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丽生了一个胖小子,取名林立。
出院那天,林业贵找熟人借了一辆吉普车,带上母亲和两个弟媳一起到县人民医院接人。
董汉云这辈子没有坐上小车。要知道,只有县长才有资格坐这种北京牌吉普,她一个农村妇女能坐上这玩意儿一是说明她祖上有德,二是说明她林家大哥心目中有她。这一回韵的是县长味,一定要让外人晓得。于是她把头和手都伸出去,遇上熟人就打招呼。司机说危险,她不听,依然我行我素。
好在过了三铺镇她就没有熟人。
到了县人民医院妇产科,吴丽抱着孩子出大门。董汉云要抱孩子,吴丽没有松手,而是让她提行李。
前后不到五分钟,小车重新启动。
吴丽抱着孩子坐在副驾驶座上,头上还缠着月母头巾。
由于是第一次进县城,董汉云的注意力在窗外。县城就是县城,街宽、房高、人多,比起三铺镇不知热闹多少倍,遗憾的是不能下车体验一下。
车瘾没有过足就到家。
董汉云正要下车,鞭炮声把她吓得退回车内。乖乖,少说也有一百多号人。
吴丽在三个亲妹妹的簇拥下走出小车。
人群中闪出一条路,同时祝贺声一片。更多的是看稀奇,看点在“十年不鸣,一鸣惊人”上。
谣言不攻自破。
与此同时,还有一户人家也在庆祝。
是叶亮家。
叶亮是双喜临门——除了中状元,还喜得了一千金,取名叶片云。于是两套锣鼓一起打。
叶亮是三铺镇的骄傲,也是全贺楼公社的骄傲。全公社一千多人报考,惟有他考上,并且还是重点大学。当然还有十多人考上中专,但是不能与他媲美,可以说他是百里挑一。
这一天定为三铺镇的节日,不用通知,大家自发放假一天,家家户户倾巢出动,到叶家喝喜酒。来的都是客,见者都有份,即使是过路客或陌生人或叫化子或流浪汉,只要合掌恭贺,不送礼也能喝上喜酒。
吃的是流水席,从中午吃到天黑。酒足饭饱后还有节目,有电影看。
放电影的钱由大队开支,并且是通宵电影。不过没有什么新片,除了《渡江侦察记》、《大浪淘沙》是新片外,其余都是老片。
叶真如没有看电影,也没有时间看电影。作为一家之主,为了办好这次家宴,一个月前他就开始张罗。儿子为他撑了门面,整个叶氏家族门楼高了三尺,理所当然地要大张旗鼓地庆祝一番,所有亲戚必须到场,海外朋友也要请。他把三个儿子召集起来进行分工,大儿子叶天在县烟麻茶公司上班,见过世面,由他负责接客;二儿子叶地在三铺镇土产品门市部做临时工,负责买菜;三儿子叶亮是“新科状元”,贵人不能贱用,负责迎宾。他的任务就是负责督办。有两个人必须亲自出马,一个是林祖伯,一个是张德中。他知道,如果他不出马,这两个人就是用轿子去抬也请不到。
看人打发区别对待,这是待人接物的潜规则。先到张德中家,他抱拳点头:“恭喜!恭喜!德中舅,外孙中举,婆家风水……托婆家洪福,犬子考上大学,请舅爷给撑个门面,喝两杯喜酒。”
按辈份,张德中高他一辈。叶真如的伯母是张德中没有出五服的族中大姐。
张德中在三铺镇不愁酒,只要想喝,每餐都有。不过不请不去,他是支书,该玩的味要玩。他不去并不代表礼不送,他会安排家人去送,或是老伴或是孩子,即使没人参加,也得带个情去。面子可以不给,但不能失礼,这是三铺镇遗风,只要是街坊邻居请客,家家户户都必须到堂;仇家也不例外。
这一次没有价钱可讲,就是不请也要去,叶家在走上坡路,叶亮的前程看涨,想巴结都怕巴结不上。
听到叶真如的话,张德中犹如盛夏喝冰水般舒服:“同喜,同喜……亮保中举,也是我这个做舅爷的荣耀,到时我一定去喝喜酒。”
两个月前就不是这个态度,而是想方设法阻止叶亮上大学。他对招生办搞政审的人讲,叶亮的家庭出身不好,其父是地主,还“里通外国”;叶亮本人资产阶级思想严重,是典型的“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家伙,读了一个高中就以为自己了不起,就不要订婚多年的未婚妻子,这样的人接不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班……说了一箩筐,没有起到作用,高校录取通知书照发不误。这才明白,老办法不管用,“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不得不佩服林祖伯有头脑。既然阻挡不了人家,那就改变面孔,装出比谁都积极,放通宵电影就是他拍的板……
从张德中家出来后,叶真如直奔林祖伯家。
先不说来意,而是责怪林祖伯:“老亲家,你家老三结婚都不请我喝杯喜酒……怕我送不起礼是不是?”
叫了十几年亲家却没有成亲家,还叫亲家有示好之意。
好在林祖伯默认了。现在还有几分窃喜——你叶亮再怎么有出息也得叫我岳父。
林祖伯知道对方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请他喝喜酒,也就闲话少说,直入正题:“那叫什么喜事,你家叶亮才有出息……请我喝喜酒是不是?”
正是此意。
林祖伯见四下无人,神秘地说:“亲家,你还不知道,亮保差一点上不成大学。”
叶真如一惊,还有这回事。
林祖伯说:“有人说亮保坏话,想在政审上设卡,被我制止了……现在你放心,谁也不敢说亮保坏话……你亮保瞧不起我这个岳父,我林祖伯还认这个女婿。”
叶真如打了一个冷颤,谁要害叶亮?
林祖伯不说,打死他也不会说,这个度他能把握,既想做好人也绝不会得罪人。
告辞时叶真如说了一些感激之类的话。
到家后叶真如想不转,谁想害叶亮?猜去猜来没有结果。还有谁,肯定是仇家。说仇家严重了,没有仇家,只有竞争对手。能与他家竞争的只有林祖伯和张德中。
叶天见父亲旁若无人地想心事,以为出事。清楚后这才告之父亲,海外朋友联系不上。
不能怪叶天不努力,既写了信又拍了电报。电话没有打,一是不知道电话号码,二是打电话太贵。
多年不联系便失去联系,也怪不得谁。
谁敢联系?“里通外国”的帽子压得全家喘不过气来。帽子虽然戴在父亲头上,也等于戴在子女头上。叶天写了十几年入党申请书,工作也相当积极,就是不能入党。党外人士虽然是团结对象,但不是重用对象;他失去了好几次提拔机会,至今还是一个兵。
叶真如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但是有一个人必须联系上,那就是在呼和浩特定居的大哥叶真兴。
联系上了,一定回家。
真的回家了。
当年的小伙子如今的古稀老人。叶真兴十六岁离开父母、离开家乡,像花木兰替父从军一样,他是替父“镇守边疆”。内蒙古是叶字牌青砖茶最大的客户群,他是长子,理所当然成了钦差大臣和镇守大使,替父牢牢地把内蒙这块市场抓在手中,让叶字牌砖茶源源不断地流入大草原。不仅赚了钱,还促进了民族大团结。那时候,叶字牌青砖茶在内蒙古是金字招牌,牧民购茶时习惯地用手指在长方形的青砖茶上摸寻,先摸到一个圆圈,再摸到一横一竖,就知道是叶字牌,就毫不迟疑地买下。砖茶是牧民生活的必需品,“宁可三日无粮,不可一日无茶”。砖茶性味甘温,去油腻,助消化,含有丰富的维生素C、单宁、蛋白质等适应牧区牧民的人体必需营养成份,并有多种药用和医用功能。
回家的第一件事是走一走转一转看一看,这才知道家乡发生了巨大变化;不是变好,而是变糟,变得面目全非,变得不可思议。祖宗留下的东西哪里去了?那条明清街道呢?那条石板路呢?千亩茶园怎么成了层层梯田?真是败家子,统统都是败家子……他想骂人,没有骂出声,闷在心里,等待机会。
机会来了,喜事办完后可以骂人。其他人不能骂,自家人可以骂,晚辈可以骂。他把三个侄儿叫到跟前,没头没脑地大骂起来。
侄儿以为大伯醉了。
只有叶真如明白,大哥骂的是他,是他没有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
骂完才舒服,睡觉。
却怎么睡不着……
叶亮等大伯上床后才回家。此时已是转钟,外边还在放电影,天亮他要赶路,所以不敢凑热闹。
家中还亮着灯,按照三铺镇规矩,孩子出生一百天之内必须点灯。
小女儿在摇窝里睡得很香,今天是她满月日子。大女儿在旁边小床上睡觉。看完女儿才来到妻子身边。
以为妻子睡了,没想到妻子泪湿半边枕头。他抚摸妻子的脸说:“海云,怎么哭了?”
妻子一言不发。
“是不是因为我明天要走舍不得?”叶亮说。
妻子从床上跃起,抱着他哭得更伤心:“我有预感,你会当陈世美。”
莫名其妙,不是所有的状元都是陈世美。
可她偏偏这样认为。民谚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谁能保证飞出林子的丈夫还能飞回来。
叶亮让她相信自己相信爱情。
他俩有爱情基础。那还是上高中的事,当时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她爷爷是“贫代表”,是“太上皇”,校长都得听她爷爷的,所以她在学校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为贯彻落实“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服务,必须为工农兵服务……”的教育方针,学校在“贫代表”的领导下,废除了正在实施的教学大纲,按照上级指示精神,重新设班分专业,每个年级分成三个农技班,三个养猪班,一个政宣班。农技班每天在校办农场“勤工俭校”,养猪班每天在校办猪场养猪,惟有政宣班不用劳动,每天演戏、打球。她没有特长,按规定不是到农技班就是到养猪班;她却到政宣班。谁都知道她爷爷是“贫代表”。政宣班分为两个队,一个是体育队,每天打篮球、排球、乒乓球;一个是文艺宣传队,每天唱歌、跳舞、拉琴。只有她既不会打球也不会演戏,因此每天无所事事。
闲来无聊她便四处瞎逛。来到养猪班,正碰到几名男学生摁着一头黑猪在地上。猪的叫声撕心裂肺。受好奇心驱使,她上前观阵。一个男生操着一把像调羹式的手术刀在猪的腹部划了一个十字型刀口,然后将两根手指伸进去,掏出像是肠似的肉瘤子的东西,割下。
好好的一头猪要割它一刀,她问:“你们在干什么?”
劁猪。
她不明白劁猪是怎么回事,还要问。男生起哄,这才知道触犯了禁区。
笑声引来躲在一旁的女生,纷纷指责她不怕丑。
没有人敢这样奚落她,她冲上前抓住一名女生,命令对方不准笑。
笑得更浪。
一记巴掌掴去,对方脸上留下五个指头印。
双方对打起来。
一比一,她占上风。但是不会让她占上风,众人出手,打得她既无招架之功,又无还手之力。从某种程度上说,打的不是她本人,而是整个政宣班。养猪班包括农技班的同学想不通,凭什么他们每天劳动,政宣班每天娱乐?窝了一肚子气没地方出,机会来了不打不解恨,这是“阶级仇恨”,惟有打才能达到消气目的。
越打越气,越气越打,越打越重,她被打得晕头转向。快不行了,她感觉要死了。冥冥之中有人护着她……等她清醒后,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男人怀里。这个男人就是劁猪的男生,就是叶亮。
不打不相识,他俩相恋了。他有一个请求,千万不能处分他的同学。她的爷爷吃不住这口气,要处理在场的所有同学,名单都列出来了,只等宣布。
由于她苦苦相求,才没有付诸实施。
他的同学接纳了她,并视为好友。
他俩成了校园中最幸福的一对……
“我们的婚姻是有爱情基础。”叶亮说。
不错,回忆过去还必须面对现实,现实让她失去了信心:第一,她没有生儿子。虽然叶亮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但是公公婆婆有。当第二个女儿降临时,婆婆听说是孙女闷坐在板凳一整天,不吃不喝不说话;是无声抗议。叶亮也希望生一个儿子,名字都起好了,叫叶小亮。第一胎是女儿,他取名叶小云。用意明显,是取夫妇两人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第二,她与叶亮一同参加高考,分数公布后招来非议。因为分数悬殊太大。都是高中毕业生,隔一点情有可原,偏偏隔得太多。有人说闲话,说他俩不是一个档次,意思清楚明了,指他俩不般配。也许是说者无心,但是她听者有意。第三,是眼皮底下刚刚发生的事,明明是女儿降临和丈夫上大学两件喜事一起办,偏偏只听到一个声音,全部冲着丈夫上大学而来,好像根本就没有叶片云这个女儿出生这件事。凭什么厚此薄彼?她想不通。
“叶亮,我给你说清楚,如果你不要我们母子三人,我就学着秦香莲带着女儿上京告你……”她说。
不像是玩笑话。
叶亮无奈地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