脊柱的形状像尾巴,身体只有一英寸长,皮肤尤其薄,薄得可以清晰照见身体的内部结构,就像那种透明的塑料雨衣。未来有一天,你也会看得到这样的情形,或许你会和现在的我有相同的想法,这样的小身体有些让人晦涩难懂,或许是因为透过皮肤看到身体会让人有种不自然的感觉,而这样的雨衣竟然是附着在我们身上的一层皮肤。随后你的身形慢慢变为最初的哺乳动物的模样,此时脊柱已经不再是主要的特征,取而代之的是你的脑袋,与弯曲细小的身体还有极瘦的四肢相比,脑袋显得巨大无比,四肢如同植物的根茎一般细瘦,更不用说针尖般细小的手指和脚趾了。你的面部特征尚未形成,眼睛、鼻子和嘴巴还只能凭感觉来猜,就像是一座尚未定型的雕塑。然而,这些细节不是从外而内,而是从内而外地发生着变化,你在不停地变化着,在血肉中慢慢成长起来。六月的尾巴,我们一家在哥特兰岛上度假,住在法罗岛上森林深处的一栋小房子里,当时所看到的你,就是这般模糊却又独一无二的面部特征。岛上的空气弥漫着咸味,海上传来的声音在树干之间回响。我们早晨会在狭长的波罗的海海滩上游泳,然后在那附近的户外餐厅吃晚餐,晚上就回屋子里看电影。当时你的大姐已经九岁了,二姐七岁,哥哥五岁多,快满六岁。他们总是吵吵闹闹的,尤其是两个女孩,她俩年龄相仿,始终有种想要保持距离的感觉,有时候爆发争吵,有时候会打起来。但她们去海滩的时候从来不这样,游泳的时候从来不会争吵,那会儿她俩如胶似漆,只要进了水就能前嫌尽释,所有的不快都抛诸脑后,只顾着玩就好。她俩都特别宠爱自己的小弟弟,打心眼里觉得他可爱,偶尔还会说,假如不是弟弟,长大了要嫁给他之类的话。两个月后他上学了,那是大约八月底的时候,你仍旧是黑乎乎里的一坨小东西,脑袋和身体比起来就是庞然大物,双腿像是小小的树枝,不过脚趾和手指上长出了指甲,而且还能动一动,说不定你还会把大拇指塞进嘴巴里吮吸。你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不知道你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你一定模糊地、依稀地能知道你自己是怎么回事,因为你在各个阶段是不一样的,当你将小手从嘴巴里吐出来,不得不悬在脑袋上面的时候,你或许没有任何感觉,那种能区分出这是这、那是那的差别,是一切意识的出发点。但最多可能也就这样了。所有穿透你的声音,人声、引擎的噪音、海鸥的叫声,还有音乐、重击、刮擦和尖叫声,都沉入黑乎乎的水中,这些东西可能你分不清楚,以为是你自己的,因为对你来说,你和你的周围没有任何分别。你只是一个向外延伸、不停生长的小东西。你就是那片黑暗,你就是那团水,你就是妈妈在上楼梯时产生的砰砰声。你是热量,你是睡眠,你是醒来时的微小差异。
未来你会看见你哥哥第一天上学的照片,其中一张挂在餐厅的墙上,他们三个穿着新校服,站在夏末蓝色的天空下,在那张照片里各自带着不同的笑容,背景是花园,在晨光中闪烁着绿色的光芒。
听起来像是田园诗般的幸福生活。事实的确如此,在法罗岛沙滩的岁月和开学的第一天都是美好的日子。但是一旦你读到这篇文章,假如一切顺利,分娩也正常的话,这是我所希望并相信但不能保证的,假如你读到了,亲爱的,你就会知道,美好并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阳光和欢笑并不是惯例,尽管它们确实存在。我们彼此互为牵制。我们所有的感觉、需求和欲望,我们整个个体的心理构造,以及各种奇怪的角落和硬壳,一旦在幼年时固化,几乎不可能再解开,这些都会与他人的感受、需求和欲望以及他们的心理构造对立起来。虽然我们的身体简单灵活,能使用最纤薄上乘的瓷器品茶,我们的言行举止也很得体,通常能厘清各种情况对我们的要求,但我们的灵魂却像一头恐龙,庞大如房屋,动作沉重缓慢,在受到惊吓或感到生气时,它们是致命的,可能会毫不犹豫地做出伤害或杀戮的行为。描述这个画面,我想说的是,即使一切表面上看来都可以接受,但在内部总是有截然相反的事情发生,而且规模完全不同。外在的一个词语只是一个词语,落在地上就会消失,但它可以在人的内心世界转变为一个巨大的东西,并在那里停留很多年。一件事,从外部来看只是一件事,往往可以被原谅,而且通常很快就过去了,但它在内心可以变得至关重要,有时带来恐惧,有时产生痛苦,两者都令人压抑不前,有时反过来促生傲慢,傲慢并不会令人压抑,但可能会导致堕落。我认识一些人,有人每天都要喝一瓶烈酒,有人像吃糖果一样服用精神药物,有人试图自杀——一个想在阁楼上吊,但是被人发现了;另一个吃了过量的药物躺在床上,后来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我认识他们,有人曾长期住在精神病院,有人患有精神分裂症,有人患有躁郁症,有人患有精神症,还有人生活完全无法自理。有些十分痛苦的人,他们把自己的停滞或退步归咎于他人,归咎于那些发生在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前的事情。我还认识一些人,有人对亲人使用暴力,有人则忍受一切,因为对生活不再抱有期待。
所有的悲惨与苦难、痛苦与失格,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们无处不在,只是不容易被看到,这不仅是因为它们起源于内心,也因为大多数人都在极力掩饰,更因为要承认它们的存在是如此痛苦:生活应该是光明的,生活应该是轻松的,生活应该是孩子们奔跑在海边的沙滩上,应该是在开学第一天微笑着站在照相机前,充满期待和激动的模样。
对于父母来说,第一次带孩子上学是难忘的,也是心碎的,因为接下来的十五年里,他们大部分时光都将在这里度过,然后自食其力。未来我们也会陪你来到这一天。我认为,他们应该学会怎样和他人相处,其实知识本身并不那么重要,或早或晚都能学到。几年前,你的一个姐姐经历了一段艰难岁月,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你姐姐喜欢和学校里几个女孩子待在一起。有时她们凑在一起玩儿,她整个人都洋溢着快乐,但有时候她们不在一起,这时候她就会一个人去花园散步,或者独自在图书馆读书打发这段时间。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确实可以找她聊聊天,但首先,她不愿意和我聊这件事;其次,我又能说出什么对她有帮助的话呢?说她特别特别好、特别特别漂亮吗?还是说这只是生命初阶段里一段无足轻重的插曲,未来还会有我们和她都无法预料的精彩展开?我觉得她很好,很有趣,很聪明,但如果她的朋友不觉得那也无济于事。有天晚上,我们一起出门散步,我和她两个人,那次她问我,我们有没有可能搬家去别的地方。我问她哪里,她说,澳大利亚。我在想,这或许是我们能去的最远的地方了。接着我又问,为什么是澳大利亚。她说那儿的学生要穿校服。“那你为什么想穿校服?”我不解。“因为大家都穿得一样了。”她告诉我。“这很重要吗?”我还是没懂。“因为我就算穿了新衣服,也没有人夸我的衣服好看,”她说,“其他人穿新衣服的时候,她们都会夸。难道我的衣服不好看吗?”她边说边看着我。“好看,”我把目光转向其他地方,因为我的眼睛有点湿,“你的新衣服特别好看。”
你以后也会遇到困难,但那些距离你还太遥远了!现在才十二月,到你出生还有三个月,之后的几年里,你会完完全全地依赖我们,生活在一种共生的状态里,直到八月的某一天来临,我们也会在你入校第一天送你去学校。当你读到这篇文字时,已经过去好多年了,这些文字会成为你诸多回忆里的一项。
昨天气温骤降,到夜里只有零下了,所有的水塘都结了冰,车窗上覆着厚厚的霜。睡觉前,我去院子里站了站,抬头看看天空,天朗气清,满是星星。我回到房间里,琳达躺在床上,半个肚子露在外面。“她在踢我。”她说。“她”就是你。可能她还会再踢一次?我看着琳达的肚子,就在几秒钟之后,我看到肚皮上小小鼓起的一瞬间,就像一个起伏的微小波浪,如同一只海洋生物在海面下移动时激起的波纹。那是你的脚在肚子里往天花板踢呢。假如你现在出生,尽管身体很小,但也可以存活下来。睡觉的时候你会做梦,也会开始辨别听到的不同的声音。
你或许已经开始感知到外界的一些事物了,如果你可以思考,那你或许会以为,世界是由一个阴暗的小房间构成的,里面装满了水,你就在其中漂浮着,所有外界的事物都保持着纯净的听觉感受,由各种各样的声音组成。这就是宇宙,你只是其中孤零零的存在。外界的我们也是如此,我们孤零零地待在一个装满星星和星球的巨大的黑色房间里,在房间外有各种声音,仿佛来自一个更大的房间,一个我们永远也无法穿透的房间,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许在宇宙的尽头,也只有在尽头才能听清楚那些声音的源头。
奇特的是,你虽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对这个世界的模样一无所知。奇特的是第一次看见天空和太阳,第一次感受到空气拂过肌肤,第一次看见一张脸、一棵树、一盏灯、睡衣还有鞋子。在我的生命里,这些第一次几乎不会再发生了。但很快就有了,那便是几个月后,与你的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