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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会议室风云

陈时宜准时八点步入会议室。

市委秘书长洪政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

不要以为他贴上了新书记。他还没有这个能耐。要是会贴,他早就进了常委。他是怕新书记不熟悉路径,因此提前一刻钟到陈时宜的办公室等候。

本想带路,没想到陈时宜比他还熟悉。

他忘了陈时宜在这幢楼工作了四年。

这是陈时宜到任后召开的第一个市委常委会议。正由于第一,因此显得不同寻常。15个常委有13个提前一刻钟到场并找准自己的位置坐定。

还有一个常委在路上,这人是蔡峰。

蔡峰开会从不迟到也不提前,来得总是恰到时候。只要是开常委会,他都是步行到会议室。市委和市人大在一个院子办公,他家就住在院子里,离市委办公楼有一分钟的路程。

陈时宜刚跨进会议室大门就被一双热情的大手挡住。“陈书记,我们早就盼您回来掌舵……”吴志东抱着陈时宜的手激动地说。

他能代表我们?有时候我和我们的概念是模糊的,光说我有突出自我之嫌,加一个们字就变得谦逊一些。

吴志东是新常委,资格最嫩,因此在常委的排名中位居未位。陈时宜握着他的手,问:“你是不是分管城建?”吴志东点头称是。对上号。陈时宜在省纪委批阅的最后一个文件就是有关他的立案材料。

跟风,不能让他一个人独领风骚。其他常委争先恐后地伸出热情的双手。

只不过是握手,用得着争先恐后?错。这一次绝对不是一般意义的握手,是一种姿态。如果认为是一般的握手,未免有些天真幼稚和不敏感。必须承认,握手是平常事,但也有不平常的时候;不同场所不同对象有不同的效果。长期在一起打滚的领导见面时握不握手无所谓,有时还显得多此一举。新任领导不会认为是多此一举;通过握手能传递信息——主动代表亲近,热情代表臣服,冷漠代表不在乎,拒绝握手代表不服气。

不过,想从一次握手中分清“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未免有些肤浅。笑里藏刀是阴险之人,深藏不露是高人,把你卖了还为他数钱是高人的高人。这三种人你想一眼望穿是不能。

这是个高手如林的社会。

不知什么时候蔡峰出现在陈时宜的身后。眼前的一幕让他看在眼里恨在心里。热闹与他无缘,好像他是旁观者、陌生人、透明物。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一群没有骨气的东西。蔡峰在心里骂道。

陈时宜在椭圆型会议桌正中位置坐下。

不是他要坐这个位置,而是只有这个空座位。谁安排的?谁都没有安排,是自觉行为的结果,是规律自发调节的结果。这个规律就是:不越权,不越位,找准位置。

找准位置就是自己跟自己排座次,其道理跟民间请客吃饭一脉相承。民间的繁文缛节在官场不仅通用,而且得到发扬光大。什么级别享受什么接待标准,这种“看人打发”的制度不是那一级接待部门杜撰的,其前身是民间的行事通则。在农村做客吃饭得听支傧的安排,叫你坐什么位置就坐什么位置,千万不能随便乱坐。尊者、长者不仅要坐正席,还要坐上席。如果将坐上席的人安排去坐下席,就会得罪人,就会把人“气饱”。

改革。

于是出现了圆桌。

圆桌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桌角,没有方位;任何位置待遇一样。缺点是占面积。

进一步改革。

于是出现了替代产品——椭圆桌。

椭圆桌介于圆桌和方桌之间,既实惠、实用,又破除了陈规陋俗,因此备受欢迎;大小单位的会议室都安放有椭圆型会议桌。

有了椭圆桌应该相安无事?

世上没有包诊百病的良药。还是有问题,既然是介于两者之间,那么规矩可以两边倒。新规矩斗不赢老规矩,于是,仍然有上席下席之分。

陈时宜坐的是上席位置。

常委会议室显得有些拥挤。不能怪设计的人没有后脑壳,而是计划跟不上变化。过去只有七个常委,以后增至九个,之后是十一个,再之后是十三个,到现在是十五个。翻了一番转了一个弯。有一点没有变,就是单数没变。常委数始终是单数,任何时候没有出现双数。为什么只设单数?单数有单数的妙处——不会出现票数相等而对垒不下的局面。

要这多常委干什么?过去党领导一切,大事小事都管,常委数反而少;现在党政分开,党委管的事少了,常委却增加到十五个。怎么解释?理由充分,越是改革开放越要加强党的领导。改革开放的过程实质是利益调整的过程;既然有利益调整,就会出现新的矛盾新的问题。无论是老办法还是新办法,只要解决问题就是好办法。实践证明,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加强党的领导。于是,公安、工会、统战、开发区以及经济发达地区的主要负责人进常委。

进常委意味着进入决策层;有了决策权就有了处置权。有权就有威,有权好办事。

常委会是我们党最高决策机构,人大会是我们国家最高权力机构;两者有本质区别,但也有内在的联系。党的意志可以通过人大会转化为人民的意志。

不要以为常委会议就只能常委参加,工作人员同样可以参加,有时人数还比常委多。纯常委的会议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研究干部,另一种是处分干部。简单地说,琢磨人的会议不能有外人,琢磨事的会议相关人员可以列席。

今天的会议一看就知道是琢磨事的会议,因为有八名工作人员参加。这八个人是:市委秘书长洪政,市委办公室综合科科长易兰;市纪委、市政法委、市综治办、市信访办、市委督办室、都宁日报社各一名领导。

洪政是常委会的老顾客。除了琢磨人的会不叫他列席外,其它会议均请他列席。

不列席不行,他是秘书长,常委的决定得由他去布置、落实、督办。他不参加会议,就不知道会议内容,不知道内容又如何传达贯彻,难道还要书记复述一遍不成?

市委秘书长不是常委在全省地市州秘书长中凤毛麟角。凭什么不让他进常委?是没有职数还是没有能力还是不会搞关系?职数不是问题,十五个常委中还有一位赤膊常委(对没有职务的专职常委的戏称)。

把他排除在“十五”之外没有道理。是不会搞关系?不对。不仅历任书记喜欢他,而且历任副书记也喜欢他。陈时宜当副书记时他就是秘书长。是没有能力?也不对。书记的讲话、市委大型材料都由他捉刀。虽然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力作,但在都宁称得上一支笔。那是什么原因不让其进常委?蔡峰一句话总结死了——酸,酸不溜秋。用市侩的话说就是——好没好赞,拐没拐赞。书记、副书记喜欢他是不争的事实;但没有一个是铁杆子关系,关键时刻没有人为他说话,是假喜欢不是真喜欢。喜欢的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的性格。喜欢他听话、没有脾气、还吃得亏。

谁没有脾气?不要以为老实人没有脾气。民间有一种说法是,平时不打屁,打屁臭死人。老实人发起脾气来是犟脾气,难收场。洪政有些逆来顺受的性格,但并不等于没有脾气,有时禁不住也发牢骚。余国光知道他的处境,但是爱莫能助。余国光给他出点子,叫他去巴结蔡峰。意思很明了,不是他不要他进常委,而是蔡峰不同意。

他去了,无功自返。说白了,他不会拍马屁。

他才明白,不是人人会拍马屁,拍马屁也是一门艺术。

人们弄不明白他是怎么蹿到这个重要位置上的,又是如何保住这个位置的?一定有背景。

他没有背景,而是对领导的胃口。聪明的领导喜欢用两种人,一种是人才,一种是奴才。人才为他办事,奴才拍他舒服。有人靠拍马屁做官,有人靠实干混到一官半职。他的优点还不在实干上,在老实听话上。爹妈喜欢顺头儿,领导喜欢听话的部下。严格地讲,他办事不老道不老练,有烂皮靴的性格。余国光、蔡峰曾产生过换他的念头;不过,这种念头稍纵即逝。没有换他不是因为他是最佳人选,而是找不出比他更听话的人。比他有水平的人多的是,但没有人有他的好脾气。有能力不听话更坏事。

进不了常委能保住秘书长的位置也就是胜利。他知道,秘书长虽然也是正县级,但不是一般的正县级,比正县级硬,是准地级。对秘书长一般有个交代,退休之前不是进人大当副主任就是进政协当副主席。只要在退休之前捞到副地级再加两级工资也就心满意足了;进常委也是这个结果。

他想通了,不进常委也有不进常委的好处。不管承认不承认,官场上素来都有“一朝君子一朝臣,新朝不用旧朝人”的作法。他没有进常委,说明他不是老班子的亲信或谪系,不仅能留任,还能继续当秘书长。

陈时宜发现,不仅常委会议室还是三年前的老面孔,而且常委也是老面孔居多。有两张新面孔,确切地说只有一张,即军分区司令员程大山。另一张是老面孔新包装——常务副市长吴志东。三年前他不是常委,是市建委主任。

“同志们,开会了。”陈时宜切入正题。

过去余国光主持会议不是这样,他喜欢在开会之前征求蔡峰的意见——“蔡书记,开会吧。”过完这个动作后才宣布开会。接着大谈会议的意义。不过是白谈,最后得由蔡峰拍扳。有一次,余国光和程诗兴两人在计划生育会上一唱一和,讲了一上午,讲得大汗淋漓。轮到蔡峰发言,他老人家不紧不慢、不慌不忙地说:“同志们,当前计划生育工作确实重要,但是春耕生产更为重要。有句农谚:一年之计在于春。现在不抓紧春耕备耕来年我们吃什么?我看这样,计划生育工作先缓一步,等秋收后再说。‘一切工作必须服从服务于经济建设’这个纲,当其它工作与经济工作发生冲突时,经济工作优先,其它工作让位。我看就这样办。”

他的话一言九鼎,真的就这样办。

谁能保证这种情况以后不会发生?

因人制宜。

会议的主动权掌握在主持人手里,只要主持人不把主动权拱手相让,谁也不想掌握主动权。在电视里我们看到,为什么主持人把话筒捏得死死的不肯松手?因为,谁掌握了话筒谁就掌握了主动权。

陈时宜接着说:“同志们,今天会议的主题只有一个,就是研究部署省委吴春天书记在都宁党政大会上的讲话。在讨论之前,我请大家一起听一听政法、纪委、信访三家的汇报。听完汇报后,请大家结合都宁的实际开展讨论。”

“谁先讲?”陈时宜问。

马上有人响应。“我先讲!”是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闵得方的声音。

闵得方讲话向来不大积极。反常是有原因的,一是表现自己,二是澄清自己。不积极不行,这次人事变动好像冲他而来。作为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都宁不宁他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好委曲,做了那么多工作,取得了那么多成绩,就是没有一个人讲公道话,都是人云亦云,见了风就是雨,好象都宁不宁就是他的责任。他要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说几句话,把这几年的成绩亮出来让大家瞧瞧。

按常委的排名应由纪委书记雷中华先讲。不过,不上电视也就无所谓。即使上电视,也不会按发言先后上镜头。

闵得方铺开讲稿,进入讲话的状态。

显然有备而来。

其他人没有准备讲稿,会议也没有这个要求。

他开始汇报工作。是照本宣科念讲稿。确切地说不是汇报,而是介绍经验。

居然大言不惭。

都宁这种现状还有经验?

找死,讨贱!蔡峰恨铁不成钢。真是不知死活,纯是惹火烧身。

姜还是老的辣。

“闵局长,停一停。”陈时宜打断了他的话。

果然言中。

“依你的资料,刑事案件破案率达到99.9%,命案破案率100%。那我问你,何功林、梁为林的案子破了没有?张东方抓起来了没有?”陈时宜质问道。

这些指标不是抓脑壳出来的,而是省公安厅年初制定的年度考核指标。现在有一种怪现象,考核指标、达标指标成了业绩指标。上级要求多少,下级准能完成多少,甚至还多出一点点。绝对不会让人失望。最明显的是财政收入,口径完全与上级要求一致。只有做报表的人知道有多少水分。

“这……这……具体个案我搞不大清楚,应该是破了吧。”闵得方含含糊糊地回答。

陈时宜立即驳斥道:“一会儿搞不清楚,一会儿破了案,模棱两可,到底那句是真,那句是假。这样的回答让人不能信服。”

闵得方的脸立即红一块白一块。

要知道,还没有人敢这样严厉地批评他。

“我再问你,警车送葬的事怎么没有回音?”陈时宜接着问。

“正在查,我会尽快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闵得方小心翼翼地说。

这么难查?高破案率是怎么得来的?

“这样吧,节约时间。不要照稿子念了,用自己的语言汇报。成绩经验不要讲了;成绩不讲跑不了,问题不讲解决不了。你就专讲问题。”陈时宜给他定了一个框框,也是给他一个下台阶的机会。

哪是什么台阶?分明是出难题。

闵得方乱了方寸。他不擅长脱稿讲话,当了这多年领导,喝酒、交际都练出来了,就是讲话没有练到家。平时在单位讲话还能马虎过得去,如果有领导在场就会出现怯场,就心慌意乱,就怕讲错。

越怕越错。

只得照办。他把讲稿翻到问题一页上,努力使眼睛不看讲稿。讲了几句又不知不觉地照本宣课。

讲稿的诱惑力太大。

他恨不得打自己两耳光。太不争气了。

由于问题部分只占讲稿10%的篇幅,因此只花三分钟就宣读完毕。

就此罢休未免有些掉底,想唠嗦两句又无话可说。好在随身携带一张“白版听用”,这时候可以派上用场。他说:“周水生同志是这方面的专家,现在请周水生同志补充。”

周水生何人?政法委副书记兼综合治理办公室主任。

突然点将搞得周水生莫名其妙。

救场如救火,不讲不行。周水生只得硬着头皮开口讲话。

由于事前没有得到闵得方授权,周水生不知道那些该讲那些不该讲。因怕捅漏,所以放不开,没有说到点子上。

令人大失所望。

不是对周水生大失所望,而是对闵得方大失所望。

这种素质的人是怎么样当上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瞎了眼。

一点不怪,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既然能到这个位置肯定有路。有的人走不了正路却会走歪路,如果一点门路没有,肯定当不上市委常委。

一“哭”成名天下知。他这个常委是哭到手。

蔡峰的岳母在老家去世,没有多少人知道。时任公安局副局长的闵得方知道消息后立即赶制了一套孝服前去吊唁。快到目的地时,他脱下警服,换上孝服。下小车便成泪人。他伏在棺材上一口一声亲娘,哭了三个小时不息;任何人劝不动,拉不动,比孝子贤孙哭得还要悲切。嗓子哭哑,仍在恸哭。这样哭下去会哭死人。无奈,只得请蔡峰出面制止。蔡峰上前对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说:“起来,我知道了。”他才收起泪眼。此后不久,闵得方当上公安局长。两年后进了常委兼政法委书记。

雷中华开始发言。

“我在这里向常委作检讨。这几年市纪委和监察局没有认真履行好自己的职责,该立的案没有立,该处分的人没有处分。这几年的立案率和结案率都很高,但绝对数却很低,没有真正地处分一名县级干部,没有真正地完整地办一宗大案要案。”雷中华望着陈时宜大吐苦水。

常委中,唯有他跟陈时宜保持联系。因工作关系,他们经常在一起开会。

不要以为都宁的党风廉政建设搞得好才出现“两没有”。没有做事当然就没有事,受人掣肘又如何搞事?在都宁,纪委查案有严格的程序,立案和查处的审批权在市委,确切地说在市委分管领导的手里。不让立案就不能立案,不让查处就不能查处,大案要案不让沾边就不能沾边。处分干部是市委定好调子纪委办手续。在全省纪委系统,都宁市纪委是有名的落后户,年年都要挨批评。蔡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大会小会讲:“我这个人有个好品质,就是不喜欢整人,能保护就保护。”

把反腐败看着是整人。

保护了谁?保护的都是腐败分子。其实是害了干部。市交通局长就是死在他手里。市纪委发现这名局长有问题,要查处,蔡峰不同意。他与交通局长是哥们。误导了这名局长,以为自己有后台,以为自己做的事没人知道,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不能收场。

陈时宜知道雷中华的处境,不能怪他工作不积极,而是有劲无处使。

他的话激怒了蔡峰。

蔡峰是分管纪检工作的副书记。

“我看你雷中华是睁开眼睛说瞎话,”蔡峰站了起来,指着雷中华喝斥道:“陈文翰和苏丽香不是县级干部吗?他们的案还不算是大案要案。”

满以为能镇住人,没想到雷中华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态,顶撞他:“我讲的是实话。”

“坐下讲。”陈时宜严厉地说。

蔡峰似没有听见,仍然我行我素。

“他喜欢站着就让他站,我不在乎。”雷中华说。

“难道我还在乎你不成。”蔡峰说完后气鼓鼓地坐下。

“蔡峰同志,你讲完了没有?”雷中华问。

“你想怎么样?”蔡峰指着他反问。

“我能把你怎么样?”雷中华说:“不错,陈文翰和苏丽香是县级干部,并且都是县区委书记。他俩的案子不是我们纪委办的。再说,这两起案子根本称不上大案要案。不超过三万元的案子算什么大案要案?因此说,我没有睁开眼睛说瞎话。”

蔡峰无言。

雷中华接着说:“既然说到这两个人头上我有必要还要说两句,陈文翰和苏丽香被抓进去后每年都向纪委写申诉材料,称自己冤枉了,要求平反。省纪委也作过批示,市委没有意见我们纪委不好行动。现在我向市委建议,应该给他俩有个答复。”

“不行,市委没有义务给他们答复。”又是蔡峰的声音:“他俩现在不是党员,只有党员才有申诉权利。”

“他俩还是公民,还没有剥夺他们的政治权利。”雷中华立即回击。

蔡峰还没见到雷中华这样反戗过。在他的印象里,雷中华是个不多言不多语的人。突然反常叫他无法理解。是不是吃错药?

什么药都没吃。这多年淤积在心里的话不吐不快。过去不讲话是因为不给讲话的机会,讲了也白讲,讲了反而得罪人。干脆,“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小人,我当雄时你敢这样待我?蔡峰在心里骂道。他平生最恨变节的人。无非是来了新书记就目中无人了,就以为变天了。告诉你,廉颇虽老尚能食饭。

“中华同志,”蔡峰说:“请你记住,纪委虽然见官大一级,但不能‘以党代法’。他们要平反还轮不到你纪委为他歌功颂德。”

这个时候搬出“以党代法”,抓人时就不讲“以党代法”。雷中华勃然大怒:“什么歌功颂德?说不定是冤假错案陷害好人。”

“你……你……”蔡峰说不下去。

还要反驳,被陈时宜制止了。

还没到辩论的时候就不要辩论。

进入下一个节目。

市信访办主任吴山品有些惊惶失措。刚才的舌枪唇战加重了他的心理负担。他怕言语不慎惹恼了人。他可是小人物不能得罪人,谁也得罪不起。怎么办?

不能不讲。对了,贬自己。其他人不能得罪,得罪自己总可以。

这是万无一失的好主意,就照这个靶子打。

他把信访工作的失误揽到自己头上,归结为三不,即:方法不新,行动不快,措施不力。

还没有人这样自己贬自己,贬得一钱不值。

聪明之举,胜人一筹。赢得了同情的目光。

弱者更能引人同情。

开始讨论。

有戏看。有人预计蔡峰会和雷中华继续“一盘没有下完的棋”。

很失望。戏没有上演。

短暂的沉默后,吴志东打破僵局。

“我来说几句,不对之处请陈书记指正。”他说话总是这样谦虚:“我非常赞同省委吴书记对都宁形势的分析,也坚定地站在市委陈书记的一边,支持陈书记同邪恶势力作斗争。现在我们没有退路,我们党和政府退一尺,邪恶势力就要进一丈,老百姓就要遭殃一米。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越听越耳熟。吴志东的这些话放到什么地方什么会议都能管用。

套话、原则话就是这样,放之四海而皆准。就是没有特色话、心里话。

其他人跟着表明态度。基调差不多,无非是重复吴春天、陈时宜在党政大会上的讲话内容。

都学精了。

这样也可以,总比持反对意见要好。

常委讲完后轮到副书记发言。这是规矩,讨论问是倒秩序,职务高的最后讲,也叫拍板。

蔡峰开始发言。

“我讲三点。第一,我是分管纪委、政法、组织、农业的副书记,都宁的社会治安没有搞好我有责任,我向市委作检讨,并请求市委免除我的副书记职务。第二,我不赞成‘都宁不宁’的提法,这个定性不准确,全盘否定了前任的工作。余国光在都宁主政几年的成绩是主要的,省委也是这样肯定的。他不是犯错误走的,而是正常工作调动,是平调。我们不能搞人走茶凉,不应该否定以他为首的老班子所作的工作。有些人擅长搞两面派的手法,以为反前任强烈就能取得新任的信任,想在新任面前表现自己捞取政治之本。余国光在任时这些人在他面前点头哈腰,恨不得喊他叫亲爹亲爸。现在想反戈一击,以达到邀功请赏的目的……这种人最坏,最靠不住。第三,请市委把注意力集中到经济建设上来,不要搞得都宁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我讲完了。”

剑拔弩张。

话有所指。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陈时宜的身上。

还等什么?如果不针锋相对就要成为第两个余国光。

有人为人他捏一把汗。

“我补充四句话。”半路杀出一匹黑马,是雷中华。他斩钉截铁地说:“第一,‘都宁不宁’是事实,必须承认这个事实。第二,讲真话是有些不悦耳,但不是向前任发难,更不是发泄不满。第三,蔡峰同志主动要求辞去市委副书记职务为我们带了好头,如果他是真心想辞的话应该向省委请辞,因为他是省管干部,不要为难市委。第四,当前的主要矛盾是经济环境与经济建设不协调的矛盾,抓经济建设首先要解决这个主要矛盾,抓住了主要矛盾,其它矛盾迎刃而解。”

蔡峰这时才明白雷中华要彻底同他决裂。一阵心绞痛。滴水之恩应涌泉相报,没想到雷中华忘恩负义得了这一步。可以说没有他蔡峰就没有他雷中华的今日。

雷中华四十岁时还是一名乡邮递员,每天骑着自行车翻山越岭送报送信。在一次送信的路上,他遇上一名干部模样的人拦自行车。原来这名干部要赶到县城开会,求他带一程。这名干部是附近生产队住点的农村工作队员,来接他开会的吉普车突然发生故障,只得抄小路步行。

雷中华是个热心快肠的人,他二话不说,驮上这名干部在山间崎岖的小路上奔驰。到了公社,他的内衣全部湿透。这名干部问他名字,他答非所问,说要去送信。

两个月后,他在送信的路上被一辆小轿车撇到水田里。司机停车后不仅不赔礼,反而还要揍人。理由是,他的自行车把他的新车划破了皮。

正要动手,车内的领导发现是他,忙下车握手。

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是坐他自行车去公社的干部。

上车。蔡峰命令司机把他的自行车放在小车的屁股上。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小轿车,他有些惴惴不安。

蔡峰的心情特别好,视他为老朋友。他不敢放势,蔡峰问一句,他答一句。

知道蔡峰为什么这样高兴?原来那天雷中华给他带来了好运。那天不是开会,是省委组织部来人找他谈话,宣布他为都宁地委委员、地委组织部部长。如果不是雷中华送他一程,说不定还要误了大好前程。不是危言耸听,有前车之鉴。都宁有一位县委书记提拔为副专员,省委的通知下发了,只等宣布。由于有人告状,中央领导“暂停提拔”的批示转到省委。如果没有宣布就收回通知,等问题调查清楚后再说。这一调查就是两年,等问题搞清楚,这位县委书记却不符合干部“四化”标准。两年前没有干部“四化”标准。就是这样悬,什么叫差之毫厘隔之千里,这就叫差之毫厘隔之千里。

蔡峰一直想找机会感谢他,这次相遇是天意。他们谈了很长的时间,蔡峰没有结束的意思。雷中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能不急,当天送信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蔡峰知道他心事后捧腹大笑,笑完后说:“以后你再甭送信了。”

他以为是玩笑话,没想到当真。

说到做到,不放空炮,他真的不用送信了。蔡峰敢说这句话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显示自己的权威,而是有依据。雷中华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学的是农学专业。哪里最艰苦哪里最锻炼人,这是当时最铿锵最革命的口号。他坚决服从组织的分配,来到都宁这块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文革爆发,他是人民公社农技站的农技员,公社书记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在全国放一颗水稻亩产3000斤的卫星。科学种田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他办不到。那时候有一个灵丹妙药,即就是阶级斗争一抓就灵。读书人办不到的事让两个文盲办到了,并且超额完成任务,亩产3006斤。他称之为胡闹。不是胡闹又是什么?把五亩田的谷合泥带土移到一亩田来算一亩田的产量,这样的科学种田未所未闻、前所未有。相形见绌,他不配当技术员。公社书记将他发配到小学教书。在学校,他胆敢与农代表顶嘴。这比得罪校长还要坏事。那时候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农代表说了算。于是再次发配,由学校调邮电所当乡邮员。

大学生送信不是浪费人才?没有这种意识,大家只知道知识越多越反动。因祸得福,多亏当了乡邮员,远离了是非之地。不然,依他的这个性格,肯定会打成右派。

有政策好办事。蔡峰没费吹灰之力就将他破格提拔当公社书记,三年后当县委常委、组织部长,半年后改任县委副书记,两年后调到地区纪委任副书记,撤地设市后当上市委常委、纪委书记。

不到十年时间,他完成了人生的几大跨越。蔡峰时常在他面前讲芭蕾舞《红色娘子军》洪常青的扮演者刘庆棠的故事。刘庆棠因扮演洪常青而升任文化部副部长,于是有人感叹:“红军长征二万五,不如跳曲芭蕾舞”。

他知道他话中有话,无非提醒他不要忘了没有我蔡峰就没有你的今日。

有恩报恩,为何报怨?人们不能容忍忘恩负义,却十分欣赏从一而终。有恩报恩但不能无原则地跟从。报恩首先必须报德,这是报恩的前提。任何人的恩情比不上祖国和人民的恩情深厚,这就是德。看不到这一点的报恩就是损害党和人民的利益的报恩,就是助纣为虐,就是同流合污,就是团伙犯罪,就是帝王思想所提倡的愚忠。

有恩不报非君子。雷中华不是不想报恩,而是无法报恩。对恩人的所作所为,他越来越不敢恭维,更不愿旗帜鲜明地站在恩人一边。他曾委婉地向恩人进言,遭到了恩人的一顿臭骂。恩人说:“你雷中华翅膀硬了,还敢教训我来,告诉你,我能把你扶上马,也能把你拉下马。”他不言了,沉默是金。没有人多嘴,也就没有反对意见,恩人的日子越过越潇洒。没有约束的权力容易使人迷失方向。恩人越发刚愎自用不可一世。

是时候了。为了恩人,为了自己,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为了真理,他必须站出来斗争。

已别无选择。

雷中华点中了他的要害。蔡峰的确不愿辞去副书记职务。他比谁都清楚官场的游戏规则,如果辞掉副书记职务,那么常委就保不住。在党委没有一席之地,就等于退出了都宁的决策圈。

光秃秃的人大主任没有号召力。

正职还不如副职?用不着大惊小怪,共产党是执政党,执政党的地位不容置疑。人大是最高权力机构,党委是最高决策机构,政府是最高行政机构,政协是最高议事机构。简称四大家。这就是四大家职能分工。把军分区加进去是五大家,也有把纪委加进去称之为六大家的说法。他们之间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社会上流行两种说法,最早的段子是:党委挥手,人大举手,政府动手,政协拍手。电视连续剧《水浒传》播出后,其主题歌《好汉歌》广为流传后,有人把主题歌的歌词用上了——天上的星星参北斗,指的是党委;风风火火闯九洲,指的是政府;该出手时就出手,指的是人大;路见不平一声吼,指的是政协。

细细品味也有几分形象。

社会上的怪才的确不少。

“我不同意蔡书记辞职。”又是一匹黑马杀出,是吴志东。他说:“蔡书记是我们都宁的几朝元老,他在都宁的威信无人能比,他为都宁的建设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蔡峰打断了他的话:“小吴,我还没有死,不要你为我致悼词。致悼词还轮不到你。”

等于打了吴志东脸上一巴掌。他不明白自己哪一句讲错了。

话没有讲错,但讲得不是时候。

蔡峰的心情不好时最好不要惹他,否则是拍马屁拍到大腿上。

吴志东是他的菜,蔡峰经常拿他杀鸡吓猴。蔡峰训吴志东从来都是这样急风骤雨,不留情面,不讲方法。吴志东是个挨训的相,没有自知之明,喜欢出风头,还喜欢做好人,不要他抛头露面时偏要蹦出来,有时讲到点子上,大多数时候是不识时务。

难道他没有顾忌?有蔡峰作后盾他怕谁。他只怕蔡峰,也绝对不得罪蔡峰,但又经常无意中得罪了蔡峰。不知者不为罪,蔡峰不跟他较真。有一次讨论干部,程诗兴对市建筑公司经理人选不感冒,于是提了反对意见。吴志东不知道候选人江艺珍与蔡峰的关系,他想讨好市长,也就跟在后头兴波助澜。蔡峰正愁瞌睡来了找不到枕头,抓住他的话不放:“你吴志东说人家靠打皮绊起家,你有没有证据?跟谁打皮绊你给我把人交出来。即使打皮绊又怎么样?你情我愿生理需要……”

吴志东当然没有证据,只好不吱声。

听话听音,程诗兴知道蔡峰的话冲他而来,也就放老实了。

吴志东深得蔡峰的信任不是自己的功夫,是老婆的功夫。他老婆韩芬是都宁医学院心血管科教授。蔡峰有高血压心脏病,为体现自己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说,千里做官为了一张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做人有什么意思?死了去球。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烟照抽、酒照喝,没有鱼和肉咽不下饭;还动辄发脾气。

真潇洒。

不是潇洒,而是拿生命赌明天。不上当不成相,有后悔的一天。这一天真的来了,一日,他在常委会上发火,心脏病悄然而至,顿时大汗淋漓,痛苦地瘫坐在沙发上不省人事。大家要把他抬到医院,洪政予以制止。不能动,就地平躺。洪政自己有心脏病,久病能行医。他从提包中拿出急救包,取出两颗速效救心丸送进蔡峰的嘴里。救心丸起到了缓解作用。

这才送到医院。

在医院,专家奋力抢救,蔡峰转危为安。醒来后,蔡峰认识了韩芬教授。是韩教授救了他的命。

韩教授对人体贴又善解人意,经常到病房陪他们夫妇两人聊天,传授救护知识及注意事项。并教会胡小娥量血压。

出院时,她送两样东西给蔡峰:血压计和台秤。血压计是要他经常测血压,台秤是要他经常秤体重。她交给蔡峰一个任务,在一年之内将体重由187斤减到145斤左右。

一年减42斤肉?数字不大但需要毅力和信念。

她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烟戒了,酒戒了,猪肉不沾了,改吃海鲜。有一点戒不了,就是爱发脾气。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发脾气不叫脾气,叫鬼火——只有他说的,没有你诉的。私下里人们又称他为蔡鬼火。

戒掉了恶习,蔡峰的身体有了明显的好转,但不是没有一点问题,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小毛病就不用上医院,让医生上门服务。一般医生看不中,点名让韩教授上门。这样,她成了他们家的常客,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吴志东也经常陪妻子坐诊。一来二去,吴志东也成了他们家的常客。韩教授给吴志东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是陪蔡峰散步。

如其说让丈夫陪他散步,倒不如说为丈夫提供了拍马屁的机会。

散步能治疗和预防多种疾病,特别对治疗心血管病人有较好的疗效。

既能贴领导又能锻炼身体,这等好事只有傻瓜不愿干。每天晚饭后,吴志东准时出现在蔡峰家门口,一起看完新闻联播就出发散步。两个人沿都宁大道上昆山再下都宁大道,一圈下来大约需要两个小时。

吴志东开始有些紧张,书记市长都怕的人他当然也怕。他放不开,不敢乱说话。最初的角色是服务员,随身携带一个军用帆布包,里边装有茶杯、雨伞、毛巾,一会儿递水,一会儿递毛巾。下雨了还要为蔡峰撑伞。半个月过去,他俩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想说什么就说什么,随便说,也不怕说错,说错了也不要紧。

有个倾诉的对象,蔡峰一肚子怒火暂时得到扑灭,人有精神,脸上泛起红光。正在这时,吴志东到省建设厅开会,一走就是一个星期。没有吴志东陪着散步,蔡峰就像失恋的少女一样丢魂落魄。蔡峰这时候才明白,自己离不开吴志东。一个星期后,吴志东回来,蔡峰批评他不懂纪律,以后不准先斩后奏。机会来了,吴志东一直想当副市长。抓住机会就能赢得战机。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那你把我调到市政府不就解决了问题。”

蔡峰也有这个意思,只不过还没有下决心。主要是还没有考虑好给他什么职务。“政府秘书长你干不干?”蔡峰问。

他一口回绝:“秘书长难道比我这个建委主任实惠?”

是哎,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只有越调越好,那有越调越差。

“那你想当什么?”蔡峰问。

“我说出来你不见得给我。”吴志东采取激将法。

“说出来听听吧。”蔡峰不露声色地说。什么事能难倒他?

吴志东再也憋不住了,把心里的话倒了出来:“蔡书记,我要就不干,干就干出点名堂来。我如果不能为您分忧不能为您守住半壁江山我就什么官都不做。”

聪明。把命运与蔡峰捆在一起能引起共鸣。

有志气,蔡峰好感动好欣赏。就缺这种人。常委中,阳奉阴违的人太多,包括书记市长,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实质是应付他。树大分叉,孩子大了就不听话,就闹分家。必须有听话的人来替代;推陈出新才能稳定政权。“那我让你当分管城建的副市长怎么样?”蔡峰问。

吴志东沉默片刻,说:“蔡书记,您比我更懂得官场的道道。在干部问题上说不上话的副市长还不如建委主任。”

意思很清楚,要进常委。副市长进常委一般就是常务副市长。

蔡峰沉吟片刻,说:“好!就当常务副市长。”

在向省委打报告时,有人反对,是程诗兴。常务副市长人选在讨论之前一般事先要经过市长同意。从合作共事出发,最好是由市长本人提出人选。程诗兴想提分管财贸的副市长为常务副市长,只同意吴志东当一般副市长。

蔡峰黑着脸问他,吴志东怎么不能当常务副市长。程诗兴说要一步一个台阶,先当一般副市长,下一步再考虑当常务副市长。

蔡峰声色俱厉地说:“有些人不想想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痛。党的温暖阳光只准照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不想与别人分享。我问你,你是怎么样当上市长的,你是不是一步一个台阶的?不管是常务还是一般副市长,吴志东只提一级,而你是越级。自己好好想想吧。”

好厉害。厉害在不讲情面上。打蛇打七寸,他捏住了他的脚筋。

程诗兴不敢声张。

这样得罪程诗兴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

太在意得失的人放不开手脚,办不了大事。怕什么?老子还怕得罪儿子?生得起就打得起骂得起,这是娘打崽的逻辑。

在他们面前,蔡峰以长者自居。

一致通过。

吴志东当上了常委副市长,但还不是常务副市长。要想当常务副市长还得市长提名。

程诗兴把蔡峰没办法把吴志东有办法,一肚子怨气发到吴志东头上。当了常委副市长又怎么样?不给你常务副市长礼遇,只让你分管乡镇企业。其借口是熟悉情况。

他找蔡峰诉苦。

这是市长职权范围内的事,蔡峰无权干涉。没办法,解铃还虽系铃人。

吴志东跑到程诗兴的面前摇头摆尾,装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任何场合努力做到与程诗兴步调一致。甚至不惜得罪蔡峰来讨好程诗兴。

蔡峰心里明白,成全他。

功夫不负有心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磨合后,程诗兴心软了,让其归政。

程诗兴终于开口了。

自从进了会场他就是一言不发,连插话都没有发生。是羞于开口还是不愿多讲?

闹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讲的。

其实他也是受害者。如果按正常的交接班秩序,应该由他接任书记。这个结果他早就预计过,并且与余国光交换过意见。他俩试图努力改变弱势地位,做一名腰板强硬的书记市长,怎奈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就像孙悟空逃不出如来佛手掌心一样逃不出蔡峰的阴影。

余国光离开都宁最后一个晚上他俩在一起度过。说到伤心处,余国光哭了,哭得很伤心,一口一声蔡峰把他害了。他当七年多地市委书记,只有自己最清楚是否称职。他输了,输得很惨,人家当二三年地市委书记到省城不是当副省长就是当省委常委。他当七年书记,不提拔不说,反而贬用。这样安排跟犯错误有什么区别?

他觉得自己委屈,都宁不宁这笔账应该算在蔡峰头上。他只是名义上的一把手。

有谁知道他的委屈?还不能申辩,申辩要丢丑。上策是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中央电视台挑战主持人栏目中有一句经典名言——你可能不服,你可能委屈,但你的确输了。

事实就是这样,事实胜于雄辩。

同是天涯沦落人,书记市长没有赢家。程诗兴跟余国光是一样的痛苦,俩人称得上难兄难弟。都宁人私下里称余国光是光绪,称程诗兴是阿斗。意思很清楚,都是傀儡。

当不上书记尽管是意料之中的事,但还是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程诗兴知道这个台阶至关重要,当不上书记意味着仕途停滞不前。既然这样,还不如走人。他想到走,调到省城当厅长也行。好是好,就是不好开口,怕说他闹情绪。现在不是闹情绪的时候,闹没有好处,如其说是与组织过意不去倒不如说是与自己的仕途过意不去。忍耐是最好的办法。是好是坏必须干完这一届,硬着头皮也要干完这一届,并且要干出样子干出成绩让人瞧瞧。

要干就必须改变形象,与过去决裂,做一名堂堂正正的有职有权的市长。

他有一肚子话要说,一肚子怨气要讲。

“同志们,我讲两点。”他说:“第一,怎么样看待都宁不宁的问题。有人认为都宁不宁是夸大其辞,是借口否定都宁的前任工作。作为过去和现任的市长,我不愿意别人说都宁的坏话,不愿意别人把都宁说得一团漆黑,甚至认为那些说都宁坏话的人是少数居心叵测、心怀鬼胎的人。现在看来,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省委吴书记的定性是准确的,都宁不宁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必须承认和面对这个事实,否则是掩耳盗铃。都宁不宁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请求组织给我必要的处分,但不要免除我的职务,因为我还想与时宜同志联手扭转这种局面。请大家高抬贵手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戴罪立功。”

这是程诗兴第一次承认错误,并且是在蔡峰不承认都宁不宁的情况下亮明观点。

明眼人知道他站在陈时宜一边。

凭什么还要站在蔡峰一边?难道他就不应该有自己的观点和思想?

“这是我说的第一点意思。我要说的第两点意思是请求,请求市委放手让我这个市长甩开膀子干上两年。我在这里立下军令状,如果两年后都宁在全省综合实力排名不在第三位我辞职。”

敢把自己的仕途搭进去说明他在破釜沉舟。这是唯一的选择。都宁六年前在全省的排名是第三,现在排名第八。这笔账老百姓记在他的头上,必须由他来偿还,否则,他在都宁的历史上是一位没有作为的市长(专员)。

“同志们,我当都宁小市市长时,老百姓称我为务实市长。他当都宁大市市长,大家私下议论我是阿斗。天壤之别。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我的心在流血。我承认我是阿斗,是都宁历史上最不作为的市长专员……”

“你不要讲了。”蔡峰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蔡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又要发鬼火了:“当着大伙的面你把话讲清楚,你是阿斗,那谁是孔明?你把孔明给我交出来。”。

蔡峰还是那个口气。

难道他不觉得改天换地了?

程诗兴不慌不忙地嗤之以鼻地说:“您就是诸葛孔明。还有人说了是慈禧太后。”

程诗兴也敢顶嘴?

真的以为他是阿斗?

“你……你……你在污辱人……”蔡峰心脏病发作,手护心膛瘫坐在凳子上。

陈时宜忙站起来扶住他,怕他倒到地上。

蔡峰的秘书张保胜迅速地打开随身携带的急救包和氧气包,动作十分娴熟。

有人打120电话,也有人打电话请胡小娥。

顿时乱作一团。

救护车还没有赶到,蔡峰已经好了。

等到胡小娥风风火火赶到时,蔡峰完全没事。

没事就算了,她却有事。她指着陈时宜说:“时宜,你们不要开老蔡的批斗会。告诉你们,老蔡有个三长二短我跟你们没完……”

完全胡闹。

陈时宜没有理她。

救护车赶到。

老蔡不愿离开会场,坚持要把会开完。

陈时宜坚决不同意。

胡小娥指着老蔡的鼻子嚷道:“你充什么龙灯,你还不知道你已经是多余的人……”

满屋难堪。

蔡峰也没面子。

怕她胡闹,自个儿下楼。

她追了出去。

“同志们,此时此刻我想起了胡耀邦总书记视察都宁时讲的一句话——都宁要拧上去。十二年过去了,都宁不但没有拧上去,还退下去。我们有何脸面告慰胡耀邦同志在天之灵?有何脸面向家乡人民作交代。”

陈时宜的语调严厉而苦涩。不能和稀泥,必须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张。

“同志们,在坐大多数同志是都宁人,不是都宁的同志也视都宁为第二故乡,相信大家同我一样热爱家乡这块土地,希望家乡人民过上安宁富裕的好日子。有了这个美好的愿望,我们的事业就成功了一半。另一半就是付诸行动。热爱家乡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要体现在行动中。人民给我们的权力,就要权为民所用。作为一名党的干部,一名共产党员,我们有责任和义务保一方平安,让老百姓安居乐业。做不到这一点还要我们这些干部干什么?我们不作为就是对人民犯罪。”

步步为营,深入主题。

会场格外宁静。宁静是一种和谐,一种默契。

所有人都在埋头做笔记,唯有陈时宜昂着头在讲话。

“……为做好今后的工作,我提出三点意见:第一、加强对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工作的领导。基于都宁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的现状,撤销都宁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领导小组,成立都宁市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我任主任,不设副主任。成员由市长、市人大主任、市政协主席、市军分区司令员、市纪委书记组成。下设办公室,市纪委书记兼任办公室主任,市委秘书长、市政府秘书长、市政法委书记、市委督办室主任、市信访办主任、都宁日报社社长为副主任,市纪委副书记监察局局长任常委副主任。办公室从政法委搬到市纪委办公,主任主持综治办工作。第二、一手抓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一手抓经济建设,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与经济建设两者是统一的主体,既相辅相成,还互相依赖。任何时候经济建设是中心,这一点必须牢记不能动摇。现在强调抓社会治安综合治理,目的是为经济建设服务,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在这里我向诗兴同志承诺,市委放权、放手、放心让你及市政府抓经济工作,全力支持市政府行使职权,绝不在工作上制衡、制约、掣肘;我也听你调遣,需要我出面时有请必到,决不食言。第三、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积极性,同心协力把都宁拧上去。当前要着力解决好以下五件事:1、纪委、公检法、信访办以及其他执法单位,要对历史遗留的、久拖不决的案子进行一次清理,包括陈文翰、苏丽香的案子,该平反的要平反,该纠正的要纠正,该追究责任的要追究责,决不冤枉好人,也决不姑息养奸,一定要有一个说法。特别是不能冤枉人;冤枉一人影响一群。2、建立信访接待日制度。15个常委加6个副市长,每天必须有一个人全天候地在信访接待室接待上访群众。光有接待不行,还必须切实解决问题;谁接待的信访件谁就必须负责到底,不能留尾巴。谁留尾巴谁去割,谁的尾巴到省城京城上访谁去接人,并且停职专做割尾巴的工作;尾巴不割不准上岗。3、城区大街小巷24小时要有警察巡逻,处理突发事件,打击欺行霸市的地痞流氓,让老百姓有安全感。同时公安都督队必须上街,检查警纪警风,树立公安良好形象。4、综治办的工作就是做好检查督办。为什么让综治办在纪委办公?为什么让纪委书记兼综治办主任?综治办在政法委不是不行,而是把治理的对象搞错了。都宁不宁关键在干部,而不是平头百姓。自古没有落后的群众,只有落后的干部。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干部问题解决好了,都宁什么事都好办。把综治办放到纪委,就是要让其有职有权。干部的处理权在纪委,对违法乱纪的人必须严惩不贷。市委下放权力,还纪委立案权、处理权。综治办要在这个星期内,将我在党政大会上提到的四个案件督办检查到位。不能再等了,我没有这个耐心,老百姓也没有这个耐心。5、都宁日报每天要拿出四分之一的版面公布全市信访情况。有多少人,多少宗案,那几种类型,分布在那个县区及市直那个部门,处理结果怎么样,全部张榜公布,就是要让家丑外扬,让大家来监督,让我们的公仆感到压力。同时做好典型案件的追踪报道。”

“同志们,改组后的社会治安综合治理委员会是一个高规格的委员会。在都宁,还有两个规格高的机构,一个是计划生育领导小组,一个是防汛抗旱指挥部。防汛是天大的事,因此规格高,书记是政委,市长是指挥长。计划生育和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是一票否决的工作,因此规格也高。高规格不是高人一等,高高在上,更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高规格就是要高人一筹,以高效率向都宁人民交出高质量的答卷。”

“我的讲话完了,请大家发表意见。”

没有人回应。是没有意见还是有意见不愿说拟或是等待观望?

陈时宜耐心等待。

多年来他们养成了一个习惯,沉默代表没有意见,代表默认。

还是没有声音。陈时宜一个个询问,均回答没有意见。

就这样高度统一?

一致通过或百分之百通过是特殊时期的产物,是强权政治的表现,是不正常的现象。众声唱和,助长邪恶。有反对意见是好事,至少说明有人在思考。

“为什么都没有意见,是不愿开动脑筋还是怕打击报复?”陈时宜问:“告诉大家,我不愿看到这种千人一面、千嘴一口的现象。三个臭皮匠抵一个诸葛亮,大家不吱声不吭气如何能集思广益?为什么要设十五个常委,以为是人多势众?不是,是多一个人多一份智慧;为什么常委设单数?就是要大家畅所欲言,发扬民主。放弃意见就等于放弃了责任,就是失职。今后不准这样,必须有自己的思想和观点。希望大家认真履行职责,大胆行使党和人民赋予我们的权力,为人民多办事、办好事,决不辜负人民的养育之恩……”

大家面面相觑。

真的改天换地了。 J1fg9fmRtp03AgywMIPiiHzfzPMJUZrHjNQpC5frz3bX9hvTzBtoLzHbpH/hff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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