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立最后一个走出校门,慢半拍是因为当了学习委员,有收作业本和送作业本的任务。
学校离家不足三华里,林立能闭着眼睛回家。
当然还是结伴而行热闹,他的“队伍”就在前边,他加快脚步。
小孩有小孩的结伴标准,这个标准不以班级为单位,也不以自然村为团体,而是以“玩得来”为纽带。现在的三铺镇不叫村也不叫生产队、大队,1985年行政区划调整时变成了国营三铺镇茶场,由县特产局代管,副乡(局)级级别。这次行政区划调整最大的亮点就是,不再以种粮为主,而是以种茶为生。老百姓看得见的实惠是,家家户户有一本《粮油供应册》,凭册在国营粮店买平价粮油。不知情者以为是商品粮,竟然想入非非地以为自己是国家人。真实的身份是“四场”职工。“四场”,即农场、茶场、林场、畜牧场。整个三铺镇茶场只有一个国家人,那就是场长、书记叶天。他的身份是国家干部,其它人包括副场长、场部会计出纳在内的所有人都是四场职工。
叶天是分管农业副县长王永明钦点的场长。
王永明在贺楼镇(公社)工作八年,对三铺镇有发言权。1985年行政区划调整时,王永明力举恢复三铺镇镇级建制,怎奈孤掌难鸣。之后又提出整体划转为茶场的构想,得到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人肯定。三铺镇茶场正式成立后,王永明想到叶天,认为他是惟一的场长人选——既是叶氏后代,又是烟麻茶公司国家干部。
副局级场长对叶天毫无吸引力,关键是茶叶市场不景气,怕辜负领导的厚望。
不去不行,胳膊扭不过大腿。这个大腿不是别人,是他的大伯叶真兴。大伯专程回了一趟三铺镇,是应王永明副县长之邀回家当说客。见面后大伯劈头盖脑地骂了他一顿,骂他不识抬举,骂他没有责任心,骂他不配做叶氏传人,最后以命令的口吻强迫他立即赴任。他知道大伯对叶字牌系列茶一往情深,不想让叶字牌在市场上销声匿迹。
只能走马上任。
中共三铺镇村支部委员会及贺楼镇三铺镇村民委员会的牌子被摘下,换上国营都阳县三铺镇茶场招牌。不能有两个茶场,原知青茶场作为多余机构撤销。村小学成了最大赢家,整体搬迁到知青茶场,摇身一变成了国营三铺镇茶场小学……
林立追上同伴,发觉气氛不对,平时疯疯打打的场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谁也不理谁。
有人在哭,是叶片云。
“怎么回事?”林立问。
张三昌说林荫欺负叶片云。
林荫大他们两岁,因成绩不好留了一级,不过仍然高林立一个年级。
“我没有,是她自己好哭。”林荫申辩。
林强说林荫抢了叶片云的钱。林强是林业财的老大,矮他们三个年级。
“你胡说!”林荫竖起眉毛,冲上前要揍林强。
林强自知不是对手,躲到林立身后。
林立命令林荫把钱拿出来。
林荫不得不交。
林立是他们“老大”。
不是林立力气大,而是林立成绩好,威信高。
“同学们好……”不知什么时候路边站着一位阿姨,“各位小朋友,请问三铺镇怎么走?”
三铺镇就在眼前。
阿姨笑道:“好,谢谢小朋友……你们太热情了,为了感谢大家对我的友好,我决定送给你们每人一个笔盒好不好?”
欢呼雀跃。
阿姨从提包里拿出精美笔盒开始分发。
距离一下子拉近。
发完后阿姨故作为难:“还有一本《新华词典》给谁?”
都需要,但只有一本。
把小朋友难住了。
“我提个建议好不好,”阿姨露出一口好看的牙齿,“谁的学习成绩最好就给谁,怎么样?”
没有异议。
小朋友把林立推出:“他的成绩最好。”
阿姨蹲下身子,一手握着林立的小手,一手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小朋友,告诉阿姨,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读几年级,父母是谁,语文考多少分,数学考多少分……”
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串问题。
林立说他叫林立,今年十岁,读四年级,爸爸叫林业贵,妈妈叫吴丽,父母都是医生……数学期中考试得100分,语文也是……”
没有等他把话说完,阿姨将他揽在怀中;继而推开,远距离观察,确切地说是深入研究。
好面熟,林立像是见过。想起来了,阿姨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到父母的诊所看病,并且总是星期天。
“阿姨,你怎么哭了?”林立问。
对方赶紧用手帕拭干眼泪:“阿姨不是哭,阿姨是高兴。”
高兴?林立问:“阿姨,您三铺镇有亲戚吗?”
“有……不不不,阿姨是路过此地,见你们可爱,想跟你们说话……阿姨走了,小朋友们再见。”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回头是因为在流泪。
阿姨走远后,小朋友开始比较谁的笔盒最好看。
不知不觉进入107国道,按照老师嘱咐得列队行走,因为107国道不是十年前的国道,车流量是过去的30倍,加上超载,路面不堪重负,到处是补丁和“陷阱”,车辆和行人都必须小心行走。
这样的路况开餐馆的人高兴。还嫌路况好了,恨不得所有汽车在三铺镇抛锚。抛锚的好处就是下车消费。三铺镇不到一公里长的街道整齐地排列着七十二家餐馆;因有一部电影叫《七十二家房客》,所以大家称这里的餐馆也叫七十二家房客。
这么多餐馆只认准一个消费对象,就是南来北往的司机。
汽车如过江之鲫,让司机停车消费就是钱。吸引司机的招术很多,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七十二家房客有七十二块招牌。最开始是以店主名字给餐馆命名,后来发现地名更能吸引司机,于是改名,叫东北人家、河北风味、湘妹子酒家……一家能分到一块“责任田”,河水不犯井水,相安无事。后来不行,僧多粥少,107国道沿线只有六省市,其它省市过往车辆较之六省市要少。以省为单位出现店名重叠。进一步细分,以地市为单位,问题迎刃而解。老问题解决了,新问题又来了,一些老顾客不来了,都拥到董汉云的餐馆。
董汉云家每天门庭若市,停车吃饭的司机各地都有,各种车型都来;她做的是全国生意。高人一筹的奥妙何在?为防止泄密,董汉云亲自把守大门,街坊邻居谢绝入内。
有人怀疑她往鸡汤里掺杂鸦片壳,吃了让人上瘾。
合乎逻辑,他公公是开药店的。
她一笑置之,不肯定也不否认,让人揣摸不透。
不对,同是林祖伯的儿媳,方珍珠的餐馆就没有她的生意好。
方珍珠是三铺镇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第一家餐馆是她开的,叫辣妹子餐馆。不是因为精明,而是吃不惯当地饭菜。无辣不下饭,她要吃辣,全家人不吃辣,怎么办?看到家乡车子每天不停地从家门口穿梭,突发奇想,决定开一家餐馆。不用找人商量,丈夫听她的。她出主意,林业财出力气,把门面稍微改装,亮出牌子;没想到立即生效。第一个捧场的是她家乡岳阳人。司机下车后,她用岳阳话相迎。听口音就知道遇上了真老乡,司机当然高兴。不少餐馆爱打湘菜品牌却做不出湘菜。她做的是正宗湘菜,口味纯正,大开口胃。第一个客人不收钱。人家却不同意,并且还不要她找零。她不敢占便宜,送了一瓶当地名酒给司机。没想到这位司机很哥们,以后不仅自己来吃饭,还带来不少客源。生意做起来了。有人眼红,董汉云要与她合伙。妯娌之间好说,行,她爽快答应。合作才两个月,套路摸熟了,董汉云闹独立。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董汉云仿效方珍珠把自家临街房子改为餐馆。
都仿效,有钱大家赚。这年头致富光荣,国家鼓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就在董汉云的餐馆开张营业不久,街上一下子冒出了十二家餐馆。还不够,纷纷效尤,就像雨后春笋一样,不经意间就冒出几支。临街房子几乎都是餐馆。三铺镇成了远近闻名的美食城,被都阳县政府命名为南国美食一条街。
有人侦探到董汉云的商业秘密,原来是特“色”服务。
好办,马上改进经营之道,跟风。
来往的司机欣喜地发现,三铺镇美女云集,并且热情似火,不仅招手,还挤眉弄眼撩拨你心跳加快、瞳孔放大,让你不知不觉放慢车速。
果真见效,但是还是不能与董汉云的餐馆同日而语。再侦察,没有发现绝招。百思不得其解,蓦然回首,发现秘密,原来她家店名叫三铺镇鸡馆。“鸡”字起作用;鸡,喻意深刻,一语双关。于是出现第三次大改名,七十二家房客全部改名为×××鸡馆。三铺镇成了远近闻名的“鸡”窝,过往司机给了一个雅致名字——花街。
整顿。叶天把所有业主召集起来,指责他们败坏地方风俗,损害三铺镇名誉,提出三不准:不准嫖娼卖淫,店名不准有“鸡”字,小姐不准上路揽客。光说没有用,没有制约手段就等于白说;甚至有人公开顶牛,说他不发展经济还制约经济发展,纯属多管闲事。胆大的责问他现在是什么年代。他问什么年代?有人振振有词地回答:“要致富,先脱裤。”
强盗逻辑。叶天无计可施,这些人的身份虽然是茶场职工,但是,茶场既不给他们开工资,又不能分福利,凭什么听你的?没有利益制衡就是空口说白话,就是浪费口舌,还怕你开除工作不成?茶场职工与农民没有区别;农民开除了还是农民,总不能开除他的球籍。
有人有办法,这个人是他的侄儿、叶地的儿子——叶虎。
他的办法是冒充派出所抓嫖。三铺镇独立后治安成了盲区,茶场不能设派出所,叶虎就当上了“派出所所长”;没有人封,是在实践中产生。论力气,他没有,瘦得只剩下几根骨头,说话有气无力,好像是快断气的人。没有力气不要紧,有头脑就行。宋江武功最差,李逵这些力拔山兮的大力士也甘拜下风。《左传》云: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他属君子,君子动口不动手;有人动手,当然是小人。他手下有三个得力干将:张钢、张大昌以及林森。张钢、张大昌不是亲兄弟,是叔伯兄弟,张钢是张良军的老大,张大昌是张良兵的大儿子。林森是林业和的长子。四个人纠集一起,号称四大金刚。叶虎鬼主意多,高中毕业后到广东打了一年工,见过世面。两张和林森高中毕业正准备结伴去广东,遇到叶虎从广东打道回府,于是上门取经,叶虎说,那个地方不是人去的地方,打工仔在广东猪狗不如。说得他们三人不寒而栗。怎么办,难道在家当农民不成?叶虎指着107国道,俗话说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靠国道就吃国道,发展“国道经济”。难道让他们拦路抢劫、当“国道游击队”?有这个意思,但不是明火执仗,而是用脑子赚钱。
抓嫖就是他的主意。他跟兄弟们打气,说是替天行道,说是除恶扬善,说是扫除社会丑恶现象,既利国利民还利己。说得冠冕堂皇,说得三个小兄弟蠢蠢欲动。
马上行动。
行动一次成功一次,收入不菲,每一次都是上千,甚至上万。
潇洒。
他潇洒,却断了餐馆老板的财路,纷纷向他们告饶:“我的爷呐,以后不要来了,每个月给你几个钱总可以喽?”
行,要的是这个答案。他们清楚,断了餐馆老板的财路就是与自己过意不去,就等于断了自己财源。坐收渔利比干什么都好……
“妈,你看?”林立得意地扬起手中的笔盒向母亲报喜。
儿子经常得奖,吴丽以为儿子又得奖,问他考多少分。
“妈,还有这个?”林立从书包里拿出《新华词典》。
得了大奖?吴丽放下手中活,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奖品”。
张美容的儿子邓永南也拿着一个笔盒回家报喜。
“吔,你们的笔盒怎么一模一样?”张美容问。她儿子矮林立三个年级。
“妈,不是学校发的,是一个阿姨送的。邓永南、叶片云、张三昌、林强、林荫他们都有。”林立说。
“谁这么撒风?”吴丽问。
撒风是大方的意思。
“吴伯伯,那个阿姨还抱着林立哥哭了。”邓永南说。
哭了?吴丽打了个冷颤,坏事,这个女人是冲林立而来。
“阿姨叫什么名字?”张美容问儿子。
吴丽怕孩子把事情说穿,想转移话题。来不及了,儿子说:“阿姨是路过我们这里。”
问题严重,吴丽把儿子带回家中:“阿姨在什么地方,咱们去感谢人家?”
不是感谢,是想弄清来龙去脉。
“阿姨走了。”
走了,怎么走了?
她打开抽屉,翻出一封信。尽管纸张有些发黄,但是字迹仍然清晰。看了一遍,想了一会,还是不放心,又看了一遍,最后放进抽屉锁好。转身见儿子兴味盎然地查词典,触景生情,心生无名之火,禁不住夺过词典扔在地上:“以后不准拿陌生人的东西。”
何错之有?林立委屈得哭起来。
她比儿子更伤心,一把搂住儿子,搂得儿子喘不过气来。
她怕失去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