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大作,秘书余兴林顺手拿过话筒贴在耳边,黑色话筒与他苍白的脸构成一张太极图:“喂,您好,我是文山公社老余,请讲……”
“我是丁山……”对方自报门户。
“哦!是丁大才子。”就像听到立正命令,余兴林倏忽从座椅上弹起,身体站成一张大弓,“丁大才子请指示……”
对方不仅仅是才子,也不仅仅是县委办公室调研科副科长,还是县委书记的秘书。
没有指示,要秋播数字。地委书记吕迎春要来都灵视察,汇报材料总不能用过了期的老皇历,得用最新数字充实。
数字贮存在余兴林脑子中。他是文山公社的活字典兼活地图,参加工作就在文山,两度出任公社秘书,对文山情况了如指掌,要什么给什么,随要随给,既不会出错,也不会“恼梗塞”。
丁山一边记录一边夸他脑子管用。他的心思不在数字上,而是瞅准机会打探内幕。对方是领导身边人,满肚子装着高层动态、内部消息,透露一点也能让他在同僚面前充大,还能让领导刮目相看……
确有不少内幕,可是不能说,特别是不能对局内人说。余兴林属于局内人,传播的对象也是局内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会传到领导耳里,不出事不说,出了事他是第一个怀疑对象……但是不能一点不说,一点不说不够朋友,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增广贤文》上所说的,“逢人且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那好,拣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开涮。
真有好消息,又要撤社设区建乡,恢复文革前行政区划建制……好,看得见的利益就是文山公社升格为文山区,区管乡镇,水涨船高,他这个公社秘书就成了区委秘书,说不定还能下到乡镇捞个一把手干干……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做起扩胸运动。
把身后邮递员老范击中。
老范捂着胸口要骂人,却开不了口,对方是老熟人老领导,只能自认倒霉。
余兴林坐回板凳,拿着秘书的调子问:“《诗刊》来了没有?”他是诗歌爱好者,写了不少格律诗,就是没有发表一首,所以自费订阅《诗刊》研究《诗刊》,希望能在“贵刊”一炮打响。
“没有。”老范将一摞报纸、杂志放在桌面上,“签字。”
杂志要签字报纸不签,给人的感觉是杂志比报纸金贵。
余兴林提起蘸水笔署上大名。
“还有,”老范将一张绿色信封摆在他面前,“有一张稿费汇款单。”
稿费?余兴林的手和心同时颤抖起来……投稿多年不见稿费,终于盼来这一天;只想山呼万岁。
冤枉激动,不是他名字。
是谁?公社干部不是大老粗就是半边户,有文化的没有这个雅兴,有这个雅兴的没有精力,惟有他三十年如一日笔耕不辍。
是不是搞错了?对了,肯定是笔名。“叫什么名字?”他急迫地问。
老范照本宣科:“熊文斗。”
“熊文斗?”余兴林重复一遍,顿时傻了眼。他的笔名很多,多得连自己都记不清。不是自找麻烦,而是生意不好诊柜台,作品不能发表怪名字不好,于是三天两头换名字,希望好名字带来好运气,起了一大堆名字,有中国人名字,有外国人名字;有男人名字,有女人名字;有单姓,也有复姓;就是没有熊文斗这个名字——千真万确没有。
“熊文斗是谁?”余兴林喃喃自语。
老范以为问他,觉得问得冤枉,回话像铳子似的:“我怎么晓得?我的任务是按地址送信。”
余兴林正在气头上,听了他的话气上加气:“公社没有这个人,把汇款单退回去。”
退?不可能。老范指着汇款单发犟:“不怕你抵赖,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你们是不是都灵县文山公社?”
居然敢说领导抵赖?
“没有王法了?”余兴林起身正色道,“我们是都灵县文山公社管委会……但是,我们公社机关没有熊文斗这个人,也就没有义务替你送信……送信是你们邮局本职工作,凭什么要我来替你……这个……”完成两个字没有说出,发现新情况,汇款单上还有一行醒目小字——人民日报社。
其实不醒目,整张汇款单字体一样,墨水一样,之所以醒目是因为《人民日报》在他心目中占据重要位置。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十三年前的教训沉痛而又深刻,那时他就是现在这个职务,只不过名称不同,现在叫管委会,那时叫革委会。祸起萧墙,大难来临时没有一点征兆,公社造反派头目李志浩发现公社机关厕所茅坑中有一张废旧《人民日报》,巧得很,报纸上有领袖接见外宾照片。这还行,亵渎伟大领袖是犯上作乱?马上定性为反革命政治事件。李志浩决心很大,要查出元凶。怎么查?公社机关干部人人都是用报纸当手纸。不是不珍惜旧报,而是物资匮乏,妇女专用卫生纸都得凭票供应,上哪儿找手纸?能用旧报纸当手纸说明日子过得不错,乡下农民就没有这个条件,只能用树叶和瓦片当手纸……大追查开始,众口一词,没有人承认用旧报纸当手纸。不仅没有人承认,还没有人检举揭发,一个个守口如瓶。不能破案就不能结案,不能结案就不能向革命群众和无产阶级司令部交代。不能拖,必须有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谁是人选?找不到真凶就找源头,余兴林成了替死鬼。活该他倒霉,报纸、报夹放在他的办公室,收报、夹报、管报是秘书的责任,其他人、其它地方没有报纸。理由成立,他成了重点怀疑对象。其实他比谁都爱惜报纸,还有剪报的习惯。现在不能说,对党报动刀动剪性质更严重。喊冤。给一次改正机会,也是立功机会——让他交出“罪魁祸首”。不能乱“咬”人;哑口无言。结案。李志浩立了大功,他却背上反党罪名,直到前年才平反昭雪。吃一堑长一智,不能重蹈覆辙。
老范走后,余兴林从屁股后摸出一串钥匙,足有半斤重。秘书是公社大管家,管事多钥匙就多,公社党委、管委、青年、民兵、妇女、财经等公章全由他一个人管理。公章就是权力,他不敢动用权力,只有三件事可以自作主张,一是发结婚证,二是开介绍信,三是写证明材料,除此之外盖章须有领导点头。
这次不是盖章,而是开柜,搬出一个月前的《人民日报》。按图索骥,找出1981年284期报纸,一目十行地搜索熊文斗大名。四个版面翻完却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又回过头看了一遍汇款单,没错,清清楚楚写的是这一期。再找,还是没有发现。怪哉,堂堂中国第一大报咋会出错?肯定是自己眼瞎。改变方法,逐行逐句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原来是一则没有标题的三百多字消息,作者名字放在文章结尾处还加一个括号,与其它十几条消息挤在一块,共一个标题。
难怪乎找不到,版面太小,比豆腐块小一点比火柴盒大一点,加之犯了经验错误,作者署名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署在标题下,一种是署在文章尾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前一种形式上。不管怎么署名,能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就不简单了。这个熊文斗肯定不是一般人,所写的文章肯定不是一般文章,得赶紧拜读。
大失所望,这也叫文章,难怪乎登出一个多月没有一点反应?余兴林在心里瞧不起。不是吹牛,随便从他的草稿堆中抽出一篇,都要比这篇文章强;不是强十倍,而是百倍,甚至千倍。
《人民日报》有没有用稿标准?
找到答案,一定是编辑看走眼;不是说“神仙也有打瞌睡”的时候,那就是遇上了编辑打瞌睡的时候。
不是滋味,他向《人民日报》投稿上百篇,却没有一篇看走眼,是老天不公还是运气不好?为了能成为都灵县《人民日报》发稿第一人,他不分白天黑夜地写文章,风雨无阻地投寄,希望一鸣惊人,没有想到让一个无名之辈抢了头功。熊文斗是什么人?其名字一定是出自毛主席“要文斗不要武斗”的语录中,此话是毛主席文革初期讲的,如此算来熊文斗只有14岁。不可能,14岁的人还不知道怎么写稿投稿……对了,熊文斗是北斗的斗,而不是斗争的斗。都怪这个老范,把他引入误区。如果真是北斗的斗,说明这个熊文斗出生在书香门第之家。斗”是“才高八斗”的意思,“文斗”可以看成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速写,如此说来他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又看了一遍文章,越发不是滋味;一定走了后门。
只能长叹。不是他余兴林没有文学功底和新闻嗅觉,而是没有伯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熊文斗得第一。
不服气不行,人家成功了,没有人能容忍失败者对成功者评头论足;不以成败论英雄是一句屁话,哪一次不是以成败论英雄?一些政策就是为成功者量身打造。都灵县委宣传部前年出台一个文件,号召有志有识之士向党报党刊投稿,一经采用予以重奖。奖金与报刊级别挂勾,级别越高奖金越高;长短不论,标准统一:地级50元,省级100元,《人民日报》一万元。方案公布后舆论哗然,争论的焦点集中在《人民日报》奖金上,认为定得过高脱离县情。有比较就有鉴别,县委书记吴家有的月工资也只有六七十元。很有道理,但吴家有不这么认为,还认为低了。他说,解放近三十年,都灵县年年订阅大量《人民日报》,而在《人民日报》上没有看到都灵的只字片语,52万人口的都灵就不该在全国人民面前露一回脸?不高,有本事你就来拿,就怕没人拿。被他言中,果真没人拿,两年过去,就是无人将万元大奖收入囊中。都灵江郎才尽?面对责问,自命不凡的本土“作家”、“诗人”、“记者”、“文人骚客”无颜见江东父母。现在好了,杀出一匹黑马,总算为都灵的“文人”正名。
是大事也是喜事,可喜可贺;是熊文斗的光荣也是“文人骚客”的光荣,更是文山公社的光荣。不再鄙视,找到了平衡点。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汇报,迅速向党委汇报。为了表示慎重,余兴林特地从文件柜中找出一个崭新文件夹,装上样报和汇款单,贴上处理笺,走出办公室。
在院子转了三圈,没有找到汇报对象。十五个党委成员——五个书记、七个主任加组织委员、宣传委员、武装部长,全部不在家,都下到大队、生产队督促秋播生产,只有几个小“萝卜头”在家维持机关正常运转。
余兴林重新回到凳子上,正想拨电话询问周书记行踪,听到汽车喇叭声,抬眼望窗外,一辆北京吉普迎面驶来。不用问,有资格坐北京吉普的一定是县委领导。
是县委书记吴家有的坐骑。
来得不是时候,只有兵没有将谁接待?蜀中无大将廖化当先锋,当然是他这个小秘书。公社一级不设办公室主任,秘书就是“大内总管”。秘书可大可小,大时代表公社党委,小时端茶倒水。
“吴书记您好……”余兴林边说边朝吴家有靠拢。身份决定行动,他放不开,既不好靠近,又不好主动上前握手。
吴家有看出他的窘态,伸出大手,问:“老余,守岁同志在家吗?”守岁是公社书记周守岁。
“不在。”余兴林回答。
不能被动问答,还得主动迎宾,余兴林客气道:“吴书记,您先到会议室休息,我马上去喊周书记回家。”
吴家有停止脚步。要找的人既然不在,那么就没有进去必要。此行的任务是检查秋播生产,到公社来无非是想拉周守岁一起下乡,顺便了解文山秋播进度。
吴家有重新回到坐骑。就在关门的刹那间,余兴林主动请缨:“吴书记,周书记他们都不在,我陪您下乡怎么样?”
想法很好,但不能答应,吴家有说:“你给我把门看好,哪里都不准去。”不是嫌他官小,而是身份特殊;任何人可以调遣,秘书不能调遣;秘书一走,公社机关就要唱空城计。
“是!”余兴林从吴家有话中得到鼓舞,突然来了灵感,啪地一声,来了一个军人的动作——立正敬礼。
由于不标准,把人逗笑了。
吉普车伴随着吴家有朗朗笑声绝尘而去。
余兴林还立在原地自我陶醉。刚才的表现虽然有些夸张,但不过分;虽然有拍马屁嫌疑,但自然得体不失人格,还有几分诙谐。
正欲转身,被人挡住,是李志浩:“余秘书,刚才那个人是不是县委吴书记?”
不是明知故问,他怎么会不认识吴家有?李志浩当了十一年公社行政一把手,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打过交道,认识的人比余兴林多得多。
是想找由头跟余兴林搭话。
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余兴林正色道:“不在家搞秋播生产,跑到公社想打谁的歪主意?”
李志浩没有尴尬。来之前就有准备,怕尴尬就不会自讨没趣,这点脸色算什么,大风大浪见得多,好脸色坏脸色都不能左右他的情绪。“余秘书,”李志浩腆着脸,“大人应有大量,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你我都是文革受害者。”
受害者?实足的受益者。撤职发配是报应,好咬的狗讨不到一张好皮,自古就有“杀人者被人杀”的因果效应,要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造反时很神气,腰里掖着两支手枪,招摇过市像个土匪,想整谁就整谁,想打倒谁就打倒谁,公社机关除了炊事员老张没有挨整外,其他人没有逃脱他的魔掌。把别人整趴了自己取代,一跃成为公社革委会主任。尽管好景不长,但也不短,发了十一年泡。
“害人的人没有一个好下场,这是千古不灭的真理。”余兴林没有原谅对方的意思。想要他原谅,恐怕这辈子做不到;毁了人家政治生命还乞求人家原谅,无疑是痴人说梦话。
此一时彼一时,没有办法,只能逆来顺受。“余秘书,我李志浩对不起你,请你原谅。”再乞求,却没有诚意,还在笑。之所以笑,是因为有“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古训在。
果然如此,余兴林说话的口气软了些:“有什么事?”
受到鼓舞,李志浩说出来意。原来是想单独会见吴书记或周书记,要余兴林替他“穿针引线”。
帮他不是害己,谁愿意跟“三种人”裹在一起?办不到。
怕误会他的意思,李志浩解释:“我不是闹平反,而是为儿子的事找他们……我儿子李同生今年高中毕业,想求各位领导给儿子找一点事做。”
也就是安排工作。
不是自讨没趣,百万知青大回城都没有岗位。
不干。
李志浩说:“我是有罪之人,可我儿子是清白之身,共产党不搞株连九族政策,国共两党都在谈判,求你高抬贵手行个方便,好人会有好报。”
余兴林一时答不上话。不是肚里墨水比对方少,也不是文化水平没有对方高,而是没有对方脸皮厚,不会强词夺理。
你弱他强,你退他进,李志浩说话的口气粗了起来:“余秘书是不是不肯帮忙?”
余兴林火了:“不肯帮忙又怎么样?这辈子只有人家欠我的,没有我欠人家的。”
还是不忘陈年老账。
“余兴林,”李志浩露出了狐狸尾巴,“你神气什么,我神气的时候你还在大街上给我买菜……告诉你,不要狗眼看人低?”
谁惹了谁?
“你……”余兴林没有想到一个落魄之人还敢猖狂。
“我怎么啦?”对方继续发难,进而炫耀,“我当一把手时你不是照样给我写讲话稿。”
此言不假。造反派抢班夺权后老班子靠边站,余兴林虽然不是老班子成员,却因《人民日报》事件被发配到食堂当事务长。当上一把手的李志浩不想在众人面前留下一个大老粗形象,启用余兴林;不是官复原职,而是兼职;不是让他出点子,而是让他当写手。鬼点子李志浩不缺,缺的就是思想性、逻辑性、连贯性和文采。他对余兴林提出两点要求,一要引经据典,二要有诗词、楹联点缀。不难,正对路。余兴林没有其它特长,就爱写诗填词吟赋,业余时间笔耕不辍,仅草稿纸就装满了两大纸箱。问题还是出来,严肃的会议用诗词点缀似乎有些不妥?于是自作主张改进。李志浩把讲话稿扔在地上:“还说你是诗人,一点文采都没有……重写。”从来没有以诗人自居,是别人尊称。余兴林默默地捡起地上文稿,默默地离开。不会有第二次“自作多情”,李志浩越发“文采”飞扬。三人成虎,夸他的人多了便有些飘飘然。有人看不惯,恢复县委书记职务后的吴家有当面批评他搞花架子、玩文字游戏,严厉地指出:“什么文采,会一点‘之乎者也’也叫文采?……是迂腐!”
他把责任推到秀才身上……
“你以为你的历史很光荣是不是?”余兴林问。
“怎么啦,妒忌了是不是?……谁也抹杀不了我当过文山公社一把手这个事实。有意见也是白搭,不仅档案有记载,而且党史书上也有我的大名……怎么样?气死你。”
谈起昔日的辉煌,还真有点飘飘然的感觉。
“大名?我看是臭名,臭不可闻,遗臭万年。”余兴林没有相让的意思,“我虽然是小秘书,但为人光明磊落,做人清清白白,不像某种人……”
李志浩打断他的话:“我总差?咱俩打赌,你信不信,在政治上我还有翻身之日,还要超过你。”
亡我之心不死。
“放肆,痴心妄想、白日做梦、恬不知耻……给我乖乖地滚回家种田去。”余兴林怒斥道。
不是气话,是有政策依据。小平同志早有预见,并告诫全党,对待“三种人”决不能心慈手软,这些人早就扬言十年、二十年后见,是一股有野心的政治势力,不可小看,如果不解决好,就会留下祸根,成为定时炸弹。陈云同志也说,必须坚决从领导班子中将“三种人”清除出去,因为“三种人”在气候适宜的时候还会跳出来兴风作浪,再次危害国家,危害人民。中央为此出台了专门文件,在全国范围内进行大规模的清除行动,李志浩是在劫难逃,被开除党籍、工作籍,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滚回老家种田。
现在居然敢口出狂言,是打错了算盘还是看不清形势?
晚饭时分,外出干部陆续回机关。同时回来的还有各路“神仙”——省地县在文山下乡的干部;公社机关是下乡干部的中转站和旅馆……
两束强光射进办公室,余兴林朝墙上挂钟扫了一眼:22点一刻,这个时候谁会光顾?正要出门迎接,公社书记周守岁出现在眼前:“余秘书,快去把一号接待室打开,吴书记来了。”
坏事,一号接待室已经安排住客,是省农委马处长和农科院的王教授。公社机关一共有四间接待室,只有一号接待室是双人间,其余是四人间。不能怪他不会办事,他的办事原则是先来后到。
“都是一样睡觉,”吴家有解了围,“在一号房睡觉又不能长肉?”
三人笑起来。
刚好还有两个床位。
余兴林上厨房提热水。这类事理应由客人自己完成,接待室不收费也不提供服务,也没有配备专门的接待员,秘书兼任接待工作。人多忙不过来时,喊上广播员小童和事务长小葛帮忙打点。
热水提到,吴家有怕影响室友休息,让司机把脸盆脚盆拿到隔壁会议室。
脚手刚洗完,周守岁出现在会议室。他家住在公社院内。
“还来干什么?”吴家有说,“你也很辛苦了,回去睡觉。”
县委书记入住,主人不能不来寒暄。可以不议论公事,聊天总可以。
刚聊上几句,有人敲门,是余兴林。
得到允许后余兴林推门而入,说了一声对不起就开始汇报工作。
“既然你们有事,那我这个外人就得回避。”吴家有起身告辞。
被周守岁拦住。“说外人见外,说一家人才对。”周守岁打个比方,“您是如来佛,我是孙悟空;孙悟空再有本事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说得吴家有哈哈大笑。
“两位书记,”余兴林开始汇报。第一次给县委书记汇报,难免有些紧张,“我们……我们公社有一位叫熊……熊文斗的人,上个月在《人民日报》上发表一篇文章……”
《人民日报》?把对方注意力吸引。
汇报完毕后,余兴林指着“豆腐块”对吴家有说:“在这里。”
很快就看完。尽管有些失望,但还是叫好。失望是因为期望值太高,以为是一篇长篇大论,没想到是一则消息。等周守岁看完后,吴家有感慨道:“老周哎,文章虽短,意义重大,从此结束了我县长期不能在《人民日报》上露脸的历史,值得嘉奖。这个熊文斗是什么人?”
周守岁望着余兴林。
余兴林赶紧解释:“吴书记,我是下午才得到消息,来不及打听。我向您保证,明天一定将此人的情况、联系方式打听清楚。”
吴家有接过话茬说:“找到此人后,向县委宣传部报告一声,让宣传部也知道这件事和这个人。”停顿片刻,接着说,“老周,熊文斗出在你们公社,你们打算怎么用他?不能浪费人才。如果你不用,那么我就把他带到县里去,到时候不要说我挖你的墙脚呃?”
不是挖墙脚,是试探周守岁的态度。
周守岁当然明白,问题是还不了解情况,熊文斗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老年人还是年轻人?是城镇户口还是农村户口?如果是农村户口,还只能当临时工,还得丑话说在先:“吴书记,熊文斗我用定了,公社成立文化站正要人,就怕我周守岁心有余而力不足。”
此话怎讲?
很简单,安排一个人涉及到招工、招干、户口,涉及到劳动、人事、公安、粮食四个部门,公社书记指挥不动县城局长。特别是政策问题,条条框框很多,谁也不敢表硬态,即使是县委书记也不例外……
走出会议室已是转钟。
周守岁看见女儿房间还亮着灯光,于是加快脚步。
快到家门口,一个黑影从地上蹿起。“谁?”周守岁警惕地问。
“是我,李志浩。”
确认无误后,周守岁不满道:“几点了?你不睡觉别人还得睡觉。”
“嘿,嘿,”李志浩干笑两声,涎着脸说,“找你比登天还难。白天你是东奔西跑,晚上还要加班加点。我既不能跟踪你,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找你,怕影响你的仕途,只好改在夜深人少时候。”
“少废话,有话快说,是什么事?”周守岁边掏钥匙边催促。
门自动启开。
不是自动,是女儿为父亲开门。
“华明,还不睡觉?身体第一,考校第二。”周守岁体恤道。
“晓得。”女儿回答,“我怕您忘了带钥匙,所以等您回家。”
还有理由?
不是理由,是调侃。
“华明,认不认识李叔叔。”李志浩见缝插针。
这才看清李志浩,周华明乖巧地说:“李叔叔好。”
李志浩连声应好。
望着周华明背影,李志浩找到敲门砖:“你家华明真用功,要是我家同生有华明一半用功就好了。我家同生今年参加高考落榜了,想请你这个做伯伯的帮忙。这孩子你也见过,从小身体瘦弱,不适合干农活。”
谁适合干农活,都是由不适合到适合?
“周书记,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请你念在我们搭档多年的份上伸出援助之手,我和儿子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不是忘恩之人,我最瞧不起忘恩负义之人。”
言外之意是提醒周守岁不要忘恩。
的确有恩,这就是李志浩敢在余兴林面前发泡的原因之一。在取得革命群众的信任并掌管实权之后,李志浩变得患得患失,对自己屁股下的交椅产生了怀疑,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几个月前还是搬运站的临时工,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公社革委会主任,不仅当了官,还吃上皇粮。那些被打倒的老干部真的就是反革命?不,是真革命。就拿吴家有来说,他是南下干部,攻打都灵县城时还负了伤,这样的人也关进了猪棚成了都灵最大的反革命,谁信?打死他都不信,总有一日还要咸鱼翻身。不要得罪这些打江山的功臣,赶快收手也许还来得及。难,不是说收手就能收手,收手意味着得到的一切就会失去,不行,开弓没有回头箭,要想保住既得利益就必须一如既往地充当急先锋。要想保住现在的留住将来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退路找好。现在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就是退路。恰在这个时周守岁受伤,被三中的学生打得奄奄一息关进柴火房,李志浩派人“把守”,亲自“审讯”。谁也没有想到参加“审讯”的人有一位民间治疗跌打损伤的郎中,几个回合下地把周守岁的命保住。尽管没有医治彻底并留下后遗症,周守岁还是感激不尽。有付出就有回报,周守岁官复原职后没有动李志浩的乌纱帽,两个人还“配班组阁”,一个当党委书记,一个当革委会主任。在所有被清退的文革“三种人”中,李志浩是最后一批出阁。
“志浩,”周守岁态度趋于缓和,说明李志浩的提醒起了作用,“你儿子不是城镇户口叫我怎么帮忙?”
“不是就不能转?”李志浩反问道,“你是一把手,这点办法还是有的。”
屁的办法,他爱人徐卷凤至今还是供销社临时工,儿子、女儿也是菜农户口。好在儿子自己争气,到部队后表现突出提了干。女儿也得靠自己,考不上大中专院校也只有当临时工。“志浩,”周守岁说,“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就是不喜欢求人。我爱人小孩至今还是……”
“不说了,我知道。”李志浩打断周守岁的话,“到粮管所当临时工总可以吧?”
降低门槛。也不行,粮管所是双重管理单位,人事权在县粮食局。文山范围内的国营单位,公社没有人事权。
“到公社农机厂当工人怎么样?”周守岁只有这个权力。
只能这样,别无选择。社队企业就社队企业,总比在家务农好。“那就这样。”李志浩说,“写张条子,明天我带同生去报到。”
写条不妥,打电话可以。周守岁安慰道:“不用写条子,明天我让余秘书跟农机厂李厂长打电话。”
“这……”他有顾虑,农机厂咋会买一个办事员的账?
周守岁看出他的顾虑,亮出最后的王牌:“我亲自给厂长打电话怎么样?”
五个小时后李志浩再次出现在公社门口,这一次是两个人,身后跟着儿子李同生。
天还没亮,父子两人坐在大门过道条椅上歇息。
鸡叫三遍后,公社大院开始有了灯光和响动。食堂炊事员老张和小王起床做早餐。
李志浩感到口渴,想到食堂找老张讨口水喝。刚起身,发现一个黑影朝自己走来;赶紧坐着不动。看清楚了,是县委书记吴家有。想上前打招呼,又有些犹豫。
对方扫了他一眼,没有认出是熟人。
不是避嫌,是光线太弱。
吴家有手拿微型收音机信步出门。他有早锻炼习惯,边听新闻边散步。
不是想见吴家有吗?机会就在眼前,真是天道酬勤。不再犹豫,李志浩霍地站起,三步并着两步朝吴家有靠拢。“吴书记,还认识我吗?”隔着几米远就叫起来。
听到声音,吴家有转过头来,认出李志浩,不屑地说:“怎么不认识,化成灰我都认识。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专程找您。”李志浩随机应变,“老书记,我好想见您……”
“只怕不是想我,是想申诉是不是?是对组织的处理决定不服是不是?”这种人见得多,吴家有掌握了他们的心态。
“不是。”尽管没有好言语,李志浩还是有话要说,“吴书记,我相信因果报应,所以对组织的处理毫无怨言。俗话说得好,恩有头,债有主,有恩报恩,有德报德……”
能有这个认识就好,吴家有想结束谈话。
“吴书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李志浩接着说,“我还只说到有怨报怨,还没有说有恩报恩。”
什么意思?吴家有停止脚步,盯着他的脸问道:“你还不服?”
“吴书记,”李志浩没有正面回答,反问道,“只知报怨不知报恩的人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你说是什么人?
李志浩自己回答:“是不识好歹的人。”
话中有话,好像他吴家有欠他人情。
的确有这层意思。“吴书记,”李志浩把话挑明,“您在长山养猪场关猪棚时还记不记得有人送猪肠汤给你喝?”
当然记得,一直想找这个人,难道是你李志浩不成?
听他表述。
李志浩接着说:“每次送猪肠汤时大约是半夜时分,盛汤的工具是一口圆铁锅;您吃完之后便把铁锅放在门外,等送汤的人自己去拿。有一次送汤的人被您发现,您请人家站住,反而把人家吓跑。想知道为什么?因为你是‘反革命’,人家只能敬而远之……”
吴家有抓住李志浩的手,问:“这个人在哪里,快告诉我。”
李志浩不慌不忙地说:“这个人就是我。”
吴家有松了手,狐疑地看着他:“是你?”的确不敢相信,因为每次都是晚上,没有看清好人的面孔。但是从背影上看不应该是中年人,应该是老年人:“我当年说了一句话你能对上吗?”
“不相信我就算了,反正我又不图你报恩。”李志浩说完就走。
这一次是吴家有求他:“你回来,我信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说的是事实,没有假话。
“你怎么不早说?”一半是埋怨,一半是欣喜。
“早说有什么用?”李志浩平静地说,“大政策谁敢违背?谁都知道我是造反派头头,你一个人为我说话没有用,搞得不好连你也搭进去,我不愿看到您为了我去违背政策,我是丢了,也没有挽救的必要,只求您把我儿子安排到您的身边,这辈子我就知足了。”
应该,要求也不过分。“大恩不言谢,我就不说感谢之类的话,”吴家有说,“就按你的意思办,把你儿子交给我,放心,我一定将他培养成才。”
爽快,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吊颈寻大树,此言不假;跟周守岁磨半天还不如跟吴家有讲一个故事。李志浩激动地握着吴家有的手,恨不得喊他一声亲爹。“吴书记,你的大恩大德我今生今世报答不了,来生来世当牛做马报答您,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说完之后招呼儿子过来与吴家有见面。
“喊吴爷爷。”他命令道。
小伙子没有老子脸皮厚,憋了半天憋得满脸通红才喊出“爷爷”两个字。
跟自己孙子一样亲切,吴家有答应得特别响亮。
背后传来余兴林的斥责声:“李志浩,谁叫你纠缠吴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