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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还债

马难生前脚进办公室,李尖端后脚跟进。

“您是马专员吧?我是啤酒厂厂长李尖端。我有要事找您汇报。”李尖端自报门户。

马难生虽说来聪江只有几天时间,但是李尖端的大名还是有所耳闻。百闻不如一见,李尖端给人第一印象就是精明、精干。

马难生示意坐下。

啤酒厂是聪江的纳税大户,聪江地直机关工资全靠这家厂和烟厂两家企业支付。如果啤酒厂和烟厂打个哈欠,聪江财政就要感冒。有人把聪江的经济戏谑为“两李经济”。两李,一个是李尖端,另一个是烟厂厂长李寻思。

李尖端坐下后,将手里一份合同书递给马难生。“马专员,您看这份东西。”李尖端焦急地说:“现在时间紧迫,人家要来收厂,我们束手无策。”

这是一份啤酒厂为纸厂贷款担保合同。

同为企业,为什么啤酒厂要为纸厂担保?因为纸厂是新上马的在建企业,是在“兴工强区”的战略指引下,通过计委立项,向上争取到的大项目并列入全区十大工程之首。王清江对这家企业寄予了厚望。建厂初期,王清江住在厂区、督在厂区,指挥调度,协调关系。有他督阵,各职能部门一路绿灯,“三通一平”很快到位。厂房拔地而起,机械陆续进场,新招工人步入车间。前期投入2个亿。一切就绪,就是不见机器运转。原因是资金不足,还缺口2个亿。

缺口太多,聪江上下一筹莫展。王清江让韦旺去化缘。

区内几家银行的头头躲了起来。

人怕当面,惹不起躲得起。

不错,银行有的是钱,但不敢投放。银行也有难言之隐,也有自己的利益,让银行去干锦上添花的事愿干,凭什么要他雪中送炭?他们不是政府民政部门。没办法,到省城找到了投资银行,可以;但有一个条件,必须担保。经验教乖人,不担保的贷款是没有回报并有风险的贷款。有担保就不怕你不还钱,即使企业破产了,也没有损失。这就是经验。市场经济年代,必须长有一颗经济头脑。

王清江一咬牙,让啤酒厂担保。

李尖端不同意,啤酒厂从困境中走出来时间也不长,现在正在走扩张之路,也急需要资金。王清江批评他没有全局观念,给了他一个底线:不换思想就换人。无奈,只得在合同书上签字。一笔下去是8000万,把啤酒厂所有职工的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结果,8000万没有救活纸厂,还要他这个活厂陪葬。冤!

合同书成了催命符。

他有什么办法,只能找领导。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找王清江,问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王清江说了一句很哲理的话。

什么意思?没有解释,没有下文。

王清江没有下文,他不能没有下文。法院的传票已经送上门。你不理睬法院,法院要理睬你。封门、冻结银行资金,法院有的是强制办法。

万般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找马难生。

情况很明了,8000万要还。

马难生没有表态,令李尖端很失望。

没有表态并不等于不解决。他初来乍到,心里无底,特别忌讳草率决策。

送走李尖端。马难生拿出电话本找到财政局长卢森的电话。他要摸一摸全区财政的家底。

说曹操,曹操到。卢森上门求见。

卢森40出头,是全区唯一博士局长。他这个经济学博士绝对是正宗的。这年头,文凭也有水货,党政干部的博士、硕士文凭不是水货的算是新闻。卢森去年到聪江,是引进人才的产物。来聪江之前,他在财大当副教授。

“马专员,我这个博士局长也难当。”卢森进门就叫苦:“财政为纸厂担保的9000万到期了。纸厂无力还钱已成定局,人家要从财政账上划拨。这样怎么办?地直机关干部工资找谁要?”

又是纸厂。这个窟窿有多大?还有多少担保?马难生疑惑不解。

这次贷款方是开发银行。贷款的时间与啤酒厂相同。

既有担保,就得守信,就得还钱。欠债不还,无赖行为。

必然积极想办法还钱。卢森找到王清江。他是王清江从省城请到聪江的,平时相见,以礼相待。王清江对人是分等级的,“知人善待”。对李尖端这种工农干部,可以打点官腔,可以爱理不理。没有人认为态度不好,相反认为你沉着稳重。在王清江心目中,卢森是有地位的。王清江要拿他装点聪江的门面,是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流动宣传牌。

听了他的还款计划后,王清江笑了起来。笑他幼稚不了解国情。经济博士又怎么样?经济学家总是从经济角度上考虑问题,看似理性思维,其实质是不懂中国国情。中国的国情是什么?银行的钱不用还。这就是王清江的理论。不是瞎编的观点,而是有理有据的结论。社会上流行这样的说法,七十年代骗国家的钱,八十年代骗财政的钱,九十年代骗银行的钱,现在是骗老百姓的钱(股票)。不管那个年代,银行的钱到手就是财。如果大家都自觉还钱,四大国有商业银行就没有那多呆账、死账、坏账。那么多钱丢进企业里,有几多拿了回来?不都是作为不良贷款给化解了。别人做得初一,我就做十五?反正不是先例。

王清江的观点昭然若揭。

简直无法交流。不过,经济学家与政治家观点不吻合是正常的。

喇叭不想调头吹,卢森只得找马难生。他相信马难生不会持有王清江那样颟顸观点。

“经济学博士没有办法我还能有什么高招。”马难生开玩笑地说:“你有什么高见说出来听听。”马难生知道他有办法。

正聊着,廖克明推门报告:“马专员,开会时间已到,王书记请您马上去烟草局开会。”

全区烟草工作会议在烟草大楼召开。烟草在聪江的地位举足轻重,地方党委政府主要领导不能不参加。

王清江今天到会特别早。特事特办。

部门会议一般不提前,但也不迟到,来得总是恰到好处。时间由杨南可掐定,不会出扯。

来得早说明对会议的重视。不到接待室,而是直接到会场,坐在摆有他名字的位子上。

他坐下,其他人也就跟着坐下来。开会的驾式已经摆开。

王清江拿起桌上摆放的招待香烟,看着,欣赏着。烟草局这次很明智,没有摆外地烟,摆的都是聪烟。

欣赏完毕后,他将烟放进口袋里。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微小动作,只有杨南可发现。

作为秘书,杨南可始终把注意力集中在王清江身上,他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杨南可的心。

杨南可悄悄走上主席台,偷偷地递上一包大中华牌香烟。

“拿回去!”王清江的声音低沉而严厉。

命令不可抗拒。

聪明反被聪明误,杨南可这一次失算了,以为王清江要抽烟。在杨南可的印象中,王清江不抽聪烟,专抽大中华。

省烟草局胡局长、地委、行署在家的领导陆续来到会场。这么多党政领导出席一个部门的会议是属少见。

马难生进入会场后,地区烟草局张在意局长宣布大会开始。接着开始介绍来宾……

“等等,李寻思怎么没来?”王清江突然发现烟厂厂长李寻思没来开会。这样的会议怎能没有他参加?没有他参加的烟草会议,是不成功的会议,最起码是不完整的会议。

根本就没有通知他。

他也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这次会议是全区烟草系统行政会议,各市县烟草局长、供销科长以及地区烟草局各科室负责人参加会议。烟草企业不参加会议。

烟厂和烟草局过去是隶属关系,烟草局是烟厂的主管部门。烟草收归一条边管理后,烟草局就有些不大听地方的指挥。烟厂是地方企业,听地方的话。烟草局有些不满,经常人为地设些障碍卡烟厂。地方鼓动烟厂与烟草局抗衡。为增加抗衡资本,地委将烟厂升格,由科级升到副县级再升到正县级。还嫌不过瘾,最后升到权力范围内的最高档:大部办级。这样,不仅厂长是正县,而且副厂长也是正县。副厂长跟烟草局一把手平级,看你如何指手划脚。

要斗就斗到底。

烟草局换了张在意局长后,他想与地方改善关系;也知道工作还得依靠地方。闻错就改,今天这个会主动邀请地方负责人参加,就是在向地方抛“绣球”。

误会一下子难以消除。王清江钦定李寻思参加会议,就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意思很明了:你不要李寻思参加会议,我偏要他参加;你烟草局不喜欢烟厂,我王清江喜欢烟厂。

李寻思今天玩足了“味”,他不来就不开会。这么抬他的庄不是好事,是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他是个聪明人,更知道企业不能与主管部门或行业管理部门作对,否则吃亏的是企业。因而,在受宠若惊的同时他也感到惶惶不安。

李寻思坐定后,大会正式开始。

张在意局长开始总结上半年的工作,安排布置下半年任务。他没有展开讲,也不敢展开讲。领导在场,这个舞台他就不是主角。不能耽误领导的宝贵时间,留足时间给领导指示。

“下面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地委王书记讲话。”张在意提高语调,意在强调王清江的份量。

王清江扫了一下台下,开始他的演讲。

在部门讲话,一般不要讲稿,随意发挥,即使是错了也是对的,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不过错不了,部门讲话的套路他一年要练上百次,像小学生背唐诗一样滚瓜烂熟。首先介绍全区经济形势,其次肯定部门在参与全区经济建设的成绩,最后讲几点要求。他今天着重讲要求:

“大家都知道,烟草在聪江的地位举足轻重,地区财政离不开烟草的贡献。现在的形势很严峻,我们烟厂生产的烟被赶出东北市场,周边几个省实行烟草封锁,我们的烟无法进去。与此同时,我们在座的各位老总们又不愿销我们聪江的烟,认为利润小成本高,销一箱烟不如销几条玉溪或大中华,既简单又省事。各位想到没有,我们是穷地方,有多少人抽得起高档烟。销高档烟肥了你烟草局,却苦了全区人民。你们为别人打工,别人给了你多少钱?不卖聪江烟,聪江经济发展不了,你们没有责任吗?聪江不发展,你们聪江烟草局在全省有位置吗?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你们瞧不起聪江烟,不愿出售聪江烟,是什么意思?是儿子瞧不起母亲。既然这样,那好,你们烟草局从今以后就不准你叫聪江烟草局。叫什么烟草局我不管,不叫聪江烟草局,可以不销聪江烟。叫聪江烟草局就必须销聪烟。我想,你们可以不要聪江,但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不会不要聪江。这是我讲的第一个意思。”

王清江观察台下的反应,见会场鸦雀无声,说明他的话起到作用。他接着说:“我讲的第二点是,聪烟质量不错,大家都要抽聪烟。从我做起,从我们台上这些人做起。大家敢不敢亮出你口袋里的香烟。徐书记,你敢亮吗?”王清江问身边的徐时岸。徐时岸装着没听见,不理他。“大家的口袋里有没有聪烟?”见没有人回应,王清江讲得更起劲,“都不敢拿出来,是不是?我就敢拿出来。”说完,他真的拿出一包烟——聪烟。

杨南可恍然大悟。

大家跟着也信了。他补充说:“聪烟的质量、包装都不错;你们看这包豪宝牌的香烟,就不错吧。”

他的话刚落,引起了哄堂大笑。王清江意识到自己讲错了,拿起香烟盒仔细观摩,发现不是豪宝牌香烟,而是豪宾牌香烟。繁体“宝”字与繁体“宾”字接近,怪不得大家笑他。

笑是小事,关键是发现了他不诚实,说明他不抽聪烟。在常人眼里,领导干部思想觉悟比一般人要高,没想到这么大的干部也玩花招。

王清江崇高形象受到挑战。形象陡然下跌,跌到不认识的地步。

做官猜情,常抽烟的人,不会把牌子说错。

王清江尽力掩饰脸上的尴尬。突然,他呼地站起来,人们不知什么发作了。他要站着讲话。他大言不惭地说:“我在这里向大家承诺,我王清江只抽聪烟,不抽其它烟。今年过节不收礼,收礼只收聪江烟;任何人给我送礼,不是聪烟我不接。”

此话好熟悉,大家想起来了,是脑白金广告语的改版。尽管语气有些外强中干,但毕竟还中听。

王清江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演讲。

十一

国家开发银行长江支行吴边行长上门兴师问罪。

见面就责问马难生:“你们聪江不讲信用,以后如何做人?”

吴行长心里很烦,顾不上行长风度,见面就是难听话。发这么大的火是因为他在王清江那里碰了一鼻子灰。两年前的今日,他是王清江的座上宾。那一次是借钱,是聪江向他们开发行借钱。王清江设宴款待他,说了很多恭维的话。钱到手就是爹。要还钱,王清江说不管这事,称这类事属政府管,让他去找专员。推得一干二净。有这样当领导?吴边还是第一次领教这样的领导。他也是领导,职务不比王清江小,凭什么用这样傲慢的态度对待人?他感到奇耻大辱,丢了一句话:“那就法庭见。”说完扬长而去。

他没有找法庭,而是找马难生。行不通的事诸诉法律是有法律意识的表现。但是,法院不是灵丹妙药包治百病,更不是为你设的,打官司不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打官司是打金钱、权力、时间诸因素的官司,是钱和权的较量。上策就是不要打官司,能调解的就调解,万般无奈才打官司。这也是经验。

马难生见他浑身是火,说话火药味浓,知道他可能受了委屈。人家财大气粗,又站在有理一边,不能不安抚。马难生站了起来,为他让座,亲自跟他倒水。“不知财神爷驾到,不知者不为罪。”马难生笑着说。

伸手不打笑面人。一句好话三分暖。

吴边开始说明来意。

未等他把话说完,马难生接上话:“9000万到期贷款偿还的事,我正在研究,马上就会有一个处理的意见”。马难生抢先把话挑明,目的是给对方一个信息,聪江在积极想办法还款,而不是想赖账。

吴边已感觉到马难生的态度是积极的。“既然老兄这么慎重对待,我吴某还有什么话可说。”吴边感动了。前后不到一个小时,接触两位领导,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一贵一贱,真情再现。他对聪江有一个重新的认识。

既然称兄道弟,就没有不能商量的事。马难生接过话茬,说:“你老兄要谅解我,给我一点时间。我到聪江只几天时间,人生地不熟,能不能宽容几天?”

要求合情合理。

吴边注意到马难生也称他为老兄,说明认同了他的称呼。

“行!”吴边爽快地答应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人和人的沟通不需要很多语言,彼此坦然就做朋友。跟缘分相同,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

大功告成。

吴边有点成就感,进门时的晦气荡然无存。

为巩固成果,马难生建议出去转转,看看聪江的风景。

吴边欣然响应。

“慢点,还找个人一起去。”马难生挂通了卢森的电话。

三人一起向皑山进军……

晚饭后,马难生送吴边回宾馆休息。

吴边还在兴奋中。马难生陪了他一整天,这就是最高规格,最高礼遇。

卢森随马难生到了宾馆8号楼。马难生暂时就住在这里。8号楼是一栋二层楼的别墅式建筑,房子不多,刚好住一家人。过去专门用来接待外宾及中央首长。现在落伍了,一直闲置没用。8号楼除了安静雅致外,其外表和内部装修显得陈旧寒酸。

马难生住进之前,宾馆进行了必要的装修。为慎重起见,袁凉林还开了专门会议进行了研究,拿出一套接待方案,报廖克明审批。廖克明不敢擅自作主,呈王清江阅处。王清江看了方案后大加赞赏,补充三点意见:一、安排一名工作踏实、办事认真的服务员,专门负责8号楼的服务接待工作;二、安排一名厨师兼保安,切实做好8号楼的安全保卫工作;三、对8号楼进行大扫除,该添置的东西一定要添置,并且质量还要好,不能让省城的干部感到聪江寒酸。显然王清江把马难生当客人对待。王清江断定,马难生来聪江是权宜之计,是过客,是来镀金的,小住的,绝对不是长久之客;聪江是马难生的跳板。持有王清江这种观点的人还不少。

三点意见迅速进行了传达,并很快落实到位。马难生入住后,发现整栋楼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心中有些不安。嗣后发现有两个专人服侍他,更是不安。不仅如此,还为他配了专车、秘书、司机,马难生心里很不安。他是共产党的专员,当官怎能做老爷?母亲的话又在他耳边回荡。到聪江赴任前,母亲拉着他的手,说:“儿呀!妈不盼你当大官,只盼你能平安退休。”他不解地问母亲:“妈,我才30多岁,怎么就说退休。”母亲深情地望着儿子,说:“电视上有多少当官犯了事,我怕你把握不住呀。”寥寥数语,一字千钧。

能平安退休吗?

经常要扪心自问。

他这一级到底有多少待遇?按中央的文件规定,只有正部级或者常务副部长级才有资格配专车、司机、秘书。他发火了,廖克明解释,说是王清江交代他们这样办的。在聪江,不仅地级有专车、秘书,而且县级干部也配齐了。没有人觉得不妥,不配反而不妥。被同化了。

马难生坚持不要秘书、专车。消息反馈到王清江那里,王清江笑而不答。虽然他没有说什么,心里很明白。他打赌,马难生不出三个月就会妥协,到时候一个秘书还嫌少了。这是经验之谈,他也试过不要秘书,其结果是,宁可不要秘书长,也不能不要秘书。秘书是他的拐杖,没有这根拐杖,他就成了盲人——寸步难行。

他等着看马难生的笑话。

专车还是来接他。马难生批评廖克明不听吩咐。廖克明很委曲。不是他不办,而是没有车可调度,唯有8号车没定人。这部车因号牌不吉利,都怕坐。过去都争坐8号车,要得发不离八;不知从何时起,“七上八下”更流行。也是巧,聪江这几年坐8号车的人,都没行好运,屁股没坐热就下课。韦旺就是坐8号车下课的。于是,8号由热变冷,无人问津。七号升温。透过七升八降这种现象,就能看出官场中人的心态:升是第一位,发是第二位。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客厅有很多人等他。自从他搬进8号楼后,晚上就没有断人。他在聪江没有利益关系,得意的不得意的都愿意跟他沟通。

先来后到,卢森只得在客厅排队。

这里也要排队,像看医院门诊一样,病人自觉排队。来的都是客,是客就不讲级别,唯有以先来后到最公正。

客人走完了,也到了休息时间。卢森不忍心打搅马难生休息,要走。怎么能走呢?马难生有意留他压阵。

既然这样,那就坐下来聊天。两人在聪江都是单身汉,没有老婆管,早一点晚一点无所谓。两人年龄相当,志趣相投,又都来自省城,自然话多范围广。不过话题集中在聪江。看得出他们爱聪江。

正聊得起劲,乐花子敲门进来。她是8号楼的专职服务员,是王清江钦定的。马难生规定她晚上不要上班,她不听,说她的职责就是照顾好马专员。马难生见到她就有些坐立不安、如芒在背。之所以出现这样严重的条件反射,是因为晚上整栋楼就他和乐花子两个人,孤男寡女说不清。

乐花子说:“马专员,我跟您炒了两个小菜,请您宵夜。”边说边将菜放在桌上。这是袁凉林制订的规矩:马专员工作很辛苦,超过24点,必须安排宵夜。

“过来,小乐。”马难生喊住乐花子,说:“我说了多次,晚上不宵夜。请你把菜端走。”

乐花子站着不动。看得出她很为难。

为进一步说服乐花子,马难生接着说:“小乐,你知道吗,临睡前吃东西容易得高血压、心脏病;我还想健康长寿。”

乐花子重复袁凉林教的几句话。

马难生烦了,要发火。卢森接过话茬,说:“喂!不要这样吧;我肚子正饿,拿两瓶啤酒来。”

乐花子走了。卢森打趣地说:“这小女子真靓,你不要犯错误呐。”

身正不怕影斜,但人言可畏,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马难生想起卢森在聪江也是单枪匹马,何不与他住在一起。主意已定,马难生说:“你住在什地方?我们住一起,相互有个照应。”

“你看!”卢森以为刚才的玩笑话起了作用,于是进一步开玩笑,说:“不过……”说一半留一半,让你去猜想。

马难生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

硬是一句打邪的话。

乐花子把啤酒斟满后没有离开的意思,她要敬酒。这种场合她见得多,知道怎样哄客人高兴。马难生一脸的严肃样,她便冲着卢森,说:“我代表聪江人民敬卢局长一杯,感谢你们深更半夜还在为我们老百姓操心。”说完一饮而尽。

你们当然包括马难生。

从来没有见到这么豪爽的女子,卢森找了各种理由跟她干了几大杯。乐花子有些不胜酒力。酒能壮胆,她要跟马难生喝酒。马难生不冷不热更有挑选意义。向极限挑战是人生的一大乐趣。

“干!”想起马上离开这个地方,马难生喝了。

干杯有时是交流的开始,有时是胜利的告别。宴席上总以干杯为结束语。

十二

马难生的车子在行署大门被人拦住。拦车人是一位老者。他钉在8号车头,像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的造型一样,口里念念有词:“我有冤,我要告状,我要告状!”

司机邓国恼火地赶他走,掰不动。此时正是上班高峰期,看热闹的都是机关工作人员。马难生以为是车子出了故障,弄明白后赶紧下车。

告状人叫徐东面,是上访专业户,以告状为职业,从七十年代末告到现在,有将二十多年告状历史。

廖克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老者的面前。为显示自己的存在,他大声斥责道:“老徐,是不是又要一块钱买馍……还不快滚。”

一块钱飘到老徐跟前。

污辱人格。怎能这样对待上访的群众?

钱不能不要,状不能不告。徐东面捡起地上的钱仍然不愿离开,嘴里叨个不停:“我要告状。”看得出决心很大。

听了高人指点,他知道来了一位新专员。都说人忒好,肯帮忙。于是,就拦马难生的车。

行署大院的人都认识他。因他经常伸手讨钱,就爱拿他开心。

他告状比机关干部上班还准时。天刚蒙蒙亮就起床,步行至公路旁拦车。他坐车从不给钱,不知是司乘人员怕他还是同情他,反正从来没找他要钱。早上8点,准时到达信访办门口。到了中午12点,他便站在大门口。下班的人从他跟前经过,就能见他伸手乞讨:“给一块钱,我买个馍吃。”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二十多年风雨无阻。

“什么事?老人家。”马难生走到徐东面跟前亲切地问道。

没有人这样亲切地称呼他。受惯了嘲弄的人不知道受尊重为何物。他不敢相信马专员在跟他说话。

跟这种人讲客气等于贬低自己?廖克明赶快向马难生解释道:“这个人是神经病,不要理他。”

马难生没有理他,继续问道:“你不是要告状吗?把状纸给我。”

这句话提醒了他。

“状纸不是给你们了?真有味,还找我要。”徐东面喃喃自语。他说得在理,他的状纸二十年前就给了政府。

见马难生犹豫不决的样子,廖克明再次解释道:“不必跟这种人计较……”

马难生瞪了他一眼,目光像两把尖锐的利剑,刺得他心里发怵。

这时,信访办吴主任赶到。他冲着徐东面大声训斥道:“老徐,谁叫你找马专员的?”吴主任比廖克明有号召力。徐东面见到他如老鼠见到猫。

“你又没说不准找马专员。”徐东面辩解地说。看得出他受了委曲。

为什么怕信访办吴主任?有历史渊源。徐东面告了二十年状,跟信访办结下了不解之缘。这种缘分由开始的舌枪唇战,到双方无奈,到超凡脱俗。二十年时间,信访办的领导换了一任又一任,徐东面还是告状的徐东面。他成了信访办的老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信访办。写组织史、地方志还要请教他。这时候是他最得意的时候,有时还翘尾巴不告诉写史的人。信访办的人逐渐忘记了老徐是上访者,老徐也忘记了自己是告状的。一日不到信访办,不仅老徐心里发慌,连信访办的人都觉得缺点什么。老徐听信访办的话,只要信访办的人说一声:“老徐,你明天不要来,明天有省长来视察。”第二天保证见不到老徐的身影。不仅信访办见不到他,整个地委、行署大院乃至城区都见不到他。

告状把人告麻木了,告状把“状”给淡化了。没有这样的告状人,因而大家把他当成神经病。

“还不到信访办去!”吴主任下达指令。

徐东面一声不吭地走了。

马难生很难过。

二十年,人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徐也从黑发告成白发。二十年没有解决老徐的问题,说明了什么?说明了我们麻木不仁。我们自称是人民的政府,是为民办事的政府,口头上也经常念:“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署”。说的比唱的好听,就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楼。如果还是这样下去,有朝一日,人民不准你政府挂人民两字,就如王清江不准烟草局挂聪江两字一样。怎么办?如果人民跟王清江一样有权威,政府跟烟草局一样闻过即改,那就好办。我们每一位公仆,都必然牢记手中的权力是人民给的,必须牢记我们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都必须努力工作,让人民爱戴政府,永不仇视政府。

马难生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严厉地质问道:“吴主任,徐东面的案子何时能解决好?”

吴主任望着廖克明,希望廖秘书长能帮他解难。廖克明是前任信访办主任兼行署副秘书长,徐东面的情况比吴主任还清楚。还有一个因素,马专员正处在火头上,一触即发。廖克明是秘书长,汇报错了或者话没有说好,马难生不会不给面子。

廖克明根本就不理睬他。廖克明知道,自己的面子也只有那么大,弄不好照样挨批评。

无奈之下,吴主任只得硬着头皮讲。他首先问马难生,是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

这是一句屁话,肯定是真话。也不奇怪,爱听假话的人都自称爱听真话。官场上叶公好龙的人不少。

得到肯定等于许了他胆。吴主任来劲了,一吐为快,说:“徐东面何时死,他的事就何时了结。”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这是自然淘汰法,有这样处理问题的?

难道很复杂?

其实是一件大不了的事。二十一年前,徐东面的独子徐大山发现本队社员盗伐集体林木,便抓住此人。那时候讲阶级斗争,盗窃集体财物轻则批斗重则坐牢。争执中,对方对着徐大山的脑部猛下一扁担,把徐大山打昏。经抢救,命保住了,徐大山从此变成了傻子。按理说,徐大山是保护集体财物光荣负伤,属公伤,公社、大队不仅要报销医药费,发放营养费,还要表彰他的英勇行为。事与愿违,两级机构定性为斗殴。因为大队支书替对方承担了责任,称对方砍树是公差,是他安排的农活。就这样,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公断不下。调查、协商、妥协,反反复复,一拖再拖,久拖不决,拖到今日还处理不下。徐东面的老婆在这期间去世。时间越长越被动,越难办。当时的环境已失去了意义,但处理这个问题必须结合当时的环境,否则,徐东面不服。久拖不决,只有等徐东面死。只有徐东面死,就没有人提此事。他的傻儿子永远不会告状。所以说,徐东面几时死,此案几时结。

这是什么逻辑?简直是荒唐。马难生激怒了,他说:“我就不相信二十年处理不了一个案子。我们共产党人,八年赶走日本帝国主义,四年打败蒋家王朝,难道这个案子比他们还顽强?”

他的话铿锵有力,可惜促动不大。麻木了,麻木到针扎进去见不到一滴血。

不动乌纱帽触动不了人。不怕掉乌纱帽的官员才叫有骨气的官员。现在,不怕掉脑袋的官员有,不怕掉乌纱帽的官员还没有生出来。成克杰、胡长青之流就是这类人。

“廖秘书长,你把老徐的情况整理成资料给我。处理不好老徐这件事,我、你、他统统辞职。”马难生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他,指的是吴主任。

“马专员,此事处理不好,我主动辞职,不用您撤我的职。”吴主任立即表态。

不是盲目表态,而是有信心作保证。在信访工作实践中,他摸索出一条规律,只要领导重视,大员上阵,天大的事也能迎刃而解。马专员把自己捆了进来,亲自过问此事,可以肯定地说,不出数日就能彻底解决。

这就是中国特色。

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廖克明跟风表态。

不见东风不表态。伟人说过,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廖克明坚信,西风压倒不了东风。

触景生情。马难生想起14岁那年随母亲到公社革委会上访的情景。那时,他初中刚毕业,没有接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母亲马春保拉着他到公社上访,一位分管教育工作的革委会副主任接待他母子俩。母亲说明来意,这位副主任翻开录取档案,脸顿时黑了起来,说:“你心里有数,你儿子的家庭出身是右派;只有贫下中农的子女才能上高中。”马春保辩解道:“我儿子生下来就没有父亲,他是我拉扯大的,跟我姓;我的家庭出身是贫农。”马春保还自豪地说:“我儿子成绩全公社第一,凭什么不录取?”这是事实。有理说不清,那是个唯成份论的年代,右派的儿子几乎等于右派。在农村,更没有子女跟母亲姓。“你不要横扯。”副主任很不耐烦,说完就要走。到底谁在横扯?母亲拉着副主任的衣服死活不放。儿子一生的前途命运在此一举。每一位母亲都愿为儿子的前途破釜沉舟。副主任的衣服撕破了。他发火了,对着母亲就是一顿拳脚,边打边骂:“你这个右派婆,胆敢在无产阶级司令部甩赖。把你关起来!”母亲仍然不松手,仍是据理力争。出来两个年轻人帮忙,副主任才逃脱。马难生宁可不读高中,也不愿让母亲受辱。母亲拉着他的手,一路哭着回家。他从没见过母亲这么伤心。母亲跟他讲起了父亲的故事。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第一次知道亲生父亲是大学高才生。父亲你在那儿?这时他渴望见到自己的父亲。从此他踏上学徒的路,做鲁班的学生。

往事不堪回首。

十三

“把所有的拨款都给我停下来!”马难生对着电话,以不容商量的口气命令卢森。

电话放下后,马难生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静。聪江已进入非常时期,各种潜伏的危机、问题、困难、矛盾浮出水面,没有小事,每一件都是大事,都必须认真对待,丝毫马虎不得。纸厂1.7亿的到期贷款要还,地委、行署新办公楼2000万的工程款要结,农村基金会6个亿的本金无钱支付,农村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达标的4亿债务要偿还,基层供销社2亿农民股金要清退,乡镇及村组5个亿欠债等等。这是没有水份的统计数字,是要拿钞票出来兑现的数字。聪江全区财政收人一年7.3亿,可支配财力4.5亿,就是不吃不喝也要得两年时间才能还清。

不能不吃不喝?

堵缺口、化矛盾是摆在马难生面前迫切需要解决的头等大事。

一个子都不能乱花。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有人花钱不心疼。省政府给了三百的救济金,用来救济这次水灾的困难户。王清江得到消息后命令卢森拨200万到人民广场工地,拨80万到纸厂。两个地方急等钱用。不然,一个要停工,一个要闹事。

这两个地方都是王清江抓的领导工程。纸厂已有一年多没有发工资,一千职工准备集体到地委、行署门前静坐。发钱如救火。

当务之急是什么?是纸厂1.7亿的到期贷款。不能置之不理?置之不理的后果是法院的判决书不请自到。随后是强制执行,不仅聪江的财政崩溃,而且聪江利税大户——啤酒厂就要改头换面跟银行姓。必然主动应战。

钱从何来?诉苦,求情,起不了作用。市场不相信眼泪。找财政,财政要保吃饭保稳定。找银行,拆东墙补西墙。这种方法可以,也被很多人用过。但是,区内的四大国有商业银行有钱不敢贷,要贷可以,用烟厂作抵押。都知道谈条件。烟厂是聪江经济的最后屏障,其繁荣的背后也潜伏着危机。不容乐观。国家产业政策调整对聪江这样的小烟厂非常不利,年产十万大箱以下的小烟厂,不再增加生产计划,不给产业政策,不享受优惠待遇,不扶不砍,自生自灭。聪江烟厂生产能力是七万大箱,只准生产三万大箱。嫌少?没调减就是几百个不错。聪江烟厂也只能吃补药,不能吃泻药。

不准打烟厂的主意。

办法想尽,没有一个好的主意。条条大道通罗马,不相信找不到一条康庄大道。卢森说他有一个馊主意:讨回聪江大桥收费站的欠款。聪江大桥是109国道的必经之地。五年前,聪江地区自筹资金将原有的聪江大桥加宽成新的聪江大桥。新聪江大桥建成后,省政府同意在聪江南岸设立收费站,收取往返车辆过路费,偿还修桥的贷款,美其名曰:收费还贷。与“留下买路钱”意思相同,但有本质的区别。正由于怕大家误会,所以才不叫留下买路钱,就想了一个新名词叫收费还贷。

三年前,省城有一家公司看中了这座收费站,愿出资2个亿收购。来人找到王清江,一拍即合——聪江正等米下锅。为表示诚意,增加吸引力,聪江主动让利2000万。乖乖,2000万,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有一个条件,必须一次性付款。行!行!对方求之不得。怕变卦。马上签订协议。公证。收费站中层以上干部大换血。动如脱兔,就是交钱不甩纳。到了交款日期,进账一个亿,差8000万。不是对方没钱,他们说是银行拿不出那多钱,等第二天送来。这一等,不知何年何月何时。

不讲信用。指责没用,他那一个亿都不知是怎么凑齐的。

这家公司只用一年半时间,就收回了1.8亿;接着转手卖给温州人。温州人也赚得差不多了,正在与香港人洽谈,也准备转手。

不抓住这个机会,欠款就要无休止地欠下去。

这是个好主意,怎么是馊主意呢?卢森解释说,收费站转去转来的内幕只有王清江清楚,其他人插不进去。打收费站的主意,就是打王清江的主意;是不是馊主意?

不能因为王清江就不收欠款。一定要收回,马难生铁了心。

卢森有顾虑,如果王清江设阻怎么办?

一定不会。马难生这个估计十分正确,王清江有什么理由反对?

收不回欠款就收收费站。只有一个选择,没有其它答案。

开始行动。

由卢森去办。他是最佳人选,与聪江没有瓜葛。

温州人不把他当一回事,开口闭口付林省长是他的哥们,叫王清江来。口出狂言。卢森虽一介书生,办事也讲究三思而行,但是,不要以为他文弱好欺。宁折不腰是文人的清高。看似屠刀比思想更能征服人,其实征服的只是一时,思想的征服才是永恒的征服。关公的大刀在武庙里生锈,夫子的思想至今还在流传。卢森一改往日的斯文,义正词严地宣布三点意见:1,收费站的欠款不管是谁经手的,必须由收费站还款;2,收费站8000万欠款及123万利息必须在本月内结清;3,逾期不结清视为违约,聪江收回收费站。

没什么商量余地,这就是底线。

温州人被震住。他猜测,卢森敢讲狠,肯定有人支持;不然,他没有这个狗胆。

猜对了。有人支持。只要不是王清江支持就行了。王清江不会自己与自己过意不去。是谁?只有马难生。

在聪江,谁还比王清江牛?温州人不信马难生敢与王清江作对。为保险起见,他决定上王清江的门。

王清江沉默不语。

不吱声并不等于没有动作。

动作来了。马难生接到通知,下午开地委会议。此时,省电视台《焦点时刻》栏目记者把他请到一大群老爹爹老奶奶中间,让他回答市民关注的问题。旁边还有聪江市长、聪江地市二级建委负责人。

聪江进入酷暑时期,是市民用水高峰期,城区经常停水,严重扰乱了市民的正常生活。家住江边无水喝,怎么拉客观也说不过去。市民要讨个说法,请来了省城记者助阵。为什么舍近求远?老爹爹老奶奶知道,本地和尚难念本地的经。

现场看不到聪江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他们退避三舍,像躲瘟疫一样不见人影。怕什么?怕牵涉进去。在聪江电视台,谁也不敢做反面的报导,除非你不想捧这个饭碗。有前车可鉴。有位记者制作一个节目,反映聪江有一千多项收费项目。在省台播放后,立即遭到王清江的棒杀。王清江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记者吃里扒外,聪江给他吃给他喝给他工资,而他偏不为聪江说话。既然他喜欢捅娄子,就让他到环卫所去捅漏吧。当然没去捅漏。这个记者去了广东,在广东录制了轰动全国的电视政论片《走向辉煌》。成为名人。从这个意义来讲,他还得感谢王清江,如果不是王清江要他去捅漏,他到不了这一步。

录制工作开始。

采取一问一答方式。由聪江市唱主角。聪江市建委主任和市长就停水的问题作了解释。气氛非常热烈。

市民代表对市长的回答不满意。地区建委主任开始帮腔。理由听起来也充分。近三年时间,城区供水投入七百多万,增设泵站三座,新铺设水管三公里。由于城区人口增长迅猛,加之江水受到严重污染,到了无水可提的地步。下一步,计划投入资金二千万……

“数字不要说了,计划也不要讲了。”马难生打断了建委主任的讲话。这个时候一定要讲实实在在的东西,不能打官腔。马难生说:“数字留给专家、学者去研究,计划留给研究人员去绘制。老爹爹老奶奶不管你这些数字,他只管拧水龙头,有水就开心,无水就骂娘。骂得好!谁要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作为专员,我诚恳向市民道歉!”他站了起来,面向市民代表鞠躬。接着说:“当务之急是解决市民的用水问题。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你们自动辞职,我另请高明。”

大家面面相觑。

看架式不是闹着玩的。马难生看了看身边的官员,加重语气地问道:“怎么样?”

表态很干脆——“没问题。”

十四

王清江稳坐圆桌的正中位置。这个位置是铁板订钉书记坐的位置,是权力的象征。说来也怪,没有人规定这个位置是书记的专坐,但只有书记才坐;书记不在时宁空勿坐。似乎谁坐谁就有野心,还是不坐为好。野心都有,时机不成熟时不要表露,不然就要被人指三道四。找准自己的位置,千万不要越位。越位是官场一大忌。要越位可以,一定要声明:排名不分先后或按姓氏笔划排列。要标清楚,否则误会不少,有时还要犯政治错误。聪江日报经常犯这样的错误,经常把排名搞错,经常刊登声明或道歉。不登,没人知道错了,登了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马难生步入地委小会议室,11个地委委员全部到齐。各人坐在自己该坐的位置上,唯有王清江旁边空一个位置。马难生不知道是留给他的,从旁边拉一个凳子坐在王清江的正对面。这是个不好的预兆,王清江意识到,这个年轻人要与他分庭抗礼。

“开会了”王清江懒慵慵地说:“今天我们研究一下‘兴工强区’的问题。这是个老话题,为什么还要提出来?因为我们有的同志对此认识不足,对工业失去信心,不愿投入。”他顿了一下,突然来了精神,说:“不输血怎能造血?不兴工怎能强区?不加强基础设施的投入,怎能壮大发展我们的城市?因而,从现在起,我们必须树立一个思想,即集中财力发展工业,集中财力搞建设。不发展工业,我们与兄弟地市州还要拉大差距。不发展工业,错过了这一轮发展机遇,我们在座的都将是聪江人民的罪人。”

他的意见就是讨论的依据。

估计意思已经说清楚。于是宣布:“大家讨论吧!”

他的意思就是加大财政的投入。重提这个老话题是什么意思?不理解。按过去的观点发言不会有错。委员们轻轻松松表述了自己的意见。

都讲完了,该马难生表态。这样的会议,都必须表态,要计算票数。过半,就形成地委决议。会议开始时,马难生就嗅出王清江的弦外之音,他要借这个会议,把自己的主见转化为地委集体意见。如果按他的观点,聪江将步入了死胡同。

“兴工强区这个决策是对的,这一点我们任何人都不能怀疑。”马难生开始讲话:“如何兴工?这个问题值得商榷。加大投入只是一种方式,这种方式过去和现在都在用,结果怎么样?很不理想。当务之急是要从这种模式中跳出来,走引进外资之路。聪江规模以上的企业319家,七成亏损;这些亏损的企业并不是无可救药,大多数企业有产品有市场,如果有足够的资金也能走出困境。问题是,我们没有资金,四大国有银行的行长怕与我们见面,怕我们开口。财政的钱一要保吃饭,二要保稳定,根本不能拿财政的钱搞建设。怎么办?出路在引进投资。没有外部投资,我们的项目上一个死一个,开工之日就是破产之时。纸厂就是这样。大家可以算笔账,纸厂全部投下去,按目前这种情况得5个亿,利息是多少?未降息之前,每年5000万,这个厂一年能赚多少?国家现在降低了利息,但我们贷不到,因为我们地区是金融风险区,别人不敢放贷;我们只得融资,融资的利息是多少?这是个不稳定的数字,看市场行情,搞不好又在给金融部门打工。因此,政府不要办企业。现有的319户企业,除烟厂不能卖外,其它全部可以卖出去。政府不办企业,不等于废了‘兴工强区’这个大政方针,相反,这个方针政策尤其显得重要。政府只是转换了一下角色。”

“关于基础建设投资,”马难生换了一个话题,说:“也是一样,政府不拿钱出来,全部按市场化运作。人民广场投入将达到一千万,每年还得二百万维护,财政那来这多钱?买不起牙膏,如何保护好牙齿?因而,我让这些项目停了下来。很快就有新的机制来取而代之。聪江不仅要建人民广场,还要修建聪江大道,两岸滨江公园以及13条道路的改造等,全部按市场机制经营,按经济规律经营城市。”

马难生讲完了。

沉默,没有人吭声。王清江不讲话恐怕永远沉默下去。他不会不讲,他是有备而来。只不过对马难生的讲话还没有吃透。他要驳斥。

“马专员跟我们上了很好的一课,”王清江开始发话:“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财政的钱一是保吃饭二是保稳定?你是不是对我动用财政的钱有意见。”

此言一出,会场顿时紧张。

只等马难生答话。不然就冷场。

不说还不行,逼上梁山。马难生说:“聪江财政每年七个亿多一点的收入,吃财政饭的人有八万,八万人一年的工资就是八个亿,仅吃饭就存在问题。聪江还有一百万贫困人口,财政每年必须安排一部分资金进行最低生活保障。因此说,财政支出必须做到‘两保’。”

王清江根本听不进解释,他不依不饶地说:“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陈云同志对财政的定义是一要吃饭二要建设。这是经典学说,任何人都不能篡改。难道我们有的同志比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经济学家陈云同志还高明不成?”

马难生知道他心存不满,并且是冲着财政拨款而来。财政工作历来是政府一把手负责,支出一支笔,由专员或专员委托签发;其他人无权干涉。理论上是这样,实际上不是这回事。一分钱的主作不了,谁愿意当叫花子书记?当书记也应该有财权,这个观点在王清江脑子里已经根深蒂固。

马难生觉得应该避一下风头。如果针锋相对,势必争吵。于是,也就没有回应他。

你让他,他以为你怕他;你尊重他,他以为你没有水平。就有这些人。

王清江就是这种人。

话题越扯越远,越说越起劲。王清江质问马难生,说:“钱不用在建设上,那是坐吃山空。因此,必须集中财力搞建设。聪江大桥收费站偿还的欠款要打到纸厂的账上。纸厂现在进入关键时刻,8000万投进去,可以启动生产。人民广场的工程不能停,半途而废损失更大。”他讲完了。

最后的几句话,才是他今天最想讲的话。

“还有没有意见,没有意见就散……”会字还没有说完,马难生有意见。

“我申明两点,”马难生说:“陈云同志的一要吃饭二要建设的财政思想没有错,谁也不敢反对他老人家的思想,是我们理解错了。有一点必须弄明白,现在是市场经济,而不是计划经济。陈云同志所处的年代是计划经济时期。这是我要申明的第一点。第二,财政工作从中央到地方都是行政首长负责制,我将不辱使命、兢兢业业地行使职权,不受任何干涉。”

态度明朗。

王清江气呼呼地站起来。

顾不上面子,他手指马难生,说:“不要用负责制来吓人,告诉你,书记负总责。”

两个一把手吵了起来,大家无所适从。一个个愣在座位上不动。

都当观众。

王清江甩袖而去。

他不宣布散会都不敢走。

杨南可拿着王清江的提包和茶杯追了出去。

这时大家才知道,王清江不是上厕所。

于是一个个离席。 hrN2a5R73kLqMil+djbaFeHW1EzpWemnnapSaQIjfemcaL2Jvo/B7nD5xJYdv9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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