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钢慌不择路,上了田坎。
路越走越窄,尽头是一道缺口,张钢从摩托车上凌空而起,重重地摔在水田上——头破血流加“落汤鸡”。
远处传来凄厉的警笛声。他顾不上疼痛,从水田上爬起,弃车而逃。
跑了好一阵这才发觉没有动静。
伤口开始隐隐作痛,好在挎包里的钱一分不少。先保命,再躲祸,他脱掉上衣将头罩住,不露“庐山真面目”。
到了三铺镇卫生所,他选择了走后门。
敲响药房门。
张美容见来人满脸是血,正在纳闷。来人喊她姑姑,这才认出是张钢。
“咋成这个鬼样?”张美容问。
“嘘……”他做了一个手势,“到你家再说。”
她家在卫生所后院。由于没有男主人,缺少家庭气氛,倒像是单身宿舍。
张美容替他处置伤口。
他把情况作了说明。张美容说他,这么大的人不应该在街上混,得找事做。他说姑父在部队当营长,他想当兵,到部队学开车。
好是好,张美容不想分散丈夫的精力。今年是关键年,要么她随军,要么邓虎转业。如果能随军,说明邓虎在部队还要干几年。
儿子放学回家,找她要五毛钱买东西吃。
张钢从挎包里拿出十块钱逗他:“喊哥哥就给。”
邓永南随口搭了一句,抢过钱就跑。
不一会他和林立一人拿着一瓶健力宝进屋,说:“表哥,买了两瓶饮料,我和林立哥哥一人一瓶……这是多余的钱。”
张钢问,为什么没有了的。邓永南说大人不喝饮料。
门外响起脚步声,有情况?张钢慌不择路,钻进床底。
两个小孩以为大人在玩捉迷藏的游戏,于是跟着钻进去。
张美容把门打开,对来人说:“你们看,怎么会骗你,是不是没有人?”
房子只有屁股大,一目了然。
来人正要要走,却听到床底下“咪……咪……”声音,继而是笑声,露出两个小脑袋。
来人问:“小朋友,还有人吗?”
“有,有一位叔叔。”林立说。
来人拿出手铐:“张钢,出来!”
真是张钢。
正要走,林立拿着挎包追上:“叔叔,这是你的书包。”
完了,人财两空。挎包装的是钱,来不及清点。
当面清点,一共是五万一千三百六十五元。
人赃俱获,张钢被押走。
传来一阵铜锣声,是谁在庆贺?
是一对父女在街头卖艺。
林立和邓永南挤进人群。
人墙内一个小女孩和一个大人用喉咙顶一杆红缨枪。红缨枪是特制的,两头都是枪尖。
会不会刺穿喉咙?观众屏气敛息。
用力,枪杆弯成大弓;再用力,弯成满月,接着是咔嚓一声,枪杆断裂,众人拍手鼓掌。
大人大汗淋漓坐在地上,小女孩手捧铜锣请大家施舍。
咚!咚!两声,铜锣被击落在地,叶虎、林森、张大昌三个人出现在小女孩面前。张大昌说:“谁叫你们在这里幸灾乐祸,我哥们刚抓走,你们就敲锣庆祝,简直是胆大包天……在我们的地盘卖艺不向我们交税,还找我们要钱,岂有此理?”
小女孩父亲从地上站起,拱手作揖:“初到贵地,对不起……我们这就走。”
“慢,把钱留下。”是林森的声音。
小女孩哀求:“这点钱就让我们带走,我父亲病了要钱诊病……我和父亲还要吃饭、住旅社、买车票。”
“我不管,反正得留下。”林森头一偏。
父亲让女儿放弃。
“不要给。”林立站出来,“老师说了,大人不准欺负小孩。”
林森说:“再多嘴我揙你……”
“就要说,大人不准欺负小孩。”林立毫不示弱。
林森很没面子,举手要打。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捉住,不能动弹。是小女孩父亲,他说:“小兄弟,有话好说,不要与小孩子计较。”
林森这才知道厉害。
众人散去,小女孩父亲站立不稳倒在地上。
小女孩急得大哭。
父亲睁开眼睛说不要紧,休息一会就会好。
林立上前问:“伯伯是不是病了……到我家去,我爸爸、妈妈都是医生。”
女孩父亲感激地握着林立的手:“感谢小英雄。”
还没有人这么称呼他,林立受了鼓舞,跑回家告诉父母。
吴丽赶到。
“伯伯,这是我妈妈。”林立说。
父女俩点头。
“这位大伯得了什么病?”吴丽问。
女孩说:“我父亲吃什么吐什么,浑身无力……已经三天了;我们没有钱治病。”
“不要紧,到我家去,我不收你们钱。”吴丽说。
到了卫生所,林业贵亲自把诊。不一会结果出来,犯的是痢疾脱水。虽不是什么大病,但也病得不轻,如果再拖延下去,说不定有生命危险,立即打点滴。
小女孩守在父亲身边。
三瓶点滴打完,病人脸上出现红润。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林业贵设宴招待。几杯下肚后彼此不再陌生。客人是河南人,叫徐得才,是嵩山少林寺俗家弟子。由于酷爱武术,时常外出以武会友,却冷落了妻子。一次出远门,三个月后才回家。到家后才知道妻子跟一名油漆匠跑了一个多月,他便带着女儿寻妻,想亲口向妻子道歉……跑遍半个中国,没有见到妻子踪影。女儿决心很大,不找到母亲决不回家。
林立问徐得才,怎么不让兰兰读书。兰兰是小女孩的名字,今年八岁,超过了读书年龄。
徐得才不知如何作答。
兰兰说她不想读书。
吴丽见兰兰懂事,欢喜地抱上她,说她乖。
林立吃醋了。
“你也乖,你们都是爸妈的乖孩子。”吴丽说。
“她不是你的孩子?”林立说。
吴丽问林立,喜不喜欢让兰兰当他的妹妹。
林立点头同意。
顺水推舟,林立拜徐得才为师,兰兰拜林业贵夫妇为干爸、干妈。
徐得才在林家住满两个月后重新踏上寻妻之旅。
张钢是第一次进公安局。进门就看见墙上醒目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选择从宽,由此牵出一窝人——叶虎、林森、张大昌以及华艳,四个人同一天被警车带走。让人联想到1983年严打。那次严打,是建国以来出拳最重的一次,声势大、震动大、威慑力大,达到了由“天下大乱”到“天下大治”的目的。四大金刚对严打印象不深,当时他们只有十二三岁。但是,他们的父辈印象深,如果像八三年那样“三从”,那么他们的儿子在劫难逃。想起严打,做家长的坐不住,齐刷刷地坐到叶天办公室。
这个阵容把叶天吓糊涂。不敢马虎,连夜赶到县城,找到王永明副县长,请他出面过问。
王永明分管农业,南北干渠闸门桥倒塌后去了现场。好在闸门桥是小桥,只有三米高度,加之跨度小,大卡车掉下去没有造成人员死亡,司机只是受了轻伤。加之现在不是防洪抗旱季节,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是对这帮小青年要教育,既要打又要罚,除了没收全部非法所得外,每人得罚款两万元。
两万不是小数目,上哪里筹钱?
交不出罚金就不能放人。
进一步通融,公安局同意分两步走,先交一万,欠一万,年终必须结账。
四大金刚放回家。
华艳在他们之前放回三铺镇。虽不是同谋,但是赃款在她手中。让她交出赃款比割肉还难受。她哭了,煮熟的鸭子飞了,这才后悔不该贪心不足,反而把得到的钱贴进去,不值得,不划算,得不偿失。
同时放出来的人还有张德中。
纯属巧合。
张德中是刑满释放。最初刑期是十五年,不服,在劳改期间上诉,法院再审减刑两年,加上立功减刑三年,提前五年释放。
牢狱改变人的性格,四大金刚彻底熄火,可张德中老不退火,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把坐牢比作参军,开口闭口就讲:“我是复员军人,我怕谁?”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叶天落实干部政策。县委出台一个文件,当了30年村支书每个月可以享受50元退休金,相当于一名在职国家干部的月工资。
叶天说他只当了28年支书,没有30年,并且不是从支书岗位上退下来。
“老子日你老娘,”他破口大骂,“算年头年尾,老子刚好30年……老子不是从支书岗位上退下来,你说我是从什么岗位上退下来?”
明知故问。叶天见他人老气盛,又是长辈,不便正面交锋,便采取迂回战术,叫他去县委组织部反映。
组织部的意见与叶天一致。
“我日你老娘!”张德中骂道。回家扛上一床棉被,跑到县委组织部部长办公室睡着不走。
公安局把他关了一个星期,放出来后他还是剩饭一碗。再关,再去。组织部通知茶场接人,叶天去了。张德中只说一句:“你接我回去就得给我解决问题。”谁敢惹这个大爹?叶天打退堂鼓,又被部长训了一顿,真是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想息事宁人就得发钱。最后是法外施恩,考虑到他六十多岁的人活不了几天,给了他算了。
张德中大获全胜。
有了这笔钱他便以退休干部自居,每天从街头晃到街尾,威风不减当年,俨然还是大队支书。见到林祖伯他说:“祖伯老兄,开国皇帝就是比末代皇帝强……你看,你这个末代支书就不如我这个开国支书有味。”言下之意是有退休工资,而对方没有……还得让一个人知道,这个人就是叶真如。正好叶真如从他身边经过,他喊住他,说:“真如老兄,这么大一把年龄还穷忙什么……你看我,衣食无忧。”
叶真如没有心情与他接话,儿媳程海云从县精神病院失踪,他得组织人马去找人。
张德中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什么东西?”
为显示霸主地位,他要吃派饭——72家房客挨家挨户地吃,一家不漏。从早晨开始,他就去该去的餐馆,不管人家是否愿意,进门之后拿着苍蝇拍子打苍蝇,干了一会就同小姐打情骂俏。小姐统一口径,称他叫老东西,他乐得大嘴合不拢。
有一个小姐不喊他老东西,那就是华艳。他觉得奇怪,还云里雾里瞎想一通,后来才知道缘故。
张钢见爷爷在知心餐馆就走。俗话说得好,父子不同桌,何况还是爷孙关系。有一次他不知道爷爷在里面,去了后小姐拿他爷孙瞎开玩笑,让他无地自容。没想到爷爷乐得像老玩童。
张钢现在是臭狗屎,四大金刚解体后他没有收入来源,靠吃软饭过日子。华艳不干,铁了心要走。不走可以,得答应她两个条件:其一是允许她接客,其二是一年最少得给她3万元。第一条张钢不假思索地拒绝,第二条可以考虑。现在他是穷光蛋,不仅没有存款,而且还欠公安局一万元罚金,拿什么来满足她的第二条?
找张大昌商量。
张大昌与他是叔伯兄弟,大他一岁,他喊他叫昌哥。两兄弟优点相似,昌哥有胆,他有力,就是缺谋。在四大金刚中,只有昌哥敢与叶虎叫板,敢修改叶虎的意见。现在叶虎吓破了胆不愿再牵头,林森到县城高中复读,只有昌哥才是他的主心骨。
两兄弟一拍即合。既然是哥,就得有哥的尊严,张大昌要当老大。
不成问题,本身就是哥。
办法不用找,按照叶虎的办事风格和套路去做……第一单赚了三万,并且干得轻松,来得快;虽有惊,却无险,还没有争议。
二一添作五,对掰,两兄弟一人一万五。张钢把分得的钱分成两部分,自己得小头,大头给了华艳。
吸取上次教训,华艳将一万元钱一分不剩地寄回家。
张大昌的一万五千元被父亲要去。不是孝顺,而是父亲强打恶要。张良兵正缺钱,他在筹资办厂。没有选上场长得过日子,于是重操旧业,在自家门口开了一家铁铺,惨淡经营,为附近居民加工锄头、镰刀、菜刀之类的日用品。后来发现收购废铜烂铁比打铜锣补锅赚钱,于是改行做起了废品回收生意。在此期间结识一位广东老板,两人约好投资搞小轧钢厂。双方各投资十五万。他只有一万多存款,儿子一万五解了燃眉之急……见儿子会赚钱,他给儿子压担子,无论如何再筹到五万元。
念在父亲赎他出大牢的份上,张大昌决定再干一单。
这一次是他主动约张钢。两人商量好,干大的,吊颈寻大树。
行动。
张大昌推着一辆破自行车站在街边。他的身子骑在车上,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落在踏板上,做好横穿马路准备。在他前方三百米的地方,张钢全神贯注地寻找“猎物”。
各种汽车从他眼前穿过,他嫌吨位不够,放弃;还是不够,再放弃。“猎物”出现了,来了一辆奔驰牌30吨大卡车,这次够了。张钢高举的左手猛然放下,张大昌看到信号后马上蹬车;由于用力过猛,链条断开,自行车在马路中央速度明显减慢。大奔货车司机看到有人横穿马路,急刹车。晚了,自行车和人被压在车下,张大昌当场死亡。
惨案发生在眼皮底下,张钢不敢相信事实。两兄弟经过上百次实验,测出精确速度,怎么会是这个结果?第一单是他做的,自行车刚好与大卡车擦肩而过。他是故意倒地,而不是被大卡车刮倒。
车主是河北一家大型企业。司机把人送到卫生所后弃车而逃。
不跑不行,不跑要挨打。
张德中到处找司机,扬言要把司机打死。
交警勘查完现场后要把肇事车开走。张德中站在车头不准走。事故不处理好,谁也不想把车开走。
但是不能堵塞交通。
好说歹说,张德中才同意把车开到路边停泊。
最终结果,张大昌的命以30万终结。
还没有终结,尸体不能火化,留着跟一个人算帐;这个人是林业贵。
张德中说他的孙子不是被车压死,而是被林业贵一针打死。是他亲眼所见,女儿张美容可以证明。
岂有此理,在送进卫生所前张大昌就死了。林业贵决定放弃,是张美容求他“死马当着活马医”,他才违心地为张大昌打了一支强心针,现在怎么把责任推到他头上?
分明是栽赃。
请医疗卫生部门做鉴定。
张德中答应。
鉴定结果否定了张家的说法。张德中说他们是官官相护,要打卫生局的人。
谈判。张德中开口30万,一分不能少。
狮子大开口,不能接受。
张德中纠集家族成员把尸体抬到林业贵床上,命令林业贵向死者下跪。奇耻大辱,也是林氏家族耻辱。咽不下这口气,林祖伯气得咬牙切齿。好在他比较理智,毕竟对方死了人。林祖伯找到卫生局,要卫生局下正式文件。有文件他能摆平。
矛盾进一步升级,还要吴丽也向死者下跪,并且当众污辱吴丽是不下蛋的公鸡,说林立是野种。
忍耐是有限度,既然你不仁那么我就不义,林祖伯怒发冲冠,一声令下——给老子打。林氏家族奋起还击,林业财拿着一根铁棒,冲锋在前。
张家不是林家对手,关键是缺少林业财这样不怕死的傻子。林家是团结一致,张家是面和心不和。张德中的两个哥哥是出勤不出力,没等开战就带着子孙开溜。
以牙还牙,张大昌的尸体放到张德中床上。
县公安局警车开进三铺镇,抓走双方首领。
其他人放出来,张德中没有放,被拘留三个月。
丢了面子的张德中不肯善罢甘休,扬言要杀死林业贵全家。
安全起见,卫生局决定把林业贵夫妇调离三铺镇,并下文撤销三铺镇卫生所,房屋作价变买,张美容那里来那里去。
如意算盘彻底落空。
张德中闹丧的目的是想赶走林业贵夫妇,让女儿取而代之,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