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美容告诉父亲,林业贵的孩子是捡的。
不是瞎说,有根据:第一,她是女人,女人最清楚女人,从怀孕到生产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任何孕妇逃脱不了妊娠反应,而吴丽没有;第二,她是卫生所一名职工,与林业贵夫妇工作、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林家的事逃不过她眼睛。事发当晚,她在卫生所,听到响动以为来了急诊病人。由于她是临时工,想转正,所以处处主动。这一次也不例外,赶紧穿衣起床,开门后见到林所长抱着孩子发呆,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回房睡觉。不久传出吴丽怀孕,再不久看到吴丽抱回一个早产婴儿。当天她去了吴丽家,看过婴儿白胖胖,哪是什么早产儿,比足月出生婴儿个头还大,由此得出结论,孩子是捡的。
“如此说来林家这个孙子是野种……他奶奶的,我说林祖伯哪来这么好的家运?”张德中在心里骂道。找到了平衡点,他心如喝蜜,嘱咐女儿不要对外人讲,要守口如瓶。
女儿不傻,不说也知道。
他要走,被女儿喊住:“爸,我转正的事您还得找王书记活动一下,邓虎当了事务长就俏皮起来,对我不冷不热,开口闭口说我是临时工,好像我不配他似的。”
邓虎是她未婚夫,在部队当兵。
“他敢!”张德中睁圆眼睛,“他娘的狗东西,吃不得三日饱饭,还只当个事务长,要是当上连长营长不是翻了天?想当初,要不是老子看在他与你有这么一层关系上,老子就让他在家务农。”
此话不假,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当兵。邓虎那批兵最俏,全大队有28个人报名,体检合格的有12个,却只有5个名额。谁去谁留全凭支书一句话,如果没有女儿这层关系,好事轮不到小姓人家,邓虎就只能在家当民兵。
张美容怕父亲发怒,赶紧圆场:“爸,邓虎的事你就不用操心,量他也没有这个胆量,关键是我要转正。”
张德中不再吭声。
女儿不能转正他比女儿还急。
不能不急,一屋临时工,没有一个是正式职工。老大张良兵在大队铁铺社打铁,虽然是社队企业职工,但不吃商品粮,现在把他弄到知青茶场当场长,还是没有解决根本问题。老二张良军在三铺镇粮站当助征员,已经当了八年,因不是商品粮户口,不能转为正式职工。不错,每年上面都要分配一到两个招工名额给他们三铺镇大队,但都是危险工种,不是到煤矿挖煤,就是到水泥厂炸石头,这种事就让别人家孩子去,自己的孩子等好工种来了再说。等了一年又一年,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两个儿子超龄,女儿年龄正好,但这个名额指定要男生,于是失之交臂。只好再等。却政策不等人,到农村招工的可能性已经是微乎其微,因为百万知青回城要就业。现在恢复高考,也就等于宣布废止工农兵学员。悔当初不该有肉嫌毛,早知道政策会变,不如早点让子女挖煤算了。不过挖煤比做农业好不了多少,何况他的三个儿女都没有做农业。虽然都是临时工,但是不会一辈子是临时工,总有转正的一天……就是这一天何时到来?不能转正不只是儿女没有面子,他更没有面子,当了这么多年支书连这点小事办不了,让人笑话。
讲起资格,他在贺楼公社无人敢比,解放之日就是他当雄之时。得益于家穷,穷得揭不开锅。而他的两个大哥张德南、张德北富得流油。不是爹娘偏心,三兄弟同一个师傅,这个师傅就是他亲爹。学的是同一门手艺——打铁。他的悟性比两个哥哥好,一点就通。两个哥哥是三年出师,他只学了一年就独立门户。
张家产品不愁销路,亮的是同一个品牌——张黑子牌。三兄弟负责生产,老父负责销售。两个哥哥是苦干,他是巧干,有数量没有质量。手艺人吃的是信誉饭,来不得半点技巧,结果是退货。长此下去危及“张黑子”品牌,父亲对他生产的产品严把质量关。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他仍然玩技巧。可能他是对的,他生产的剪刀比传统剪刀秀气、轻巧,但是没有人买账。
在人们脑子里,张黑子剪刀就是这样,祖祖辈辈用的都是这个品牌,突然改变式样无法接受,并认为是偷工减料。不能砸牌子,老爹毫不留情地把他生产的品种清除出“张黑子”队伍。他想独闯一片天地,自创一个品牌,叫小张黑子剪刀。在老牌子上加上一个小字,有所同又有所不同,可谓用心良苦。可以,父亲默认了。市场却不默认。这才知道习惯势力根深蒂固,想改变绝非一朝一夕。他有性格,既然消费者不买账,那么我张德中就不与你们“同流合污”——不干了。可不行,老婆孩子要饭吃,于是啃老本。哥哥是不断置业,他是不断败业。坐吃山空,很快就把祖宗留下的地产、房产卖光吃光。要不是解放军来得及时,他还得流落街头。
穷则思变,在接下来的土改运动、镇反运动、“三反”运动、公私合营中,他是急先锋,革命最彻底。时来运转,他不仅入了党,还当上支书。他的两个哥哥正好相反,历次运动都是挨整对象,不仅房屋、田地被没收,还划为地主成分。他一无所有,当然是贫农。贫下中农是革命依靠对象,地富反坏右是打击对象,一正一反,衬托他的高大。老父看不过眼,骂他不讲亲情。他说,谁叫他们贪心,置那多田地、建那多房屋,不是剥削也是剥削……老父哑口无言,从此不认他这个儿子。确切地说,是他与地主身份的父亲划清界限……
“好的,过两天我就去找王书记。”他说。
女儿不依,要他现在就去。
恰在这个时候,高音喇叭响起,通知他去公社开会。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正好两套锣鼓一起打。
他推着公社为大队支书配备的自行车,叫女儿等他的好消息。
他骑着自行车在107国道上行使,其他支书走的是泥巴路,所以他的动作总是快半拍。
到了公社门口,公安特派员老范迎上前与他打招呼:“张支书,到会议室来坐。”
“我要开会。”他说。其实是想乘开会之前找王书记说女儿的事。
“是我通知你开会。”老范说。
“你?从来都是书记、主任召集开会,何时轮到特派员上场?”他在心里问。
正在疑惑,王永明书记陪着两名身着公安制服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老张来了,”王永明冲他点头,“走,上会议室……”
“我正要找你……”他说。
王永明说:“到会议室讲。”
五个人坐定,突然有人叫:“你就是张德中?”
谁在说话?谁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他四周看了看,这才发觉气氛不对:“什么事?”
两名公安霍地起立:“张德中,你破坏毛主席上山下乡政策,强奸女知青黄××、郑××、华××……强奸知青,罪加一等,现在宣布对你实行逮捕。”
“哎,你说什么……”他站起来,摆出支书的气势。
“给我坐下。”王永明命令道。
这才感觉大势已去。
却不能坐,两名公安开始绑人。
他望着王永明,希望为他开脱。
没有人能救他,自作孽不可饶,只有自辩。他说不是强奸,充其量是通奸,因为都是自觉自愿行为——那个黄××,为了入党,主动勾引他;那个郑××,为了上工农兵大学,不仅到他家送礼,还趁他妻子不在,主动脱光衣裤拉他就范;那个华××,为了早一点招工进城,眼泪滂沱地求他干那种事;还有那个……不说了,公安没有掌握的事就不扯了。何只这几位,名字想不起来人数知道,每干一个就在日历上划一个圈,共有十二个圈。要不是挨了一顿打,知青点女孩恐怕被他玩遍。
至今不忘挨打的经过,那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离他家只有500米的地方突然冲出一群人,用麻袋罩住他的头,不问青红皂白一顿猛打。没有人敢打支书,以为对方搞错了对象,赶紧自报门户。打的就是支书,看你还敢不敢欺负女知青。这才知道没有冤枉他。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跪地求饶。对方临走前丢出一句话,如果再玩女知青,就要劁了他。值此他有这个色心没这个色胆,更怕知青向上告发。等了一年又一年,什么事没有发生,还以为没事了,殊不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只能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