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还不在头顶,离收工还有个把时辰,高音喇叭突然唱响,有经验的农民知道,此时不是例行广播,而是“文山公社搞不站”播通知。
不是“搞不站”,而是“广播站”,笑话人家播音员普通话不准。
还真是“搞不站”,普通话里夹杂着浓郁的文山方言——“文山公社搞不(广播)站,现在搞不(广播)通知。”是公社广播员童允玉的声音,“通知,通知,请熊文斗到公社开会……熊文斗听到通知后立即赶到公社,不得有误;其他同志听到通知后请转告熊文斗本人。”
没有新意,不是通知开会就是找人,没有第三件事。
只有这个条件,大队、生产队没有电话,广播就成了最省钱、最便捷的通讯工具。
不是每个大队都有高音喇叭设备,文山公社只有跃进大队享有这种待遇。不是跃进大队有钱,而是有“贵人”相助,这个贵人就是昌州地区广播电视局局长黎明保。之所以对跃进大队情有独钟,是因为跃进大队是地区广播电视局支农联系点,黎明保是联系点负责人。地委号召每个驻点单位每年必须为点上办1~3件大事、实事,黎明保积极响应地委号召,依托职能,把“党和政府的声音”送到千家万户。然而好景不长,一个月不到,喇叭成了哑巴,小偷把广播线当着废铁丝卖到邻近公社废品收购站。没办法,广播局工程队又来补线,怎奈补线速度跟不上盗线速度,黎明保气得咬牙切齿,找不到小偷就找大队支书出气,把童方军骂得狗血淋头。黎明保发出最后通牒,如果跃进大队再不能保证广播线路安全畅通,广播局不再补线。童方军组织民兵昼夜巡逻,守住了君子守不住小人,还是剩饭一碗。失望的不仅仅是黎明保,社员群众也不例外,如其好识小偷,倒不如好识自己;不用号召,各家自“剪”门前“线”,一夜之间,广播系统崩溃,广播线成了农户家中箍桶、晾晒衣服的铁丝线。如此素质让人心灰意冷,黎明保发誓再也不办“1~3件大事、实事”。说归说,不办不行,除了不好向地委交差外,还没有脸面见人,广播局的联系点没有广播说不过去,于是寻找替代办法,在大队小学的后背山上架起了高高的铁架,高高的铁架上架设三个不同朝向的高音喇叭;三个顶一千个,方圆三公里都能听到“党和政府的声音”,小偷也无可奈何。
“会不会是我们队的熊文斗?”有人议论。
“他还能上广播?”
很难说,熊家大湾的的确确有一个叫熊文斗的人,但是这个熊文斗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高中毕业生,既不是大队、生产队干部,也不是党员、专业户,凭什么通知一个“白板”开会?
对了,可能是熊文斗在外犯了案,开会是假,抓他是真。
顿时炸开锅。有人说看到熊文斗与一个女生一起走路,由此引发“强奸”话题;有人曾看到熊文斗在邮局“鬼鬼祟祟”,由此引出“投寄反动信件”话题……充分发挥想象力,林林总总,归纳起来一句话——不是好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潘大婶听得心惊肉跳。她是熊文斗没有出五服的婶娘,俗话说得好,不是亲不关心,她不“通风报信”谁通风报信?
“琼意大嫂,不好了,出大事了。”潘大婶老远开始叫。
谢琼意没有抬头,仍然猫着腰干自己的事。这年头跟她沾边的事不多,大事小事都不关她的事,于是练就了两耳不闻窗外事。
“文斗呢?……你家文斗呢?”潘大婶点了她家儿子大名。
这才意识到与己相关。
“文斗怎么啦?”谢琼意伸直腰,“文斗跟他表哥学木匠。”
“你没有听到广播?”潘大婶问。
听到响声,没有听仔细。
“是讲文斗?”潘大婶着急地说,“要文斗到公社,恐怕不是好事……你想想,文斗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干部,叫他去还会有做什么……(坏)事?”隐去了“坏”字。
谢琼意慌了:“你就直说……是不是文斗做了坏事?”
只是猜测。
“怎么办?……有没有办法?”谢琼意央求对方出主意。
她有什么法。
“这……”谢琼意急得像疯子。
于心不忍,对方反过来安慰她:“大嫂,也许是好事……也有可能是高考补录通知书来了,文斗离录取分数只隔三分,说不准那个考生出了问题被刷下来,让文斗刚好补上了。”
如此说来不是喜事?
正一说反一说,把人说糊涂。
不对,九月一日开学,现在是十月份,要补早就补上。不能马虎,找儿子去。
儿子感到莫明其妙,左想右想也想不出“请”的理由。虽然没有做好事,但也没有做坏事。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慌;熊文斗决定赴会。
与儿子告别后谢琼意没有回家,而是到小卖部买了一些蜡烛、纸钱、炷香,上山求丈夫保佑儿子。
跪在一堆新土前,谢琼意泪如雨下:“家和,我来看你,你儿子刚才被公社喊走,我担心他会出事,请你在天之灵帮儿子一把,保佑他平安无事……”
没有回音,但见丈夫的脸在火光和烟幕中微笑:“琼意,文斗不会有事……你的苦日子走到尽头,等着跟儿子享清福……”
真的?她欣喜地叫起来。
丈夫被吓跑,眼前只剩下坟茔和缭绕不散的烟雾。
是做梦还是丈夫显灵?
做梦不可能,青天白日做什么梦?当然是显灵。
好,安心回家。
快到村口就听到邻居议论,在说文斗坏话……懒得搭理,像是没有看见一样从他们面前走过。
房门没有上锁,推门而入。
用不着上锁,小偷不会光顾她的寒舍,除非是瞎眼小偷。说家不叫家,叫猪栏牛圈有些确切。不是因为脏乱,而是因为低矮、窄小,样子像猪栏牛圈。其实本身就是猪栏牛圈,三年前就是关猪圈牛的地方。隔壁的两层楼是她家过去的家,现在成了别人的家。不怪自己不载财,只怪丈夫得坏了病,为了凑钱看病,家中值钱的东西全部变卖,拉了一身债不说,还不得不卖掉新房搬进猪楼。丈夫得的是一种怪病,吃什么呕什么,到省城大医院检查才确诊是胃癌。丈夫不愿意做手术,要死就死在家中。医生能延长病人生命,丈夫只想早死。生命诚可贵,但要钱维持,上哪儿找钱?不是亲朋好友不借,而是无钱可借。过去她们家是有钱大户,丈夫的父亲及祖父都是科举秀才,是方圆数里有名的书香门第之家。轮到丈夫这一代虽然日子过得没有过去红火,但是分田到户后她们家又脱颖而出。丈夫是拖拉机手,闲时跑运输,忙时下农田,一家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有滋有味。她们家创下全大队三个第一:第一个戴手表,第一个盖楼房,女儿是第一个享有“三转一响”(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的嫁妆。一场大病,由盛到衰。幸亏老房子没有拆除,不然难觅栖身之地。丈夫回家后苦撑三个月零三天,死时体重只有40多斤。不是病死,是饿死。丈夫死后还不敢发葬,葬礼要花钱,做妻子的何尝不想让丈夫风风光光地离去。穷人有穷人的办法,叫女儿、女婿和儿子回家,趁着夜深人静上山挖井。井挖好后回家守着遗体到天明。凌晨五点一家人出发,文斗背着父亲的遗体,女婿扛着一块门板,女儿卷着一床篾席,她拿着鞭、纸、蜡、香,朝墓地挪步……鞭爆声吸引早行人,这才知道熊家和——昔日的拖拉机手不在人世。
“娘,文斗怎么啦?”门被推开,女儿熊文英闯进门。
“怎么啦?”母亲不满地,“你弟弟人品你应该清楚,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你就不应该怀疑自己的弟弟?”
不是怀疑,而是人家说得有板有眼。她听人说,文斗偷了人家彩电,公社公安特派员老范通知文斗到案。还有人说文斗参加了反动组织……
“这些人心肠坏……你致富他嫉妒,你出事他幸灾乐祸,不要信他们,信自己,信你父亲。”她把上坟的事讲给女儿听。
怎么能把幻觉当真?
“不许胡说。”母亲生气道,“头上三尺有神灵,这一次肯定是你父亲显灵。”
一阵沉默。
门外有人说话,熊文英以为弟弟回家。
不是弟弟,是周守岁一行。
大队支书童方军正在介绍熊文斗情况,见熊文英露面,忙对周守岁说:“那一位就是熊文斗的姐姐。”
一行人朝她家走去。
熊文英缩回小屋,慌乱地对母亲说:“娘,来人了。”
话刚落地,就有人问:“熊文斗在家吗?”
找上门来?看来真的出事了。
“找我儿子有什么事?”谢琼意敌意地问。
童方军一旁介绍:“这位是公社周书记,到我们大队检查秋播生产……刚才提到文斗,周书记才知道是我们大队的人,于是顺道来看你们。”
“看?”谢琼意在心里问。
周守岁上前握住她的手:“熊文斗了不起,是我们都灵县大秀才,他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了文章,是我们县第一个……”
发表文章不懂,晓得秀才的意思。秀才就了不起了,还加上一个大字,谢琼意笑逐颜开。
谈儿子三天道不完;不仅动口,还动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烟盒纸箱,拿出一摞笔记本——是儿子的诗集。
现在不是看诗的时候,但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周守岁粗略地翻了几页,被《父亲》所吸引——父亲背着我在鲜花丛中行走/我背着父亲在去天堂的路上……”
好诗,催人泪下。
沉默许久后周守岁换了一个轻松话题,说她儿子马上就有一笔奖金,建议盖一栋新房。
谢琼意说不能盖房,要还债;还欠三千多元外债。
相对于万元奖金是小数目。
“大妹子,让文斗到公社做事好不好?”周守岁问。公社文化站正处在筹建,正缺帮手,熊文斗是最佳人选。
还有这样的好事,谢琼意要跟他下跪。
周守岁扶住谢琼意:“你儿子凭的是真本事,用不着感谢……如果没有真本事,你就是替他跪三天三夜我也不会答应。”
话是这么说,但是无人赏识就无用武之地,宝剑长期闲置不用也会生锈。
“那我捉两只鸡给你带回去。”谢琼意要行动。
被周守岁制止。
不表示一下不成敬意,谢琼意执意要捉鸡。
“鸡就不要了,”周守岁找到妥协办法,“要感谢可以,这几本诗集我带回家学习学习,看完后物归原主,大妹子舍不舍得?”
没什么舍不得,不就是几本废纸?
不是废纸,是心血成果。
“君子不夺人之爱。”
众人抬头,是黎明保。
“老周,不能见什么爱什么,民间有许多值得收藏的好东西。”昌州地区广播电视局局长、地委驻跃进大队支队工作队队长黎明保大大咧咧地走到周守岁面前,“让我看看是什么宝贝。”
尽管他年龄小周守岁一圈,但是级别高两级。俗话说得好,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是两级。
不用细看便知道手头的东西既不是古董又不是名家手迹,毫无收藏价值。“还给你。”黎明保失去了兴趣,“是什么风把你吹来?”
隐含着对他的指责。
不敢马虎对方。周守岁只要到跃进,必定来看他,还有两次是专程来看他,怎奈无缘,次次扑空。只能解释忙,没有分身之术。地委要求蹲点干部一半时间住在点上,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他做不到。不是他一个人没有做到,所有住点干部都无法做到。时代不同了,现在是八十年代,同吃、同住、同劳动是五六十年代的作法;时间在变,政策在变,分田到户后如何同吃、同住、同劳动?就连大队干部、生产队干部包括农民也不赞成。同吃、同住、同劳动只会增加农民负担,还不如给一点钱来得实惠。“达成共识”后“住点”就成了变相“给钱”。钱掌握在大队、生产队干部手中,有良心的为农民办一点实事,譬如修路、修渠,没有良心的干脆自己花销。广播局没有钱但有物资,有物资也是一样,所以年年都是支农先进单位,黎明保是地委表彰的先进个人。
“黎局长,我接受批评,以后多深入基层。”周守岁先把责任揽过来,以免节外生枝,“这次我是顺道来看熊文斗……”
熊文斗是什么人?
听完解释后黎明保马上表态:“把熊文斗给我,地区广电局正在着手建昌州电视台,缺的就是写稿记者。”
地区比公社庙大,当然可以让贤。
“就这样定了。”黎明保说完开怀大笑。
余兴林正在为一对农村青年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熊文斗缩手缩脚地走到他跟前,胆怯地问:“同志,是谁找我……”由于紧张,后边的话被噎住。
莫名其妙,谁找你你就找谁?
熊文斗愣了十秒钟,见没有下文便知趣地走开。
既然是通知开会,那么就找会议室。
找到会议室,却空无一人。怪事,是搞错了对象还是戏弄人?猛抬头,发现“广播站”牌子,顿时有了主见。
广播站只有一间办公室,确切地说是半间,另一半是广播员的闺房。
房门虚掩,熊文斗探进半个脑袋。
没有人,只有一张桌子和桌上的广播器材。正欲离开,里边房间似有动静,于是喊了声“有人吗?”
话落,门开,人现。
“是你通知我开会吗?”熊文斗问。
“你是……”对方想起来,“你是熊文斗?”
熊文斗点了头。
“是余秘书找你。”对方说。稍后觉得面熟,问他是不是跃进大队的人。得到肯定后对方自我介绍,说她也是跃进人,叫童允玉,现任地公社广播员。进而想到他们还是学友,好像她高他一届。
不错,正是学友。童允玉是大队支书童方军的女儿。读高二时,公社成立广播站,童方军得知消息后马上想到女儿,找周守岁将女儿安排到广播站当了播音员。虽然只隔半年就可以拿到高中毕业证,还可以参加高考,但是不后悔,如其落榜还不如早点参加工作。实践证明辍学是上策,等到毕业就是“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其他大队支书行动慢了半拍,得到消息后位置被童允玉占去,想竞争也没有机会,只能佩服童方军聪明过人。
虽然广播员也是农民,但是有转正机会,不会做一辈子临时工。
“知不知道是什么事?”熊文斗试探地问。
“还问这些,通知你开会时挨了老秀才的批评,他说我没有文化,把你的名字念错了……对了,你的最后一个字是念‘斗争’的‘斗’字还是念‘北斗星’的‘斗’字?”她问。
老秀才指余兴林。
“北斗星的‘斗’字。”熊文斗说。
“不愧是老秀才。”童允玉说完带着熊文斗来到余兴林的办公室,“余伯伯,你要我通知的人来了。”
“在哪里?”余兴林视而不见。
“就是他。”童允玉指着熊文斗。
“是他?”余兴林脸上露出惊叹号。与设想对不上号,原以为是上了年纪的人,不想对方是一位乳臭未干的男孩,嘴唇上的胡子还是一层绒毛,一双忧郁的眼睛和一张不会笑的嘴巴将鼻梁烘托得又高又直,一头乌黑的头发就像湖边的野草被风吹向一边贴在头皮上,颀长的身躯与腼腆的举止显得格格不入……
“你就是熊文斗?”好像他是冒名顶替者。
“他就是熊文斗,我们一个大队的,我认识他。”童允玉一旁证明。
余兴林乜了她一眼,不满道:“没你的事。”
童允玉知趣走开。
余兴林指着对面椅子,示意熊文斗坐下。
问话正式开始,采取一问一答形式,就像审问犯人一样——
余兴林问:“最近写了一些什么?”
熊文斗答:“什么都写,诗歌、散文、小说、通讯、消息都写一点……不过,诗歌是我的强项。”
找到共同点,算得上志同道合。那就考考你,余兴林接着问:
“诗歌有几种形式?”
“三种——严整规范的格律诗,流丽潇洒的自由诗,随心所欲的散文诗。”
“喜欢谁的诗?”
“舒婷的《致橡树》、《中秋夜》、《四月的黄昏》、《呵,母亲》,北岛的《回答》、《冷酷的希望》、《太阳城札记》、《一切》、《走吧》、《陌生的海滩》、《宣告》、《结局或开始》、《迷途》,芒克的《天空》、《十月的献诗》、《心事》、《路上的月亮》、《秋天》、《致渔家兄弟》,食指的《相信未来》、《命运》、《疯狗》、《鱼群三部曲》、《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愤怒》,江河的《祖国啊,祖国》、《没有写完的诗》、《星星变奏曲》,顾城的《简历》,杨炼的《乌篷船》,方含的《谣曲》……”
“停,”余兴林不喜欢这些诗人,“够了,够了,你喜欢朦胧诗?”
意识到遇上行家,熊文斗说:“您是老师,学生在此班门弄斧。”
“哈哈!”余兴林颇有几分自豪,“称不上老师,跟你一样,也是诗歌爱好者。不过,我不喜欢自由诗,喜欢格律诗。”
两人没完没了,像是遇上知音。
然而好景不长,很快出现分歧,争论开始。
争得筋疲力尽才意识到方向搞错了,余兴林回到角色:“向报刊投稿了没有?”
“投了,投了不少,总是退稿,退得我心灰意冷。”熊文斗实话相告。
何尝不是一样。在这个问题上余兴林有话要说:“不能以发表论英雄,我不赞成把退稿与写作水平挂钩,曹雪芹没有在报刊上发表文章,谁敢说他不是文学大师?文章能不能发表不全是作者的水平问题,编辑也有责任。有些编辑眼高手低,眼睛死盯名家,对无名之辈不屑一顾,甚至不把稿看完就枪毙了……这种编辑最可恨。”他曾做过一个试验,把中间几页用糨糊粘在一起,稿子被原封不动地退回,证明编辑没有认真看稿,从此不再怀疑自己水平,只恨编辑狗眼看人低。
没有引起共鸣,因为熊文斗还是“少年不识愁滋味”。
“有没有向《人民日报》投稿?”这才进入正题。
问得具体一定有名堂,熊文斗心里打鼓——出问题了?
见熊文斗点头,余兴林没有马上表态,而是重新打量对方,这才发现对方乳臭未干的脸上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睿智,就像蒙娜丽莎的微笑一样,不张扬,不夸张。“祝贺你,《人民日报》用了你的投稿……你是都灵县第一人。”余兴林将稿费单和样报送到他面前。
真的?不敢相信。
忙碌一阵才找到文章所在位置,再回头看稿费汇款单,两者吻合。成功了,熊文斗真想跳起来大喊一声,却发现余兴林满脸阴沉,改为握手。
余兴林抽回自己的手,因为对方用力过猛,有些受不了。
“把你的情况和通讯地址写下来。”余兴林扔给他一本材料纸。
熊文斗写好之后要请客。
余兴林说五块钱请什么客,还是省着,等发了奖金再请。
还有奖金?第一次听说。
“多少?”熊文斗问。
见他对钱感兴趣余兴林老不高兴,文人嘛,要守得住清贫、守住寂寞。
“有一点……”不敢直说,五块钱的稿费与一万块钱的奖金反差太大。他的观点是,配鞍的钱不能超过买马的钱,本末不能倒置。持这种观点的人不是他余兴林一个人,而是一大批,包括县委宣传部官员。吴家有把熊文斗的情况电话通知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周报人,要宣传部拿出兑奖方案。周报人又惊又喜,惊的是出了熊文斗这样的人才,喜的是填补了宣传工作的空白,于是传令手下立即联系上余兴林,找出报纸……看后心冷一截,原以为是鸿篇巨著,没想到是“半边豆腐块”,一致意见——不予奖励。理由也是配鞍的钱不能超过买马的钱,本末不能倒置。
以为吴家有不知道行情,周报人拿着报纸上门解释。
吴家有不愠不火地问,县委宣传部文件算不算数?在《人民日报》上办一个地方专版要多少钱?你周报人也在报纸上发一篇“半边豆腐块”看看?
知道县委书记有意见,周报人恨不得脚板摸油——开溜。
“给我回来。”吴家有终于发火了,“什么叫‘眼高手低’?什么叫‘志大才疏’?你周报人就是这类人……这种失信于民的事你周报人也干得出来?赶快上医院把你的‘红眼病’诊好。”
余兴林当然不知道这出戏,没有想到他与周报人“英雄”相见略同。
“年轻人,不要把钱看得太重。有了名利思想就写不出好作品。”余兴林摆出长者姿态。
正当的收入凭什么不要?饱汉不知饿汉饥,如果有钱他的父亲至少还可以多活七年;如果有钱他可以还清家庭欠债,无债一身轻;如果有钱他母亲就可以不住在潮湿阴暗低矮的房屋;如果……温饱没有解决的人渴望温饱。
又是一阵沉默。
话不投机半句多,熊文斗要走。
余兴林不想他走,意犹未尽,还有好多话要说。转念一想,既然对方去意已定,也就不必强求。“你走吧。”余兴林无力地摆了手。
就像得到解脱,熊文斗想展翅高飞。
却被余兴林喊转。
“还有事?”熊文斗不安地问。
“以后投稿要落全称,公社不是你的中转站,信弄丢了谁负责?”是叮嘱也是批评,还有几分严厉。
不落全称是有难言之隐。不是不懂得写信格式,而是故意所为——屡屡退稿让人很没有面子,于是采取这个欲罢不能的办法,让你“有去无回”;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会中标。
走出办公室天空尉蓝。
童允玉站在广播室门口向他招手,样子还有几分神秘。
熊文斗迎上前。
“进屋说。”童允玉关上门后问,“怎么样?”
不知所指。
她想知道什么事找他。
与她无关可以不告诉她,可是此时高兴,那就让稿费通知单和样报说话。
童允玉浏览一遍,像是自己发表了作品:“看不出你是才子……余秘书说了些什么?”
说了一大堆,都不是她感兴趣的话题。她想知道余秘书有没有提起她。
与她八竿子打不上边,扯她干什么?
熊文斗不知道内情,童允玉这么紧张是因为她与余兴林的儿子在谈恋爱。童允玉在乎余兴林敬畏余兴林讨好余兴林想感动余兴林,因为他一直从中作梗,不准儿子与她来往。不是她不漂亮,也不是她人品不好,错就错在她投错了娘胎,生在农民家庭,没有城镇商品粮户口。按照现行户口政策,儿女户口跟娘走,讨一个农村户口的媳妇还好说,如果因此改变子孙后代的城市人身份万万不行,这就是余兴林不喜欢她的理由。
“不要在乎他……他是老秀才,不懂人情世故,只喜欢吟诗填词……人不坏,就是不开明,食古不化,酸不溜秋。”童允玉说。
“酸不溜秋”熊文斗不懂。
见对方没有附和,童允玉接着讲:“他们家蛮好玩,老子写格律诗,儿子写朦胧诗,父子两人经常为新诗老诗争吵不休,一个认为格律诗好,一个认为朦胧诗好。老子说朦胧诗天一句地一句,结构不严谨,像在做梦,梦到那里就写到那里;儿子说格律诗限制了人的自由,扼杀了人的灵性,像是在查字典,发现华丽的词藻就往格子里填;老伴说,不管新诗老诗,只要能发表就是好诗。少数服从多数,儿子赢了,因为儿子在《昌州日报》上发表了十几首朦胧诗,还是都灵诗歌学会的秘书长。”
都灵还有诗歌学会?熊文斗有了兴趣。
见他感兴趣,童允玉问他想不想参加,她可以当介绍人。
又是“高手”?
谈不上高手,喜欢就是。
甚至连喜欢都谈不上,爱屋及乌,因为余银地喜欢诗歌她也就跟着凑热闹。她与余银地是在广播员培训班上相识,他是县广播站记者兼老师,她是学员,因老乡关系两个人一拍即合。
“明天是星期天,我们学会正好有一个活动要搞,你如果想参加就去都灵县机械厂招待所找瞿煜秋,他是会长,明天的活动由他发起并主持……见了他就说是我介绍来的。”童允玉说。
怕人家不相信。
“不会不信,我介绍的人他不敢马虎。”不是吹牛,因为她有余银地这个秘书长当后盾。“要是晚上不开广播,我就随你一块去。”
“那就明天一起去。”熊文斗不敢独闯。
“不行,明天可能有大人物出现,叫你提前去是想让你帮忙打点会务。”她指的大人物不是大官,而是北京来的大作家、大诗人。
有吸引力,长这么大只读过名家的书,没见到名家的人。
不能错过这次0距离接触的机会。
“如果余银地问起,你就说我明早到……不问就算了。”童允玉嘱咐。
熊文斗点头。
到了汽车站熊文斗有些犹豫,不回家报一声平安怕母亲担心。
不能回家,如果回家就赶不上下午一点去县城的班车。文山到县城每天只有两趟班车,早晚各一趟,没有第三趟。
正在犹豫不定,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是高中同学童蕊。
“东张西望找谁?”对方问。
“找你。”熊文斗就着她的话开玩笑,接着问她近况。
“还能干什么,农村孩子只有一条出路,就是死读书读死书。”童蕊自嘲道。原来她在复读,准备参加明年高考。文山高中为了提高升校率,对上一届预考上线的考生网开一面,不加收任何复读费,欢迎落榜考生回校“复灶”。熊文斗也知道有这个政策,也很想回校复读,但是想到母亲和家庭债务也就放弃了。
“怎么不在学校?”熊文斗问。
“就不能上街?”童蕊说。
有这个意思,哪有考生逛大街?
不是逛大街,而是回家拿“接养”,一个月回家一次,既是看父母,又是向父母伸手。有钱的父母出钱,无钱的父母出物。童蕊的父母只能出大米和咸菜。
“正好托你办一件事,路过我家时给我母亲捎个口信,就说我没有事……”熊文斗把公社召见的事给对方讲了一遍。
得到承诺后方上车。
旧愁刚去新愁又来,还是第一次进县城,上哪儿找都灵机械厂?
只得问女售票员。
懒得解释,更怕解释不清,女售票员说:“到了告诉你。”
见人家不情不愿的样子,熊文斗不敢再问。
公汽拐入国道,路上行车突然多起来。有辆“乌龟壳”迎面驶来,熊文斗好不兴奋,这种车子在电影里见过,都说这种“乌龟壳”两头都可以开,是不是这回事得证实一下。
“乌龟壳”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直至看不见为止。
看清楚了,不是两头开,而是有头有尾。当初他就说过,没有两头开的汽车,遭众人嘲笑,说他少见多怪,现在看来还是自己判断正确。
他看车,女售票员看他,就像看一个怪物。
“知道这种车叫什么车?”女售票员冷不丁地问。
“乌龟壳。”他脱口而出。
女售票员笑得肚子抽筋。平静下来后纠正:“是轿车。”
不像“轿”,像乌龟。熊文斗在心里想,嘴里不敢说,怕闹出人命,把人家笑死了怎么办。
公汽下坡后一条铁路与公路平行,一列火车隆隆开过。
说出来又是笑话,第一次见到真火车。吸取上次教训,这一次表现出无所谓的样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惹人家,人家要惹你。女售票员不想放过取乐的机会,指着火车问:“那是什么?”
名字知道,在电影里和书本中见过。知道人家是想拿他取乐,那就成全。熊文斗故意说是铁牛,并装出傻乎乎的样子问它一顿吃多少。
哄堂大笑。
就是让你笑,笑死了不怪他。
不要以为农村人就傻,城里人也不例外……知青到农村插队同样闹出不少笑话,最典型的笑话就是把小麦当韭菜。
笑声将时间压缩了许多,不知不觉到了城郊。
窗外的房子越来越多,西谚说得好,上帝创造农村,人创造城市。
怎么都是破破烂烂房子?
住城郊的人不是城里人,这些人是为城里人服务的人。除了菜农的房子外,还有一些违章建筑,多数是拾荒者、无业游民的“绝作”。贫民区一般都在城郊。
“小朋友,机械厂到了,准备下车。”女售票员像幼儿园阿姨对小朋友说话。
是笑声拉近他们的距离。
都灵机械厂高大门楼横卧在马路一侧,熊文斗问:“明天可不可以在这个地方上车?”
女售票员想了想,说她当班可以,别人就不敢保证,因为不能乱停乱靠。
进大门就看见招待所。
正欲上楼,有人喊话:“喂,找谁?”声音是从大厅侧房传出。
“我找瞿煜秋。”熊文斗回答。
“二楼。”
整幢楼只有一间房有声音。门是敞的。
“你找谁?”有人问。
“我找瞿煜秋诗人。”熊文斗答。
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高中同学,同级不同班,叫不出名字。熊文斗是一班,他是二班。一班是县教育局重点班,二班是学校重点班。一班高考预考只有四个人落榜,二班只有四人上分数线,这就是两个重点班的区别。
“是你。”同时也被对方认出,同样也是叫不出名字。
“李同生,你们认识?”瞿煜秋走过来问。
“我们是同学。”李同生介绍,“他叫……”
熊文斗接过话茬:“我叫熊文斗,是童允玉介绍我来的。”
瞿煜秋伸出手掌:“我就是瞿煜秋。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对不对?想不想入会?爱不爱写诗?”
熊文斗连连点头。
“瞿老师,熊文斗是我们学校才子,你就收熊文斗做徒弟吧。”李同生一旁帮腔。
在他瞿煜秋面前没有人敢称才子。
不是说收就收,还有讲究。收徒弟与收会员不同,收徒弟有原则,没有才气和悟性不收。瞿煜秋要看他发表的诗。
拿不出来,身上只有稿费汇款单和样报。
“这个东西不能证明你会写诗。”瞿煜秋不屑地说,“写诗和写新闻是两码事。新闻人人会写,诗就不同,没有一点文言文基础当不了诗人。”
熊文斗不赞同,想与他争辩,被李同生抢先:“瞿老师是省作协会员,也是我县唯一的作家,出版了三本诗集。”
也就是说对方是权威。
与权威顶嘴是不自量力。熊文斗还是要说,却没有机会,余银地领着一伙人出现在门口,里面就有童允玉所说的“大人物”。
瞿煜秋一个健步上前,拽住“大人物”的手,谦虚得就像日本人迎客一样:“叶老,您好,欢迎大驾光临,学生我煜秋恭候多时,今日相见,三生有幸。”
虔诚得令人窒息。
对方却不严肃,出口随便:“小瞿,大家都是诗友,用不着这么客气。”
叶老并不老,五十出头的样子,身材干瘪矮小,着休闲服,打领带,梳大背头,皮肤黝黑,不像是“大人物”,倒像是刚发迹的农民。
不是瞿煜秋一个人尊重他,所到之处均受欢迎,他以一首《功臣,我对您说》蜚声中外诗坛,被誉为新时期最具有震撼力的政治抒情诗人。他叫叶涛浪,是都灵人,自小离家,现在是京城某大型企业的专业创作员。
熊文斗不敢高攀,站在一旁木讷地看着叶涛浪和大伙握手。
他不主动叶涛浪主动:“这位小兄弟贵姓?恐怕没有十八岁?……好哩,我们诗坛后继有人呐。”
瞿煜秋替熊文斗作答。
回答不全面,熊文斗作了补充和更正。
谁说他不写诗?
“你比我强。”叶涛浪拍着他的肩,“我至今还没有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这样吧,咱们是第一次见面,我送你一本诗集作为见面礼。”
一本不够,见者有份。
还是有区别,熊文斗有三本。不是数量堆积,而是叶涛浪不同时期作品。有一点相同,三本书都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不能厚此薄彼。
怕有意见,叶涛浪说熊文斗是新手,早期东西对新手有帮助,对老手无济于事。
说得皆大欢喜。
还是有意见,瞿煜秋指着李同生说:“他也是新手。”
意思是一个标准。
叶涛浪以“无货”搪塞。
“叶老,李同生是县委吴书记点名的人物,从下星期起就在县政府上班。”瞿煜秋进一步介绍李同生,意思是不要小看人家。
书记点名?
原来只是到政府办公室当通讯员。不过也不能小看,宰相门前无七品,县政府办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今天是通讯员,明天也许就是县长。前程似锦,后生可畏。
叶涛浪叫熊文斗去隔壁房间。
余银地跟着进去。
瞿煜秋也跟进。
重新组合后,这一次谈诗。瞿煜秋大谈《功臣,我要对您说》的读后感。
余银地想制止,就是制止不住。哪是什么读后感,分明是报刊登载的观点。《功臣,我要对您说》的诗文只有一百八十行,评论文章却有二十八万字,还几乎是一边倒——好。
熊文斗没有读这首诗,所以没有说话权利,只有听的义务。
谈兴正浓,门被推开,进来两个陌生男子。
瞿煜秋以为是参加活动的会员,叫他们到隔壁房间报到。
偏不听话,迎面而来。
“没见我们在说话?”瞿煜秋拿出会长的尊严。
不管用,对方问他叫什么名字。
放肆!
发觉不对劲,哪有会员敢这样跟主席说话?瞿煜秋警惕地问:“你是干什么的?”
来人不回答,而是亮着锃亮的手铐:“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
警察?怎么会有警察,是不是搞错了?
一点不错,冲他而来。
瞿煜秋大发雷霆:“警察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又没有犯法。”
“有没有犯法到公安局后就清楚。”高个子说。
“到公安部我都不怕。”瞿煜秋挥舞着手掌。
没有理他,而是对叶涛浪感兴趣:“你是干什么的?”
“他是我的客人。”瞿煜秋站到叶涛浪前面,“著名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叶涛浪。”
以为吓倒对方,没想到人家一阵窃喜。
接着又问余银地和熊文斗。
问完之后宣布:“谁批准你们成立学会?你们这是非法集会、非法结社、非法传播反动言论。”还加上一条——非法出版,瞿煜秋的三本诗集有一本没有书号,有一本是香港书号。
怎么与“反动”沾上边?
熊文斗还没有明白过来就被塞进吉普车。
消息很快传到熊家大湾,谢琼意嘴里不停念叨“怎么办?”。
她一个农村老太婆能有什么办法,除了认识大队、生产队几个干部外,出了村口就是一团漆黑。
不能坐视不管,文斗是她后辈子指望,得想办法把儿子弄出来。
找谁呢?
对了,找周守岁。
不能空手求人,得捉两只鸡。
赶紧行动。
却是捉鸡不成反蚀两把米。
舍难求易,跑到鸡窝掏鸡蛋。
只有五枚,拿不出手。跑到邻居家借了三枚,用手袱系好,这才出门。
这种事怎么开口?与人家非亲非故要是人家不肯帮忙怎么办……越想越多,背后的汽车喇叭声一阵紧似一阵,她就是不肯让路。
停车。
司机粗暴地将她推到一旁,骂她找死。
这才发现身后有车。
又不是故意的,凭什么骂人?
又是一句“好狗不挡路”。
惹怒了她。
老娘今天偏要拦在路中间,你能把老娘吃了不成?谢琼意发起犟劲。
还真拿她没策……只得求她网开一面。
不走,还在气头上。
开车人上车,坐车人下车;是黎明保。
没想是黎明保,谢琼意顿时乱了阵脚。人家是好人,要把文斗弄到地区广播局……赶紧让路,并赔不是。
黎明保不仅没有怪她,还请她上车。
司机的嘴噘得像猪八戒。平生不愿看人家脸色。
黎明保将她扶上车。
车子发动后黎明保主动与她攀谈。
她将儿子的事告诉他,希望对方能解燃眉之急。
适得其反,黎明保抱怨道:“这孩子也是的,怎么这样不争气?我还准备叫他跟我一起去地区,没有想到……”
不说了。
司机找到发泄机会:“黎局长最瞧不起四两棉花不用弹的人。”
说他文斗。谢琼意替儿子申辩,说文斗胆小,不会做违法乱纪的事。
黎明保就坡下驴,正好辞了熊文斗。当初与周守岁抢文斗是头脑发热,更是想显示权威。把一个没有城镇户口的人弄到自己身边是跟自己过意不去,农转非非常棘手,老婆的亲侄子在广播局做了三年临时工,至今没有解决城镇户口。不是他没有权力,而是鞭长莫及;要是当了县委书记就不存在这个问题,偏偏是广播局长。老婆成天嚼蛆,说他冤枉当了一个正县级干部。能有什么办法,只能逆来顺受。如果再弄一个没有户口的人过来,不是多了一个嚼蛆的人?正愁没有借口,没有想到机会送上门来。这下好了,谁也不会说他说话不算话,只能怪他本人不争气。
谢琼意后悔不迭,怪自己嘴多坏了儿子前程。
下车后谢琼意沿着黎明保指点的方向找到公社大门。
说明来意。
“他是你什么人?”余兴林问。如果是亲戚关系就如实相告,如果是普通老百姓就替领导分忧。他的职责就是替领导分忧,替领导理事;一般事他能处理,还没有处理不了的事。
“我是……”不好回答,不能骗人,但是不骗人就要泡汤。对了,周书记喊她大妹子,那么就称他大哥。“他是我大哥?”她说。
大哥?太亲了反而穿帮,周守岁的至亲没有他不认识的。
“我是他远房表妹。”进一步解释。
这还差不多。
再问下去就要露馅,好在对方没有追问,而是实言相告:“周书记不在家,他爱人和小孩可能在家。”说完起身,指着周书记家方位,“晾红衣服的位置就是。”
到达指定位置,房门紧锁,窗户洞开,室内一览无余——无人。
找到位置就不急,安心等人。
……
睁开眼睛发现一名中老年妇女站在眼前。正要打招呼,却发现对方荷着锄头,手捏青菜,裤管和陆军鞋上沾满泥土,像是农民,不像是女主人。
“你找谁?”中老年妇女问。
是主人口气。不敢马虎,谢琼意说找周书记。
“找他有事?”中老年妇女再问。
真是女主人。谢琼意说明来意,并把手中的礼物递过去。
正是周守岁的爱人徐卷凤。
“这种事最好找派出所,找他没有用。”徐卷凤面无表情。
是拒绝之意。
没有想到女主人不好说话。谢琼意央求道:“大嫂,周书记是好人,对我家文斗非常关心,前几天还专程到熊家大湾来看我……”话没说完,眼泪纵横。
这种场面见得多,已经见怪不怪。“那就等吧。”徐卷凤冷冷地回话,“他一般很晚才回……今晚我不敢保证,你最好还是明天早上来。”
晚不要紧,她可以等。
最怕这种人,徐卷凤挑起一担水桶出门——家中无人,看你走不走?
“大嫂,你有事?”谢琼意找到共同语言。
徐卷凤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径直朝前走。
去给萝卜菜浇水,真实意图是躲她。
谢琼意跟在身后。
看样子躲不脱。
谢琼意当起了下手。
几分钟后角色对换,徐卷凤成了下手。农活这一行徐卷凤不是人家对手,除了生疏外,年纪不由人。
僵局被打破,两个女人开始嗑家常……算是找对人,谈起养猪种菜便没完没了。
巴掌大的菜园不够两个人说话,移师家中。
家门口有几伙人守门,都是社直部门负责人。
“徐妈真勤劳……”都是这样打招呼。
不领情也不愿意听,直说:“老周去县委开会,明天回家。”
简简单单将人打发干净。
不直来直去不行,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与他们啰嗦,还听不惯奉承话。这个办法好,至少省事,还节约茶水费和电费,缺点就是得罪人,背地里有人说她是农民,没有素质。周守岁劝她说话温柔一点,待人和蔼一点。就是温柔不起来,和蔼不起来。黄士快淹到颈的人还在乎人说,没素质就没有素质,本身也没有读几天书;农民就是农民,本身就是农民,至今还不是城镇户口。一句话,装模作样的事不会。
都走了,包括那个农村大妹子。
大妹子不该走,话还没有说完怎么就走呢?
没有走,只是挪了一个地方,守在公社大门口。之所以没有随徐卷凤进屋,是怕麻烦人家。
夕阳收下最后一缕余晖,各路人马陆续班师回营,就是看不见周书记身影。
晚饭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第三遍时余兴林走出办公室,无意中发现谢琼意。
余兴林不解地问:“周书记家还没有人?”
她点了头。
余兴林要她一起去食堂吃饭。她说在街上吃了,其实两餐没有吃,宁可挨饿也不愿意麻烦别人,这就是她性格。
肚子在向主人提抗议。
是条件反射。谢琼意决定避开这种场合,起身走到一棵梧桐树后躲起来,直到食堂熄灯才回到原处……
“——哎!”一声尖叫。
余兴林听出是周华明声音,赶紧从寝室出门:“华明,出什么事?”
周华明惊魂未定,手指着过道不敢说话。
余兴林走进办公室,拉亮过道照明灯——不是鬼,是人,是谢琼意。
怎么没走?
突然想起是华明家亲戚。
亲戚,什么亲戚?她不认识。
谢琼意向周华明友好地点头。
咋不早说,中午放学时就见到老人坐在这里,现在是第五次。
周华明说对不起,不知道是亲戚。
有礼貌。突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对了,在梦中。
“跟我回家。”周华明拉着老人的手,“我妈妈在家。”
“不,不打搅你们,我在这里等你父亲,说两句话就走。”谢琼意说。
这个时候去哪里,到处都是黑灯瞎火。周华明想到,一定是妈妈说了重话得罪了人。
“不不不,不能这么说,你妈是好人,是我没有去你家。”谢琼意怕误会。
周华明知道妈妈是好人,就是那张嘴不会说话,得罪不少亲朋好友,包括一些至亲。周华明再次邀请老人。
真诚的样子让人无法拒绝。
“好闺女,你真是好人。”谢琼意起身,却怎么也站不稳。
“怎么啦?”周华明上前搀扶。
没事,坐久了,筋脉不畅。
其实是饥饿无力。
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心发慌;何况是两餐。
进屋。
响声惊动床上的母亲:“华明,面条煮好了,吃了再睡觉。”
“晓得。”女儿随声应承。
睡前宵夜是从这个学期开始的,因为参加高考,学校抓得紧,晚自习结束后还加两个小时,回家都是十一二点,怕女儿身体跟不上,才用宵夜的办法补充营养。
周明华把老人拉到厨房,关上房门,将面条递到老人手上,小声说:“拜托您替我把它吃掉,我怕长胖,女孩子胖了不好看。”
当然不是爱美的原因。
“你……”谢琼意想说话,被周华明制止:“不要吵醒我母亲……”说完出门。
食欲大增。
刚吃完周华明就进来,问她吃饱了没有。
一碗面条咋能吃饱,三碗差不多。
虽然没有吃饱,但是浑身有力。“对不起,让你空着肚皮。”谢琼意表示歉意。
“得感谢您,不吃就挨骂;我妈要骂我不爱惜粮食。”周华明放下手中的书,要洗碗。
“我来。”谢琼意卷起袖子。
“我应该喊您什么?”周华明问。
很简单的问题把她难住了,非亲非故不好喊。“随便。”她说,“喊什么我都高兴。”
“按年龄您比我妈小,喊您小姨吧。”周华明说。
“真乖,就怕我没有福气做你小姨……”
谢琼意道出内情,脸上写满歉意。
没想到是冒牌亲戚。
沉默半晌后周华明问:“找我爸有事?”
“是……”说话在打颤,就像犯了错误的孩子。
沉默过后谢琼意道出内情。
“这就是您儿子。”周华明扬起手中的书,原来是熊文斗的诗集,“我们是学友,他高我一个年级。”
是无意中发现熊文斗的诗集。父亲把它放在茶几上,有事无事翻上几页。她要备战高考,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看闲书,只能随便翻一翻,没有想到作者是自己的学友。不是亲不关心,继续看。“写得好。”与父亲一个评价。
“对对对,是我儿子写的诗……你也喜欢?你们还认识?”谢琼意满脸都是笑容。
没有对上号,毕竟不是一个班级。还是说认识,并问熊文斗是不是长得瘦长瘦长的。
这样说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老人没有内疚感。
“是是是,就是我家文斗。”说话的声音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自豪溢于言表。
有了共同点彼此不再陌生,说话随心所欲。
中午放学回家,周华明看见父亲又在看熊文斗的诗集,心生一计:“爸爸,这种人的诗你也看?”
周守岁放下诗集,满脸疑惑:“怎么啦?”
“熊文斗是坏人,被公安局抓进看守所……”
不可能。
见女儿不像开玩笑,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快说,发生了什么事?”
竹筒倒绿豆。
“怎么能随便抓人?”周守岁霍然站起。
打电话找吴家有。
“干什么去?”徐卷凤从厨房出来,“吃完饭再说。”
“吃不下去。”
徐卷凤摇着头对女儿说:“不管他,咱们吃饭。”
女儿没有响应,而是尾随身后。
电话通了,吴家有不在。这个时候全国都在吃饭,上哪儿找人?还是不甘心,上食堂,对余兴林说:“老余,想办法给吴书记联系上,我在家等电话。”
徐卷凤上桌发现女儿眼圈有些塌陷,问昨晚是谁在家过夜。
周华明随便说出一个同学名字。
不能说真话,不然这顿饭就没办法吃下去。
徐卷凤说:“学习任务这么重,还不知死活。吃完饭后睡觉,两点钟我喊你。不好好休息怎么行……”
“行了,知道了。”周华明打断母亲的话。
母亲总爱在吃饭时候嘴巴不停,“嚼”得没有食欲。
她却食欲大增,越有话说饭量越大。说完女儿再说丈夫:“昨天有一个农村妇女来找你,带了八个鸡蛋,自称是你妹妹,被我当场揭穿。她不好意思,帮我挑水浇菜……”话经过她之口就变味,好像人家是骗子。徐卷凤继续说:“她是为了儿子的事来找你,我让她找公安局。”
周华明朝父亲递了一个眼色。周守岁明白女儿的意思。
“周书记,”余兴林进来,“吴书记的电话通了。”
周守岁放下饭碗便走。
“吴书记,有一件事向您汇报……”不再有客套,开门见山。
吴家有还不清楚这件事。
不能马虎,找公安局要人。
公安局关正涛局长不在办公室也不在家,值班同志通过对讲机联系上关正涛。
对方电话打到吴家有办公室,挨了一顿批评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原来是名字说错了,主犯不是熊文斗,是瞿煜秋。
这个案是文化新闻出版局和民政局主办,公安局是配合两家行动。人抓到公安局,审完之后要放人,两家不同意,搬动了宣传部长周报人。“不够拘留判刑就劳教。”周报人指示公安局。他是县委常委,说话不能不落实……
又是周报人。吴家有将电话拨到文化新闻出版局,曹局长说出原由,原来这个案是周报人主抓。
周报人正在睡午觉,听到吴家有大名夫人不敢挡驾,赶紧喊他接电话。
“有这件事,”周报人说正要跟他汇报。
“那好,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吴家有放下电话到县委值班室,吩咐值班人员把丁山找来。
丁山在办公室加班,听到吴书记召见火速赶到书记办公室。
“小丁,最近党中央、省委、地委对文艺工作有没有新的指示精神?”吴家有直入主题。
丁山没有准备,却没有被噎住。行情他清楚,搞理论的人每天跟文件打交道,眼里是方针政策,手里是报刊文件,没有不知道的事情……仅知道还不够,还要活学活用,关键是三思而行,不能瞎说,瞎说打嘴,打得有理。先得摸清吴书记是什么意思……
“这个周报人,居然把我们都灵的才子给关起来……”吴家有仍在气头上。
有了答案,丁山有话要说:“没有新精神,只有新动向。最近一段时间,思想战线和文艺界在对电影文学剧本《苦恋》进行批评,但不是过去那种急风暴雨式,没有搞运动,也没有对作者进行围攻,点到为止。”
“这就是进步。”吴家有表示赞赏,“要是在文革,这个作者不定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三反分子’才怪。可惜我们下边的同志还在用文革的那一套老办法。”
丁山接着说:“前年有一篇叫《“歌德”与“缺德”》的文章,把敢于正视现实、真实反映生活的作家和作品说成是缺德,嘲笑文艺界一些人‘没有歌德之嫌,却有缺德之行’,进而狭隘地主张社会主义文学只能是‘歌德’,只能是‘为无产阶级树碑立传,为四化英雄们撰写新篇’,谁这样做,就是歌德,就有党性,就受表扬;谁不这样做,就是缺德,就成了修正主义,就被辱骂。这些观点同粉碎‘四人帮’以来我国文艺界的斗争实践和创作现状很不相符,同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方针背道而驰,因而是片面的、错误的,理所当然受到了批评,但不是批判,没有一个人因为这篇文章而受到排挤、打压、处分、坐牢。”
吴家有点了头。
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周报人来了,不是一个人来,而是一帮人,有文化出版局负责人、公安局领导、民政局具体办事的同志。
周报人开始汇报:“最近我们一部三局按照中央指示精神,在群众的协助下,侦破一起反革命案件……”
“停。”吴家有问,“反革命,是谁定的性?是法院还是你们宣传部?据我所知,你们宣传部还没有这个权力嘛。”
当头一棒,打得周报人无所适从,说话开始结巴。
但是还得继续汇报,不过不再照本宣科,而是只念一部分内容:“经查明,瞿煜秋等人犯下如下……”又卡壳了,不知怎么说,是说错误呢还是说罪行?原文是罪行,经吴家有驳斥后不敢再这样说,得有一个替代词,对了,就说“事实”。
继续念:“瞿煜秋等人犯下如下事实:一、成立非法组织。瞿煜秋等人漠视党和国家的政策法规,在没有得到民政部门的许可下,擅自成立都灵县诗歌学会,自任会长,到处‘招兵买马’发展会员,现有所谓的会员八百多人;二、进行非法集会。不向有关部门报告,不经有关部门批准,经常组织讲座、笔会、沙龙、诗歌朗读等活动,并在活动中散布不好、不利于社会主义建设的言论;三、制造销售非法出版物。瞿煜秋三本诗集有一本没有书号,有一本是境外书号,此外还有好多油印物。特别注意的是,非法集会还邀请了《功臣,我要对您说》的作者叶涛浪到会讲座。此人是个有争议的人物,据我们所知,其诗歌《功臣,我要对您说》受到中央领导点名批评,其所有作品均在查封之列。这一次我们发现了他三部作品。综上所述,我们一部三局认为,瞿煜秋等人违反四项基本原则,成立非法组织,进行非法集会,制造销售非法出版物,散布背离社会主义情绪的言论,诋毁党的领导和无产阶级专政制度,事实清楚,性质严重,必须坚决取缔和予以打击,所以……”
“所以就抓人?”吴家有替他把话说完。
周报人点头认可。
“那个叫叶涛浪的人真是危险分子?有没有这方面的文件?”吴家有问。
“没有……全国都知道的事情还需要文件?”周报人说。
似乎天经地义。
“我怎么不知道?是我少见多怪还是你们见了风就是雨?”吴家有将身体向前挪了一步,“没有文件只有小道消息,你们居然凭这些小道消息办案?”
周报人不敢正视吴家有。
吴家有说:“《功臣,我要对您说》这首诗我看了,是小丁推荐我看的。本来不想看,因为不爱诗,小丁一旁提示,说作者是我们都灵人,还说这首诗引起了轰动,这才看。我虽然不懂诗,但还能分辩是非。”话锋突然一转,“周部长,这首诗你读了没有?”
“这个……”支吾半天,“没有。”
不敢承认是怕担当责任;他不仅读了,还连声叫好。
“既没有文件,又没有读原文,居然理直气壮地下结论,是政治嗅觉敏感还是犯了神经过敏?”沉默半晌,吴家有换了一个话题,“老周,你的右派帽子是几时摘的?”
周报人想了想:“1978年。”
“是什么原因被打成右派?”吴家有再问。
似乎是明知故问。
“我对文革打砸抢看不惯,私下里与友人议论几句,被人告发,便打成右派,一关就是四年,差一点送命……”
“周报人!”吴家有声音突然变得宏量起来,手指他的脑袋,疾言厉色,“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还知道冤枉,还知道芝麻大的事被无限放大上纲上线的后果。我问你,瞿煜秋、熊文斗他们犯了什么法?不能用文革的办法来对待犯了错误的同志,文革的余毒必须彻底肃清,文革的悲剧不能在我们都灵重演,更不能通过我们的手来制造冤假错案。”
与文革有什么联系?周报人要申辩。
不给机会。
吴家有声音一浪高似一浪:“瞿煜秋他们一伙年轻人成立一个诗歌学会,就是因为没有登记,你们就抓人治罪,难道让他们补办一个手续不行?何况都灵还需要这样一个社团组织;他们在一起谈诗议诗,难免也要议论一些社会丑恶现象,言辞过急可以理解,不至于是诋毁党的领导和无产阶级专政制度;非法出版物这个定性没有错,但要认真加以分析,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节约成本,其书的内容没有问题,也达到发表水平,还没有以盈利为目的,只是内部交流材料,批评教育、查封收缴就行了,用不着扣大帽子。为什么硬要把人民内部矛盾转化成敌我矛盾?他们还年轻,路还很长,放一马不行?毛主席说过,允许人家犯错误,也要允许人家改正错误……马上把人放了,越快越好。”
马上?
还没有想通。
但是不能顶着不办,下级服从上级,书记的指示不能不不执行。“好,我马上放人,但我保留意见。”周报人嘟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