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月亮钻进云层,天地间昏暗蒙眬。
一根小木棍插进三铺镇卫生所门隙,就像掏耳朵一样捞得门闩痒痒。咣当一声,两道黑影闪身入内。
听到响动,林业贵从睡梦中惊醒,意识到家中来了不速之客。
谁会对一家小诊所感兴趣?林业贵猜想。
显然不是得了急病求医的村民;得了急病就没有这么秀气,老远又吼又叫。
会是谁呢?林业贵屏住气息观察。从时起时落的响声判断,极有可能是小偷。
不再犹豫,林业贵翻身起床。为了壮胆,顺手操起门角边上的扫把。
果然有两个黑影在诊所鬼鬼祟祟。
“谁?!”林业贵大喝一声。
不速之客愣了一下,瞬间消失。
林业贵犹豫片刻后追至门外。
门外是三铺镇街道,也是107国道。正好来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两盏雪亮的车灯把一条不足500米长的小街照得犹如白昼——没有不速之客身影,只有几根电线杆和它的倒影。
林业贵无奈地打道回府。
没走几步,脚被绊住,原来地上有一团棉絮。正在纳闷,一声啼哭吓得他手脚错乱。
声音是从棉絮中传出。
林业贵解开包扎绳索,现出一具男婴。
谁家孩子?林业贵抱起小生命左顾右盼。
显然是不速之客留下的“礼物”。
是意外,更是惊喜。激动过后,林业贵马上想到与妻子分享。
“吴丽,男孩……”由于高兴,他的话前言不答后语。
“男孩?”吴丽睁开睡眼,顿时睡意全无。
她接过孩子,酸甜苦辣涩涌上心头……怪自己没有生育。不是先天不育,而是愚昧无知。初中毕业那年她随铁姑娘战斗队参加全区冬季农田水利开发大会战。那是一个狂热的年代,政治统率一切,劳动大军不仅要学大寨,还要学人民解放军。不是假学,而是真学,按军队建制把劳动大军编成排、连、营、团战斗集体。吴丽当选铁姑娘战斗连连长。帼国不让须眉害了她,男人喝几口酒下到水田铲泥,她也喝几口下到水田。忘记了是冬天,忘记了是女人,忘记了女人每个月特殊几天是不堪一击的几天。就这样懵之懵懂地在水田里浸泡了一个下午,“泡”成了全区战斗英雄,并被破格录用为国家干部,当上一名光荣的“赤脚”医生,却付出了惨重代价——月经从此不再来潮。
好人咋没好报?她责问苍天。或许苍天有愧,给了她一个补偿。来年春天,组织上送她到地区医院进修,结业后让她当上了三铺镇卫生院医生,没多久升任三铺镇公社妇联主任,再之后是区公所副区长,最后官至都阳县卫生局副局长。一连串职务升迁前后不到三年,得来全不费功夫。
月亮沾了太阳的光,未婚夫林业贵也由三铺镇卫生院临时工转为正式工。两人不是自由恋爱,是父母之命却没有媒妁之言。双方父母是世交,林家世代在三铺镇开药店,吴家几代人在三铺镇坐堂问诊。一个看病,一个抓药,珠连璧合。林业贵和她都是家中长子(女),小时候经常一起嬉闹,茶庄主人叶老爷一句玩笑话,促成两人姻缘。
婚后她的缺陷暴露无遗。
不用找原因她心中有数。不死心,她和丈夫翻了很多药书,自配很多中药,也上了省城、京城大医院,回天无术。面对父母质问,她只得实话实说。
他的父亲是老中医,治愈过不少不孕不育患者,这一回却是望“肚”兴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婆婆特别是妯娌经常有意无意说一些不作油盐的话刺激她,说得她心烦意乱。
离婚!她主动提出。
他不答应。百年修得共枕眠,不能因为没有孩子而影响夫妻感情。
丈夫的宽容让她更加自责和内疚,虽然贵为副局长,但高兴不起来。天长日久她得了抑郁症,无法正常工作,要求调回老家——回三铺镇。人回来了,官却降了两级,当上三铺镇卫生院副院长,成了丈夫的顶头上司。
三铺镇公社建制撤销后,三铺镇卫生院降格为三铺镇卫生所,一共只有五名职工,她当所长。知夫莫如妻,丈夫更适合当所长。上级采纳了她的建议,于是一纸通知,李代桃僵,林业贵当上所长。
卫生所留不住人,三铺镇也不是过去的三铺镇,107国道通车后家家户户将老街的房子拆到国道两旁修建,一条蜿蜒两公里长的白墙、黑瓦、石板路街道从此消失,只剩下一个空壳地名。
现在的三铺镇是村不村、镇不镇,像村又像镇,像镇又像村,好在还有几家国营单位——粮站、供销社、卫生所撑门面,这才没有沦落为纯农村。国家正式职工纷纷找门路调走,卫生所成了夫妻店。没办法,上级批准他们自主招收一名临时工。三铺镇大队党支部书记张德中的小女儿张美容进了卫生所,三人“小店”维持到现在。
“要是孩子的父母找上门要人怎么办?”吴丽问丈夫。
有这种可能,更何况还是男孩。他们是本地固定居民,有根有蒂,孩子的父母随时可能找上门来要人。如果真是这样,还不如现在不要,免得日久生情难以割舍。
婴儿像是明白大人的心事,以哭表示抗议。
是饿了要吃,吴丽一边将自己的乳房塞进婴儿的小嘴,一边吩咐林业贵回到原处找找,或许还有奶瓶、奶粉之类的东西。
果不出所料,不仅有奶瓶、奶粉,还有尿片、衣裳、玩具和一个帆布军包。帆布军包里装有一本书,书中夹有一封信。想不到的是,奶瓶里还有半瓶牛奶,并且还有余温。
吴丽将奶瓶塞进婴儿的小嘴。这回是真家伙,小家伙怕失去到嘴的美味,猛地咬住奶嘴不放;在确定没有竞争对手后才松开小嘴,然后大口大口地吮吸。
林业贵从信封中抽出信笺。直觉告诉他,孩子的身世就在信中。
果真如此,是孩子父母亲笔信——
亲爱的好心人,请允许我们称你为大哥大嫂。我的孩子生于1978年1月13日早晨6点33分,身体健康,无任何疾病和缺陷。我们抛弃孩子是迫于无奈,只因为我们实在无能力抚养孩子,这才忍痛割爱。请你们放心,无论孩子日后当了大官还是发了大财,都与我们无关,任何时候我们都不会与你们争抢。我们已不配做父母,请大哥大嫂相信我们,孩子现在是你们的,将来也是你们的,以后永远是你们的。若我们食言,遭雷打、电劈。
口说无凭,立字为证。
此致革命的敬礼!
一对不配做父母的人
1978年1月17日
夫妇俩反反复复琢磨好几遍,结论出来了——孩子的父母说了假话,他们不是没有抚养能力,而是有难言之隐。从留给孩子物品是新的可以断定,孩子是头胎。
这就怪了,孩子父母会是谁?
私生子。林业贵找到答案,并且肯定孩子的父母是长青茶场知青。有军包为证,这种写有“农村是广阔的天地,到那里大有作为”的帆布军包,只有知青才有。
在三铺镇旁边,有一家知青茶场,住着省城知青,高峰时达到三百多人。文革结束后大批知青陆续回城,现在只剩下几个没门路的留守人员。
难道就是他们其中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