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只知道自己是秘书,叶片云问他是党委秘书还是政府秘书。他说不清,既不是镇委秘书,也不是镇政府秘书,还不是镇人大、镇政协秘书,而是三铺镇秘书。镇上的干部都是身兼几职,书记兼人大主任,副书记兼镇长兼政协主席。无论是几套班子还是几块牌子,归根到底还是一套人马。
林立放下电话,通讯员小王叫他到邓书记家中去,邓书记有请。
邓虎家就在办公楼后边,与办公楼只有几步之隔。
林立正要敲门,发现门是虚掩。
张美容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她现在的身份是三铺镇国税分局干部,在家招呼丈夫就是上班。
没等林立开口,她把嘴呶了一下,意思是在卧室。
坐定后邓虎说,市区两级党委政府准备在三铺镇召开经济发展研讨会,他想借这次会议的东风,以镇委、镇政府名义向市委、市政府递交报告,请求设立三铺镇开发区。报告由林立执笔,从三个方面来阐述:第一,全面介绍三铺镇改革开放以来的成就;第二,分析三铺镇成功经验;第三,论述三铺镇战略地位。
“怎么样?”他问林立,意思是征求意见。不要以为他只会喝酒不会礼贤下士,他跟老团长南征北战二十余年,一言一行模仿老团长所作所为,耳濡目染就形成今天这种风格。老团长没有读多少书,而他的秘书和参谋个个都是军事院校高才生。老团长之所以威信高,秘诀就是用比自己能力强、水平高的人。林立被开除的消息传出后,许多人包括他妻子张美容都是幸灾乐祸。他却做出惊人之举,让林立进镇机关当秘书。
让一个有“劣迹”的人来掌管三铺镇四大家公章?有人摇头。他说行就行,不行也行,谁也影响不了他的决策。当然有一个人例外,就是他岳父张德中。所幸的是,张德中中风多年,不能下床不能说话,医生说中风的人七天不死就是七个月死,七个月不死就是七年死,没有人能逃过这条规律……
林立说:“按照《党政公文处理条例》,一般情况下镇委、镇政府只能向区委、区政府打报告,不能越级行文。”
邓虎急得一仰。
对了,既然是一般情况下,那么还有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是什么?邓虎问。
林立说,领导人的联系点、信息直报点、样本调查点等要求直报的资料可以直报,不要求直报的就不能直报,否则就是越权行为。
还有这多麻纱经,邓虎气得想骂娘。自从有了三铺镇开发区的构想,他就翘首盼望,左等右等,一个月过去没有动静,一年过去仍然没有动静。为何按兵不动?他侧面打听,原来是都阳区委书记钱立仁在作怪,是他不同意三铺镇“独立”。
“还有办法。”林立看他急得不像个人。
“快说,什么办法?”邓虎倏忽脸现曙光。
“换文体,换口气,还是您说的三点,写成一篇理论文章,以探讨的方式,以您个人的名义,在会上交流。之后发表在市委机关刊物上。”林立说。
“好办法,就这样……马上动笔。”邓虎当即表态。
那就这样。
林立走出邓虎卧室,被张美容喊住,要他安排一桌客餐,中午她要请客。
她请客就是私事,私事与他无关。
“谁说是私事?”张美容横着眼睛,“客人是上海名医,不仅为我父亲看病,还为邓书记检查身体……邓书记是不是你们的书记?”
问得林立哑口无言,只得改变话题:“多少人?”
“问那么多干什么?”张美容有些不耐烦,“邓书记作陪,你看着办。”
林立真的不敢啰嗦。
不是林立一个人怕她,镇机关没有人不怕她。邓虎是三铺镇一把手,她是家中一把手;怕她有根据。
林立操起电话给餐馆下达指示,按最高标准安排一桌客餐。电话刚打完张美容又有新指示,要他安排三份礼品,同样是看着办。
不说就知道又是最高标准。
偏按一般标准安排。一般标准是一斤叶字牌龙井茶,市场价大概百把块钱。镇政府是老客户,对折,五十元。茶叶是三铺镇特色,把特色送给客人既不俗套又落落大方,还拿得出手。
叶字牌茶叶经过十年打拼已在市场有些知名度,其剑锋龙井、雪毫毛尖、香红花茶等品种在全国第五届茶展会上荣获一个金奖、两个银奖。虽然是大奖,还是没有出现昔日辉煌。茶叶市场有个怪病——好看不好吃,获奖不获利。其原因是消费不起,获奖茶叶一般是质优价高,除了公款消费外,就无人问津。想发展就必须走大众之路,做低档文章。大众化不等于大路货。重复过去的故事行不通。受国家产业政策影响,砖茶生产受到限制,叶字牌砖茶想在沉寂多年的情况下复出不是一件容易事,必须取消在砖茶上有所作为的念头,另辟蹊径。叶天把眼睛和目标盯在袋泡茶上,主攻宾馆、酒店、客房、办公、商务用茶,生产红茶袋泡、花茶袋泡、绿茶袋泡,每小袋泡茶六分钱,含茶叶、滤纸、吊牌、外袋纸,还印上单位(宾馆、酒店、饭店)标志、电话、传真等。
谁为客户着想客户就为谁买单,叶天的这一着妙棋救了三铺镇茶场,救了叶字牌老字号,很快打开市场、赢得市场,订单如雪片般飞来,效益以两位数速度增长……
电话刚放下,进来一位客人,林立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可以肯定不是官员,区里干部到乡镇,以老大自居,不管认识还是不认识,开口就问老邓呢,邓书记不在就问老叶呢。同样不在就要你:“把他们给我找来……”市里干部与区里干部有所区别,也许是下基层不多的缘故,见到乡镇干部客客气气有礼有节……省里干部就不用说了,几年见不到一次,即使下来也有市区官员陪同。
“我找叶天。”客人说。
不叫叶镇长叫叶天,说明来者与叶天关系不一般……听口音可能还是本地人。
“叶天是我哥哥。”客人又说。
不用问是叶亮,叶片云的父亲,他的准岳父。林立心跳倏忽加速,说话也变得不大流畅:“您是叶……叶亮叔叔,叶院士。我……”本想介绍自己,觉得不妥,便改口,“我……马上打叶镇长手机。”
电话通了,叶天在出差。他把话筒递给叶亮,让兄弟俩通话。叶亮的家乡话有些不大纯正,话里有普通话元素。
林立发现叶片云像父亲,特别是说话的神态最像。
通话结束后叶亮要走。不是回北京,而是回自己家。已有六年没有回家,想家,想父母,这次是到广州开会,不坐飞机坐汽车的目的就是顺道了却心愿。
叶亮与林立握手道别。
林立说:“叶叔叔,我跟片云是同学……她非常爱您。”
说了假话,女儿恨他。不过叶亮还是高兴,因为对方在帮他疏通父女关系。
不是假话是真话,叶片云爱父亲。有一天他从报纸上看到中国工程院增补院士名单中有叶亮的大名,于是将报纸偷偷扔在叶片云的床头。没有挑明是因为他知道她与父亲关系不和,只有等奇迹发生。叶片云上当了,打开报纸发现父亲当选院士。无心看报,偷偷将报纸叠起来藏到枕头下,要林立跟她到校门口吃饭。林立知道不是吃饭,是庆祝。坐下后她打张三昌电话,命令他三分钟之内赶到。
从来不喝酒的她这一餐频频举杯。
张三昌不知道她为什么高兴,问了几次她都是含笑不答……
“我对不起她,对不起她们母女……这辈子我欠她们太多,只求她们能原谅我。”叶亮说。
“已经原谅了。”林立说。
“你怎么知道?”叶亮觉得他可爱。
“我……我……”不好挑明关系,林立请对方相信他的话句句是真。
叶亮笑道:“好,我相信你。”突然问他尊姓大名。
他说林立。
“你就是林立?”叶亮重新打量他,“好像你跟片云是同年同月出生。”
“是的,我听我妈妈讲过……我跟片云争奶吃过。”林立说。
“有那回事。”叶亮哈哈大笑,“那好,以后有机会再聊。”
送走叶亮后林立突然想到报告。按规定大事都得报告,叶亮是院士,院士享受副部级待遇,副部级干部到三铺镇是重大事件,必须马上报告,这是纪律。他迅速拨通电话:“喂,邓书记,有重大事项报告……”
没等他把话说完,邓虎说:“我的林秘书,三铺镇在外地工作的人不说上千也有上百,每个人回来都要向我报告,你烦不烦……中午我还要陪客,饭安排得怎么样?上海专家见过大世面,不能让他们笑我们三铺镇寒酸。”
林立想不通,那些在省直机关当处长、科长的老乡回家,邓虎不仅要开车接送,还把他们全家老小接到镇上设宴款待。难道一个院士比不上一个处长、科长?
铃声骤响,是邓虎亲自打电话,要林立把三份礼品马上送到酒店;上海专家吃完饭后直接上火车。
正要出发,铃声又起,这一次是王永明区长打来的,说市委陈述之书记、市委常委组织部长田收获、区委钱立仁书记马上要到三铺镇看望叶亮,并共进午餐。
林立再次拨通邓虎电话。
邓虎看到来电显示满肚子不满:“怎么还没有出发……”
顾不上礼貌,林立打断他的话。
市委书记要来?邓虎慌了神,抛下客人火速赶到镇政府,简单安排后立即驱车到叶真如家。
叶家饭菜已经上桌。
邓虎双手抱住叶亮:“对不起,刚知道……来晚了,该死!”
叶亮不知道邓虎现在的身份,还把他当孩童时的朋友。
叶真如一旁介绍。
原来是父母官,叶亮说:“不错,三铺镇搞得不错,我得感谢你才是。”
邓虎说明来意。
话没有说完,一溜小车开到叶真如家门。从车上下来的人都是邓虎顶头上司。如果不是叶亮,他还真请不动这些大领导。
按职务大小排队握手。一旁的记者忙碌不停,镁光灯、钨光灯照得邓虎容光焕发。虽然他不是主角,但是他是三铺镇的父母官;一荣俱荣,这才够味。
看热闹的人把叶家围了个里外三层,结果造成107国道交通堵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