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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倾城之水

周好风睁开迷糊眼,天已大亮。他马上紧张起来,以为误事了。到处找手表,不知手表放在什么地方。心慌吃不得热粥,慌忙急乱办不成事。好不容易找到手表,才知道没有误点:七点刚过。自己吓自己。不能不紧张,全区经济工作会议从某种意义来讲就是看他的戏,他这个环节出乱,整个会议就要泡汤。昨晚熬了个通宵,为王书记写在全区经济工作会上的讲话,天快亮时才眯了一下。

王清江书记的讲话半点不能马虎,要充分体现最高水平,因为王清江是聪江最高领导人,讲话要与其身分相符。这份讲话稿已是第二稿,不能再让王书记给打了回来。人家说熟能生巧,他没有这个感觉,反觉得讲话稿越来越难写,王清江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净是些怪要求。过去要求讲话稿多引用名人名言,现在喜欢新观点、新名词,什么“借船出海”、“靓女先嫁”等等这些东面,越多越好。哪有这多新名词?错,改革大潮新事多,如果没有一点别人没有的东西,那叫什么水平。快把人想出神经病了。第一稿就没达到王清江的要求,王清江在讲话稿的封面顶头上签字:“没有新意”,四个字把一个星期的劳动成果给毙了。

前功尽弃,只得重来。

宋尺杰知道后,把他叫到办公室,批评加责备。怎么搞的?过去写讲话稿百发百中,现在几乎篇篇要重写,是不是没有过去认真了,是不是不愿动脑筋了。这是冤枉了他。公正地讲,他对每一篇讲话稿都是认真的,也是诚惶诚恐的,生怕写不好,生怕领导不满意。用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来形容,一点不为之过分。

要写什么?怎么样地写?先打好腹稿,再列好提纲,再找有关部门索要资料,然后找来一大堆报刊及上级有关这方面的文件讲话,寻观点,找依据,觅典型。不要以为万事俱备了,还没有完。拔掉电话线,反锁办公室,做完这些准备工作后才叫准备完毕,才开始动笔。这套工艺,使人误认为他不是在写讲话稿,是在造精密仪器。

过去是这样写,现在还是这样写。不是他发生了变化,也不是稿子质量发生了变化,而是王清江发生了变化。过去,王清江喜欢名人格言、古典诗词,正对他的路。他是学中文出生,写这些东面轻车熟路。现在,王清江需要新观点,新思潮,他不熟又很少让他下去搞调查,哪来的新观点?

这不是强人所难?周好风望着宋秘书长,沉默不语,两眼带着乞求的目光,希望秘书长指点迷津。

宋秘书长没有什么高见,也懒得管这类事。写稿有专门的副秘书长管,他虽然是秘书长,但还是地委委员,排座次要排在副专员前边。同时,他还是个潇洒人,不愿办具体事,也不研究专门的问题,认为是专业人员做的活。不该插手的事一定不插手,否则陷进去就是费力不讨好。像领导讲话这一类的事,如果参与进去,打板子的首先是他。交给手下人去办,既是对手下人放心信任,又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还能落得只吹哨子的裁判员当当。

周好风想解释两句,话到嘴边又收了回来。在地委办公室这个地方,就是要做一个沉默的人,就是要少说话多干事,并且不能有多少思想,最好脑袋长在领导的身上;特别不能跟领导顶牛。他始终牢记这一点,遇事总是不吭不声。不要以为不吭声的人就是哑巴,其实他想对王清江说,不能每次讲话都有新观点,一年只能有一个新观点,并且这个观点管全年。

无疑他是对的,基本路线管一百年。观点多了,每天都在变,朝令昔改,摩擦增多,冲突频繁,搞得人们无处适从。

王清江不这么认为,他的态度很明朗,一篇讲话稿,如果没有新观点,就谈不上新意,就是老生常谈,就是剩饭炒三遍狗都不闻。

在地委办公室,最好的工作就是跟书记当秘书,工作潇洒进步快;其次是当秘书科长,管吃管喝管坐骑;最没有人愿意干的是周好风这份差事,给领导写讲话稿,讲得好是领导的,讲得不好是他们秀才写的。当然,这份差事是光荣和自豪的差事,不是一般人能够干得了,必须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地委办公室的干部,“五大员”出身的占多数。这些人参加工作就在办公室“服役”,十六七岁就开始干“打字员、通讯员、驾驶员、机要员、话务员”工作,年龄不大,资格老,精通办公室的工作。文字人才基本是从外单位选调。周好风是大学本科毕业,舞文弄墨是他的长项。

他是宋尺杰要来的。二十年前,他和宋尺杰都在搞团的工作,两人关系很好。他在县团委工作,宋尺杰在地区农机厂任团支书。两人的感情是在上省团校时建立起来的,毕业后经常来往。宋尺杰比他有运气,团校毕业后借调到地委组织部搞调研。文字工作宋尺杰是门外汉。怎么办?调查结束后写不出调查报告,宋尺杰想到他,电话求援。他这个人很讲义气,是朋友就帮忙。他连夜赶到地区。一夜没合眼,完成了八千字的调查报告。组织部长看完宋尺杰递来的报告后,非常高兴,写得不错,有思想,有观点。随后又安排宋尺杰一个调研任务。这一次带有考察意义。成败在此一举。宋尺杰还是想到他,同样是由他来完成。这样,宋尺杰不仅留在组织部,而且成了部长的乘龙快婿;以后仕气一路飙升,当了地委领导。

谁人知道他这个幕后英雄?好在宋尺杰还记得他,当上秘书长后就把他调到地委办公室,算是有恩必报。全家随他调到聪江,妻子黄间安排在聪江日报社任编辑、记者。妻子是他大学同学,也是学中文的,搞编辑、记者算是找对了行。

刚到办公室时,写出的文字材料从不打板。现在有些无所适从,不知怎么写才好,有了江郎才尽的感觉;人还是那个人,脑袋还是那个脑袋,怎么说变就变了呢?枪越擦越亮,脑子越用越灵。难道他是老糊涂?他不老,与宋平尺杰同年,都是45岁。难道是未老先衰?有这种可能,不然,肚子里掏的脑子里想怎么会都不对王清江的口味?长此下去很危险,搞不好鸡飞蛋打,什么都失去。

他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珍惜每一次机会,很希望在这个位置上有所作为。机会有时是机遇,能经常与书记接触就是机遇,也叫优势;优势在知字,“知人善用”的前提就是知,知道你才能用你。离开这个位置,仕途就是未知数。

他现在的职务是正科。在这个位置上已干了三年,离副县只差一步之遥。不要看这一点点,越过这一点就可以坐小车,就可以报销电话费。俗话说得好,差之毫厘,隔之千里。隔一点就是一点。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因而,不吃不喝也要把讲话稿写好。

黄间找到办公室,她是兴师问罪来的。见面就责问:“昨晚干什么去?”屁话,他还能干什么?晚上不在家,一定在办公室加班;此外,他干不了其它坏事。吃喝嫖赌一样不会;社交圈很窄,自嘲为固守清贫的人。

“你说呢”?他反问妻子。

“你……”妻子气得说不出话来。

他不会安慰妻子,也没有时间解释。要是平时,他还会同妻子理论几句。今天不行,时间不允许,必须敢在王清江上班之前把稿子递上,不然不好找王清江。

他把妻子凉在一边,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王清江家。一位红毛青年堵在门坎上,问他:“你找谁?”

估计是王书记的儿子,周好风忙说:“我找你爸爸”。

“不在。”砰的一声,门关上。红毛青年很不讲礼貌,拒客千里。

周好风忙在门外解释,说他是地委办公室的干部。对方还把他当成上访的群众。他这身打扮还真有几分像上访人员——头未梳,脸未洗,衣服皱巴巴,那像办公室干部。是办公室干部又怎么样?小伙子仗着父亲是一把手,不开门就是不开门,还在乎谁?

王清江又到宾馆办公去了。

周好风只得打道回府。到办公室,他打王清江秘书杨南可的叩机。这时候王清江不会出远门,经济工作会明天就开幕。

杨南可回电话告之,王清江出差了。

怎么办?他急得自抖脚。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急有什么用?王清江会主动找他。这么大的会,王清江不会不要稿子。据他所之,王清江还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杨南可在骗他。当然他想象不到杨南可会骗人。他对杨南可有几分好感,认为同是文化人,彼此相互信任。他错了,杨南可只忠于他的主人,即王清江,其他人不在眼下。

半个小时后,杨南可出现在周好风面前。他是亲自登门拿稿。

少见。周好风想跟他套近乎,怎奈杨南可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在杨南可眼里,周好风不算文化人,会写讲话稿却没有发表文章算什么文化人。杨南可在聪江是响蹦蹦的人物,自费出了两本书。在聪江,能出书的人凤毛麟角。加之他还有地委办公室副主任这顶乌纱帽罩在头上,既有职务又有艺术成果,可以目空一切。

当然,也有人不买帐,认为自费出书算不了什么。

杨南可刚离开,宋尺杰就找上门来。带来了新任务,王清江在经济工作会上的闭幕词也由他捉刀。

写就写,生命不止,写作不息。有的人生来就是老虎命,到那里都吃肉;有的人生来就是狗命,到那里都吃屎。他是狗命,必须一件接一件地写。现在他最担心的是王清江的讲话稿,不知王清江是否满意,再打板子他的精神就要崩溃了。

“周科长,全区经济工作会材料都进场了。上午可以印完,不知王书记的讲话何时才能出来?”他的助手、副科长胡为中过来问他。进场是指进印刷厂。

周好风没有勇气打电话寻问。

一心不能二事,他没有心思写闭幕词,烦躁不安地等待结论。

每一次裁决都是这样的等待。

结果出来。“基本可以。王清江。”七个大字赫然出现在讲话稿的封面上。

周好风如释重负。

全区经济工作会议开到乡镇一级。参加会议的人员是一支庞大的队伍。聪江政界的精英都来了,有地委、行署领导,有军分区、人大、政协主要领导,有地直各部办委局主要负责人,有县市党政一把手和分管工业、农业副书记或副县市长,有各乡镇办场党政主要负责人。

该来的都来了,“一个都不能少”。

袁凉林笑逐颜开。每逢喜事精神爽,有喜事自然高兴。开会就是他们的喜事,是宾馆的好节日,他和宾馆的员工最盼这个会议召开。这年头都有盼头,大人盼栽田,小伢盼过年,他们盼开会。开会就有钱,开会就来钱。开这样的会,宾馆总能捞一笔数额不菲的大钱。

不是每次会都能捞钱,有些会还要倒贴。能赚钱、赚大钱的只有两个会,一是经济工作会,另一个是三级干部会。不仅宾馆盼这两个会,就是讨债的也盼这两个会。只有会开过后才能讨到钱。哪一年不开会或只开一个会,宾馆的日子就不好过,就要拖欠员工工资,外债更难以摆平,宾馆无宁日。两会成了宾馆的衣食父母。

大的接待任务,袁凉林都要亲自出山,这是原则问题。

原则问题不能把住就不配当领导。

这次会议有五百多号人。不要认为都是领导干部思想觉悟高,好招呼。恰恰相反,这些人见多识广,不容易招呼。人多嘴杂,众味难调。接待工作是一项烦琐的工作,同时也是盘人的工作,做到个个满意是件难事。但是,没听到袁凉林叫难。多年的接待实践炼就了一套纵横捭阖、左右缝圆的真本领。只要是重大活动,只要是他靠前指挥,保证三下五除二就把大家调理得服服贴贴,没有意见。

了不起。来开会的人都是些爹,都是管人的人。

晚上没有安排活动。

不安排并不等于没有活动,自由活动是最好的活动。相互可以串门,交流联络感情。最忙的人是县委书记,前来拜访的乡镇书记、乡镇长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机会难得,这也是抢抓机遇。等接见完毕,时间不早了。县委书记表面上客客气气,内心里焦急万分。他也是人,也要去看望他的上司。人非草木,个个有情。

王清江家与过年一样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韦旺家也不逊色,但绝对不能与王清江家媲美;一把手毕竟是一把手。

闹到半夜也该休息了。

宾馆出现暂时的宁静。有人敲门,确切地说,是一群人分头在敲。不是别人,是宋尺杰带领地委办公室一班人来收文件。文件出错,要回收,要重印。怎么会出错?大家心里蒙上一层雾团。宋尺杰负责收县市委书记和县市长的文件。在官场,记住一点,什么都得讲级别,就是发福利也要按官职大小顺序排列,不然就要碰壁。收文件也讲级别。县市一把手的文件就得宋尺杰去收,其他人难以胜任。他是地委委员,乌纱帽有他一票,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官大一级压死人。

有人猜测出了大事。

不错,是出了大事。一叶知秋,得佩服人的观察能力。

周好风是一般干部中最先知道出了大事的人。不是消息灵通,而是工作关系。宋尺杰通知他,韦旺的报告要重印。他懵了,以为错在他身上。领导的报告在印刷之前,他是校了又校,基本没有错别字。怎么有错呢?原来是名字错了,责任不在他身上。

又是一场虚惊。不能怪他神经过敏,他实在是经不起几吓。

推开办公室的大门,周好风才知道下了一场好大的雨。回家的路已被雨水淹没,又只能在办公室将就一夜。他不知道,这是第多少次在办公室过夜。

大雨拍打窗户的玻璃,嗒嗒乱叫,叫得人心琐。周好风无法入眠。他有个习惯,12点过后就睡不着,何况还有雨打声。干脆看书。

办公室的书都是政治书和业务书,不知看了多少遍,索然无味。

雨没有停的意思。他打开窗户,让冷空气吹醒发胀的脑子。好舒服。借着月光,他发现积水越长越快。聪江这个地方,只要连下三日雨,低洼地方就装满了水;连出三日太阳,低洼地方的水就蒸发掉。所以,聪江每年不是防汛就是抗旱。

积水在疯长。长的速度与雨水的速度不成正比。不好了,肯定是皑川水库决口了。周好风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打电话到防汛指挥部。

没人接。

梦乡之外边的世界浑然不知。

怎么办?周好风再打电话到聪江市委值班室,还是没人接。

时间不等人。情况紧急,必须超常规上报。无奈之下,他把电话打进王清江家。

好一阵才有人听电话,是王清江。“喂!什么事?”王清江在电话里严厉地询问,他怕又是恶作剧。

“我是地委办公室周好风,皑川水库可能决口了,街上有很多积水……”

没等他把话讲完,王清江不耐麻起来,说:“知道了”。

周好风楞在电话旁,像木头人。

多情总被风吹雨打去。好心没讨到好报,好泥巴没有筑起好灶。不值得。转念一想,尽了做人、做官的良心和责任,无愧,不后悔。

这一次,他真的累了,倒床便睡着了。

王清江怎么也睡不着。这是老年人的通病,醒了就无睡意。肉食者谋之,你周好风又何间焉?他怪周好风断了他的好梦。

皑川水库怎么会倒堤呢?是放水,是开了溢洪闸。水库溢洪减压是他的决策。

昨日上午,他到皑川水库检查防汛工作。聪江市委书记雷悠帘请示,皑川水厍蓄水量超历史,已到设置的最高洪水水位105米,能否启用溢洪道泄水减压,缓解大坝的承受压力。皑川水库是座蓄水灌溉抗旱多功能水库,常年必须保持一定的水位,蓄水量要控制在6500万立方米。只有这样,才能妥善处理防洪与兴利的关系。最近一段时间,阴雨连绵,水位急剧上涨。水位每升高一米,库容便增加400万立方米。据气象台预报,聪江地区近期内有一场中到大雨,如果不及时开闸泄水,皑川水库大坝将有倒塌的危险。绝对不是危言耸听,是专家建言;雷悠帘只不过是传声筒。

听了雷悠帘的汇报,王清江果断决定:“从现在起,开启溢洪道,按十九个流量泄洪”。

一言九鼎,立即执行。

雨越下越大,大地被点击得乱鼓齐呜。王清江再也无法入眠。除了雨声扰人外,兴奋也起了作用。临睡前,他接到省委办公厅的电话,明天省委副书记、省委组织部部长一行六人到聪江,请他及地委委员、行署副专员在家等候,省委有重要精神传达。什么重要精神对方称不知道。其实知道不敢告诉他,没有办法,他把电话打到孟达山家,电话那头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没想到这么快就逐了他的心愿,怎能叫人不高兴。好不容易入眠,却被周好风吵醒。

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床看电视。这是他治失眠的特有习惯,不到五分钟就睡着。朦胧中,他被周围的噪声吵醒,很是热闹。

不是一处热闹,而是全城在闹。

发生了什么事?王清江推开窗户,眼前是泽国水乡。他急忙下一楼。他家一楼等于是二楼,地下室其实是一楼。很危险,如果不是地势高,水肯定要进他家客厅,电视机、冰箱都得浸泡在水中。

这会儿,全城一、二楼的居民都在抢运家具电器。已经来不及,搬运的东西只能往楼梯间转移;楼梯间空间狭窄,还得站人。吵叫声胜过警报,把全城吵醒。有人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船上;不对,明明在自己的房里;等全部明白后,才知道自己躺在浮在水中的席梦思上。

王清江慌忙急乱打电话防汛办公室,命令立即关闭皑川水库泄洪闸。

一连打了七八个电话,拐了十几道弯,才把指令传出去。

天亮了。王清江被武警支队的冲锋舟接到水利局防汛抗旱指挥中心大楼。韦旺先期到达。他们一行登上指挥中心楼顶。聪江市区已变成威尼斯水城。

王清江沉默不语,谁也不敢大气哼一声。他们好似站在湖中的小岛上,眼前偶尔出现一叶小舟。

先急后缓。王清江最着急的不是救灾。他充分相信人民群众的自救能力。最着急的是省委副书记和省委组织部部长一行上午就要到聪江。眼前乱糟糟的样子如何接待?

“积水何时退去”?现在他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水利局长宫增拓回答不了,也不敢回答这个问题,上策是把王总工程师推上前。

此乃聪明之举,这个时候回答问题要有十分把握,不然一顿臭骂少不了。

“如果不下雨,下午4点才能退去”。王总工程师肯定地回答。他的话是有依据的,是通过估算得出的。聪江城区进水1530个组合流量,按现有的退水速度,下午4点退完很有把握。

王清江急得一懒。有什么办法呢,老天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他的丑。只能硬着头皮面对。

现在必须出城,迎接省委领导。

宋尺杰已经安排妥当。先由武警战士用冲锋舟将王清江一行送出水城,再由聪江市派车送到边界。在边界处等候省委领导。接上省委领导后,就在附近的镇休息。吃完中饭午休,四时出发。时间掐算得天衣无缝,就怕省委领导不按套路来。

王清江在边界处刚刚站定,省委的小车就到。省委副书记雷子明,省委常委、组织部长吴忠,省委副秘书长、省委办公厅主任马难生下车同王清江、韦旺等人一一握手。简短问候后,王清江把宋尺杰的安排和盘托出。

“不行!”雷子明一口否定。下午省委召开“三讲”动员大会,他还要主持会议。

见瞒不过,只得说实话。

听完王清江汇报后,雷子明决定增加一项此行的内容:视察灾情。雷子明在省委还分管农业,遇到这等大事,他不认为是麻烦,相反还认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时势造英雄,人的一生难得遇见几件大事。回避是没有出息的表现,参与才能感受成功的喜悦或失败的痛苦,感受才能悟出人生的真谛。错过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

宋尺杰从心里佩服雷子明。大领导就是大领导,水平就是不一样。倏然他有点瞧不起王清江,觉得王清江猥琐渺小。

走了一会工夫,前方的道路被水封锁。

下车后坐船。

积水在漫漫地回落,二楼的居民可以回家清洗、清理。雷子明和吴忠在灾民中视察,每到一处总要停下来,同受困的群众握手,询问受灾情况,代表省委向受灾的群众表示慰问。群众没想到省委领导这么快就来看望他们,感恩不尽。

当然他们不知道受灾是王清江和老天爷内外夹攻惹出的祸。要是老百姓知道内情,口水都要把王清江淹死。

也不能全怪王清江,要怪就怪老天爷的脾气太难琢磨。

王清江从来不做与老百姓明显过意不去的事,他很会羸得群众的口碑。虽然老百姓决定不了他的升迁,但是他绝不想有不好的言行在民间流传。

总的说来,他还是爱他的子民。

这是一次人员到得最齐的会议。

没有人请假,大多数人提前十分钟进入会场。

王清江环顾四周,见所有的地委委员、行署副专员到齐了,便开始清了清嗓子讲话:“同志们,省委对我们聪江地区领导班子进行了部分调整,省委雷书记、吴部长亲临聪江传送省委的决定。雷书记、吴部长一下车就投入了城区的抗洪抢险工作,送来了省委的温暖,给我们极大鼓舞和力量;同时,也为我们领导干部树立了光辉形象。我代表地委、行署对雷书记吴部长表示衷心的感谢。”一阵掌声后,王清江接着讲:“下面请吴部长宣读省委文件。”

吴忠不急于宣读文件,先幽默一句:“得到王书记的表扬十分荣幸。”

大家笑起来。

笑声过后,他开始步入正题:

“省委决定,马难生同志任中共聪江地委副书记,聪江地区行政公署专员;免去韦旺同志中共聪江地委委员、副书记,聪江地区行政公署专员。另有任用。”

大家屏住气息,会场寂寞肃静。还等着下文。

“宣读完毕。”吴忠不再说话。

就完了,怎么只涉及韦旺一个人?很多人很失望。最失望的数宋尺杰,常务副专员泡汤。还有一个人几乎绝望了,这个人就是徐时岸。

这时大家把目光集中在马难生身上。依稀认识他,但不了解他。从他年轻睿智的脸上,找不到聪江的希望。

嫩点,这是大家普遍的感觉。

接着雷子明讲话。他讲了三点,第一,肯定了韦旺担任专员期间的成绩。全是褒奖之词,搞得韦旺脸发热发燥。既然韦旺这好那好,为什么要他下台?为什么不要王清江下台?自相矛盾。韦旺坐在位子上相当窘迫,在他听来,好似在开他的追悼会。只有追悼会才这样讲一个人。

第二,介绍新任专员马难生。雷子明着重强调二点。一是马难生是平调,不是提拔赴任。讲这些,主要是消除人们对他的误会。马难生今年39岁,当正地级干部已经有二个年头,是全省最年轻的正地级干部。正因为最年轻,才容易引起人们的猜测和议论。在讨论马难生任专员时,省委常委觉得委屈了马难生。谁都知道,只要马难生不走,省委常委、秘书长的位置非他莫属。二是介绍了马难生的能力及为人。这一点不能不讲,又不能多讲,特别是不能多讲,多讲了没人听,人们要看他的实际,也就是说要看他在聪江的表现。现在结论为时过早。

第三,讲希望。雷子明希望聪江的班子是团结的班子,有战斗力的班子。希望新专员继承发扬老专员的传统,谦虚谨慎,在地委的领导下,带领行署一班人团结奋斗,开拓进取,把聪江的经济带入发展快车道。希望书记发挥传帮带作用,支持新专员的工作。希望聪江党政班子团结共处,努力工作,为把聪江建设成富裕美丽的聪江而奋斗。

雷子明讲完后,王清江请韦旺讲话。这既是客套,又是程序。不安排还有些不妥。韦旺骑虎难下,不讲,说你对抗组织,在闹情绪。做人很难。讲,韦旺站了起来,只讲了一句话:“服从省委的决定……”他讲不下去了,眼睛噙满泪水,眼泪绕眼珠打转。大家猛然发现他老了。

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就这样下台?

孟达山请他到省城工作,当农业厅长。他不去,主动要求退下来。孟达山以为他嫌农业厅位置不好,请他自己选一个位置。到了这个年龄,到了这个程度,做什么官都没有滋味,还不如在家颐养天年。他提一个条件,当巡视员。这个好办。但是,省委没有下文,一则给他时间考虑,二则觉得不妥。要知道,任命一个干部会影响一批干部。

“请新专员讲话。”王清江扯开嗓门喊得欢。

高兴忘记了老成。今天他是赢家,也兑现了他说过的话,“既能扶你上马,也能扯你下马。”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马难生坚持不讲话。王清江再三请求。他不讲有人要讲,徐时岸呼地站了起来,说:“我抗议,省委用干部不公。”

半路杀出一匹黑马,打乱了会议的程序。

王清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曲,顿时束手无策。

看到大家惊惶失措的样子,徐时岸开怀大笑,是无可奈何的笑。他接着说:“基层工作需要我们这些基层干部挑重担。省委对基层干部有偏见,重用的都是他身边干部。说句不恭的话,我们一点不比他们差。”徐时岸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口气,接着说:“韦旺同志那点不行?57岁就让人家休息,说得过去吗……”

拿韦旺说自己,很高明。

越说越离谱。王清江打断了他的话:“谁说让他休息了?请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

王清江揪住他的后半话不放,提醒他。

没有用,他已经不顾一切,继续发表他的言论。

谁都知道,他为韦旺鸣不平实质上是为自己鸣不平,因为他与韦旺不和。韦旺当专员断了他的专员路,他一直记恨在心,工作从未与韦旺配合过。

“我怎么不注意身份,我的身份是地委副书记。”这是徐时岸第一次向王清江公开叫板。现在他没有顾虑,无所求就无所畏。昨天他还在王清江面前点头哈腰,那是对他心存幻想。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从今天起,他要做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切功名利禄抛之脑后。

似是大彻大悟。

王清江的威信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在省委领导面前不能败阵,他要针锋相对。

他错了,这时候的徐时岸不是过去的徐时岸。

“徐时岸,你是不是看没提拔你就胡来?你有什么政绩值得胡来?”王清江想镇住他。

却反而激怒了他。

“我没有政绩,你王清江有什么政绩?你的政绩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了几年书记烧了三把大火:第一把火,聪江大堤决口,淹没良田十万亩;第二把火,讲风水,炸掉已竣工的连心桥,570万人民的血汗钱化成灰尘;第三把火就发生在昨晚,天下大雨,你要皑川水库泄洪,雪上加霜,水淹全城。这就是你所谓的政绩。说句不恭维话,你是变相的谋财害命,是人民的罪人。我徐时岸没有政绩,却不害老百姓。”徐时岸一口气说出了他心中的积怨。

他讲的全是事实。不过,有些责任不能全算在王清江一个人身上。

“你……你!……!”王清江说不出话来。他的心脏病发作了。

会场一阵骚动,不是因为王清江心脏病发作,而是大梦方醒的惊讶。在座各位方知道,全城水患是王清江瞎指挥的结果。这些人建地区时就落户在聪江,三十多年不知下了多少大雨,从来没有发生水淹全城的先例。他们也是受害者。

议论蜂起,会场失去了控制。

这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马难生站了出来。他不站出来恐怕没有人站出来。他说:“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立即停止争论。”他见大家还没有从争论的阴影中走出来,接着说:“同志们,全城的大水还没有退去,市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这个时候我们不站出来,不到现场指挥,就不叫共产党的干部;散会后,请大家按照各自的分工和联系的街道、企业,沉下去,站出来指挥。现在,我宣布——散会!”

铿锵有力,不容抗拒。

消息不胫而走,老百姓开始骂娘。

聪江建区三十多年,城区安然无羌,到了王清江的手就出问题;不追究王清江的渎职责任不足以平民愤。

说是这样说,谁处分王清江,难道他还会跟自己过不去?

老百姓也只是消气而矣,说完骂完了就没事。老百姓最善良。但是我们的官员不要忘了自己曾是老百姓,自己的父母仍然是老百姓。

马难生所到之处是骂声一遍,他在替人受过。

见到当官的就骂,廖克明不服,他要打人。凭什么骂人?他家一样受淹,他还不能在家。作为行署秘书长,新专员第一天赴任他不能不陪伴在左右。要是韦旺,他才不会舍小家顾大家。

积水大部分已退去,绾起裤脚可以步行。马难生来到体育馆。体委主任正带着大家转运物资。聪江是全省八届运动会的东道主。这是王清江好不容易争取到的主办权,得到了聪江人民的响应。全区上下万众一心,全力支持,打出了“当好东道主,办好八运会”的招牌。聪江地委、行署倾全区五年财力、人力、物力,全力打造八运会场馆建设。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大家不认识马难生,纷纷与廖克明握手。听了介绍后,体委主任在马难生面前诉苦。

聪江日报记者黄间在现场采访。黄间问:“马专员,您到任第一天老天爷就将了你一军,您对这件事有何想法?”

“老天爷是在有意考验我,看我有没有这个应对能力。”马难生笑了笑。

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老百姓在哭。

这是苦恼人的笑,借这个机会,马难生想给市民说声对不起。他说:“我向全体市民道歉!由于我们预报工作没有做好,事前又没有预案,事故后抢险不及时,给大家造成了巨大损失。现在统计没有结束,等数字出来后,我们将向社会公告,并拿出一定的资金给予赔偿。”

黄间接着问:“马专员的话可不可以在报纸上登出?”

讲出来就是为了登出来。

可是报社已有明确态度,凡是负面新闻,只许采访不许报道。采访资料存档备查。

马难生不知道有这个规定。

马难生不容置疑地讲:“这么大的事,老百姓最关心的事,你们报纸不报导等于失职。”

负面新闻不准报道是王清江定的规矩。王清江说,报纸是有阶级性的,是为党委服务的,而不是惹是生非的工具,更不能帮倒忙、添大乱。

马难生的话是对的。轰动全城的大事,报纸不报导,老百姓不认为报社失职才怪。

王清江的话也不错,但不全面。听谁的?

历来就是谁的官大就听谁。报社不会因为马难生而坏了规矩。

体委主任拿出体委系统受灾的书面报告给马难生。共损失七十万,全部是为八运会准备的物资。其中,电子计算机27台,纪念品39万份……不包括清洗后可以用的物资。

在大灾中损失惨重的数养殖场和养殖专业户,精养池塘里鱼、虾、鳖、鳝全部“充公”。也有人因祸得福,大水过后,在客厅捉了十几斤活鱼,谁都知道是鱼池跑出的。还有的人一脸盆兜到三只脚鱼。

正如水利总工程师所言,全部渍水在下午四时全部进入聪江江道。人们从家里走出来,城区恢复了人气。

马难生接通了防疫站站长的电话,指示防疫站全体出动,对全城进行大消毒。

经过水洗的聪江城,不仅没有干净,反而垃圾四撒,乱草缠树,黄泥粘地。这不叫水洗,叫水劫,确切地讲,叫脏水横流,恣意污染。水到污染到,细菌到,随之病毒到;再之后是瘟疫到。不防不安。

廖克明接完电话后对马难生说:“马专员,办公室来电话,通知您回办公室开会。”

马难生看了手表,已是19时30分。这时他感到饿。

还有一件事必须布置下去。“接通消防支队电话,”他对廖克明讲。廖克明今天作用很大,通过他,马难生要找谁就能找到谁。马难生接过廖克明递上的电话:“喂!我是马难生专员。”新来乍到,不得不自报门户。“你是何支队吧……请你组织五台消防车,对城区几条主干道进行冲洗……”

放下电话,马难生捂着肚子不让饿肚哇哇叫。肚子也懂得向主人抗议。

领导没说饿,廖克明不敢说饿。

廖克明变乖了,不任性了。

其实廖克明是个喜欢做主的人,跟韦旺在一起时,经常自作主张,有时还越俎代庖。韦旺训他,他不以为然;有王清江当后台,怕谁?

他还不知马难生深浅,暂且不敢张扬。

“马专员,你这样忘我工作我受不了。”廖克明不动声色地拍马屁。不过,今天说的是实话。

回家吃饭。

不能不吃饭。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心发慌。

吃完饭后,马难生来到地委会议室。

议题是讨论给省委、省政府关于这次水灾的报告。

宋尺杰按拟好的草稿开始念稿。

不一会,王清江就喊停。“什么?这次水灾淹没耕地2.6万亩,公路15公里……损失1.2亿。谁统计的数字?”王清江质问。

宋尺杰说:“是宫增拓他们写的。”

王清江激怒地站了起来。他忘了心脏病上午发作过,不能激动。“水利局就是喜欢受灾,没有灾,他水利局就没有地位。宫增拓就是喜欢报水荒,没有水荒,他们向上不能伸手。他每次把数字报得大大捞到了好处,这次还以为是要钱。这个数字不准确。”

王清江揭水利局老底,就是揭自己的老底。他接着阐明观点,说:“这次水灾淹的汽车、家用电器不是全部没用,经过维修还能用;不能算成是全部损失,只能算部份损失,最好只把维修费统计进去。”讲到这里,他很气愤地说:“我们党历来讲求实事求是,有的同志就喜欢报水荒;这股歪风邪气要整一整。”

会场严肃起来。

宋尺杰傻望着王清江。王清江不发话他不敢继续念。

“继续念。”王清江不奈琐地说。

没有时间讨论。经济工作会马上就要开幕。因水灾,经济工作会推迟到晚上开幕。

领导入座后,大家才发现韦旺不见了,其位置上换上一位新人。毫无疑问,专员异人。

这时,大家才明白,地委办公室神秘收文件是为了把韦旺两个字换成马难生三个字。

虚惊一场。

会议增加了一项内容,宣读省委关于聪江人事变动文件。

宣读完毕后,会议正式开始。马难生代替韦旺主持会议。王清江致开幕词。

王清江走上报告台,展开稿子,开始作重要讲话。

他没有脱稿,更没有发挥,像宣读文件一样,一字不漏地念下去。这种情况少有,说明了他的心情不大好;要是心情好,他是边念稿子边发挥,旁征博引,幽默诙谐,逗来阵阵笑声。

周好风坐在会议厅最后一排不显眼的位置。他有两个任务,一是记录王清江发挥的东西,回办公室后充实到讲话稿中去。二是观察自己写的讲话在观众中的反应。今天这种情形让他大迭眼镜,王清江一个字不加、一个字不减地照着他的套路打下去,还是第一次。他激动得要流泪。要知道,他这是在指挥领导。突然,他想起王清江的批示:基本可以。

基本可以的稿子怎能照念不误?他怀疑出了问题。到底谁出了问题?

大会结束后,大家各自回家。王清江没有回家,他一个人来到接待室。

不一会,杨南可领着宫增拓进来。

没等宫增拓坐定,王清江一顿脾气发起来:“你宫增拓,你真缺德,你这次不跟我增悦,还要出我的洋相是不是?你明知道是我下令开闸放水,还把受灾数字说得大大,是什么意思?想把我搞下课?新专员年轻有为,你想投靠他?我下台了,你有什么好下场,又轮不到你接班。”

霹雳霹雳,一梭子,打得宫增拓猝不及防。

何罪之有?宫增拓糊涂了。

什么事发作了?

王清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发这大的火。宫增拓一时无法适应,嘴里嗫嚅道……我……我……说不出所以然。

怪只能怪他本人,他是老师。说大话报水荒是他手把手教的,但没教到位。风调雨顺的年景,王清江要宫增拓找理由报灾,还要夸大其实。每一次都是按王清江的思路来;日久天长习惯成自然,不动脑筋也能写好受灾报告。

凭经验办事不行,必须用脑子办事。这一次水灾是要追究责任,要反其道而行之。

看到宫增拓委屈的样子,王清江知道他是无辜者,是好心办错了事。于是,不厌其烦地认真地开导他。

宫增拓茅塞顿开。

聪江上报省委、省政府关于这次水灾的报告只字未提开闸放水一事。 EY/3KQB9neCa3eBsQJaPCs4D0EawEMwMWXQdbmMZwE6FhgRWUovl8iWwJ2PuTT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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