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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的圆舞曲

王盈盈 译

《花的圆舞曲》表演结束。

帷幕徐徐落下,只是还没等它遮住女孩们的胸口,友田星枝就松懈了舞姿。此时,早川铃子单脚脚尖踮地,另一条腿最大限度地高高抬起,身体重心全落在了与星枝交握的手上。即,铃子与星枝合二为一,共同表现出一个舞姿。因此,星枝突然泄力,铃子就仿佛被人劈开半边身体,不由摇摇欲坠。她下意识地抱住了星枝的腰腹。因惯性作用,星枝也跟着趔趄了一下。

铃子的脸埋在星枝腹间,全靠对方吊着,姿势怎么看怎么奇怪。她试图摆正身体,一只手抓着星枝的肩膀,另一只手却甩出一个耳光,骂道:“混蛋!”

不过对于自己出手打人一事,铃子似乎也很惊愕。

她盯着星枝的脸,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和你一起跳舞了!”

说着,铃子又没了力气,再次靠到星枝肩膀上。

星枝蓦地转过肩。看上去,她并非有意甩开铃子,也不像是被铃子的耳光激怒。可是这个动作直接导致铃子没了支撑,两条胳膊不由往前倾。

星枝似乎并不认为铃子的窘境是自己一手造成的,连头也不回,只是茫然地立在原地。她强硬地说道:“我也一样,再也不和你一起跳舞了。”

此时,帷幕彻底落了下来。

随着幕布触到舞台地板,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宛如清风骤然飘远,周围陷入一片寂静。

灯光也暗了少许。

这自然不是正式谢幕。为了答谢观众,演员们之后将会返场,而这些准备都是为了重启幕布时,给舞台增加更靓丽的色彩。舞蹈演员们对此心知肚明,轻快地在舞台上跑动,仿若刚才舞蹈的延续。舞台边缘则站着怀抱花束翘首以待的少女们。

掌声再次如潮水般响起。

“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任性的!”

铃子粗暴地揽住星枝的肩膀,跟在大家后面压轴出场。

星枝恍若忘了怎么动,如布娃娃一样老老实实地听任铃子摆布。

铃子笑嘻嘻地伸手去摸星枝的脸颊。

“对不起啊,我刚才拍的是不是这儿?”

星枝转过脸,自言自语般小声嘀咕:

“我这辈子再也不跳舞了。”

“你说你啊,万一被观众看见怎么办?会被人笑话,还会上报纸的。那么,我们今天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哎呀,应该没被看见吧。当时我们在帷幕后,观众们大概只看见了腿?他们会不会以为我没站稳?不管怎样,肯定猜不到真实情况。哇,你听,掌声好热烈,大家一个劲儿地喊‘安可’呢。嗯,绝对会返场!”铃子晃了晃星枝的肩,“咱们要一起向老师好好道歉。啊,幸好老师没看见。”

两人走近舞台一侧。舞蹈演员和少女们在那里叽叽喳喳地挤作一团,见她们过来都安静了下来。铃子有些害羞地微笑,星枝却是板着脸沉默不语,也难怪人群会安静下来。

这时,帷幕重新掀起。

舞蹈演员们互相以眼神示意,手牵着手走上舞台,把铃子和星枝簇拥在最前面。她们以铃子和星枝为中心,在舞台上排成一列站好,答谢观众的热烈掌声。

下一刻,少女们各自捧着花束走出来,献给铃子和星枝。

这些献花使者全是十二岁以下的女孩,其中一个才六七岁大。少女们都穿着长袖和服。在上台前,她们的母亲、姐姐,以及未在《花的圆舞曲》中登台的身着其他表演服的舞蹈演员早早站在舞台一侧照料,或是梳理她们的头发,或是整理她们的腰带,并再三告诫她们上台后不要慌张,要记清楚把手里的花束送给谁。

花束都到了铃子和星枝手里。

这是因为《花的圆舞曲》是老师竹内为二人量身打造的作品。舞蹈编排上,其他舞蹈演员不过是作为铃子和星枝跳舞时的背景,抑或为其舞蹈做点缀。为确保铃子和星枝一直是场上最吸引人的焦点,二人舞蹈服也迥异于他人。

小献花使者们的登台使得现场气氛愈发热烈,观众们的掌声更响了。

铃子和星枝都收到许多花束,几乎被鲜花淹没了。

这时,舞台上只剩那个年龄最小、走路有些蹒跚的女孩还未送出手中的花束。那束花由清一色的小蓝花组成,看着比一支大径向日葵还要小。女孩站在星枝前面,可星枝似乎并没注意到这个人小花也小的孩子。

于是,铃子在旁小声提醒道:“星枝,给你的花呢,多可爱。”

正疑惑打量星枝的小女孩听到铃子的声音,干脆把花束往铃子的方向递过去。

铃子轻声说:“不不,错了,这是给星枝的花。”

只是不管她如何用眼神示意,年幼的孩子就是看不懂。到了这个地步,星枝也不好再从旁接过,铃子只能和蔼地收下这束天蓝色的花。

她轻轻抚摸孩子的头,小声说:“谢谢你啊。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妈妈在那边叫你呢。”

身穿长袖和服的少女们完成献花使命后都退了回去,留在舞台上的演员们则再次向观众鞠躬致意,然后帷幕落了下来。

“星枝,这是你的花哦。”

铃子说着,把刚才那束小花插到星枝的胸口与大堆花束之间。

“你为什么不接呢?那么小的孩子,你让她在舞台上干站着下不来台,真是太过分了。她都快哭了。”

“是吗?”

“有件事你最好记住,并非只有你才是人哦。”

铃子这般说着,脸上却挂着微笑。

小小的蓝色花束夹在一大堆玫瑰和康乃馨之间,显得愈发纯粹娇艳,仿佛只有它才是真正的花一样。

其他舞蹈演员们纷纷瞅着星枝的胸口,不住称赞。有说可爱的,有说洋气的,有说漂亮的,有说它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冠的,有说它像梦之国里的点心的,言语之间满是喜爱。

“是什么香味?”

有个舞蹈演员干脆伸手拿过花去欣赏。

“真想拿着这束花跳舞。这是什么花啊?星枝小姐,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这种花,都没见过呢。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送的,令人印象深刻。”

星枝漫不经心地接过送回的花束,说:“这花,蔫了。”

对方吃了一惊,看着星枝的脸。

星枝又说了一遍:“花蔫了。”

“它没有蔫吧。你快别在这里说这种话,回家插在花瓶里,它很快又能水灵起来。你这话万一被送花的人听见,多不好啊。”

“可是,它确实蔫了。”

铃子站在稍远处看着,闻言道:“你要是觉得蔫了不喜欢,就给我。是不是因为我错拿了你的花,你不痛快?”

星枝没说话,只随意地将花束扔了过去。花束落到铃子手里,却有什么东西掉在了舞台地板上——一条镶着宝石的项链。它原本藏在花束里,被一两支花勾着带了出来。

然而,星枝扔完花束后旋即穿过舞蹈演员人群,跑到之前送花的那个小女孩面前蹲下。“小朋友,对不起啊,是我不好。对不起。”说完隔着胸前的一大堆花束抱起小女孩,登上楼梯往后台方向跑去。她的动作是如此迅速,压根没有发现项链掉了。

“星枝!”

铃子锐利地瞥了她一眼,捡起项链,又去看附在蓝色花束上的名牌。一两个舞蹈演员也凑过来。

“胜见——铃子小姐,你知道胜见这个人吗?”

“知道。”

“是男人?”

铃子没有回答。

星枝往上奔跑,胸前的花束散了一路也毫不在意。一只舞鞋鞋带松了,她干脆把鞋甩飞出去。舞鞋远远地落到楼下走廊上。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这期间,观众催促返场的掌声一直不曾停下。

乐手们走到乐池里各就各位。

掌声更激烈了。

铃子激动地打开房门:“返场,星枝,返场啦!”她走进化妆室,把项链轻轻放在星枝的化妆台一角,抬眼看了眼星枝的模样,故意欢快地问道:“你在难过什么吗?要返场喽。乐手们都已经出去,就等咱们了。不管你现在有什么天大的难过事,该上场还是要上场哦。”

星枝抱过来的小女孩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她独自站在窗边,眺望着夜晚的街市。

“别惹大家不高兴啦!”

铃子拽着星枝的胳膊催她快走。星枝听话地往前走了五六步,却在穿衣镜前站住。

“哎呀,只有一只?另一只鞋呢?”

铃子看着穿衣镜里星枝的脚,而星枝只是盯着自己的脸。

“这张脸,没法跳啊。”

“看不见脸啦。”

“铃子,你不是说过一辈子都不要再和我一起跳舞吗?”

“要跳一辈子,要和你一起跳一辈子。鞋子在哪儿?”

“我真不想跳。我没有心情跳啊!”

“那你置别人于何地?不跳绝对不可以。你想想,今晚是老师特地为咱俩筹办的舞会,有多少人为咱俩辛苦操劳,你难道没数吗?就算你心里在哭,脸上也得堆出笑来。还有观众,观众们都那么高兴呢!”

“我跳得那般不痛快,他们竟然还高兴?”

“你没听见掌声?”

“听见了。”

“别磨叽了,快把鞋穿好。鞋子在哪儿啊?”

化妆室是一个小小的西式房间,在墙边的一块高地上铺了榻榻米,并排摆了几张梳妆台,另外还有一面大穿衣镜。各种舞蹈服挂满墙壁,挂不下的就胡乱堆在正中间那张矮桌上。除了衣服,桌上还乱七八糟地摆着别人赠送的花篮、点心盒、花束什么的。

榻榻米下摆着诸多舞蹈鞋。铃子蹲下身,手忙脚乱地从中找出星枝脱下的一只舞鞋。就在这时,化妆室门开了。

进来的是她们的老师竹内。竹内手上拎着星枝的另一只舞鞋。他走近星枝,若无其事地将鞋子摆在她脚边,平静说道:“鞋掉了。”

“呀,老师!”

铃子反倒赤红了脸,紧跑几步,在星枝身前跪下,帮她穿好鞋子。

星枝任由铃子摆弄自己的脚,双眼直直地盯着竹内。

“老师,我不想跳舞。”

说完,她扭过头。

“不管你想跳,还是不想跳,跳舞就是跳舞。它就像人的生老病死一般自然。”

竹内笑着在自己的化妆镜前坐下,开始化妆。他的舞蹈服只穿了一半,脸上画着浓重的舞台妆,站在近处,却还是能瞧出掩盖不住的落寞。明明是五十上下的人,脸上的苍老感却更甚年龄。

铃子和星枝走出化妆室,迈上楼梯时,木管乐手已经在吹前奏了。

观众们的掌声瞬间安静下来。

返场表演的是柴可夫斯基《胡桃夹子(The Nutcracker)》中的《花的圆舞曲》部分。

《胡桃夹子》是组曲,包括《糖果仙子(Dance of the Sugar Plum Fairy)》《俄罗斯经典舞曲(Russian Dance)》《阿拉伯舞曲(Arabic Dance)》等,铃子和星枝曾在三四年前竹内舞蹈研究所举办的表演会上表演过。当年,星枝跳的是《中国舞曲(Chinese Dance)》,铃子跳的是《芦笛舞(Dance of the Reed Flutes)》。

《胡桃夹子》讲述了少女在圣诞夜做的一个离奇美梦,属于童话舞曲。

彼时铃子和星枝都还年轻,正是会梦到胡桃夹子的年岁。尤其是跳最后的《花的圆舞曲》时,少女们的青春娇艳都在变幻的舞姿中竞相绽放,如鲜花般美好。因此,这组舞蹈成了她们美好的回忆。

为了让两名女弟子顺利出道,竹内不但在今晚举办了“早川铃子·友田星枝第一次舞蹈表演会”,还将《花的圆舞曲》加入节目单,并以二人为中心,重新改编了原来的舞蹈设计。

星枝和铃子走出化妆室后,竹内突然站起来,走到星枝的化妆镜前,拾起那条项链看了看,又轻轻地放了回去。然后,他不经意地抚摸那些挂在墙上的女孩的舞蹈服。

不管是衣裳、花束,还是化妆用品,都是越散乱看着越有生机。

铃子和星枝走下楼梯,还未在舞台一侧站定,乐手们就已经奏响圆舞曲的主题曲。舞蹈演员们一边在台上舞蹈,一边等着主演们的出现。

“友田小姐,友田小姐。”

有人在身后不迭声地喊着,不过星枝没有听见。

她摆好舞姿,从自己站的一侧旋上舞台。同时,铃子从舞台另一侧出来。两人在舞台正中央相会。

铃子悄声鼓励她:“怎么样,还好吗?”

星枝只用眼神示意自己没事。

此后,铃子也屡屡分出心神,用余光瞥着星枝,就怕她出状况。当两人第二次相会时,铃子说:“真开心,你的情绪恢复了。”到了第三次,铃子说:“星枝,你跳得真好。”

然而,这些话压根没有钻进星枝的耳朵。她已然被舞蹈蛊惑,忘了自我。她的动作中涌动着越来越浓烈的欢愉与热情。

铃子看着星枝的舞蹈,脚下步伐逐渐混乱。身也好,心也好,都无法彻底融入舞蹈中,她能感觉到自己舞蹈的僵硬。

不久,两人又跳到一起,手牵着手。

“骗子!我恨你。”铃子被一股不知是嫉妒还是愤怒抑或悲伤的情感支配着,愈发焦躁。紧接着,她又骂道:“太过分了!你好可怕!”

星枝只是忘情地舞蹈着。

难道会输给你吗!很快,一波波青春活力也从铃子的舞蹈中溢了出来。

然而,一心与星枝抗衡的铃子,以及压根没有察觉铃子战意的星枝,二者的舞蹈呈现出的是一种不和谐的美。她们并非蝴蝶翩翩起舞时的双翅。

当然,观众是看不出这些微妙区别的。《花的圆舞曲》结束后,观众们再三致以热情的掌声,她们又登上舞台两次。

星枝一扫此前的颓废,仿若变了一个人似的,表现出旁若无人的愉悦,连声音都兴奋得提高了一个调。

“真好。我从未跳得这么舒心过。音乐和舞蹈配合得天衣无缝。”

铃子也热情地回应观众们的喝彩和掌声。

回到舞台一侧,身穿东洋风舞蹈服的竹内抓住铃子的肩,安慰道:“跳得很棒。”他一直关切地看着二人的舞蹈。

隐忍许久的委屈霎时涌上来,泪水盈满眼眶。铃子下意识地想把脸埋进竹内的胸膛,却又猛然转身,越过正在上楼的舞蹈演员们,往后台奔去。

过了一会儿,星枝吹着口哨——那是刚才圆舞曲中的一小节——舞蹈般地旋进了房间。

“骗子!虚伪!自私自利的坏家伙!我被你骗了。你竟然用这种手段耍花招,简直太卑鄙了。”

“哎呀,你在生什么气啊?”

“你为什么不敢堂堂正正地和我比?”

“我不喜欢比啊。”

星枝仿佛一刻也静不住,她薅出花束里的花,撒得到处都是。

“请你别碰我的花。”

“咦,这是铃子的花吗?我不喜欢比哪。”

“是!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自私任性,没有谁能比你更可怕。”

“你是在生气?”

“难道不是这样吗?说什么你很悲伤,说什么你不高兴,说什么你不想跳舞,还摆出垂头丧气的模样。我是发自内心地担心你,就算上了台也一直记挂着你,甚至顾不上自己的舞步。再也没有比这更讨厌的事了。你呢,反倒若无其事,高高兴兴地跳舞!我被你骗了,你个骗子!”

“我完全不知道这些事情。”

“你不觉得自己卑鄙吗?耍花招,诈得人猝不及防。你把别人耍得团团转,好让自己大放光彩。”

“讨厌,才不是我的错呢。”

“那是谁的错?”

“是舞蹈的错啊。我一旦开始跳舞,就会忘记一切。我才不会为了跳好舞而去跳舞呢。”

“哈,你是天才嘛。”铃子嘲讽道,悲怆却深深地在她心底回荡,“我不会输的,绝对不会输给你的!”说着说着她焦躁起来,开始收拾边上的服装,“但是我要告诉你,你继续这样下去,很快就会遭到报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狠狠摔下来。在旁观的我看来,你就是在悲剧深渊中走钢丝的性格——当然,你自己没意识到。呀,这人看着又危险又可怜,下一刻会怎样?大家看你时就是这种心情,担心、忧切,因此才会不自觉间输给你。你不懂我们的苦心,还一个劲儿逞能。”

“可是,在舞台上舒心地跳舞,怎么就成了坏事呢?”

“舒心,舒心。你是舒心了,那你有没有一次为别人考虑过,别人舒不舒心呢?”

“在舞台上跳舞还要顾虑别人,我才不要这么世故呢,讨厌透了。那样的人,想想就觉得悲哀,一点儿都不快乐。”

“假若为人世故能让人成功地闯出一番天地,也很了不起啊。”铃子的声音小了下去,“可事实上,想要在舞台上成功,成为舞蹈明星,需要的既不是努力,也不是天赋,而是像你这样的逞强,这才是最重要的资格。就这样吧。你就踩着我往上爬,成为最伟大的舞者吧。”

“才不要。”

“话说回来,星枝,你曾因他人的善意、爱意而开心过吗?”

星枝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镜中的自己。铃子走到星枝身后,看着镜中两张并排的脸。

“像你这样的人,也能爱人吗?不知那时你会是什么表情。我太想瞧瞧了。”

“你看,我的脸很寂寞呢。”

“胡说。”

“舞台妆盖住了,你看不见而已。”

“快把衣服什么的整理好吧。”

“不用,等会儿女佣会过来的。”

这时,竹内从舞台上回来了,《花的圆舞曲》后是他的表演。至此,今晚的演出全部结束。

铃子轻快地迎了上去:“今晚这些安排,真是太感谢老师了。”说着,用毛巾为竹内拭去脖颈和肩膀上的汗水。

星枝仍是坐在自己的化妆镜前:“谢谢老师的指导。”

“恭喜你们!今晚演出能成功,比什么都重要。”

竹内任由铃子摆弄身体,自己去卸脸上的浓妆。

“全都是老师的功劳。”

铃子为竹内脱下舞蹈服,开始擦拭他光裸的后背。

“铃子,铃子!”

星枝锐声叫道,仿若苛责一般,还用化妆刷敲打着梳妆台。

然而,铃子装作没听见,去盥洗池拧了毛巾过来,一边勤快地擦着竹内的胸和后背,一边快活地谈论着今晚的舞蹈演出。最后,她搂过竹内的脚搁在自己的一只手上,另一只手从脚底到脚趾缝一处都不放过,擦得干干净净。完事后,她又为竹内揉捏起了小腿肚子。

铃子做这些时欢欢喜喜的,可以看出完全是发自真心,是她心甘情愿想照料竹内。这可真是一幅师慈徒孝的美好画面,其间不掺任何世俗的功利或不堪。然而,她的动作太熟练了,加之舞蹈服单薄,露出了身上大片的肌肤,以至于在旁人看来,就像不小心窥到躲在隐秘房间的男女一般。

“铃子!”

星枝又唤了一声,嗓音尖锐,充斥着神经质的嫌恶。接着,她猛地站起来,往外奔去。

竹内沉默地注视着星枝的离去。

“好了,可以了。谢谢铃子。”他走到设在房间角落的盥洗池前,边洗脸边说,“听说南条下周就要坐船回来了。”

“呀,真的吗,老师?那可真是太令人高兴了。这次总是真的吧?”

“嗯。”

“也不晓得他还记不记得我。”

“你那时几岁?”

“十六岁呢。当时南条先生还训我,说受不了没谈过恋爱的姑娘,没法和我一起跳。您还记得这事吗?”

“记得。这次你可以开心地等着他张口邀请你跳舞了。搞不好他还会说,没谈过恋爱的姑娘才好呢。那时你不过是个孩子,再见却已经长成如此优秀的舞者,他看到肯定会大吃一惊的。”

“你笑话我,老师。我期待他回来能教我在国外学到的许多知识,同时却更加担心,怕自己到了关键时刻反而怯场。听说,南条先生先是在英国学校里认真钻研,后来又到法国观摩最优秀的舞者跳舞。那么像我这样的人,他看得上眼吗?”

“男人总不可能一直独舞。无论如何,他都需要一个女搭档。”

“还有星枝呢。”

“你别输给她啊。”

“我要是看到南条先生,肯定会缩成一团,慌得直打战。星枝就不同了,她能很平静地跳舞。搭档越强,她越能挖掘出自己的潜能,发挥出远超平时的实力,就似中了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法。真是太可怕了。”

“你也是爱操心的命。”竹内有些许不高兴,“等南条回来,我应该很快就会为他举办归国舞蹈表演会,届时你和他一起跳跳看。你们三个以南条为中心,要好好相处,振兴我们的舞蹈研究所。那样,我也就能安心隐退了。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现在南条终于回来了,你们可以携手共创属于你们的光辉未来。记得,要把研究所的地板换成新的,墙壁也得重新抹刷。”

南条的回国计划一推再推,先是晚了两年,后来又推迟了一年,着实让竹内担心许久。铃子一边回想过往,一边想象着去横滨港迎接南条时的喜悦。

“南条先生还是绕道从美国回来的?”

“好像是的。”

“‘好像’?”铃子有些讶异,反问道,“难道南条先生在信里或电报中没有写明吗?”

“实际上,有个报社记者刚才问我‘南条君是不是要回国了’,我才知道他要回来的消息。”

“天哪!他什么都没有告诉老师您?怎么、怎么会这样!”

铃子愣住了,再看竹内阴沉的脸,不由心生同情,同时涌出一股自己也被南条背叛了的失望,猛地带着哭腔喊道:“简直无法相信!他全靠老师才能去留洋。他是忘恩负义,还是疯了?这样的人,老师您还要去横滨接他?我不要。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愿意和这样的人一起跳舞。”

星枝来到走廊上时,道具师傅和照明师傅正慌张地收拾东西,看上去颇煞风景。乐手们则已经带着各自的乐器回去了。

观众席上是黑黢黢的一片。

本次舞会的组织者、舞蹈演员的家人和朋友,以及一些学生和大小姐粉丝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之情,或是评论今晚的舞蹈演出,或是坐在长椅上等待,或是在后台进进出出。

说是舞蹈演员,其实都是在研究所里学舞蹈艺术的学生。这些人并非一辈子都要靠跳舞吃饭,其中立志成为专业舞蹈家的极少。她们大半是女学生或小学生,当中又以有钱人家的小姐居多。

这些舞蹈演员的化妆室比铃子和星枝的开阔,大家有换舞蹈服的,有去后台澡堂冲澡的,有化妆的,有找自己的花束的,各自都在做着回家的准备。这里是欢腾的、热闹的,跳完舞后的兴奋余韵还蕴在一道道年轻的声音里。

星枝走在廊上,很多人向她道贺。“祝贺,今晚演出很成功”是每个人都要说的,还有人请她签名,有人换着花样夸她。对所有人,她都予以淡然的回复。

在群舞演员化妆室玩耍时,家里的女佣站在走廊上呼唤星枝,于是她和对方一起回了自己的化妆室。

打开门时,刚好看见铃子从后面给竹内穿上洋装。

与刚才不同,这次星枝完全不在意,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只是边走边告诉女佣哪些是自己的衣服。

“这件,这件,还有这件……”

铃子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星枝老实地点点头,披上春装外套。两人一起送竹内到大门口。

不及竹内的汽车启动,铃子就忍不住激动地告诉星枝,南条下周就要坐船回来的消息。然而,星枝却不为所动。

“是吗?”

“可是,他竟然没有提前通知老师。真是忘恩负义!再也没有比这更混蛋的事了!太过分了!老师真是好可怜。”

“是呢。”

“我们要和其他舞蹈同行联合起来,一起在报纸上加以谴责才行。他回来那天,咱们不能去接他。你还要向我保证,绝对不和南条先生一起跳舞哦。”

“嗯。”

“你这样不行,看着一点儿都不可信,要更认真地愤慨才可以。说起来,星枝你也是个薄情的,不输南条。”

“南条先生这人,我压根不认识啊。”

“老师平时不是老把他挂在嘴上吗,简直当亲儿子了。南条先生的舞蹈,你也没见过?”

“舞蹈是见过的。”

“跳得很棒吧?大家都说,在日本的土地上终于诞生出了一个跳西洋舞的天才,说他是日本的尼金斯基 、利法尔 。因此,老师砸锅卖铁,还借了很多钱,才能送他去留洋。竹内研究所就是从那之后才变穷了的。”

“是吗?”

来接星枝的司机和女佣拎着她装衣服的箱子,搬着客人送给她的彩球走了过来,正好与两人碰上。

这时,坐在走廊长椅上的一个青年站了起来,从星枝身后跟过来。

“友田小姐。”

“哎呀,您在这里做什么?怎么还没有回去啊?”

星枝寒暄着,若无其事地走过青年身边。

回到化妆室,铃子卸完妆,走到墙角屏风后开始换衣服。

“为了给咱俩举办今晚的舞会,老师又是七拼八凑找人借钱呢。”

“这样啊。”星枝对胸前和胳膊上的白粉十分介意,“要不先洗个澡再回家?”

“我说星枝,你也得心里有数。研究所的房子也好,乐器也罢,稍微能入眼的东西都被抵押了。为了筹集今晚舞会的费用,老师四处奔走,跑了三四天。”

“服装费也欠了不少吧。服装店老板颠来倒去地过来说了好多次,真是讨厌。”

“有句老话叫,富人与乞丐也就一门之隔。”铃子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你听过吗?”

“听过啊,就是说没钱了,连绸缎腰带也得卖掉嘛。”

“就算是星枝你,不定也有要卖绸缎腰带的时候呢。毕竟,富人和乞丐吃的同样都是大米饭。我说你可真是太不体恤人了,刚才也是,不觉得自己过分吗?摆出那副厌恶的表情。我照顾老师是我作为弟子的本分,有什么不可以?”

“太脏啦。”

“太脏?什么脏?”

“就是太脏啦。老师的裸体很脏啊,你可真下得了手去碰。”

“呃……”

铃子没想到星枝会说出这样的话,突然捂住胸口,半天说不出第二句话。

“咱们去洗澡吧。”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手脏,让我去洗干净?”

铃子仿若受到了某种屈辱,紧板着脸。

“我只是不喜欢看铃子做那样的事情。”

“可是……”

星枝用力反驳道:“太凄惨了。”

铃子只觉得自己被人从高处推落下来,没有说话。

“我觉得很可怜,看不下去,看着看着就火冒三丈。”

“为我?”

“对啊。”

“我明白了。你能这样为我想,我很高兴。”铃子自言自语般说道,“这就是千金大小姐和穷人家女孩的区别。可能我天生性格如此,没有办法。只是,我是觉得老师可怜,才发自真心地想要照顾他。我不认为料理老师身边的琐事是作为贴身弟子的义务,也无意讨好老师,我只是喜欢做这些。不过你要知道,女人只要结婚都……”

“别人的事我不管,也不想管。我喜欢铃子,所以看到铃子那样卑躬屈膝,心里不舒服。”

“知道了。”铃子搂住星枝的肩膀,把她按在化妆镜前,“我帮你化妆吧。”

星枝顺从地点了点头。

此时,两人都已脱下舞蹈服,换上自己的小洋装。

铃子一边为星枝梳理头发,一边说:“我十四岁就成了老师的贴身弟子,是老师出钱让我上女校,他对我就像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一般好。但是,我依旧要和女佣一起去厨房帮忙。而且总归是别人家嘛,我慢慢地学会了看人眼色,比起自己的心情,总是优先考虑别人的。不过因为一心想学跳舞,这些种种就都能忍受了。”

“又不是别人肚子里的蛔虫,怎么可能理解别人的心情呢?我可不信。”

“大道理我也讲不来。师母不是去世了吗,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吧,我能格外体会老师的心情。有时候我就在想,万一我不在老师身边了,他可怎么办?会不会每天穿着脏衬衫,指甲也不知道剪啊?”

“你不觉得理解别人的心情,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吗?”

“是啊。所以我发自内心地认为,艺术委实令人感激。倘若我不曾献身艺术,我肯定已经成了一个秉性扭曲、心地恶劣、老于世故的人,没有半点女孩应该有的样子。是艺术救了我啊。”

“艺术什么的,我很害怕。”

“舞蹈不也是艺术吗?正因为星枝你是天生的舞蹈胚子,任性也好,自私也罢,人们都能容忍。假如没了舞蹈,那你就只是个让人崩溃的疯子。”

“我不知怎的总是畏惧艺术。一旦起舞,我会立刻深陷其中,忘却自我。而当我一心沉浸在舞蹈的世界时,我非常快乐,好像在蓝天里飞翔,可同时禁不住担心,这样的我到底会飞到哪里去,会变成什么样。那感觉,仿佛我在做一个遨游天际的梦。就算我想停下来,也做不到。我的身体变成了别人的,不停地旋转飞舞。我不想失去自我——不管什么事,我都不希望自己陷进去。”

“大小姐,你要求太高啦。你根本是骄傲于自己的舞蹈天赋,才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令人羡慕。”

“这样吗?铃子,你真的打算将舞蹈当作毕生事业去奋斗吗?”

“真讨厌,这时候说这个干吗啊?”

铃子笑着用大毛刷轻拍着星枝的脸,星枝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下巴微微向前扬起。

“你看,我的脸多寂寞啊。”

铃子给星枝擦上腮红,边描眉边问:“刚才你在为什么事情难过呢?再也没有比你更乱来的人了,冷不丁就垮了舞姿。”

然而,星枝一动不动,恍若戴了精美的面具。

“你那样做,我万一摔在了舞台上,如何了得?”

“我就是不想跳了。临上舞台前,我看见母亲的脸了。我心里不愿意,脚下舞步突然就乱了,无论如何都跟不上音乐节拍——啊,音乐伴奏也不好。”

“哎呀,你母亲也过来了?”

“悄悄带着她中意的女婿人选一起来的。为什么要让他看我光着身子跳舞呢,真是的!”

铃子愣住了,看了眼星枝的脸说:“好了。”她把眉笔放回化妆镜旁的化妆包里旁,突然尖叫起来:“天哪,项链呢?项链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啊。”

“刚才还在这儿呢。你真不知道吗?讨厌,项链不见了。你让开,我再找找。”

铃子拉开抽屉检查,又去看化妆镜后面。星枝则任由铃子行动。

“别找了,估计是女佣收走了吧。”

“要是那样倒还好,但我看女佣并没有收拾过化妆镜这块儿。千万不能丢啊!唉,都怪我,把项链放在这种地方。它和舞台上使用的玻璃赝品可不一样。不行,我得去问问其他人。”

铃子根本冷静不下来,急匆匆地跑出化妆室。

星枝端详着映在镜子里的自己的脸。

屋外晚风轻拂,已是初夏气韵,化妆室里堆叠着各种舞蹈服、花束,充斥着姑娘们身上脂粉的气味,依旧是晚春时节。一片缱绻中,年轻的肌肤温润如玉,熠熠生辉。

美国驶来的筑波丸号轮船于上午八点准时驶入横滨港。

竹内他们因工作关系经常接送外国的音乐家和舞蹈家,对轮船入港手续十分熟悉,特意比既定的靠岸时间晚了些时候过来。

即便如此,现在还是上午时分。海关房顶上的尖塔折射着初夏的晨光,行道树的影子拖得长长的。

车子停在海关门前,铃子先下车去地面事务部门拿入港券。他们一边瞧着右侧一列长长的低矮仓库一边过了新港桥,这种仓库是码头上的典型物件。桥的左侧则是脏兮兮的海面,看起来更像人工沟渠。三菱仓库前停满了日式木船,船上晾着衬裙、夹脚布袜、衬裤、汗衫、尿布、婴儿的红衣裳等,每件都又脏又旧,反倒为附近这片洋溢着近代气息的海湾增添了几缕异国情调。还有些船上,人们刚吃完早饭,正在清洗碗筷。

除了竹内和铃子,还有两名女弟子一同从研究所前来。其中一人在海关哨岗前下车,给对方看照相机。

来到四号码头时,星枝已经在那里了。她家就在横滨,故而没有与大部队一起行动,自己先过来。

“啊,你真来了。”竹内一下车,就把拿在手里的花束递给星枝。

星枝接过花,说:“老师,我根本不认识南条先生,才不要给他献花呢。”

“没关系的。南条是以后和你一起站在舞台上的人,是你的搭档。他是我很得意的弟子,那你俩就是师兄妹嘛。”

“我和铃子已经约好,绝不与南条先生一起跳舞。您都没必要过来接他。”

竹内只是笑笑,便往轮船公司驻派员办公室走去,查看乘客名单。铃子也跟在他身后看。

“呀,找到了!老师,南条先生在185号客舱呢。他果然回国了,果然回国了!”

铃子的脸上闪着光,搂住竹内的肩膀,仿佛下一刻就会跳上去。

竹内也高兴地说:“是嘛,他到底回来了。”

“简直像做梦一样。老师,我心跳得好厉害呢。”

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往港口方向眺望。

只要没有精神错乱,南条就不会不向恩师竹内报备一声就回国。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愤怒也好怀疑也罢,夹杂着重逢的喜悦,这些感情此刻都被裹进轮船即将入港时码头上特有的情绪中。竹内的脑海中,或许还会浮现出得意门生南条少年时候的面容吧。

研究所一行人上到码头二楼,打算在这里的临港食堂等候。食堂里站满了来接船的人。大家一个个都聚在敞开的窗户旁,竭力往港口方向眺望。女弟子们待不住,啜了几口红茶,就将花束放在桌上,往站台去了。

初夏上午的阳光温暖热烈,照得整个港口闪闪发亮。

港湾里停泊着来自各国的客轮与货船,不时有汽艇穿梭其间。

尽管连哪艘船是筑波丸号都不知道,铃子的兴奋却不受影响。作为横滨本地人的星枝指着海面为她讲解:“就是那艘,正往这边来呢。船体很大很漂亮,烟囱是白底红条的,又粗又短。有一种说法,假如轮船没有烟囱,乘客就会惶恐不安。所以啊,给烟囱化个华丽丽的妆成了轮船公司招揽乘客的重要手段,那烟囱就被称为化妆烟囱。烟囱大,看着比较可靠,速度也快。”

铃子认出哪艘是筑波丸号后,不由设想,当南条看见亲爱的祖国的陆地时,该是多么喜悦啊。她禁不住雀跃起来,仿佛此刻在船上的是自己一般。

“南条先生也在看我们这边吧,肯定是的!他会不会正站在甲板上,拿着望远镜瞧我们啊?”

铃子差点就问身边的女人借望远镜看个究竟了。那女人穿着厚拖鞋,烫的满头卷发,穿着宽袖和服。

“还要很久才能驳岸呢。我们散会儿步再回来吧。”

星枝说着,抓住铃子的胳膊。她们逆着往码头赶的汽车和人群,原路往回走,可是铃子一个劲地回头张望筑波丸号,根本静不下来。

星枝展开报纸翻看神奈川版面,出声地念着“进出船只栏”的信息,今日进船、今日出船、明日进船、明日出船、今日在港船只,一边看一边还与停在港湾里的船对照,说什么这艘是邮电部门资助建造的优秀货船,那艘是德拉公司的船。不愧是横滨土生土长的姑娘。然而,铃子压根没有听进耳朵里。

两人来到栈桥。行驶欧洲航线的英国船只已经靠岸,只有一个水手站在甲板上望着这边。她们靠近船身,只感到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静。

栈桥食堂没有开门。

一辆马车哒哒哒地跑进来。天哪,这马真是又老又瘦。马夫的气质倒与马十分相称,他好像没睡醒似的,打着瞌睡,像是一不小心就会从马上啪嗒一声翻落下来。车厢很旧了,是用四根棍子固定几块板做的简陋玩意。

从对面走来一对老夫妇,看着像是英国人。他们牵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安详地往船上走。少女唱着歌,歌声十分甜美。

这里不知是栈桥的屋顶,还是栈桥的二楼,星野和铃子爬了上来,在此默默地眺望港口方向。过了一会儿,星枝突然开口道:

“铃子,你是打算和南条先生结婚吗?”

“呀,才没有这事呢。你怎么这么问?真讨厌。那些都是谣言啦。”

“你不是打算等南条先生回来后就和他结婚,才一直等他的吗?”

“都是假的,大家以讹传讹而已。”铃子语速飞快地反驳,过了一会儿又自言自语般道,“当时我还是个孩子。那人留洋出去时,只把我当孩子呢。”

“他是你的初恋吧?”

“已经过去五年了。”

“铃子要是结婚,老师就该寂寞了。”

“哎呀,没想到你也能这般替人着想啊,真难得。我要把这话告诉老师,他肯定会高兴的。”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你尽管去结婚吧。”

“可是,南条先生心里要是有我,稍微为我考虑下,就不会一声不吭地回国,就不会连封信都不写,连封电报都不拍。”

“这样的人,咱们还特地过来接他,真是愚蠢。”

“星枝,南条先生肯定会喜欢你的。”

“真是没见过像你这么懦弱的人,言不由衷。”

两人回到四号码头时,筑波丸号这个庞然大物已经靠近,像是压到接船人的胸口上了。

欢快的奏乐声从船身中飘荡过来。

海鸟们成群结队地飞过来,又从轮船与码头的夹缝间慌张地飞了出去。汽艇分别从船头和船尾拽过缆绳。岸上的人开始互相推挤,竭力将身体探出栏杆。能看见乘客的身影了。心急的乘客纷纷走上甲板,有的挥舞着国旗,有的拿望远镜张望。救生艇悬在一个个圆形窗户上,窗户里也是一张张兴奋的脸庞。

码头上接船的人群中,也有高高举着旗子的,颇有欢迎士兵退伍时的架势。西方人与他们的家人搂抱着,激动地挥舞帽子。几个日本姑娘却独立于喧嚣之外,倚着食堂墙壁,悠闲地翻看手上的外国书。酒店来揽客的伙计则聚在码头前方。并非所有人都是衣着光鲜,来迎接留洋的亲人荣归故里,有些穿着土气的村民应是移民亲眷,还有些是船员家人,甚至还能看见在港口营生的娼妓困倦的脸庞。

能看见乘客的脸了。船上人与岸上人的情感融为一体,盛大的喜悦澎湃而出。这是一个洋溢着纯粹的兴奋的时刻。

一位美丽的小姐许是瞧见了要等的人,口中不住叹息:“啊,真是高兴啊!”边说边踮起脚尖,不断跺脚。

铃子在旁看着,不知不觉被感染到,高高地举起花束挥舞。

竹内也雀跃地问:“哪儿,哪儿,在哪儿?南条呢?看见啦?”

“没看见呢。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高兴啊!”

“你再仔细看看,不在里面吗?”

“南条先生肯定知道我们来了。”

“好奇怪啊,没见着有像南条的人。太奇怪了。”

然而,身边的人都急匆匆地往下走,他们也只好往外边走。那里已经排起一列长队,都是等着接船的人。铃子和星枝被前拥后挤,无奈之下只能把手里的花束顶到头上去。

很快,岸上的人就被允许上船了。竹内几人也登上B甲板。原想着南条应是在入口大厅等候,谁知找了一圈,哪儿都没有他的身影。

“一定还在客舱里。”

他们转身赶往185号客舱。南条的名字赫然以罗马拼音写在客舱门口的名牌上,客舱门却关得紧紧的。他们敲了敲门,没有人回应。

之后,几人又去了A甲板的散步区、吸烟室、图书室、娱乐厅以及食堂。他们急匆匆地搜了一遍,却还是没有看见南条。到处都是因重逢而喜悦的人,那是家人,是恋人,是朋友。他们不时撞上这些人,又被这些人推搡。在四处奔走搜寻的过程中,竹内的脸色逐渐变得扭曲难看。

铃子和星枝爬上一道窄楼梯,发现上面是供孩子游玩的房间。

“哇,这里还能玩沙呢。”

星枝捧起一把沙,感到十分稀奇,铃子却是哭着跪倒在沙堆里。

“过分!过分!真是太过分了!”

“没什么好哭的。”星枝紧闭着嘴,握紧拳头道,“多痛快,多有意思啊。”

竹内双眼赤红,跑去码头办公室询问。

“请问,185号客舱的南条已经上岸了吗?”

“这个嘛,乘客太多,我们也不清楚。这个时间,负责客舱的小哥应该还在附近,或许他知道吧。”

听完办事员的回复,几人又重新回到船舱,向打扫卫生的小哥询问。

“大部分的客人都已经上岸了。”

185号客舱依旧房门紧闭。细长的走廊两侧是一间间客舱,白色油漆反射出幽光,其间不见半个人影。

女弟子们面带不安地等在大厅。大厅里也已经杳然无声。竹内抑制住内心的愤怒,苦笑着说:“南条好像已经上岸了。早知道,我们就在岸上等了。”

确实有这个可能性。码头分为上层和下层两个区域。来接船的人都是从下层进到船舱,而乘客是从上层登岸的。这是轮船公司为避免混乱特意规定的。此外,联结码头与轮船的摆渡桥同样分成上下两层。或许在竹内几人上船之前,南条就已经迅速地登岸了。

这时候,乘客的行李被一件件搬了出来。

竹内几人打算下船,星枝唰的一声把手里的花束扔进了海里。铃子看着花束在波浪中沉沉浮浮,又低头怅惘地瞧着自己手里的花束。

临港食堂再次热闹起来。有人正在就回国发表即席演讲。

他们从码头后门出去,边走边打量四周,直至上车还是没有看到南条。途中,他们还碰上了打算采访南条回国感想的报社记者。一打听,对方说自己也没有看见南条。

或许再也无法忍耐心中的屈辱与激愤,或许是过度悲伤想要独自缓解,竹内留下一句:“真是抱歉。我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就看也不看后面一眼,大步走了出去。

女弟子们立在原地面面相觑。星枝家的司机把汽车开了过来。

铃子落寞地问:“要回研究所吗?”

星枝大幅摇着头:“我不回去。”

“可是……”铃子紧紧盯着竹内越走越远的背影,眼泪涌了上来,她突然跑起来,“老师,老师!”

铃子追着竹内走了。

剩下的两名女弟子犯了愁,再次问星枝:“你真不回去?”

“不回去。”

“那么,再见。”

“再见。”

星枝又独自走上轮船。她走到南条所乘的客舱前,轻轻靠着门扉不动。她闭着眼睛,脸上仿佛戴了一张冰冷的面具。

不管是仓库铁锈红色的屋顶、行道树上新冒出的绿芽,还是前方白色的充满异国情调的街道、从海上吹来的微风,无不给人鲜艳明快的印象。铃子的脚步声在这当中变得愈发响亮,使得独自追赶竹内这一事实变得更加喘不过气来。她目不斜视地往前跑。“老师!”她的脚步微微踉跄,仿佛下一刻就会摔倒。

“啊?”竹内看到铃子吃了一惊,又在同时涌起无比喜悦,“就你一个人?”

“嗯。”铃子摘下帽子,一边晃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擦汗。

“已经入夏了。”

“天气真好呢。”铃子欢快地笑着,“不知道星枝她们怎样了,我都没打招呼,突然就追过来了。”

竹内没有说话。铃子似不经意地看了看竹内的脸色,继续往前走。

“南条可能先回酒店休息了。”

竹内走进新格兰饭店(Hotel New Grand)打听,但很快就出来了。看来,南条也不在这里。

“咱们去吃午饭吧。”

等在饭店正门的铃子脸上再次阴云密布,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就再走走吧。”

铃子点了点头。两人走过苍翠的山下公园,穿过垂柳轻拂的谷户桥,再沿着西洋花店夹道的山坡,往山上气象站的旗台爬去。这时,传来一阵少女合唱赞美歌的声音。被歌声吸引,他们来到一片外国人的墓地。

与寻常墓地比起来,这里委实太明媚了。苍翠鲜嫩的草坪上,矗立着一座座洁白的大理石,点点小花缀于其间,在初夏正午的阳光沐浴下,熠熠生辉。这里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恍如一座欢乐又静谧的庭院。站在陡峭的斜坡上,从泊在右侧港湾的船只,到岸边的街道,再到伊势左木町的百货商店,直至远处的山脉,全部看得一清二楚。

赞美歌是从远处山脚下的墓地传来的。大概是基督教教会学校的女学生们吧。

墓地进门处,一边的路埂上是开得如火如荼的杜鹃花,令人怀疑它是不是映到了那些大理石十字架上。

绿草如茵,空气清新,女人们身处其间,衣服的色泽变得格外艳丽,仿佛成了一幅幅绚丽的画。尤其是年轻女人穿的和服,简直美得无法言喻。前方是无边无际的草坪,使人生出自己正悬浮在街道上空的错觉。这里也是横滨的名胜之一。除了来扫墓的外国人,还有盛装打扮来游玩的日本小姑娘。

铃子稀奇地念着墓碑上的铭文,如“为了爱妻神圣的回忆”,以及刻于其下的圣经名言。在这个过程中,她逐渐体会到了立这些墓时人们深刻的爱意与悲苦,一股强烈的情感也自然地从内心深处倾泻出来。

“老师,您说,南条先生真的回来了吗?”

“回来了。客舱门上不是写着他的名字吗?”

“他不会中途跳海了吧?”

“这种蠢事,怎么可能?”

“我还是无法相信。我只能认为客舱里装的要么是南条先生的骨头,要么是他的幽灵。”

铃子在脚边发现一座小小的墓,崭新的大理石墓碑表面刻着一朵百合花。

“呀,好可爱。是夭折的婴儿的墓。”

然后她无比自然地把那束一直无意识攥在手里的花放在了墓碑前。小墓碑前是大理石围成的花圃,除了种的花,里面还摆着扫墓人带来的盆栽。

“星枝早就把花扔进海里了,不像我这般,带着到处走。什么南条先生,我把他彻底扔在这个外国人的墓里好了。”

“是啊。”竹内兴致索然地应着,走到一块突出于山坡的草地上。只见那群唱完赞美歌的少女正走在下面的山道上。铃子坐到竹内的身旁。

“老师,我跟您说哦,举办表演会的那个晚上,我和星枝约好,绝对不和南条这种忘恩负义的人一起跳舞,也绝对不会过来接他。可是因为老师您坚持要过来,我们也只能跟着一起来了。”

“算了。”

“我认为他不是那种和自己老师说都不说一声,就回到日本土地上的人。”

“他有他自己的考量吧,又或许有非得如此的理由。不管怎样,他从筑波丸号登岸这个事实毋庸置疑。那么,我们只要找遍整个日本,总能找到他的。他是要站在舞台上表演的人,不可能躲一辈子。你必须把那家伙牢牢抓住哦。”

“我才不要呢。”

“你不是和南条有什么约定吗?”

“没有,什么约定都没有。”铃子严肃地摇摇头,“只不过当年送他去码头时,他跟我说,让我在他回日本前,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继续跳舞。仅此而已啦。”

“你是应该遵守这个约定。另外,就算把我这个老家伙扔在这片墓地,你也应该和南条一起跳舞。”

“这怎么可以!老师,您可别再说什么让我离开您的话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所谓艺术修行,比你想的要残酷许多。到什么程度呢,就算是父母手足遇难,也要见死不救才行。要忘掉寻常的人情世故、道德规范。首先,你得舍弃自己的躯壳。”

铃子盯着竹内的脸看了一会儿,说:“老师,您说的不是真心话。”

“没说真心话的是你自己。”

“您一直很疼我。”

“我是很疼你。但是,这五年时间,你日盼夜盼,一心盼着南条回来,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却说什么怕被南条讨厌,跳舞时身体会僵硬,净没事找事、杞人忧天呢?另外,南条没联络一声就自己坐船回国,不过一件小事,你却立刻口出恶言,说他是个忘恩负义的疯子。这些,都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是心里话啊。老师,您难道不觉得南条先生过分吗?”

“我当然是生气的。”

“可您还是特地过来接他。”

“我确实来了。部分原因,是想拜托南条多关照你们,才强忍心中耻辱过来的。”

竹内嘴上说得漂亮,内心其实有些惭愧和寂寞。他原本的计划,是要把刚回国的南条迎到研究所做助手,让他为研究所攒攒人气,帮研究所从窘迫的经济泥沼中摆脱出来。

铃子此刻自然不可能想到这层,只觉得被竹内的话戳到了心窝。

“嗯。”她点点头,“正是因为我清楚老师您是怎么想的,才更加气恼。”

“假若你败给这些琐事,就真的无法挽回了。记住,要全身心地去跳舞。”

“我该怎么做?”

“你知道的啊,牢牢抓住南条。他在西方学了那么久,你要尽可能地跟着他,把他的所学全部学到手才行。要狠狠咬住他,像吸出他的命一样把他的本事都抢到手。倘若南条果真背叛了你我,呵,这也不失为复仇的好方法。再假如,你爱南条,而他又是个坏人。那么,因着他的恶,你也必须与他一起下地狱。如此这般,才不会有任何遗憾。到时候,我会捡起你的尸骨。做事都做到极致,不留半分遗憾,这或许就是艺术的根本法则。你思念南条整整五年,如今却因这些无谓的小事,给自己的纯情蒙上阴霾,不觉得可惜吗?”

铃子听着竹内的一番话,眼泪滚了下来。

以竹内的年纪,其实不该说这番话,可他还是说了。究其原因,既是对年轻人的嫉妒,对青春流逝的悔恨,也是对铃子的爱护。当他意识到铃子敏锐地感受到了其中所有情绪时,便猝然起身。

“纵使南条忘恩负义,世人仍会为他的舞蹈喝彩,这一点毋庸置疑。”

铃子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竹内:“老师,您很孤独吧?”

“就说你此刻坐在这里流泪,也是因为南条啊。”

“不是的,我只是听老师您说着说着,不知为何感到很孤独。”

“别放在心上。”

“可是,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感到自己被老师抛弃了啊!”

竹内吃惊地看着铃子,又若无其事地问:“友田家在这附近吧?”

“嗯。也不知道星枝回家了没有。”

“要不要拐过去看一眼?”

铃子沉默地摇了摇头,站起身迈开步子。

在竹内与铃子刚抵达外国人公墓时,星枝正靠在南条所乘的客舱门外静静站立,脸上仿佛戴了一张冰冷的面具。

不久之后,里面传来钥匙插进钥匙孔的声响。星枝悄悄往后退。客舱门轻轻地开了。星枝的身体恰好藏在门后的阴影处。先是一个女人探出脑袋朝走廊张望,接着,南条从女人身后走了出来。

南条拄着一根拐杖。

女人用手轻巧一拉,房门自动关上了。星枝骤然暴露在他们的视野中。南条和女人都吃了一惊,不由停下脚步。然而,星枝与南条此前并未见过面。

星枝仍是靠在墙上,垂着眼皮,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

南条见状没有办法,只能从她身前走过去。走了一小段后,星枝也动了。

女人不安地回头张望,质问南条:“她是谁?”

“不认识。”

“撒谎。”

“我要是认识的话,肯定会打招呼啊。”

“因为我在呢,你故意装不认识。”

“我没有跟你开玩笑。”

“可是你看,人特地等着你出来呢。”

“我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呀,脸皮可真厚。看,她跟过来了,讨厌。”

星枝并未听清前面两人说的话。她看上去很愤怒,攥紧拳头捶了两三次自己的腰部,却是紧闭嘴巴,事不关己般地走着。

这次,轮船上真的没有乘客了。

码头上也很安静,只剩一些工人正从船舱往外搬运行李。

南条和女人逃也似的从码头后门出去,坐上了出租车。

他的右腿似乎坏了。

女人看上去比南条大,三十多岁,是个洋气的欧派美人。

“小姐,发生了什么事?”

星枝家的司机诧异地为她打开车门。

“跟上那个瘸子的车。可恶!”

“您是说刚才那两个人吗?”

“对。绝对不能跟丢。不管他们开到哪里,都要跟上去。”

被星枝的气势压倒,司机急忙发动了汽车。

“是发生了什么事吗?那两个人是谁?”

“舞蹈家,拄着拐杖的舞蹈家。真是世间罕见、精妙绝伦,和哑巴歌手一样呢。真有意思。”

“您追上他们后,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呢。”

“您原本过来接的,就是这位吗?”

“是呀。”

“那位太太,是他的伴侣吗?”

“谁知道呢。”

“是您早前就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哦。”

“其实,只要记住车牌,过后一查,就能知道他们去哪儿。”

星枝立刻喊道:“闭嘴!你只要追上去就行了。以为我会甘心吗?”

汽车飞快行驶,驶离横滨街道,又从藤泽穿过一片松木林,突然来到明媚的海岸边。江之岛骤然浮现在眼前。

这是一段很远的车程。前面的人早就发现自己被跟踪了。大概是为了甩掉星枝才故意绕了远路,只是没有成功。

在南条看来,星枝的行为简直莫名其妙。从年龄来判断,他离开日本时,星枝也就十五六岁,而他并不记得自己曾和这样的少女打过交道。还有,她刚才那副几近面无表情的冷淡做派,该怎么形容呢?与其说是傲慢、顽固,莫若说那近乎虚无的美丽,给人以恐怖的印象,以至于他无法停下车,去当面质问对方到底为什么跟踪自己。

女人除了怀疑南条与星枝之间藏着某个自己不了解的秘密之外,别无他想。不过就算这样,这么一个端庄正派的年轻大小姐,怎会有如此大胆子跟到这里来呢,她实在不能理解。

星枝对自己的行为,也说不清所以然来。

汽车接着从江之岛口往鹄沼方向行驶。这是一条海滨公路。左手边是沙滩,右手边是种满松树的平原,公路宛如一条笔直的白线。天气晴朗,碧空万里,没有半点遮挡,甚至还能看清遥远的伊豆半岛上空悠然浮现的富士山。海浪声越来越大,然而所经之处俱是平缓的沙滩。小松树低矮整齐,是一幅阔大且明媚的景致。路上还经过了一片密植着松木苗的沙地。不管开到哪儿,都只有松木,没有其他植物。

两辆汽车风驰电掣,看起来就像一次再完美不过的兜风。

不久后,前面的车在辻堂松木林拐弯,消失在一幢别墅的庭院里。

后面的车也放缓速度,隔了少许拐进那条小道。星枝凑近车窗,想看清门札上的字时,南条突然从大门阴影里走了出来。这条道很窄,车身几乎能碰到两侧的松针,因此南条与星枝就骤然变成了面对面,无比靠近。两人鼻息相融,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上的温度。

星枝的脸立刻红了,咬紧嘴唇。

南条尽可能若无其事地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何贵干?”

星枝没有回答。

“你不是跟我一直跟到了这里吗?”

“嗯。”

“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就是疯了。”

“疯了?你?”

“对。”

南条不解地盯着星枝:“呵,疯了?这可真有意思。我最喜欢疯子了。你好不容易跟我跟到了这里,不如下来聊一会儿吧。”

“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聊的。”

“你可真没礼貌。在你说清楚到底为什么跟踪我之前,我是不可能让你回去的。”

“跟你说了,我就是一时发疯。”

“开什么玩笑,你是在嘲弄我吗?”

“你才是那个嘲弄的人。我不过是想羞辱你。”

“你说什么!”

星枝给司机比了个发车的手势,又忽然难过地闭上眼睛。

“我才不会被你的假拐杖骗到。”

南条只觉得自己在做噩梦,眼睁睁地看着星枝的车扬长而去。

铃子在教少女们练习基本功。

少女的年纪都很小,和跳《花的圆舞曲》那晚上台献花的小女孩差不多大。铃子极擅长和孩子相处,总是热心地照顾他们。她还常常给竹内代班,教孩子们练习。

与这些少女隔着一段距离的,是三四个年纪大些的弟子。她们或是把腿抬高,架在把杆上,或是通过镜子检查自己的舞姿,或是跳着编舞中的部分动作。总之,每个人都在练习。

竹内正在待客厅里与经纪人谈话。

他面带困惑,说自己就在刚才收到了南条写来的信。根据信上所言,南条的右腿关节患病,从此拐杖不能离身,自然无法再作为舞蹈家生活了。他成了行尸走肉。他说他已然放弃了自己,可一想到恩师对自己的期许以及因此产生的悲伤,就不忍心以这副惨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所有以南条回国为前提制订的计划全都化为泡影。此前,尽管南条没打一声招呼就回国了,竹内依旧坚信他必然会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他打算从东京开始,陆续在大阪、名古屋等地举行南条的回国汇报演出。而为了确保自己的弟子们都能够登上舞台,他早早地就与相关的影剧院签订了合同。

年轻的经纪人说:“可是,就算南条自己不能再上台跳,他还是可以做编舞工作的嘛。拄着拐杖编舞,这独具悲剧色彩的宣传效果,不是很棒吗?”

竹内并不认同:“我不想把悲剧作为卖点。南条已经很可怜了。”

“说什么蠢话呢——他难得学了五年回来,怎么能浪费?他就该以编舞师的身份安身立命啊。”

“设身处地站在南条的立场上,他恐怕恨不得将舞蹈相关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总之,只有见到南条才能知道后面该怎么办。他说要上门来致歉的。”

“你这种不彻底的温情,反而会害死南条。无论如何,都得让他创造价值啊。”

“到底哪种才是不彻底的,你不会明白的。”

“此时不是讨论这种问题的时候。只有利用起所有具有宣传价值的东西,才能把研究所从经济困境中解脱出来。”经纪人露骨地说道。

的确如此。竹内研究所现在连税都交不出来,钢琴也被抵押。而刚才与南条的信一起来的,还有税务署的拍卖通知书。

然而,竹内依旧坚持只有在见到南条后,才能决定到底怎么办。他与经纪人这次只敲定了浴衣商团巡回演出的相关事宜。浴衣商团巡回演出算是一种移动推销方式,由浴衣商出资,为购买浴衣的客人免费提供舞蹈表演,需要在地方上的重要县镇转一圈,可谓一场极耗时间的拉力大赛。竹内对这种活动兴致不高,却还是决定派铃子和星枝过去赚点钱回来。

“另外,关于南条的拐杖,我希望你能对外保密。毕竟,他连我都瞒着,特意偷偷上岸。实际上,这事我连铃子都还没告诉呢。”

竹内一番叮嘱后,两人商议等一下一起出门。

来到排练场时,铃子正和着童谣给孩子们排舞。她时不时地做下示范,仿佛也成了个孩子。

年纪大的女弟子们正在更衣室换练功服。

竹内看了会儿孩子们的舞蹈,走到铃子身边。

“我出去办点儿事,这里就交给你了。”

“好的。”

铃子让孩子们继续练习刚才的舞蹈,然后走进里间,帮竹内换上出门穿的衣服。

竹内边打领带边说:“之前跟你提过的浴衣商团巡演,决定派你过去。对不住,这么个粗鄙的活儿。”

“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学习。只要我自己认真跳就没问题。我会全身心地去工作。”

“要在外面跑很长时间啊!”

“节目单已经定了吗?”

“毕竟是在乡间巡演,那些大众的、华丽的舞蹈就可以。具体安排,你看着办吧。”

“嗯,那我晚点儿想一想,也会把服装提前调配好。”

铃子把竹内送出门。

“好像要下雨呢。老师,您早点回来。”

之后她回到排练场,闻了闻手里竹内的练功服,把衣服扔进浴室,又出来继续给孩子们排童谣舞。

不久,孩子们都回家了,偌大的练功场只剩铃子一人。

她靠在钢琴边放松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琴键,旋即又抽出一张唱片安静地听。舞曲过半,忽然她似受到了什么启发,热烈地跳起舞来。

她打开衣柜门。这是一个嵌入式大衣柜,里面挤挤挨挨地挂满了舞蹈服。铃子轻轻抚摩这些衣裳,仿佛在追寻着和它们有关的一个个回忆。接着,她麻利地从中挑选出两三件。

这应该是在为巡演做准备吧。铃子抱着衣裳走出来,检查它们是否能直接使用。每件衣裳都笼着一个舞台的幻影。她又生出了舞蹈的欲望,干脆在练功服外套上一件舞台装。

夕阳西下,外面好像下雨了。

墙上嵌着整排的大镜子。房内光线变暗后,镜子反而变得更加清晰。铃子的舞姿映在镜子里,宛如一尾游鱼在水中穿梭。

有人敲响了研究室的大门。

铃子沉浸在舞蹈中,并没有听见。留声机继续流淌着音乐。

门静静地打开。

直至此时,铃子都没有意识到有人在她身后看了好一会儿。

笃笃笃,谁拄着拐杖走近了。

铃子维持着阿拉伯风格的舞姿,吃惊地立在原地。

“天哪!南条先生?是南条先生!”

她几乎踉跄地跑过去。

“您回来啦,您果然回来啦!”

“你是铃子吧?”

“我好高兴啊。”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变得很优秀。”

“噢,您真的回来了。可是,您太过分,太过分了。”

铃子下意识地去摇南条的身体,却触到他的拐杖,震惊地缩回了手。

“哎哟,这是怎么了?您受伤了?”

“老师呢?”

“您受伤了?您这样站着没问题吗?”

“没什么事。老师在哪儿?”

“您说啊,出什么事了?”

铃子惴惴不安地搬来椅子让南条坐下。

“我们去横滨港口接您了。可是,找遍整个港口都没看到您。我们好难过啊。”

“我当时躲在客舱里。”

“躲?”铃子脸色煞白,盯着南条,“您在里面?我们敲了那么久的门都没人应,您其实在里面?您好可怕。当时老师也在啊。”

“老师呢?”

“出去了。您打算怎么向老师道歉?您太无情了。”

“所以,我来向老师道别。”

“道别?”

铃子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南条静静地点了点头。

“我现在就像一只忘了如何歌唱的金丝雀。如你所见,我已经无法跳舞了。”

好长一段时间,铃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我觉得,不见老师反倒能避免痛苦。铃子,能请你帮我跟老师说声对不起吗?请你转告他,南条没有自杀,而是活着回到日本,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暮色越来越浓了。

“对不起,我……”铃子喃喃着,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仿佛呼唤远处的亲人般自语道,“不能跳也没关系……不能跳也没关系!”

这句话直直地渗进南条的心底,他没有说话。

“我一直在等您,一直在等您。我就是在等待中长到现在这个年岁的啊。”

“可是,对于老师和你来说,我都已经是个废人了。”

“不,不是废人。至少,我需要你。”

“我对你还有什么用?我还能做什么?”

“能的。就算其他事情不行,至少有一件事你总能做到。”

“难道是……爱?”南条吞吞吐吐道,“可是,这个,呃,我和你,顶多也就一起去殉情吧。”

“死我也甘愿。”

铃子哭了。

“你快别哭了。欲哭无泪、真正凄惨的人,是站在你面前的我啊。”南条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我记得,你不是这么情绪化的人啊。”

“是您对我一直有偏见。我十分清楚,您渴望爱情。”

“天黑了。带我参观下熟悉的练功场吧,然后我就回去。”

南条用手摸索着记忆中的开关。下一刻室内变得明亮,他却狠狠地吃了一惊。

只见星枝的脸赫然与他面对面。那是挂在墙上的诸多照片之一,只是星枝跳舞时的半身照,但南条一眼就认出了她。

“那个疯子。”他不由轻声道,又状若不经意地继续打量,“这真是个漂亮的人儿,也是研究所的弟子吗?”

“对,她叫友田星枝。前段时间,老师刚为我和她举办了汇报演出。说起来,去横滨港接您时,星枝也在呢。”

铃子拭去眼泪。

南条继续浏览墙上挂着的一张张照片。

“弟子好像很多啊。研究所还好吗?”

“很惨。呵,您还好意思问出这个问题。您难道忘了吗,为了供您留洋,老师把这栋房子都抵押了!后面还要给您寄生活费!”

“这些我知道。”

“那么,师母去世了,您知道吗?”

“去世了啊?她对我比亲生母亲还要好啊!”

“从那之后,不知怎的,老师的身体突然就衰弱下去了。”

“是吗?”

“他唯一的念想,就是等您回国后他可以安心隐退。他似乎打算把研究所让给你。”

“请帮我转告老师,就说南条连自杀都未能成功,便回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个嘛,我的关节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是错位,还是断了?您很痛吧。没法根治吗?我说,您倒是告诉我啊。”

“这玩意,就是以后跟我一辈子的腿啦。”南条用拐杖笃笃地敲着地板,“木头腿,怎么跳舞。”

“这算什么!”

铃子骤然发力,一脚踢飞南条的拐杖。南条没设防,一个趔趄。铃子赶在他摇晃前利落地抓住他的右胳膊,绕过自己的肩膀。

她支撑着南条,说:“我做您的腿,问题不就解决了?我们不要木头腿,我们用人腿来走路。这不是能走吗?您看,这不是能走吗!”

她温柔地带着南条走了一圈。

“老师对您,那可是当亲生儿子一般疼。没有哪个父母会因为孩子失去了一条腿,就不原谅他。”

“谢谢你。我也想靠温暖的人腿走路。”南条轻轻地挣开铃子,捡起地上的拐杖,“替我向老师问好。我再也不会见老师了。”

“我不会让您走的。”

铃子几步追上去扯住南条。南条身体靠在钢琴上,用拐杖头激烈地敲了后面的西洋鼓两三下。

铃子被突然的声音吓了一跳,松开手。

南条说:“我让你睁开理性的眼睛。”

铃子不禁思索,这个“你”,说的到底是南条,还是自己呢?思索的当口,南条已经走到大门外。

“您要去哪儿啊?天下着雨呢。您现在住在哪儿?”

铃子追了出去,没想到大门口有辆汽车一直等着南条。车子已经绝尘而去了。她神情恍惚地回到练功场。

不知想到什么,她蓦地大喊一声:

“铃子!”

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去击打太鼓。

“铃子!”

她再次击打太鼓。

随后,她把鼓槌扔在一边,麻利地脱下舞服,走进浴室,开始清洗竹内的练功服。

浴室里贴着白瓷砖,干净整洁。

只洗了一件练功服,铃子就直起腰。她站着想了会儿事情,又钻进浴缸躺下。仿佛有某种温暖的东西正紧紧抱着自己。她突然笑了,又慌忙拿水去拍脸。接着,她无意识地打量起自己的胸和胳膊。

这时,电话铃响了。

铃子唰地一下团紧身子,警惕地张望四周。之后,她身子都没擦,就套上便装跑去接电话。寂静的房子里,电话声响亮地持续着。

铃子不知为何心里一阵悸动,声音都堵在了喉咙里。

“喂,您好。这里是竹内家。”

“啊,是铃子啊。就你一个人在吗?”

“星枝?星枝,是你吗?”铃子吐出一口气,“对不起啊。我刚刚正在泡澡呢。”

“嗯,是下雨了。”

“哎呀,我说的是泡澡,洗澡啦。喂,你是在家吗?你是从家里打过来的吧?那天后你就没露面了,这可不行啊。你都做什么了?”

“你问今天吗?”

“嗯。”

“我用望远镜看了会儿港口。”

“真讨厌。你一直没出现,我还担心呢。”

“筑波丸号今天开船了。”

“筑波丸号?是吗?”

“我说啊,那个叫南条的人,古里古怪的。”

“嗯,他刚来过了。我正打算跟你说呢。他好可怜。他的脚啊,跛了,跛了哦!你听懂了吗?他成瘸子啦。他再也不能跳舞了。他还说咱们去接他那天,他就躲在客舱里,不敢见人呢。”

“是的。”

“也难怪他不想被任何人看见。他今天过来向老师道歉,还让我转告老师:南条没有自杀而是活着回到日本,已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不过老师今天出门了。南条先生是来向老师告别的。”

“还是拄着拐杖吗?”

“嗯。哎哟,我吓了一大跳。差不多黄昏吧,他像幽灵一样走进来,站在昏暗的练功场边。”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你说南条先生?他的腿不能再跳舞了。唉,我都不知道他今后该怎么生活了。”

“你是不是又哭了?”

“他心情沉郁,压根没法敞开心扉听我说话,看上去都不想活了。”

“都是假的。”

“你说假的?可是,他特地过来向老师告别啊。说到老师,他也不可能对南条先生见死不救吧。”

“所以我说嘛,不过是装样子。我猜那根拐杖,就是装样子的。”

“欸?才不是这样呢!星枝,你是没听清吗?我听到唱片声了,是你那边在放音乐吗?”

“嗯。”

“我跟你说,南条先生是拄拐杖来的!”

“我知道。看见了。”

“嗯,我亲眼看见了,他才刚刚回去呢——欸?不对,你说‘看见了’,是说你看见了?”

“是啊,所以我才打电话给你。”

“南条……南条……星枝,你看见他了?你在哪儿看见的?你真看见了?快告诉我啊。”

“我就是打算告诉你才打电话的,可你自己在那边说个不停。那天,我在客舱外面等他出来的。”

“等?啊,那天!他当时没有拄着拐杖吗?”

“拄着啊。”

“所以你说他是装的?为什么说他是装的?”

“倒也没有什么理由。”

“你给我说清楚啦。这说得,让人实在无法相信。你怎么就能分辨出他撒谎了?”

“我只是这么认为而已。”

“那你为什么这么认为?好奇怪啊。他没任何必要拄根假拐杖给别人看啊。”

“不知道啊。大概是因为他和女人一起回来的吧。”

“女人?”

“喂,铃子,你见到南条先生时,他真是个瘸子?”

“嗯。”

“那可能是真的。是我误会南条先生了。”

“我说,我现在可以去你家吗?过去就挺晚的了,晚上就让我住你家吧。”

“嗯。”

“老师还交代了一件公差。”

“那么,铃子,你是怎么想的?要放弃和南条先生结婚的想法吗?”

“哎呀,没有这样的事啦。”

“瘸子舞蹈家,能有什么用?我知道,对于你来说,舞蹈比婚姻更重要。我就是担心你万一见着南条先生,被他的拐杖把戏骗了,以为你俩从此都不能再跳舞,才打电话过来跟你说的。”

“星枝,我不太理解你说的意思。你说你等南条先生出来,是说你独自一人等在客舱外直到南条先生出来?”

“是啊。”

“你等他出来是打算干什么?真是怪人净干怪事。”

“嗯,南条先生也问我为什么跟踪他,我说我疯了。他和那女人一起去了辻堂一户姓森田的人家。”

“森田、森田,辻堂的森田?那么辻堂的房子,你也一块儿进去了?”

“哪是一块儿,我只是跟过去罢了。”

“辻堂,你一直跟到了辻堂?”

“喂,喂。怎么了?铃子,你是现在就出发吗?那我去车站接你哦。”

“嗯,不过,今晚还是算了。跟你说啊,老师敲定了一个巡回演出的合同。因为南条先生,许多原定计划都被打乱了。唉,老师真可怜。这个巡回演出的目的是推销浴衣。星枝,你也要出力帮老师哦。老师指派你我两人去。唉,我手上拿的这个电话,都已经是别人的东西了。”

“什么推销浴衣,我才不要呢。”

“你要不去,老师会很难办的。”

铃子撂下这句话后,咔嗒一声挂了电话。

林子里传来枪响,一共四声,每声之间都隔了会儿工夫。第四声枪声响过,又传来男人和女人的笑声。不过,最后拨开绿枝,走到庭院里的,只有星枝一人。

林子与庭院的界限十分模糊。庭院被林子四面环绕,只有一边贴着条小路。

小路的对面是桑田,透过桑叶,能够望见山谷。谷下有条小溪流过,溪岸边是为数不多的水田,闪烁着寂寞的光。知了只有兴致来了,才唱上几声。

这是一片温泉疗养胜地。冬天滑雪、夏天登山时,大家就在这里歇脚。星枝家的别墅是与这片土地十分相称的简单建筑,不过与旅店区离得稍远,建在更幽静的高处,颇有山中独院的感觉。

星枝身上仍带着一股野性,仿佛心身还未从打猎中抽离出来。看那眼神,似乎她随时有可能叼起野果,踏破这片林子。她穿着散步服。衣服轻便合身,使得她能恣意活动。而这过度的自由在兴奋濒临爆发之际,反而可能催生出某种不合拍的危险。

她一边奔跑,一边甩落脚上的鞋子,大步跳跃了两三下,紧接着猛烈地连续旋转,最后啪地倒下。

庭院里野草丛生,草坪久未打理。在延绵到林子的一片绿中,只有星枝白色的身影一动不动。

她用侧肘挡住脸,抬起头时,夕阳的光从正对面照过来。几缕薄云逆着日光流淌。星枝眺望着斜挂远山的太阳,脸上逐渐涌起某种渴望,眼中聚满了泪水。

她以一个舞蹈姿势自然地起身,然后跳起舞来。

说是跳舞,其实就是即兴发挥,不过是把几个基本动作连在一起。

她跳到凉鞋掉落的地方,正打算弯腰去捡,突然瞥见前面小路的树影里站着一个缩成一团的人。

星枝跑到小路上,对方见状,慌忙往下跑。原来是个拄着拐杖的瘸子。星枝已经知道对方是谁,却没有停下,只是稍微放缓脚步追在他身后。今天,他用的拐杖不是松木的,而是白桦的。

南条转过身来,微笑道:“你又要追过来吗?”

“嗯。”星枝无所谓地回答。与其说她正端详南条,莫如说她正瞪着他。星枝的目光中依旧燃烧着刚才的野性。

南条却陷入了感动,“你和竹内老师一模一样。”

“没礼貌。”

“不,可能是我用词不当,但是对于我来说,那段时光令人怀念。竹内老师的舞蹈,是我少年时代全部的希望与憧憬。所以,我的本意是称赞你。我必须承认,你天赋异禀。说你和老师一模一样都是委屈你了。”

“我是说你偷看我,很没有礼貌。”

“这确实失于礼数。不过,你追着躲在客舱里的我直到辻堂,如今更是跟到山里。请问咱俩之间,到底谁更没有礼貌呢?”

“装瘸子的更没有礼貌。”

“装?”

南条吃惊地看向星枝,笑了一会儿,在路边坐下来。

“你那根拐杖怎么了?”星枝冷淡问道,语气中并没有嘲讽。

“我呢,已经放弃了跳舞,也讨厌跳舞。话说回来,星枝小姐,你是追着我到这里的吧?”

“我不记得自己是追着你过来的。”

“那么,大概就是舞蹈追着我过来的。舞蹈还没有放弃我。对我来说,你就是舞蹈之神派过来的使者。”

星枝靠在路边树上,穿上提在手里的鞋子。

“舞蹈也好,神也好,我都讨厌。我只要搞明白你的拐杖是骗人的,就足够了。”

她尖刻地说完,打算转身离去。

“在辻堂,星枝小姐曾说过,就是想侮辱我而已。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吗?”

南条也站起身跟了上来。他的腿依旧是跛的。

“我在研究所看到你的照片,才知道你是星枝小姐。你也来横滨港接我了。当时我的行为确实卑怯。不过如今,我被你的舞蹈深深感动。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为什么我要躲在客舱里。哎,你别逃啊!”

“一直在逃的是你,南条先生。”

“是的,我曾试图逃离舞蹈。”

“什么舞蹈不舞蹈的,不关我的事。那之后,我告诉了铃子,她马上去了辻堂那个房子,那里却房门紧闭。原来,你又逃到这深山老林里来了。”

“逃?这里是有名的温泉疗养胜地啊,对我这种饱受神经痛、风湿症折磨的人十分有效。自从来到这里,我的腿好受多了。”

星枝蓦地转过头,以女性温柔的目光讶异地打量南条的腿脚,但马上又摆出更难看的神情,怒气冲冲地加快了脚步。她的嘴唇咬得紧紧的。

“刚才的枪声,那是你打的吗?”

“是家父打的。”

“啊,也就是说,我在那边碰到的是令尊大人。我正走着,边恍恍惚惚地想着事情,突然听到枪响,吓得一个激灵,之后就看见了你的舞蹈。我只觉得自己突然变得清明。身体里那个腐烂的死去的舞蹈,在这个瞬间重生啦。”

星枝猝然开口问:“能恢复吗?”

“你说我的腿吗?当然能恢复。只是,能否恢复到可以跳舞的程度……”

星枝厉声叫道:“我受够了,请你回去。”

南条猛然闭上眼,额头止不住地哆嗦。

不知何时,两人已经回到刚才那个庭院。

“你能再跳一次给我看吗?”

“不能。”

南条从庭院一直张望到林子上空。

“在这样的自然中,随心起舞,如鸟儿鸣啭,如蝴蝶飞舞,方能谓之真正的舞蹈。舞台上的舞蹈,已然堕落。刚才,我站在那边看你跳舞,也想参与进来。身体生出自己的意志,它不再受我控制,就像死人从坟墓里跳出来舞蹈一般。”

星枝无意识地往后退。

“毕竟在舞蹈领域中,我已经是个死人。就是这样的我,却在刚刚涌现出想要再次舞蹈的强烈欲望。我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你能不能再跳一次给我看呢?”

“才不要,你好恶心。”

“就算只摆一个姿势也好啊。”

“跟你说了,我不愿意。”

“那么,请允许我学着跳段舞给你看吧。”

“请便。”

星枝脱口而出道,却又似讶异又似惊恐地望着南条。

南条突然笑了:“看好了,这是瘸子的舞蹈。”

有什么东西在他脸上流动。夸张些说,那是善与恶、正与邪同时在他脸上划过,留下的残影。

他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处理右手中的拐杖,却在下一刻迅速举起左胳膊,拖着那条跛腿开始他的舞步。

这是充满凶兆的怪异舞蹈。只有一只胳膊动作优美,反而使人看了更不舒服。

南条都没跳上十五步,就突然停下来。他坐在庭院的野草丛上。

“很像妖魔鬼怪在跳舞吧。”

星枝站在庭院角落一株白桦树树荫里,冷着脸,没有作声。

“与您的舞蹈比起来,恍若阴与阳,天与地。是的,我的内心正是如此黑暗。看完我刚才的舞步,你应该就能理解我为什么执着地想再看一遍你的舞蹈。”

“讨厌,你是认真的?”星枝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认真?事实上,此刻我正站在生与死的边界、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从孩提时代起,我的生命就被舞蹈所填满。许是因果报应吧,到现在,我除却欣赏舞蹈时,根本无法清醒地认识到人类的美好,生命的可贵。”

“我不喜欢看到人认真的脸,我也讨厌自己变得认真。在舞台上跳舞时也是如此。一旦看到有谁非常认真地观看表演,我就会觉得没意思。要认真的话,我希望只在自己独处时。”

“你也是个可怜的疯子。”

“对啊,那天在辻堂,我一早就告诉你了。”

“那天我也跟你说过,我最喜欢疯子。舞蹈大概就是这样,把沾满尘埃的灵魂,通过比灵魂肮脏数倍的躯体——这话古已有之——纯洁地演绎出来,所以必须做到疯魔。”

“我已经决定不再跳舞。”

“不再跳舞?为、为什么?”南条疑惑地盯着星枝,“你为什么要放弃跳舞?请至少告诉我真正的理由。”

“因为跳舞会让我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很害怕。一旦跳起舞来,我就会变得认真,而一舞结束,又觉得孤独。”

“这就是艺术家啊,这就是天才才有的悲哀啊。”

“胡说。我不想被任何事、任何人束缚住。艺术什么的,我并不觉得它可贵,我只希望永远保持自我。”

“没有胡说,是你的美、你美丽的躯体告诉我的。”

“我只想平凡地生活,再也没有比平凡更能让人自由的了。”

“你是要结婚?”

星枝没有回答。

“你刚刚的舞姿明明那般灵动优美,我实在无法理解,是你因为什么心累了?”

“真没礼貌。我怎么可能心累!”

“你受伤了,你确实受伤了。”

“我没有受伤。你戴着你宿命的艺术的有色眼镜看人,才会觉得我受伤了。真是讨厌。所以,我不跳舞了,作为我没有心累也没有受伤的证据,我要停止跳舞。”

“那么,刚才那个是什么呢?”

“刚才那个?不过是游戏,小孩子蹦蹦跳跳的游戏。”

“在我看来,那就是舞蹈,我在里面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妙跃动。”

“那是因为你在装瘸子呢。”

“所以,我才在这里再三恳求你,请你再跳一次刚才的‘游戏’。毕竟,这世上有太多瘸子跪拜神佛后痊愈站起来的奇迹。”

“我也讨厌奇迹哦。”

“你只要蹦蹦跳跳地,用你的跃动踢走我这根拐杖就足够了。在这股力量的牵引下,我或许能站起来。”

“你自己赶紧站起来不就得了?假若我的游戏拥有令瘸子站起来的力量,那么你的舞蹈应该也能治愈你的跛腿,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是吗?”南条的眼睛里闪烁着敌意,不过很快下了某种决心似的,“那么,我就如星枝小姐所愿,跳给你看吧。”

“跳不跳随便你,我无所谓。”

“如此冷酷无情的观众,于我正合适。”

南条说着,右手又拄上拐杖,拖着那条跛腿舞蹈起来。

只是,与刚才的舞蹈不同。因为愤怒,他的动作变得不流畅。

“我本打算此后今生都不再跳舞了。”

“为什么?”

“因为……我爱舞蹈。因为我……稍稍触到了……舞蹈的真谛。”

南条断断续续地说着。他的舞蹈逐渐变得激昂。

沉淀许久的秽物在这一刻激烈翻滚,而后喷出火来——这就是南条的舞蹈。

随着舞蹈的变化,星枝的眼中逐渐泛起好奇的光。

从最初厌恶丑陋之物的目光,到恐惧某种危险的目光,逐渐变成了不知为何有些不安、有些怯懦的目光。她下意识地举起左手,攥住了头上的白桦树枝。

南条还是拖着那条跛腿。然而,他的手脚已然变得自由奔放,轻盈灵动。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道道美丽的光线在空中流淌。

星枝的拳头攥得更用力了,白桦树枝慢慢被她拉至胸口。

树枝弯成了一柄弓,似乎随时都会折断。

“星枝小姐!游戏,你教我的游戏,好快活啊!”

“那很好。”

南条立定脚步,突然看向星枝,紧接着跳了过来。

“游戏不是站在旁边看的,而是要一起玩的。来跳舞吧!”

星枝下意识地抱住胸,好像要保护自己。

南条又朝对面跳过去。

“能跳啦,我也能跳啦!我的舞蹈快要复活啦!”

南条的舞蹈看上仿佛原始人、野蛮人,又或者蜘蛛、鸟雀在热烈地求偶。

星枝觉得自己听见了为南条伴奏的乐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南条转过身来:“他人舞时你亦舞 ,这是老话哦。”

“你还在装瘸子。你还没扔掉那根虚假的拐杖。”

星枝的声音温柔地颤抖着。

南条旋即飞奔过来,抓住星枝的右手催促着。

“只要有活的拐杖……”

星枝没有防备,在南条的大力拉扯下失去了动作的能力,却忘了松开手里的白桦树枝。

树枝被她从树干上扯了下来。

星枝骤然失去支点,咚的一声撞进南条的胸口。

“不,我不要!”

她摆出要用白桦树枝打南条的架势,长长的树枝却没能举起来。

南条也在冲力之下几度踉跄,拄着拐杖,才稳住身子。

“明明有温暖的人体拐杖来与我共舞,可我还拿着这种东西,唉!”

说着,他把拐杖高高抛起,然后邀请星枝一起跳舞。

星枝惘然地望着拐杖划出的抛物线,忽然生出不该有的娇羞。

起先她并未察觉自己的这种娇态,后来两颊却浮上了红晕。

南条握着她的手,仿佛要教她如何舞蹈一般,慢慢起舞。

星枝微弱地抗拒着,脚下步伐却不由得合了上去。不久,两具身体融成了一道热烈的奔流。南条见状,加快了步伐。

“站起来啦!你看,我的腿好好站着呢。果然如此!”

他大叫着,依旧握住星枝的手,以她为轴心,飞快地旋舞,简直在她周身燃起了火焰的漩涡。突然,他猛地抱起星枝,往树林的方向匆匆奔去。

他轻巧地抱着星枝,腿一点儿都不跛,仿佛这奔跑也是舞蹈的延续。

傍晚的柔风赶着一群小鸟飞落到庭院里。

树林长长的影子落到他们边跳舞边脱下的鞋子以及南条的上衣上,随着晚风轻轻摇曳。

一匹小马从山路上下来,大概是要去马市。

马的主人骑着母马,并没给小马套缰绳,小马却嘚嘚地紧跟在后面,乖顺得可爱。

三四个村民背着细青竹捆走了过去。

半片小山被设计成了游乐园,一群男孩女孩像是小学生,正在上面唱着童谣做游戏,稚嫩的嗓音清晰可闻。听这洪亮的合唱声,得有一百多号人吧。

一条小溪流淌而过,落至山谷,南条就坐在溪岸旁。他坐在这儿有段时间了,一会儿心神不宁地朝来路张望,一会儿茫然地望着夏日云彩在远山中吞吐喷涌。

星枝与父亲并排走下山。

父亲抬头往童谣传来的方向望去。

“是孩子们来了。”

看到星枝和她父亲在一起,南条慌忙往薄薄的阴影里缩了缩。

日光炽烈,星枝有些焦灼。她边走边留意着四周,一眼认出了南条,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打算超过去。

父亲看着溪涧对面的山,没有注意到女儿的异常。

“来的是那群租借胜见家房子的人,听说都是东京身体虚弱的孩子们。一想到连胜见茧种培育厂都成了孩子们睡觉的地方,就不禁唏嘘啊。”

星枝根本心不在焉。

“不过,比起让大仓库被蜘蛛占领,还是现在这样好。这样处置才符合胜见的性格。以前培育的是蚕宝宝,现在是人宝宝,让人宝宝茁壮成长,真是应了他总挂在嘴边的那两句话——‘奉献社会’‘为国服务’。要知道,这偌大的场地都是免费租借的,没收一分钱哪。还有葬礼也是。我当时跟你也说过,胜见不是普通人。他是蚕种培育第一人,总裁宫还奖励过他两万日元。不只在地方,他在中央蚕丝工会都是相当重要的人物。对于这样的大人物来说,那葬礼委实太寒酸。就算他把自己当成凡夫俗子、乡野草民,简朴也得有个度啊。毕竟东京那一大帮蚕丝界的名人都要来参加葬礼。我作为朋友,都觉得寒碜。可是,听说那是胜见的遗言。他还提前把葬礼费用寄到了村里。唉,这人做什么都是这个脾气。”

“是吗?”

“这段时间,身体弱的孩子好像特别多。”

“嗯。”

“以前,每年也都有学生到胜见这儿来,不过是蚕丝专科学校的学生,过来实习。要说为研究蚕种全世界漂泊的怪人,也就胜见了。他声望高,大家屡次提议由他担任县议员、国会议员,他却说自己忙着养蚕缫丝,没有时间,还说搞好自己手上的研究才能为国家做贡献。他一辈子都围着蚕生活,如他这般热忱的男人再没有别人了。而且啊,他做这些不是因为野心,纯粹是喜欢。”

绕过小山山麓,胜见家白墙围筑的蚕种培育厂首先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是一栋两层高的仓库式样的建筑,矗立在溪岸边层层叠叠的岩石上,乍瞧之下颇似城堡。两排窗户浑似从白墙上剪出来的,全都大敞着,应该是糊了窗户纸。

从仓库边直直地拐过去,就是古朴的一栋平顶住宅。看起来,仓库要比它华丽多了。

“那里面的标本和专业书,如今都是宝物蒙尘。所以我打算试着劝劝胜见太太,让她捐给专科学校或蚕丝会馆。”

“为什么不继续培育蚕种?”

“胜见死了,他儿子又是那个样子……别看只是蚕宝宝,要想保住胜见蚕种的信誉,绝非易事。必须不断做研究,在改良蚕种上超过别人。我估摸着胜见太太是觉得与其培育出劣种损坏胜见的名声,还不如利落地关门,顺便也能帮帮那些贫困的蚕种商。”

“要是能帮到那些小蚕种商,也挺好。”

“愚蠢。重要的是培育出优良的蚕种,生产出更高质量的蚕茧。你要是也像那些病弱儿童般净说小家子气的话,不如去练习打枪。”

“打枪?”星枝嗫嚅着,声音很轻,仿佛想起了某个噩梦。

“嗯,打枪。昨天多好,打中嘞。这边空旷,枪响在山里,声音听着都不一样。这个冬天,我带你去打猎吧。”

父亲抬头仰望着万里晴空。

“而且一个女人家要管那么多人,很辛苦的,想来胜见太太也不愿意。毕竟她有足够的财产。手上的现金估计有数,股票又是跟地方绑定的,可是山林多啊,多到数不清。”

“我们回家后就去打枪吗?”

“对你母亲要保密。我跟你说,这个仓库,或许也能获得新生。以前在这里干活的师傅们——说是师傅,其实是胜见工作上的助手,都是这个领域很优秀的人才——想重振胜见的蚕种事业,来找我商量。不愧是胜见的弟子啊,在研究上十分热心,做生意却完全不行。”

“所以,要父亲您出手?”

“倒也不是值得出手的大买卖。我打算劝说胜见太太,成立个小公司什么的,给它经营起来。”

“这件事与那件事有关吗?”

“那件事?你说你的婚事啊?净说胡话。瞧你这疑东疑西的,是病弱儿童吗?不过是胜见家儿子看上你,着迷了而已。真是可怜的家伙。不过,他倒也不傻。”

这时,两人走到了胜见家大门前。

宅子的庭院开阔,遍植古木,一看就有好些年历史。里面一片肃静,不愧是家风端正的望族。远观并不华美,及至门前往里瞧,才能发现建筑古色古香,优雅非常,透露出一种温润的优雅。

“胜见蚕种培育厂”这块巨大的招牌,仍是原样挂在仓库的白墙上。

父亲停下脚步。

“进去看看以前的老建筑?反正你傍晚到那边就行,赶晚一班的公交车好了。”

星枝轻轻地摇摇头,直直地盯着父亲:“那件事,希望您能帮我拒绝掉。”

“嗯。”父亲看看星枝,又用眼神与她告别,然后走进了胜见家的大门。

星枝蓦地抬头,望了望仓库,接着大步往外走去。

从这条山道下去,就是温泉区域。

南条一直躲在星枝身后,悄悄跟随着她。见只剩星枝一人,他便飞也似的跟了上来。今天,他依旧拄着那根拐杖,看上去颇有为生活勉力奔波的架势。

来到大澡堂前,南条扬声喊道:

“星枝,等一下,星枝!”

这里是村民的公共澡堂,建筑形似寺庙。为了让蒸汽能及时散出去,屋顶上开了格子窗,窗上又另外搭了一个小屋顶。

村里的孩童正躲在路旁的树荫里玩耍,冷不丁听到南条的喊声,一齐回头张望了过来。

星枝愣在原地,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冰凉。

“又拄着拐杖?”

南条气喘吁吁却快活地问:“你不知道我在后面追吗?”

“我知道啊。”

“我在报纸上看到竹内老师来镇上巡演的消息,料想你肯定也会一起过来,所以从上午起就在游乐园下面等你经过。我甚至在想,要不干脆去见令尊,请他成全,但是转念一想,那未免过于唐突。而且我也想先确认你的心意。”

“你想请我父亲成全什么?”

“成全什么,这还用说吗?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要让星枝你明白我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还有这根拐杖。打从一开始,你就咬定我这根拐杖是装样子用的,你憎恨它,轻视它。然而,同样也是你帮助我摆脱这根拐杖,使我第一次靠自己的腿重新站立起来。我非常感谢你送给我的爱情的魔法之杖。”

“那是恶魔之杖。”

“这根拐杖是法国出品的,跟着我从法国流离到美国,于我而言是熟悉的眷恋的伙伴,而今有了温暖的人体拐杖,我将与它告别。呵,假如昨日我不曾目睹你的舞蹈,它必将跟我纠缠一生。”

“是神话。”

“神话?”

“对,是希腊神话里的舞蹈。”

“啊,不错,那确实是希腊姑娘跳的舞蹈。当年邓肯 改造原有的舞蹈,使其重新回归希腊舞蹈的精神。我想,我的舞蹈也重生了。”

“我不是神话故事里的姑娘。我只是说,那样的舞蹈是神话。请你把它当作可怜的疯狂吧。”

“什么?你想说我走火入魔了?你想说咱俩身份不符?你想说我爱你,不过是自不量力的妄想?”

“那是舞蹈啊!昨日我已经说过,我今后不要再跳舞了。太可怕了。那是舞蹈吗?我现在才真正清醒,平静下来。我渴望平凡。今后余生,我再也不要跳舞了。请你放过我。”

“你这是懦弱。”

“你不也是一样吗?今天又拄上了拐杖。”

星枝走进车库,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架势。她从南条的表情察觉出他肯定会跟过来,于是脸一沉,穿过小道逃跑了。

南条毫不犹豫地紧追上去。

他们来到溪边。溪滩上躺满白色的石子。一家家温泉旅馆或把窗户朝这边开,或把庭院向这边扩。

溪涧两侧是连绵的低矮山峦。星枝顺着溪水往下望去,猛然察觉到有冰凉的汗水从后背蜿蜒流下。

“你总在说拐杖、拐杖,而我想说的实际上也是这个。你听好了,在法国我就拄着这根拐杖了,它跟了我许久。然而看完你的舞蹈后我就能扔下它,去与你共舞。你怎么看待这件事?这是奇迹的瞬间啊……”

“我讨厌奇迹。”

“你这根本是懦弱。奇迹又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的把戏,它是由生命之火点燃的。而你,只要起舞就能引发奇迹。上天对你简直垂青过头。”

“我讨厌这样。”

“星枝小姐,你又与昨天一样恐惧自己的天赋了。”

“是的,我没有必要推翻昨天的自己。”

南条不解地看向星枝:“这种站不住脚的谎话,你只要再跳一次舞就会像做梦一样把它忘得一干二净。”

“我说什么谎话了?”

“你就是在说谎。星枝小姐,除舞蹈之外,你的一切都是假的。你就是这样的人。你没有资格嘲笑我的拐杖。年纪轻轻却故意让自己拄上拐杖,给心灵裹上绷带,之后如现在这般逞强,你这样才是真正的装模作样!在我留洋期间,日本的大小姐们都变成这样了?”

“呵,这正是我想说的。你净是自说自话,是因为在国外待太久了?我可是半点都听不懂呢。”

“对,我们真正想说的,已经在昨天的舞蹈中完全融通了。舞蹈家之间只应该通过舞蹈来交流,语言什么的反倒多余。你也好我也好,口口声声说要放弃跳舞,可这恰恰有力地证明了,我们都是离了舞蹈就无法生存的人。”

“我说了,那不过是神话。无关责任,无关其他。”

“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是你并不爱我。可是,爱上一个人就令你如此懊恼吗?”

“是你误会了。”

“我会将我的所有向你坦白。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先道歉。要知道,昨天我是如此欢喜,今天却被摔到地底,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它简直令人难以相信。星枝小姐,你才是真的对我有误解。首先来讲这根拐杖。听说令尊从事生丝方面的贸易,你又从小住在横滨,要是知道汇率行情,应该会对我的拐杖生出恻隐之心。而我这五年在西方过得何等悲惨,想必你也能想象出来。假如我真打着‘新回国者’这个华丽招牌站上舞台去跳舞,会发生什么?绝对会有很多人嘲笑我,说我是乞丐,说我丢了日本人的脸面。因为,在西方的时候,我就是一个惹人嫌的日本人。至于这根拐杖,它确实在我行乞食之时,给了我不少方便。”南条用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可是,它绝对不是用来装样子的!我得了严重的风湿病。当时,我没有像样的吃食,身体虚弱,那边又冷又湿,屋子里也热不起来。医生诊断说,我得了神经痛和风湿病。严重的时候,膝盖一个打战就会跪倒在地,骨头弯一下也会疼。后来,好不容易能拄着拐杖走路了,可一想到自己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跳舞,我就觉得身体和心里一片荒芜。可以找大使馆送我回来,但是还有比那更丢脸的事吗?没办法,我只能自己熬着。我去过医院,可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好的。温泉倒是有用,可西方的温泉简直贵得离谱。我只能给自己注射麻药来缓解疼痛,结果药物成瘾,脑袋也不清明了。我的灵魂已然腐朽。——这就是我的留洋经历。在昨天看到你的舞蹈之前,我虽然活着,却早已经死了!”

溪岸边的路不知几时又变成坡道,爬上去就到了主干道。某种夏花散发出扑鼻的气味,白蝴蝶不停地飞舞,天气热得人发晕。

南条停住脚步,擦了擦汗水。

“我当时躲在客舱里的心情,想必你也能理解。我确实不是没有拐杖就走不了路,只是,作为一个废人,再踏上日本的土地,还有什么比拄着拐杖更恰当?与其说我没脸见竹内老师,毋宁说我再也不想进入会有人来码头迎接我的世界。我只打算找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同时,对于日本人跳西洋舞这件事,我懦弱的内心也在怀疑着。”

“你过得这么悲惨,却在回日本前绕道去美国,这太奇怪了。”

“啊?那是因为那位太太。她是我的恩人,是她帮助我回到日本。”

这时,一辆公交车开过来。南条停下话头。

星枝立刻抬起手拦下公交车。她冷淡地瞥了一眼南条,示意就此别过,敏捷地翻身上了车。

南条当然也急匆匆地跟了上来。

星枝的脸颊蓦地染上红潮,不知怎么搞的,连脖子根都变得血红。她羞得不行,只局促不安地低着头。

“停车!”

她突然大叫一声,然后不顾一切地跳下车来。

事发突然,南条连起身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星枝维持着冲下车的姿势站在路旁,完全没有发现自己额头上挂满汗水。她望着汽车卷起的白色尘土,惊讶于自己疯狂的心跳声。直到公交车消失在了山路上,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脚完全麻了,砰的一声仰倒在路边的草丛上。

很快,她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

田野上杂草丛生,热气氤氲,没有一个人走过。

铃子如往常一般,沉浸在舞蹈的余韵中,轻快地走回化妆室,却看到星枝正呆呆地坐在化妆镜前。这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开心得以为自己在做梦。

“呀,星枝,你怎么来了?见到你好开心啊!”

她从后面抓住星枝的肩,滑坐下来,将星枝夹在自己双膝之间。铃子打扮得宛如在魔法森林里吹笛的少年,十分娇俏。

少年叉着一双光腿,搬出姐姐的模样,边晃星枝边问:“这么老远,你还特地跑过来?我可想你了。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哎呀,真讨厌,瞧瞧,你又装没事人了。”

星枝猛地闭上眼。

铃子有些不安,“怎么了?对不起,对不起!你是有什么事对我说,才跑过来的?”

“没有呢,一听到铃子的声音,心情就很好。”

“哎呀,讨厌,你取笑我。不过说真的,咱俩好久没见面了。老师看到你,肯定也会大吃一惊。我给你写信,你也不回。又拿望远镜去看港口了吧?”

“我给你打电话了,但是没人接。”

“电话?啊,是吗?研究所的电话已经没了。”

“电话没了?”

“嗯。这些事以后再说。”

星枝睁开眼睛,环视化妆室,“这间化妆室好脏啊。”

“嘘,别乱说,会被听见的。乡下地方,这就算不错了。唉,化妆室怎样都没事,主要是舞台。舞台太差,可让人受不了。公共礼堂和学校根本不是能跳舞的地方,照明也不行。确实有些惨。不过,老师也一起过来了,所以我们绝对不会颓废的,不会随便跳跳敷衍了事的。我衣服上有没有汗臭味?已经出来二十天啦。唉,老师真可怜。因为你说不想来参加浴衣的推销活动,没有办法,老师只能自己上了。”

“是吗?”

“每天都好热啊,刚好赶上梅雨季节。”

“很郁闷吧?”

“只要跳起舞来,就不会郁闷了。”铃子松开星枝,站起身来,“见到老师你要记得说,是你家里人不同意你出来的。他之前也说过,你是千金大小姐,家里绝对不会放你来乡下表演。”

从舞台方向传来钢琴声。

铃子用眼神示意星枝,那是竹内老师的舞蹈,接着又利落地把下一场舞蹈需要的衣服摆在一处。看样子,竹内与铃子要跳双人舞。

“这些衣服,你都很熟悉吧?”

“嗯。”

“星枝,你的脸色很不好看啊,是坐火车累着了?你是为了看我们,才特意过来玩的?我光顾着高兴了,没事吧?”

“前几天和父亲一起过来的。”

“咦,这么早就来避暑?”

“有生意上的事。”

“怪不得,这里是‘蚕之国’嘛。这样我就放心了。我还在想,以你的性格,特地为我们跑到这种地方来,也太蹊跷了。”

铃子笑着,又回到化妆镜旁边。

“你往边上让让呗,我要化妆了。”

“嗯。”

星枝点点头,然而当看到铃子的脸闪进化妆镜,几乎与自己的脸颊叠在一起时,她不禁胆怯得哆嗦了一下。

铃子不解地问:“你怎么了?是突然停止跳舞,身体不好了?你看着好奇怪啊。”

“没有呢,就是突然和你化了舞台妆的脸摆在一起,不习惯罢了。看着它,我总觉得自己见到的并非铃子,心里不舒服。”

“真是这样?”

“你给我也化上吧。”

“真是拿你没办法。我赶时间哦。”

铃子一边说着,一边胡乱往星枝脸上拍上白粉,接着涂上腮红。

星枝就像布娃娃一样,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

“天气热,随便化点儿就差不多了。”铃子回过头,从旁边仔细打量星枝的脸,“你这张脸真奇妙,薄施粉黛好看,浓妆艳抹也迷人。对了对了,跳《花的圆舞曲》那晚,你非说自己长了一张寂寞的脸,还记得吗?”

“忘了。”

“你可真健忘。”

铃子为星枝描眉时,一滴眼泪顺着星枝的脸颊滑了下来。

“哎呀!”

铃子下意识地停下手上动作,又勉力吞下自己的惊讶,若无其事地微笑起来,帮星枝拭去泪水。

“这是什么呀?我收下喽。”

星枝仿佛戴着一张绝美的面具,依旧闭着眼睛。

“铃子,你爱南条先生吗?”

“嗯,爱啊。”铃子轻快地回答,“这有什么不妥吗?”

“终于坦白了。”

“终于坦白了呀。”

“是吗?”

“从小时候起,我就满心满眼地想着那个人,可我真的有那么纯情吗?对此我自己是怀疑的。不过,我认为爱是一种意志。南条先生是坏人也好,残疾人也罢,我都不在乎。我要把他在西方学的知识,全部学到手。我要把他所拥有的,全部拿过来。听起来这像是对背叛者的报复,可是对那个人啊,就是要有这种爱的意志。为了和南条先生一起跳舞,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是能和自己喜欢的人纵情舞蹈,死又何妨呢。”

在掷地有声的宣言中,铃子不知何时已把星枝从化妆镜前推开,又快速地给自己化起下一场舞蹈的妆。

“我想了很多。乍一听这种爱情极其功利,但其实不然。这是爱的意志。当今社会就是如此,感情什么的已经无法让人信任。越是有能力的人,感情上越是脆弱。恋爱这东西,我认为只要自始至终贯彻一个坚定的意志,那么就算最后两人没能走到一起,也不至于变成悲剧,必能昂首站立,直达终点彼岸。我讨厌后悔,我希望这一辈子,都不要留有遗憾地生活。”

星枝怅惘地听着。

“就算有人批评我,说我为了学习舞蹈把自己卖了,也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要寒冷、穷酸的回忆。唉,我之前可真是太没用了!”

星枝孩子气地问:“舞蹈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

“你问舞蹈有什么好?它是我这个人活着的目的啊!”

“这种话都是骗人的。”

“那什么才是真实的?对你来说,什么是真实的?”

星枝满不在乎道:“你别说话了,好吵。”

铃子噎了一下,不乐意地瞪着星枝,紧接着似乎从自己的梦中惊醒过来。

“还不是因为你问我爱不爱南条先生吗?”铃子笑起来,只是笑得突兀、生硬,“你好奇怪,怎么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她有些疑惑地盯着星枝。

星枝感受到铃子的目光,立刻顶了回来:“南条先生不是瘸子啦!”

“咦?”

“他能跳舞!”

“你们见面了,而且发生了点什么,是吧?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什么都没发生啦!”

铃子平静说道:“藏着掖着没必要。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早前就隐约有这种感觉。”

这时,竹内走进化妆室。“哎呀,星枝,你怎么来这种地方?有段时间不见了。”他在旁边的化妆镜前坐好,皱着眉头开始脱舞蹈服,“这天真热。”

铃子拧了条毛巾过来,为竹内擦拭身体。她的手颤抖着。

“老师。”

“发生什么事了?”

“听说南条先生并没有瘸,听说他还能跳舞。”

铃子说着,紧紧抓住竹内背上的肌肉,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开始抽泣。

“别哭。你等等。”

竹内拂开铃子,突然站了起来。因为他看到南条正茫然地站在化妆室的门口。

南条倚着那根拐杖,垂着头,似乎没有拐杖的支撑,他随时都有可能摔倒。

“老师,我过来向您道歉。”

“什么!”

竹内愤怒地想要冲出去,没想到星枝竟然站起身来试图拦住他。

“先生,这不行。”

“你让开!这忘恩负义的家伙!”

竹内走到化妆室门口,冷不防开始动手打南条。

“愚蠢!你瞧瞧自己这样!”

南条下意识地抬起拐杖想要护住自己的身体。

“怎么,你挥着这玩意想干什么!”

铃子单手拄着梳妆台,沉默地望着。

星枝再次插进两个男人之间,用嘲讽的语调安慰竹内道:“老师,请您别这样。他的这根拐杖,只是摆设而已。”

南条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一变。

“混蛋!”

他挥动拐杖,拐杖打到了星枝的肩膀。星枝没站稳,扑倒在竹内怀里。竹内被星枝一撞,身体向后晃,结果脚下踩空,仰面摔下了楼梯。

舞台上,同行的女歌手正在演唱一首欢快的流行歌曲。

竹内被抬着送去了医院,他的后脑重重地磕到了,右手手肘剧烈疼痛,无法动弹。

最后,南条只能加入巡演一行,代替竹内参加演出。

那天深夜,他们乘坐汽车,从这座城镇启程。从医院去往火车站的路上,三人都没有说话。临进检票口,铃子冷不防夺走了南条手上的拐杖。

“请抓着我。”她把肩送过去,又把拐杖递给星枝,“麻烦你扔了这玩意,它太危险了。”

“嗯。”

星枝点点头,之后回到医院照顾竹内。 zjO0Vj9cqFAetsxP3DYCeds1pZDvZapKe+8qszNLX4uKZkTOPx9ideG0FjIk+9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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