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写这篇文章时,琳达和克里斯蒂娜正坐在外面喝咖啡,她们坐在草坪另一侧房屋墙边的桌子旁,大概离我十二米远。这天早晨有些凉,她们穿着厚厚的外套,只有脸和手露在外面。她们亲密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微微一笑,下一秒她们转开视线,双手握住各自的咖啡杯,拿到嘴边,喝完之后再放回小小的铁艺桌上。克里斯蒂娜打着哈欠,琳达把手抬到脸的一侧,一边说话,一边遮挡低空阴冷的阳光。我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但是我看得见她的嘴唇在动,然后克里斯蒂娜点了点头。她把手搁在两个膝盖上,手指分开,指缝间能看见蓝色的裤子面料。我和琳达已经在一起十一年了,认识克里斯蒂娜的时间也一样长。当我看着她们的时候,我的目光仿佛不断地从她们两个的身份——对我来说,她们是一个完整、不容置疑的实体(但并非一成不变),转移到各种细节上,例如脸部、眼睛、手和手指。在意识中,我一直没停止过分辨琳达和克里斯蒂娜的手指,它们仿佛有了转喻意义,在这一瞬间代表了整体。若非如此,每个人在我们眼里就像是各个身体部位、器官和动作组成的杂音,源源不断地产生各种情绪、话语和表情,在混乱中四处行走。我们用相似的方法来认识自己,在涉及我们是谁这个问题时,先是把自己看成相似的实体。但这之中也有很大的差异,因为我们赋予他人的实体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因此,其他人也存在于我们的 内心 ,与我们所认识的自己并排在一起。由于在思想和情感的世界中,诸如舱壁或是墙壁之类的东西无法被认知,所以要认为所有这些不同的实体——不仅仅是人类,还有树木、桌子、自行车、房屋、平原、湖泊、猫咪、杯子、电话和手电筒,等等——也是我们人格的一部分,是我们身份的一部分,不无道理。这些实体和身份之间的联系,对我而言,就像克里斯蒂娜的手指和克里斯蒂娜本人之间的联系一样。
但我自己的手指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当我看着自己的手指时,没办法将它们和我的身份联系起来。当我朝手心弯曲手指时,我发现四根手指好像外貌相似的四兄弟,它们抱在一起紧靠着父亲,也就是大拇指。大拇指始终和它们四个有些距离,它要更壮一些,胖乎乎的。手指的脸,也就是指甲,和窗户一样光滑,因此给你一种错觉,让你以为你能看穿它们,但实际上不能,灰白的颜色无法让你透视:它们看上去就像盲人一样。
我转了转手,然后伸出手指,这时它们看着就像蚯蚓或是小蛇一般,指甲就像它们的脑袋,面朝不同的方向。
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会经常用两根手指模仿双腿,作走路的姿势,走到他们面前停下,抬起一只脚,弯下腿作打招呼的样子,捏着嗓子和他们说你好。我把这个东西叫作手指人。这对他们而言有种魔力,一旦它们开始走路,手指和我的纽带就断了,手指在他们眼中成了一个独立的实体,一个能够在桌上行走,并停下来向他们问好的独立生物。他们喜欢手指人,看见它就笑,当手指人朝他们奔跑,跳过桌子与椅子之间的鸿沟,最后降落在他们的肚子上,一路小跑冲上他们的脖子,给他们挠痒痒时,他们会开心地大笑。
现在我偶尔把手指人变出来的时候,我的一个女儿就会感到不耐烦。她即将步入青春期,和那个年纪的孩子一样麻烦,一样脆弱。她一看见手指人站到桌子上,朝她走过去,就会说:“别,爸爸。别这样。”倘若我没有停下来,她就会站起来,说:“我不想看。”她会嘲笑我,因为她知道这样又傻又幼稚,可同时她也是真的感到了不安,她的眼神和声音表明了这一点。我想,这是因为她是谁这个问题,第一次出现在了她面前,随之而来的还有我们是谁,她的父母,她的家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手指人将我变为身体的一部分,而身体部位又转变成独立的生物。现实的真相有很多种,其中一种也许就是,它在本质上是不连贯的,就像一只瞎了的眼睛,超然而冷漠,因此手指人这个游戏便打开了一道深渊。其他孩子太小了,不会受到威胁,而我年纪又太大了。世界中间的这道鸿沟,只对介于孩童和成人之间的青少年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