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子打电话给还在公司的菊治。
“今天直接回家吗?”
菊治自然是要回家的,不过他皱起了眉头。
“唔……”
“你直接回家吧,今天可是令尊每年例行茶会的日子。一想到这个,我就坐立不安。”
菊治没吭声。
“我在打扫茶室……喂,喂!我打扫茶室的时候,忽然想起要做几道菜……”
“你是在哪儿啊?”
“在你家啊。我在你家。不好意思——我该早说一声的。”
菊治吃了一惊。
“我坐立不安啊。我想,要是能去打扫打扫茶室,我会感觉安定些。我知道应该先打电话跟你说一声,可你肯定会拒绝我的。”
父亲去世后,茶室就再也没用过。
母亲生前会时不时去茶室坐一坐。但她不会在炉子里生火,而是带一壶热水过去。菊治不大愿意母亲去茶室。那里凄凄凉凉的,不知她会想起什么,这让他很担心。
他有时想去茶室看看母亲,但到最后也没有去。
母亲死后,茶室就关闭了。从父亲生前就在家里干活的一个老女仆一年会给房间通几次风。
“这里有多久没打扫了?这榻榻米不管我怎么擦洗,都有股霉味儿。”
她越说越放肆起来,“我打扫着打扫着,就想做几道菜。一时心血来潮,材料也不全,不过也稍稍弄了点。你马上回家啊。”
“你也太……”
“你一个人的话太冷清,你从公司叫几个人来吧。”
“不可能。他们没人懂茶道。”
“不懂就更好了。准备得很草率,就请他们尽管放心来吧。”
“不可能。”菊治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那可太扫兴了,我们该请谁来呢?请几个令尊的茶友?这个时候怎么好去请呢。我叫稻村小姐过来怎么样?”
“别开玩笑了,算了吧。”
“为什么不能叫她?她对你很中意的,你可以再好好看看她,好好聊一聊。我这就叫她。如果她愿意来,就表示她这边十有八九是成了。”
“这样子好讨厌,”菊治心里异常烦闷,“我不会回家的。”
“这种事在电话里可说不清,等以后再谈吧。反正就是这档子事,你马上回家吧。”
“什么‘这档子事’,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了好了,就算我多管闲事行了吧。”
近子虽这么说,但她强人所难的气势还是从电话那头传了过来。
那覆盖了半个乳房的黑痣又浮现在眼前。
他像是听到了近子拿着扫帚清扫茶室的声音,如同在清扫他的脑袋,而她擦洗榻榻米的抹布也像是在擦洗他的脑壳。
虽说感到厌恶,可是她居然不打声招呼,就趁他不在家擅自闯入,还做起菜来,实在是一件咄咄怪事。
如果她只是为了纪念父亲,打扫一下茶室,插几朵鲜花,那还情有可原。
在他满心嫌恶、怒火中烧之际,稻村小姐的倩影犹如一束光闪过心头。
父亲去世后,他就与近子自然而然疏远了。她是不是想利用稻村小姐做诱饵,跟他再次纠缠在一起呢?
近子在电话里还是像平常那样语调滑稽可笑,让人没有戒心,但同时又带着股步步紧逼的气势。
菊治想:之所以对方对自己步步紧逼,那是因为自己有弱点的缘故。既然自己因为弱点而心虚,那么对于近子擅自打来电话就不该动怒。
近子是不是因为抓住了自己的弱点才得寸进尺的呢?
公司下班后,菊治去了银座的一家小酒吧。
他只能听从近子的话回家去,可是背负着自己的弱点让他觉得苦闷无比。
自己在圆觉寺的茶会归途中意外地与太田的遗孀在北镰仓的旅馆过了一夜的事,近子不大可能知道。难道说她在事后见过太田夫人?
电话里那种强人所难的口气,似乎不仅仅是通常的厚脸皮。
当然,也许她只是按照她自己的方式来推进他与稻村小姐的亲事。
菊治在酒吧里心神不宁,就乘上电车回家了。
电车经过有乐町驶向东京站,他透过车窗俯视着两边树木耸立的街道。
这是条东西大道,与电车线路成直角。夕阳的余晖倾泻在上面,街道像金属片一样闪亮。沐浴着夕阳余晖的树木从背面看去是一片幽暗的墨绿,树荫清凉,树枝舒展,树叶茂密。两旁是一栋栋坚固的洋房。
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一直到皇宫护城河那里都是冷清而空旷。明晃晃的车道也异常安静。
从拥挤的电车上俯视,仿佛只有这条车道漂浮在黄昏这个奇妙的时刻,有种异国之感。
他似乎看见稻村小姐正抱着千只鹤的粉色绉绸包袱走在树荫下。那千只鹤的包袱尤其分明。
这让他感觉新鲜、洁净。
也许就在此刻,少女已经到他家里了吧,想到这儿,他慌乱不安起来。
只是,近子一开始让他带同事来,等他拒绝后,又提议叫稻村小姐来,她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呢?她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叫稻村小姐来呢?菊治弄不清楚。
回到家,近子匆忙来到门前:“你一个人?”
菊治点点头。
“这样更好,她来了。”
近子走上前接过他的帽子和皮包。
“你在回家路上又拐到别处去了,我能看出来。”
菊治想是不是自己身上还带着酒气。
“你去哪里了?我又给你公司打了次电话,说你已经走了。我还算了算你回家要多久。”
“我让你惊到了。”
对于自己不请自来,擅自操办,近子根本没吱声。
她跟他进了房间,想要帮他换上女仆准备好的和服。
“不用你麻烦了,我自己就成。”菊治脱下上衣,进了更衣室。
出来的时候,近子还坐在那儿。
“单身汉的生活,了不得啊!”
“就那么回事吧。”
“这种生活还是趁早结束的好。”
“看看父亲的例子,我算是引以为戒了。”
近子瞥了菊治一眼。
她从女仆那儿借了件罩衣穿在身上,袖子挽了上去。这件罩衣本来是菊治母亲的。
她胳膊胖乎乎的,白得有些失调,胳膊肘内侧青筋暴起,肉显得又硬又厚,让菊治颇感意外。
“我觉得最好在茶室那儿会面。”她端起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气,“我现在让她在客厅那里等着。”
“那儿有电灯吗?我记得那里是没有灯的。”
“可以点上蜡烛用餐啊,这样更有情趣。”
“我可不喜欢这样。”
近子像是忽然记起什么事似的又说:“我跟稻村小姐打电话时,她问我是不是要她妈妈一起过来。我说:要是你们俩都过来那就更好了。不过她妈妈因为有别的事来不了,就商定小姐一个人来。”
“说什么‘商定’,还不是你一个人做主。你不觉得这么突然把人叫过来很是失礼吗?”
“这个我懂。不过既然她来了,我的失礼也就算抵消了。”
“为什么?”
“你想啊,她来了,就意味着她对这门亲事有意。哪怕我行事不太合规,那我也算是得到了谅解。等到万事大吉,你们俩愿意怎么取笑我栗本办事古怪都成。总之,能办成的事儿,终归会成的,这是我的经验。”
近子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好像已经摸透了菊治的心思一样。
“你跟她都说了?”
“都说了。”她的言外之意是:请你态度明确一点。
菊治经过檐廊,走向客厅。走到那棵大石榴树旁,他竭力控制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他不能在接待稻村小姐时面露不悦。
望着石榴树的浓密树荫,近子的黑痣又浮现在眼前。他摇摇头。夕阳的余晖落在客厅院子前面的庭石上。
客厅的纸拉门开着,小姐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
宽敞昏暗的客厅深处似乎也被少女的光芒照亮了。
壁龛的水盘里插着菖蒲。
少女的和服腰带上绘有菖兰。大约是巧合吧,不过菖兰正好是这个季节的应景的花,也非偶然。
壁龛里的花并非菖兰而是菖蒲,花和叶都插得高高的。看那样子,显然是近子刚刚插上去的。
次日周日,是个下雨天。
午后,菊治一个人进了茶室,好收拾昨天用过的茶具,也是为了搜寻稻村小姐留下的余香。
他让女仆拿伞过来。他从客厅出来,踩在庭院的踏脚石上。屋檐上的落水管破了,雨水哗哗哗落在石榴树前。
“那里该修修了。”菊治对女仆说。
“是啊。”
他想起自己很早以来就惦记着这事。每当雨夜卧床时,就会听见这里的落雨声。
“不过,要修的话,修了这里又要修那里,那就没完没了了。还不如趁着坏得不厉害,把这房子卖了更好些。”
“最近家里有大房子的都喜欢这么说。昨天那位小姐看到房子这么大,也吃了一惊呢。看这样子,那位小姐以后是要住进这里了。”
女仆这么说,意思是:别卖房子了。
“是栗本师傅这么说吗?”
“嗯,小姐一过来,她就领着她到处转悠着看了一圈。”
“啊?真没想到……”
昨天,小姐没有跟菊治提及此事。
菊治以为小姐只是从客厅来到了茶室,因此今天自己也想从客厅到茶室走一趟。
昨夜,他通宵未眠。
一想到茶室中还残留着小姐的芳泽,他简直想半夜爬起来去茶室。
“她将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即之人!”他大概认为,如此认定以后自己就能睡过去。
小姐会让近子领着自己在这个家里到处转悠着看,这对于菊治来说颇感意外。
他吩咐女仆带些炭火过来,便踩着踏脚石来到茶室。
昨晚,近子要回北镰仓,就跟稻村小姐一起离开了,之后是女仆收拾了东西。
茶具放在茶室角落里,菊治只要再归整一下即可,不过他不太清楚它们原来都放在什么地方。
“栗本反倒比我更清楚这些事儿。”他嘴里嘟囔着,望着壁龛里的歌仙画像。
这是宗达 的一幅小品,薄墨线描,淡彩上色。
“这是画的哪位歌仙呢?”
昨天,小姐这么问了一句。菊治答不上来。
“这是谁?没有题和歌,我也不太懂。像这样的歌仙画上的人都看起来差不多。”
“这是源宗于 啊。”近子在旁边插嘴说,“和歌是:‘常磐松常绿,春来分外新。’按季节,这时候挂出来有点晚了。不过令尊很喜欢这幅画,春天时常挂出来。”
“只看画,到底是源宗于还是纪贯之 ,还真是分不清楚啊。”菊治又说了一句。
即便是今天再看,还是完全看不出这大气的人物是谁。
虽是略略几笔的小画,却给人宏大之感。久久凝视后,能闻到一股清香之气。
由这幅歌仙画像,以及昨天客厅里的插画,菊治都会想到稻村小姐。
“我想等水烧开,所以来晚了。我觉着让水多沸一会儿更好。”女仆带来了炭火和茶釜。
因为茶室潮湿,菊治想用炭火烤烤,没想过要烹茶。
可是,菊治一说要炭火,女仆就机灵地以为他要喝茶,因此烧了开水。
菊治心不在焉地加了炭火,坐上了茶釜。
他自幼陪伴父亲,在茶席上耳濡目染,对茶道的规矩很熟悉,可是自己却没有点茶的兴趣。父亲也没有勉强他学习。
现在水开了,菊治也只是把盖子错开一点儿,坐在那儿发呆。
屋里有一股霉味,榻榻米也潮潮的。
素雅的墙壁,昨天曾映衬出小姐的芳容,现在则幽暗无光。
菊治感觉这种气氛就如住在洋房里却穿着和服一样。
“栗本这样唐突地把你叫来,让你为难了吧?来茶室招待你,也都是栗本擅作主张。”
“师傅说,这是令尊每年例行举办茶会的日子。”
“这倒是,我把这个完全忘了,根本没想到。”
“在这样的日子,师傅让我这么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手过来,简直就像挖苦人呢。最近我都疏于练习了。”
“栗本也是今早突然想起来,急急慌慌来打扫茶室的。所以还有股霉味。”
他又含含糊糊地说:“同样是让人介绍认识,如果不是通过栗本这样的人,那就更好了。我真觉得这样子很对不住小姐。”
小姐望着菊治,大惑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如果不是师傅给我们介绍,我们根本不会认识啊。”
这抗议虽然简单,却也直击要害。
确实,如果没有近子,两人在这人世间根本不会相识。
菊治感觉像是迎面抽来闪亮的一鞭子似的。
小姐说话的口气,像是已经接受了这门亲事。
她那迷惑不解的眼神,让菊治感觉像是一道闪光。
不过,听到菊治直呼近子为“栗本”,她是什么想法呢?她会不会已经知道近子曾经短期地做过父亲的情妇呢?
“关于栗本,我有过很不愉快的记忆。”菊治的声音颤抖了,“我不想让那个女人插手我的命运,她介绍你我认识,实在难以置信。”
这时,近子把食案端进来。谈话中断了。
“不介意的话,我也陪陪你们吧。”近子坐下来,胸稍稍前倾,像是要平定一下干活的喘息。
她看了一下小姐的脸色,说:“就一个客人,有点儿冷清。不过令尊知道还有人开茶会纪念他,也会含笑九泉的吧。”
小姐垂下眼帘,老实地说:“我觉得自己还不具备进入令尊茶室的资格。”
近子没在意这句话,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讲起了菊治父亲生前如何使用这个茶室。
看来近子认定这门亲事已经大功告成。
临别时候,她在玄关那里说:“菊治少爷改天也该去稻村小姐府上回访一次了……到时候就该商定好日子了。”
小姐点点头,像是要说什么,但没有出声。她整个身体都蓦地表现出本能的羞涩之态。
菊治没料到她会这么害羞,似乎感到了小姐的体温一样。
然而菊治却又觉得像是包裹在黑暗、丑陋的幕布里,令他窒息。
哪怕到了今天,也没能揭开这块幕布。
不光将稻村小姐介绍给自己的近子是不洁的,菊治本人的内心也是污秽不堪。
菊治仿佛看见父亲正在用龌龊的牙齿咬近子胸前的黑痣,而这个父亲的形象正在与自己合二为一。
小姐对近子并没有猜疑,而菊治对近子却心存芥蒂。菊治的怯懦、优柔寡断,尽管芥蒂不仅仅来源于此,但它却是原因之一。
菊治一方面表现出对近子的嫌恶,另一方面还摆出这门亲事是近子强加给他的样子,把近子当作这样一个随时方便利用的女人。
他疑心小姐已经看穿他的这种伪装,犹如当头又挨了一鞭子。而他发现自己原来有如此面目,也是不禁愕然。
吃完饭,近子起身准备点茶,这时菊治又说:“栗本插手了我们的命运,但对这一命运的看法,稻村小姐和我却大不相同。”这么说,多少有些辩解的味道。
父亲死后,菊治不愿意母亲一个人进茶室。
他现在还是觉得,父亲、母亲和自己,在这个茶室时,各自想的事都不一样。
雨水击打着树叶。
其中,夹杂着雨水落在伞上的声音靠近了,纸拉门外,女仆喊道:“有位太田女士上门了。”
“太田?是小姐吗?”
“是夫人,看上去病恹恹的样子。”
菊治猛地起身,茫然伫立。
“让她去哪呢?”
“就来这里吧。”
太田夫人没打伞就过来了。伞大概放在玄关了。
脸上是雨水吗,菊治想,原来是泪水啊。
这水不断地从眼睛流到脸颊上,可不是泪水吗。
一开始居然以为那是雨水,他也太粗心大意了。
“啊!怎么了?”他呼喊着。
夫人在檐廊两手撑着地跪坐下来,身体瘫在那儿,就像要倒向菊治一样。
泪水依然扑簌簌流个不停,菊治又要把它当成雨水了。
夫人直勾勾地盯着菊治,就像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自己不会倒下一样。菊治也觉得万一避开她的视线,就会有严重的危险似的。
她的眼睛周围凹陷下去,布满了细小的皱纹,眼圈发黑,变成奇怪的病态的双眼皮。那饱含泪水的眼睛如诉如慕,有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对不起,我太想见你了,实在忍不住。”夫人亲切地说。
她的身姿中也含着无限柔情。
夫人是如此憔悴,如果她不是这么含情脉脉,菊治简直难以直视她。
他看到夫人的痛苦,感到心如刀绞。他知道这痛苦是因为自己,但又有种错觉,似乎自己的痛苦也因夫人的柔情而缓和了。
“在这里会淋湿的,赶快进去吧。”
他从背后抱住她的胸部,就像要把她拖起来一样。他的动作甚至有点粗暴。
夫人尽量想站稳,说:“放开我吧,放开我。我很轻是吧?”
“是啊。”
“我变轻了,最近瘦了好多。”
菊治突然就把她这样抱了起来,自己也觉得吃惊。
“你这样出来,小姐会担心吗?”
“文子?”
夫人这种叫法,就像文子跟她一起来了一样。
“小姐也一起来了?”
“我是瞒着那个孩子出来的……”夫人啜泣着说,“那个孩子总是盯着我,哪怕在半夜里,只要我稍微有点动静,她也会马上醒过来。因为我,那个孩子现在也变得稀奇古怪了。她甚至问我:妈妈为什么只生了我一个孩子?哪怕是三谷先生的孩子也好啊!”
说着说着,夫人坐直了。
从夫人的话中,菊治体味到了小姐的悲哀。
大概是文子看到母亲的忧伤,感到于心不忍而发出的悲鸣吧?
只是听到“哪怕是三谷先生的孩子也好啊”这样的话,菊治也感到刺痛。
夫人仍然定定地望着菊治。
“今天她也可能追到这里来呢。我是趁那孩子不在家,偷偷溜出来的。因为下雨,她估摸着我不会出来。”
“因为下雨?”
“嗯,她觉得我现在身子这么弱,雨天走不了路。”
菊治只是点点头。
“前几天,文子来过这里吧。”
“我见过她了。她说,请原谅她的母亲。我实在无从回答她。”
“我很明白那孩子的心情。我为什么还要过来呢?我这是干的什么事啊!”
“可是我很感谢夫人。”
“感谢?听你这么说对我就足够了……可是我事后很痛苦,请原谅。”
“不过,是什么纠缠住夫人,让你这么自责呢?如果有的话,也许是父亲的亡灵吧。”
然而,夫人的脸色没有因菊治的话而改变。菊治就像是抓了一把空气一般。
“我们都忘记那事儿吧,”夫人说,“可是,不知怎的,栗本的电话让我坐立不安,好羞耻啊。”
“栗本给你打电话了?”
“嗯,今天早上。她说你跟稻村雪子的事定下来了……为什么要特意通知我呢?”
太田夫人的眼睛还湿润着,却忽而微笑了一下,不是哭中带笑,而是单纯、天真的微笑。
“还没有定下。”菊治否认道,“夫人认为栗本察觉我们的事儿了吗?从那以后你又见过她吗?”
“没再见过她。可她是个可怕的人,也许已经知道了。今天早上的电话里头,她肯定会觉得我听起来很奇怪。我真是没用,当时差点都要摔倒了,好像还喊叫了什么。电话里准能听得出来。结果她跟我说,不要插手你们的好事。”
菊治皱起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
“说我插手你们……可能吗?说起你跟雪子的亲事,我只觉得自己太坏了。可是今天早上,栗本把我吓坏了,我如坐针毡,没法待在家里了。”
夫人说着,如同中邪一般,肩膀不住颤抖,嘴唇歪向一边吊了起来,年老的丑陋显露无遗。
菊治站起身,伸手按住夫人的肩膀。
夫人抓住他的手。
“我吓坏了,吓坏了。”
她怯怯地看了看四周,有气无力地问:“就是这个茶室?”
菊治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模棱两可地答:“嗯,是吧。”
“很不错的茶室呢。”
夫人是回忆起亡夫常常受邀来这个茶室吗?抑或是想起了菊治的父亲?
“夫人是第一次来这里?”菊治问。
“嗯。”
“夫人在看什么?”
“没,没看什么。”
“这是宗达的歌仙画像。”
夫人点了一下头,顺势垂下头去。
“你以前没来过我们家?”
“没,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
“不,来过一次,就一次,你父亲的告别仪式……”夫人的声音低了下去。
“水开了,喝碗茶怎么样?可以解解乏。我自己也想喝。”
“好啊,可以吗?”夫人刚要站起来,就踉跄了一下。
菊治从角落的箱子里取出茶碗等用具。他想起昨天稻村小姐用过这些茶具,不过照样拿了出来。
夫人想取下茶釜盖,她的手哆哆嗦嗦的。盖子碰到了茶釜边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拿着茶勺,胸向前倾,泪水把茶釜打湿了。
“这个茶釜,是你父亲从我那儿买来的。”
夫人点出这是亡夫以前用的茶釜,菊治并不觉得反感。而对于夫人坦率道出此事,他也不觉得有任何唐突之处。
夫人点好茶,说:“我没力气端给你,你自己过来吧。”
菊治走到茶釜边,在那里饮了茶。
夫人像是晕厥过去一样,倒在菊治腿上。
菊治抱着他的肩膀。她的背抖了一下,气息越来越微弱。
在他的怀抱中,她就如婴儿一般娇柔。
“太太!”菊治用力摇撼着夫人。
他按住她从咽喉到胸骨的部位,就像要勒她的脖子似的。夫人的胸骨明显比上次看到的更突出了。
“太太能区分开父亲和我吗?”
“好残酷啊,我不要……”
她闭着眼,用撒娇的声音说。
夫人就好像在另一个世界神游,不愿意马上回来一样。
菊治与其说是在问夫人,不如说是在叩问自己不安的内心。
菊治被乖乖地引诱进了另一个世界,他只能把那里当成另一个世界。在那里,父亲与菊治没什么区别。即使有不安,也是后来才有。
在那里,夫人仿佛已成了并非人世间的女子,让人以为她是史前的,或是人类最后一个女子。
他疑心进入那另一个世界以后,夫人便再也感觉不到亡夫、父亲和菊治的区别。
“你想起了父亲,就把父亲和我当成一个人了,对吗?”
“请原谅我吧。啊,可怕啊,我这是造孽啊。”
夫人的眼角流下两行泪。
“唉,真想一死了之啊。死了吧,现在要是死了,多么幸福啊。刚才菊治少爷是要勒我的脖子对吧,为什么没把我勒死呢?”
“别开玩笑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的确想勒一下试试。”
“真的?谢谢你。”
夫人伸长了自己的脖子。
“这么瘦,勒起来肯定不费力。”
“还有小姐呢,你就忍心抛下她走了吗?”
“我这个样子,终究会疲惫至死的。文子的事,就拜托菊治少爷照顾了。”
“你是说小姐也跟你一样……”
夫人蓦地睁开眼。
菊治为自己的话吃了一惊,这句话是自己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
夫人会如何理解它呢?
“瞧瞧,脉搏这么乱,我不会活很久了。”
她拿过菊治的手,放在乳房下面。
她的心脏似乎被菊治的话惊到而悸动一样。
“菊治少爷多大了?”
菊治没回答。
“没到三十岁?我真是够呛,多么可悲的女人啊,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夫人用一只手撑着地,半身斜着坐起来,曲着腿。
菊治坐正了。
“我并不是想破坏你跟雪子的婚事才来的,只是事已至此,没法挽回了。”
“婚事还没有定下来。不过,你这么一说,我的过去也算是洗刷干净了。”
“是吗?”
“做媒的栗本是父亲的女人,这个女人就喜欢散播过去的怨毒。你是父亲最后的女人,我感觉父亲是幸福的。”
“你早点跟雪子结婚才好。”
“随缘吧。”
夫人茫然地望着菊治,脸上没有血色,用手扶住额头,说:“哎呀,天旋地转的,头好晕。”
她不管怎么样都要回去。菊治叫了辆车,自己也坐了进去。
夫人闭着眼,靠在角落里,她那无依无助的样子,似已生命垂危。
菊治没有进夫人家里。下车时,夫人从菊治的掌心抽出冰冷的手指,如梦如烟般消失了。
凌晨两点左右,文子打来了电话。
“是三谷先生吗?妈妈刚才……”
她顿了一下,继而清楚地说道:“过世了。”
“啊?是怎么回事?”
“妈妈过世了,心脏麻痹 而死。她最近吃了很多安眠药。”
菊治无言以对。
“有件事要拜托三谷先生。”
“你尽管说吧。”
“三谷先生有比较熟的医生吗?可以的话,能带他一起过来吗?”
到现在还没有叫医生吗?菊治感到吃惊,接着恍然大悟。
夫人是自杀的。文子托菊治找医生,是为了掩盖这一点。
“我明白了。”
“拜托您了。”
文子肯定思虑再三,才给菊治打了电话。故而用这样郑重的口吻,只讲了需要办的事。
菊治坐在电话机旁,闭上眼睛。
从北镰仓的旅馆回来时在电车上所见的夕阳,又浮现在脑海。
那是池上的本门寺森林里的夕阳。
通红的夕阳掠过森林的树梢,树林在晚霞中黑沉沉的一片。
在树梢掠过的夕阳沉入他疲惫的眼底时,菊治闭上了双眼。
那时,他忽然感觉在眼里残留的霞光中,稻村小姐包袱上的白色千只鹤正翩翩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