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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铺镇已是华灯初上。
出租车开进中药材市场，再走三百米拐进一家大院。院内灯火通明，楼顶霓虹灯闪烁变幻着多种颜色——“三铺镇医院”和“三铺镇不孕不育专科医院”几个大字在夜空中格外显眼。
这是一家私人医院，院长是林立的父亲林业贵。三年前林业贵偕妻子吴丽告老返乡，到家后才知道无家安身。打报告申请要了一块地基，拿出毕生积蓄盖起一栋住宅。房子造起来，三铺镇医院牌子同时也竖起来，镇上的人这才明白林业贵这幢房子不仅仅是住宅楼，还是医院。林业贵重操旧业的消息不胫而走……开张之日老父给了他一个惊喜，将世代祖传秘方郑重交给他。没有交接仪式，只是解释为什么要交传给长子，为什么现在才给。交接完成后林祖伯舒了一口长气，他的历史使命总算完成。
祖传秘方给林业贵壮了胆，原本小打小闹，现在有了扩张的“野心”。时不我待，及时亮出了“三铺镇不孕不育专科医院”。实践证明这步棋走得准、走得对，不仅带来滚滚财源，还为三铺镇带来财富；他的名字不仅入选名医辞典，还被不育不孕患者誉为“送子观音”。
在此之前林祖伯经营的林家药店红透一边天，由他开发经营的七种本地药材：乌药、栀子、南沙参、黄药籽、铁苋菜、天冬、金刚藤畅销全国各地，由此带活整个三铺镇乃至都阳市中药材市场，并迅速发展壮大，三铺镇成了江南三大中药材聚散地之一，高峰时品种达到六千多种。专家学者考察三铺镇中药材市场后建议都阳市委、市政府在三个方面着力：一是严把质量关。市场内还存在以次充好、以劣充优特别是以假乱真的现象，这个问题不解决好，三铺镇中药材市场就面临关闭的危险；二是抓转化。三铺镇中药材市场主要是靠卖原材料和初级产品，没有附加值或者说附加值不高，必须走转化加工之路，不能等资源枯竭后才想到转化；三是组建中国药谷。这是一个全新课题，也是必由之路。只有走科、工、贸一体化，才能立足国内冲出亚洲走向世界。
有人认为建药谷为时过早，毕竟三铺镇还只是一个农特小镇。都阳区区长王永明赞同专家学者意见，从历史现状来看，三铺镇迟早要成为都阳市乃至江南一支独秀，迟早会再现昔日辉煌。他对三铺镇充满信心。
市委书记陈述之将了他一军，问他是否愿意到三铺镇任职。当然不是降他的职，而是按他的靶子打。在此之前王永明拿出一套方案，未来的都阳经济圈是金三角构架，即原地区所在地＋原都阳市所在地＋三铺镇。从地图上看，三地相连正好是正三角形。三铺镇不仅有悠久历史，而且地理区位得天独厚，是都阳北大门，与省城郊区接壤。如果把城区的中心位置向三角形中点位置挪动，三铺镇可能在一夜之间崛起。当务之急是在三铺镇与原地区之间开辟一条大路，打开三铺镇与原地区之间的通道，加上现有的三铺镇与都阳区的通道，就形成金三角循环圈。路通后接下来的工作是提升三铺镇政治地位，建立省级三铺镇经济开发区，赋予开发区县级政府管理权限，向未来三铺镇区政府过渡。
好主意还得有好人操作，陈述之的意思是谁设计谁主持。
王永明笑道：“不是请君入瓮？”
的确有这层意思。陈述之说：“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我们的干部人事制度改革与经济体制改革不相适应，出台的新办法不是换汤不换药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没有起到调动人、尊重人的作用。请君入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既尊重了人的首创精神，又调动了大家积极性和创造性，组织人事部门今后要注意，要形成一个制度——谁出的点子就让谁去组织实施……”
林立打开后厢盖取出行李。
“林立回了……”有人跟他打招呼。
听说儿子回来，吴丽从后院出门相迎：“儿子，回家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我好安排车子接你。”现在她们家有一台面包车，专门用来接送全国各地的不孕不育患者上下火车。
吴丽不知道儿子被学校扫地出门。
进屋后母亲重新打量儿子。每次见面都是这样，总要将儿子“翻来覆去”看上一遍。母亲看儿子百看不厌。林立正在长身体，每天都有变化，每天都不一样，常看常新。
吴丽用手梳开儿子前额一绺头发，一张秀气而又英俊的脸蛋出现在母亲面前。儿子越来越帅，越来越像小伙子，不仅棱角分明，而且个子“出人头地”。
“正好你爷爷也在医院，今晚我们到餐馆吃饭。”吴丽说。
林立不想见人。
但是爷爷不能不见。他除了是父母的骄傲，也是爷爷的骄傲。爷爷把他比作第二个叶亮。
叶亮创造了三铺镇六百年来三个第一：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留洋，第一个中国工程院院士。下一个叶亮就是他孙子林立。
“妈，就在家吃饭……好久没有吃上您做的饭菜。”林立在找借口。
“这一餐不行，你爸爸请了你爷爷，还有叶镇长、邓书记在医院商量大事。桌已经订了，就在你三娘家餐馆。”吴丽说。
不是接风就好。
已到了吃饭时间，林立随母亲动身。
三铺镇的特色是餐馆比厕所还多。
他三娘家餐馆仍然叫辣妹子，不过“餐馆”两个字被酒楼取代，全称叫辣妹子大酒楼。不是简单的名字变换，而是质的飞跃，成了现代化高级酒楼——五层结构，三层包厢，同时可以容纳三百人就餐。
不再是十年前七十二家房客的无序竞争。大浪淘沙，幸存下来的餐馆只剩下十四家，上规模的仅两家，除了辣妹子大酒楼外，还有一家叫三铺镇大酒店，由董汉云执掌。三铺镇餐馆数量减少，营业额、税收却没有减少，相反还按百分之二十的速度递增。特别是两家上了规模的酒店，其营业额是其它十二家餐馆营业额的二十五倍。不再有“日打邪”的勾当，小姐上国道揽客的现象绝迹，转向绝活——土鸡汤。
“走遍中国，三铺镇鸡汤有特色”，这是来往司机对三铺镇土鸡汤的评价。还有一点，就是便宜，一顿饭百把块钱，绝对能吃好，吃饱，吃得舒服，并且服务质量和服务水平以及餐饮环境不逊色于大城市三星级酒店。正因为物美价廉，所以才受青睐，不仅过往司机喜欢在此停车就餐，而且城里人还专门开车来此消费；不仅吃，还带——吃完之后带上一份回家享用。
经过二娘家餐馆，吴丽催儿子快走。手掌手背都是肉，大家都是亲兄弟，舍近求远就餐是瞧不起人的表现。
怕鬼偏有鬼，还是被董汉云撞见，她说：“嫂子，林立回来了……到我家吃饭。”
吴丽让儿子喊二娘。
林立喊过后吴丽说：“邓书记请你大哥吃饭……我不想弄饭，于是带上林立也去。”意思很清楚，是邓书记请客，不是我不上你家餐馆。
董汉云知道她去照顾弟媳生意，一次两次好说，次数多了她就有意见。这一回她就不隐瞒观点：“哟！书记还请你，你的面子够大的……”
下文的意思是说不撒泡尿照照。
吴丽想跟她大吵一场，转念一想与这种人一般见识不值得，于是拉着林立调头就走。
方珍珠看到吴丽母子到了门口，赶紧从沙发上弹起，迎上前：“哟，大学生回来了……大嫂，你看林立又长高了。”
的确长高不少。吴丽说：“像他老爸。”
方珍珠拍着林立的肩膀：“回来正好，林强也在家，你跟他谈谈，他不想考大学，吵着要和林荫一起到广州打工……打什么工，我家又不缺钱。”
吴丽点头称是，说要培养林立读硕士读博士。
林立无地自容。
吃饭安排在楼上最豪华的芙蓉厅。该厅有三个包房大，一张大圆桌可以坐十六个人。内设一个大三匹空调，一组真皮沙发，一台43寸大彩电，配有影碟机、音响设备。镇上来客一般安排在这个餐厅，已接待过副省长一级的客人，市委书记、市长、区领导是这里的常客。
客人还没有到，吴丽想跟儿子聊聊。林立也想把心事说出，可是没有勇气。
正要问儿子，门开客到。
吴丽起身迎接。
邓虎大模大样地走进芙蓉厅。今天他是主客，浑身上下透射出君临天下的神态。
看到吴丽身后的林立，邓虎上前握手：“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我儿子最崇拜的人——林立。”
“正是。”林立拘谨地回答。
“长高了，长大了……一九八八年我探家时，他还只有这么高。”邓虎用手比划，“现在比我还高，真是孩子易得大，大人易得老。”
林祖伯说：“没有人比我老。”
邓虎赶紧赔小心：“对不起林老，我说错了。”
林祖伯笑道：“你们都是年轻人，我羡慕你们。”说完把林立拉到身边，问他谈了女朋友没有。
问得林立脸像关公。
邓虎说：“林老，现在年轻人醒事早，初中生都晓得谈恋爱。”
叶天就汤下面：“如此说来，你家邓永南也找了媳妇……你可不能扒灰喽。”
大家笑起来。
两个一把手就爱较劲。论实力叶天不是邓虎对手。邓虎的优势明摆着：一是年轻好几岁，二是副团级转业，三是市里有人。归根到底是市里有人，如果没有战友在市委组织部当部长，按政策，他只能安排个乡镇副书记或者副乡镇长。
他的这个战友叫田收获，晚他一年当兵，在部队老不长进回地方突飞猛进，现在居然是他的上级。好在田收获还认他这个老战友，满口答应帮忙。人家降两级安排，他降一级安排，第一站安排在贺楼镇当镇长。地改市后，都阳市改为都阳区，都阳地区改为都阳市，贺楼镇与三铺镇茶场合并，成立真正意义上的三铺镇镇人民政府。他当镇委书记，叶天当镇长兼茶场场长。
论功行赏不应该是这样，三铺镇吞并贺楼镇的功劳应该记在叶天头上，叶天功劳大，书记理应由叶天来当，却被他人取而代之，当然不服。三铺镇在叶天的任期内国内生产总值及经济效益排在全市十强乡镇之列，这样的人不当一把手谁还有资格当一把手？偏偏不让当。打江山的人不一定坐江山，市委组织部认为，也就是田收获认为，邓虎当书记比叶天当书记合适，毕竟人家是副团级干部转业，当镇委书记都是委屈了。叶天当书记不是不行，关键是年龄大了，还不是大专毕业，过去不仅不是公务员，而且职务也只是相当于副镇级，这次让他正而八经地当镇长，也属提拔使用……就这样定了。
“不扯淡，喝酒。”邓虎转移话题。喝酒是邓虎的强项，也是绝活。他所在的部队大多数是北方人，个个能喝。虽然他是南方人，但他的根也在北方。喝就喝谁怕谁？居然也能与北方人平起平坐。回地方后创下喝酒不败记录，可以说是百战百胜。
老规矩，一个人一玻璃亮盅，大约半斤。喝不得也得喝，这是军人作风。在部队谁要是说喝不得，马上就有人说：“喝不得当什么兵？”好像喝酒与军人是密不可分的组成部分。他的老首长，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喜欢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部下。”什么样的领导带什么样的兵，老首长带出的兵个个都是大口喝酒大块吃肉的汉子。他要把部队作风带到地方，当然行不通。地方与部队不一样，同一个问题在不同风格的领导眼中有着不同的看法，能喝酒在部队可能是优点，在地方可能就是缺点。在喝酒问题上他挨过批评。副职不敢批评他，是两个正职，一个是市委书记，一个是区委书记，批评过后有所改进，减喝半斤。如果半斤都不能喝，那就不叫喝酒。
半斤不是小数目，还是有人难以胜任。他就发脾气：“酒德就是人德，喝酒不干杯的人就是办事不干脆的人。”要是一般人说这句话无所谓，可是一把手这样说谁敢不喝。
林业贵端着酒杯站起来敬酒：“邓书记、叶镇长，衷心感谢镇委、镇政府对我的厚爱，这杯酒我敬两位领导。”说完要干杯。
林业贵不会喝酒，但是这杯酒无论如何得喝。镇委、镇政府主动关心他的医院发展，要把他家医院做大做强，邓虎说：“老林呀，你家医院是我们三铺镇税收大户，在全国很有名气，可惜地方太小，没有发展空间，是否把医院搬出中药材市场，到107国道旁建一所都阳地区一流专科医院，同时加挂三铺镇人民医院的牌子。地基我给你选好了，按外商政策免除所有士地及城建配套费用，你只管做房……建房资金从三个渠道解决：第一，现有医院请评估机构作价，镇委、镇政府动员工商所作为中药材市场扩建项目买下；第二，银行嫌贫爱富你是知道的，三铺镇农行营业所和农村信用社两家每年争着向你贷款，这一次让两家各贷两百万，由镇财政给你担保；第三，镇政府虽然不能免你的税，但是可以先征后返，免你三年的税怎么样？”
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慢！”邓虎不喜欢一杯酒敬两个人，更不愿跟叶天扯到一块，“你把酒杯放下，我和叶镇长先敬你。”
不敢反客为主。
服务员为客人上了小酒杯。
斟满酒后邓虎邀请叶天，第一杯敬林祖伯，感谢林老为三铺镇中药材市场发展作出巨大贡献。第二杯敬林业贵。
叶天不愿配合。第一杯酒不喝不行，林祖伯同他父亲以及邓虎岳父是三铺镇老天牌，任何时候就必须敬。现在可以不喝，不是瞧不起林业贵，而是看不惯邓虎霸道。医院搬迁，说穿了是邓虎在搞政绩工程……邓虎的一举一动都是在为自己的升迁铺路，为日后在三铺镇开发区谋取一席之地。
邓虎黑着脸命令其他陪同人员：财政、工商、国地两税、农行、信用社的领导全部站起来，跟林业贵敬酒。
本来只敬一杯，他带头敬了三杯。
敬完后他要跟叶天敬。不是小酒杯，是大酒杯。他将手中的酒杯与叶天的酒杯碰了一下，代表碰杯。按照三铺镇规矩，碰了杯的酒就必须喝。邓虎说：“论职务，你应该敬我；论年纪，我应该敬你……现在我敬你，干杯！”
话落杯干。
不喝不行，喝了受不了，叶天想出了一个折衷办法，就是喝一大口。
邓虎不干。不干杯是瞧不起他的表现，你叶天有什么资格瞧不起他，大军区司令员跟他喝酒都是一口闷，你叶天是什么东西。他指着叶天的鼻子问：“喝不喝？”
看样子要打人。
叶天说不喝。
“去你妈的……”邓虎将酒泼到叶天身上。
叶天愣了一下，摸起筷子掷向邓虎：“去你妈的！”
两个一把手闹起来其他人只能干瞪眼。谁都不能帮，谁都不能劝，都是领导，轻不得重不得。
林立看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