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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

列车穿过边界上长长的隧道,就到了雪国。苍茫的夜空下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列车在信号站前停了下来。

隔着过道,坐在岛村斜对面座位上的姑娘站了起来,走过来打开了岛村面前的车窗。顿时,一股冰雪的寒气扑面而来。姑娘把身子奋力探出窗外,像朝远方呼唤似的高声喊道:

“站长先生!站长先生!”

一个男人提着灯,踏着雪慢慢地走过来。他的围巾裹住了鼻子,皮帽子的护耳耷拉在耳朵上。

岛村心想,现在已经这么冷了吗?他眺望窗外,只见几间像是铁路员工宿舍的木板房,星星点点地坐落在山脚下。那边的雪色,早已被黑暗吞没了。

“站长先生,是我。您好。”

“啊,是叶子姑娘啊。你这是要回家吗?瞧,这天又冷起来了。”

“听说我弟弟来这里工作了,谢谢您的关照。”

“在这种地方工作,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寂寞得难受了。他年纪轻轻,怪可怜的。”

“他还是个孩子,请站长先生多多指点他,拜托您了。”

“没问题,他工作时干劲十足。接下来要忙起来了:去年这会儿雪下得很大,常常发生雪崩,列车无法继续行驶,村里人就给旅客煮饭送饭,可真够忙的。”

“站长先生,您穿得好像很厚实啊。我弟弟来信说,他连西服马甲都还没穿呢。”

“我穿了四件衣服。那些年轻人天一冷就一个劲儿地喝酒,喝多了就一头倒在那里睡着了,结果就感冒了。”

站长朝宿舍的方向晃了晃手上提的灯。

“我弟弟也喝酒吗?”

“不,他不喝酒。”

“站长先生,您这就要回去了吗?”

“我受伤了,最近要看医生。”

“啊,这真是太糟糕了。”

站长在和服外面还穿了外套。他像是想尽快结束寒风里的闲聊,转过身边走边说:“路上请多保重。”

“站长先生,我弟弟没出来吗?”叶子的目光在雪地里四处搜寻。

“站长先生,请您多多关照我弟弟,拜托啦。”

她的声音美得近乎悲凄。那婉转悠扬的声音在雪夜里不断地回荡。

列车开动了,她还没把上身从窗口缩回车里。当列车追上走在铁路旁的站长时,她又喊道:“站长先生,麻烦您转告我弟弟,让他下次休息时回一趟家。”

“好!”站长大声答应着。

叶子关上车窗,双手捂住冻得通红的脸颊。

雪国边界上的山下备有三辆扫雪车,供下雪天使用。隧道南北两端架设了雪崩警报电线,还配备了五千名扫雪工和两千名青年消防员,做好随时出动的准备。

当岛村得知这位叶子姑娘的弟弟,今年冬天起,要在这个即将被大雪掩埋的铁路信号站工作时,就对她更加感兴趣了。

但是,称她为“姑娘”,也只是因为岛村觉得她看上去年轻罢了。岛村当然不知道跟她同行的那个男人是她什么人。两个人的举止看上去像夫妻,但男人明显是个病人。陪同病人,容易使男女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照顾得越周到,看上去越像夫妻。实际上,女人像年轻母亲一样照顾比自己岁数大的男人时,难免会被人当成夫妻。

岛村把她同那个男人分开看待,只是凭借她本人给人的感觉而擅自推断她大概是个姑娘。或许是因为他用诧异的目光盯着这个姑娘看了好久,把自己的感伤心情也掺杂了进去。

那是三小时以前的事了。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反复摆弄左手的食指,盯着这个手指看,到头来也只有这手指还鲜活地记着他即将去见的那个女人。他越是想清晰地回忆什么,记忆就是越模糊。在朦胧的记忆中,仿佛只有这个手指还残留着那个女人的触感,把他的思绪带到远方的那个女人那里。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由得把手指凑近鼻子闻了闻。他无意中用这个手指在玻璃窗上划线时,窗上竟然清晰地浮现出一只女人的眼睛。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这也许是他心里想着远方的缘故吧。等他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原来映在玻璃窗上的,是隔着过道斜对面座位上的那位姑娘的影子。外面暮色渐深,车厢里亮起了灯。就这样,玻璃窗成了一面镜子。但是,暖气的温热使玻璃上蒙上了一层水蒸气,在用手指擦拭之前,它还称不上是镜子。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的一只眼睛,反而显得她愈发美丽。岛村把脸凑近车窗,急忙装出一副想看黄昏风景的忧愁模样,还用手掌擦了擦玻璃。

姑娘微微倾着上半身,专注地看着眼前躺着的男人。她肩膀紧绷,表情有些严肃,眼睛连眨都不眨,可以看出很是用心。那男人头朝窗边躺着,把腿蜷在姑娘身边。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的座位跟岛村不在同一排,而是在隔着过道的斜对面,所以“镜子”只照到那个侧躺着的男人耳边。

因为姑娘和岛村正好是隔着过道斜对面坐,所以岛村是能直接看到她的。他们刚上车的时候,岛村就惊叹于姑娘清冷的美貌,不由得垂下了视线,却突然看到那个男人青黄色的手紧紧握着姑娘的手。岛村这才意识到再往他们那边看不太好。

从镜中看,那个男人神情平静了下来,仿佛只要看着姑娘的上半身就放心了似的。他的身体虽然弱不禁风,却萦绕着一种微弱的静谧和谐的氛围。他的围巾铺在头下,绕过鼻子把嘴围得严严实实,然后又向上包住了脸颊,就像个包头巾似的。围巾有时会松脱滑下来,有时又会遮住鼻子。男人一用眼神示意,姑娘就温柔地重新给他围好。那两人自然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个过程,岛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不耐烦。包着男人脚的外套的下摆有时会耷拉下来,姑娘立马就能察觉到,给他重新包好。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两人仿佛忘记了男女之间的界限,像要永远亲密无间地相守下去一样。所以,岛村看到这个情景,并没有像看到悲伤的事情而感到难过,而是感觉犹如坠入梦境一般。这可能是因为他是通过奇妙的镜子看到这一切的。

傍晚的景色在镜子的底面上流动着,换言之,镜中的倒影和镜面本身像电影里的双重影像一样流动着。虽然出场人物和背景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但透明虚幻的人像和朦胧流动的晚景融合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凡脱俗的意象世界。特别是当姑娘的脸庞和山野上的灯火重叠时,美得令人瞠目失语,岛村的心灵都为之一颤。

远山的天际残留着一抹淡淡的晚霞。透过车窗眺望远方,景物依然轮廓清晰,但色调已然暗淡。放眼望去,本来就平凡的山野显得更加平凡。看不到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东西,他心中反而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当然,这是姑娘的脸庞映在了玻璃窗上的缘故。映出姑娘身影的那部分玻璃窗,看不到窗外的景物,但是因为姑娘轮廓的周围不断闪过傍晚的景色,显得她的脸庞好像是透明的。但是,是不是真是透明的呢?想仔细一看时,却产生了一种错觉,从她脸庞后面飞驰而去的晚景,像从她面前闪过一样,让人捉摸不透。

列车车厢里也不是特别亮,因为没有反射,玻璃窗的镜像效果远不如真的镜子。岛村看得出了神,渐渐忘记了镜子的存在,感觉姑娘就像浮现在飞驰而去的晚景中一样。

这时,姑娘的脸上亮起了灯火。镜中的映像没有清晰到能盖过窗外的灯火,窗外的灯火也没有光亮到能盖过镜中的映像。灯火从她的脸上闪过,但没有照亮她的脸。灯火的光清冷而遥远。当灯火隐隐地照亮她的眼眸周围,她的瞳孔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就像漂浮在暮色波浪间的妖艳美丽的夜光虫。

叶子当然不会注意到有人这样看她,她的心思都在病人身上。就算她朝岛村这边看,也看不到自己映在车窗上的身影,更不会去留意那个眺望窗外的男人。

岛村偷偷地看了叶子很长时间,都忘记了这样做很不礼貌。可能是映着晚景的镜子有种虚幻的力量,把他吸引住了吧。

所以,当叶子呼唤站长,并流露出迫切想了解弟弟情况的神情时,或许岛村心里首先是出于好奇,对她产生了兴趣。

列车经过信号站时,窗外已经一片漆黑。玻璃窗上流动的风景消失以后,镜子的魅力也消失了。虽然叶子美丽的脸庞还映在玻璃窗上,表情也依然那么温柔,岛村却在她身上感到一丝清冷。他也不想去擦那面渐渐模糊的镜子了。

大约过了半小时,叶子他们竟然也和岛村在同一车站下车了。岛村觉得好像还会发生点什么,他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好像他俩怎样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却被站台上凛冽的寒气一激。他突然想起自己在列车里不礼貌的行为,感到很羞愧,就头也不回地从火车头前方走了。

那个男人搭着叶子的肩膀,正要走下轨道时,这边的站务员急忙扬手制止了他们。

不久,黑暗处驶来一辆长长的货物列车,渐渐覆盖了他们的身影。

来接岛村的旅馆管家煞有介事地穿着全套防雪服装,包着耳朵,穿着橡胶长靴,就像救火的消防员似的。候车室里有个女人正隔着窗子向轨道这边眺望,她穿着深蓝色斗篷,戴着斗篷上的帽子。

岛村还没从车上的暖气中清醒过来,还没真正感受到外面的寒冷。这是他第一次冬天来雪国,所以当地人的这副装扮让他很惊讶。

“已经冷到要穿成这样了吗?”

“是,已经完全穿冬装了。雪后放晴的前一天晚上会特别冷。今晚可能要降到零度以下了。”

“这就零下了啊。”岛村望着屋檐前可爱的冰柱,和旅馆的管家一起上了汽车。在雪色的映衬下,家家户户低矮的屋檐显得格外低矮,整个村子静悄悄的,像沉在冰雪世界里一样。

“原来如此。不管手碰到什么东西,都觉得特别冷。”

“去年最冷的时候,有零下二十多度呢。”

“雪呢?”

“雪一般有七八尺深,下得大的时候,可能有一丈二三尺吧。”

“冷的日子才刚开始吧。”

“是啊,才刚开始。这场雪是前几天下的,积了大约有一尺深,大部分已经化掉了。”

“这里的雪也有能化掉的时候啊。”

“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下场大雪。”

现在正值十二月初。

岛村感冒老是不好,不通气的鼻子这时突然像直通脑门一样通了气,像要把脏东西都冲出来似的,不停地流清鼻涕。

“师傅家的那个姑娘还在吗?”

“在的,在的。她也去车站了,您没看到她吗?她穿着深蓝色的斗篷。”

“那就是她吗?一会儿能叫她来吧。”

“今天晚上吗?”

“嗯,今天晚上。”

“说是师傅的儿子坐刚才的末班列车回来,她去接他了。”

原来,从映着晚景的镜子中看到的叶子照顾的那个病人,就是岛村要来见的那个女人的师傅的儿子。

岛村得知这件事后,感觉像有什么东西掠过心头。但他对这种机缘巧合并没有感到不可思议,只是惊异于自己居然没有感到不可思议。

不知为什么,岛村在内心深处好像能感觉到:他的指尖残留着触感的女人,和眼眸中映着灯火的女人之间,会有点什么,或者会发生点什么。这是因为他还没从映着晚景的镜子中清醒过来吗?他无意中喃喃自语:“那流动的晚景,就是时光流逝的象征吗?”

滑雪季前,是温泉旅馆客人最少的时候。岛村从旅馆的浴室里出来时,已经夜深人静了。他走在陈旧的长廊上,每走一步,玻璃窗都被震得发出轻微的声响。在长廊尽头的账房拐角处,有个女人站在那里,和服下摆拖在冰冷而乌亮的地板上。

岛村看到和服下摆,不由得吃了一惊,心想:她最终还是当艺妓了啊。但是她既没有朝岛村这边走来,也没有放下架子上来迎接的意思,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隔着老远,岛村就感受到一股冰冷的寒意。他急忙走过去,默默地站在她身边,什么都没说。那女人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想对岛村笑,却弄巧成拙,看起来像要哭一样。两人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朝房间走去。

虽然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但他连封信都没写,也没来看她,连答应给她寄的舞蹈书都没寄来。在她看来,这个男人肯定是一走了之,把她给忘了。所以,本来应该由岛村先给她道歉或解释的,但在两人一起无言地向前走的过程中,岛村感觉到她不但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浑身对他充满了依恋。所以岛村觉得这时无论说什么,都会让人觉得他虚情假意。岛村享受着她的深情,沉浸在甜蜜的喜悦中。他们走到楼梯口时,他突然左手握着拳头竖起食指,伸到她眼前,说:“它记你记得最清楚。”

“是吗?”她握着他的手指就不松开了,两人拉着手上了楼梯。

在被炉前松手后,她脸都红到脖子根了。为了掩饰尴尬,她慌忙又抓起他的手,说:“是它记得我吗?”

“不是右手,是这只手。”岛村从她手中抽回右手,伸进被炉里,又伸出了左手握着的拳头。

她若无其事地说:“嗯。知道了。”

她抿着嘴笑着,打开岛村的手,把脸贴到他手上。

“是它记得我吗?”

“哎呀,好凉啊。第一次摸到这么凉的头发。”

“东京还没下雪吗?”

“你那个时候虽然那么说,但那分明是假话啊。否则,谁会在年底跑到这么冷的地方来呢?”

那个时候,已经不必忧心雪崩的危险,到处一片新绿,又是登山的季节了。

再过不久,饭桌上就看不到木通的新芽了。

整天游手好闲的岛村,不知不觉中变得玩世不恭起来。他觉得要唤回那股直面自我的认真劲儿,到山里去是最好的办法,所以他经常一个人在山里漫步。他在雪国边界上的山里待了七天,那天晚上下山来到温泉村。他刚到温泉旅馆,就让人给他找个艺妓。但是那天正好有道路竣工的庆祝典礼,连村里的蚕茧仓库兼戏院的屋子都被用作了宴会场地。所以女佣回话说,十二三个艺妓本来就人手不够,今天更是找不到能来的艺妓。不过,师傅家的姑娘就算去宴会上帮忙,跳两三个舞也就回来了,如果叫她来的话,她有可能会来。岛村又仔细问了一下,女佣简略地告诉他:教三弦和舞蹈的师傅家里的那位姑娘,虽然不能算是艺妓,但大型宴会等场合,她有时也会被叫去帮忙。这里的艺妓大多是一些不愿意跳舞的半老徐娘,没有半玉 ,所以那位姑娘就被人视为珍宝。虽然她很少单独去旅馆的房间里陪客人,但也不能说完全是外行。

岛村觉得女佣的话不太可靠,就没太当回事。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女佣把那姑娘带进来,岛村不由得一惊,端坐了起来。女佣正要走,却被姑娘一把抓住了袖子,让她坐在自己身旁。

那姑娘给人的印象是异常洁净的,让人觉得她似乎连脚趾缝都干干净净。连岛村都不禁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刚看过初夏的群山,所以看姑娘都觉得清新脱俗?

虽然她穿衣打扮带点艺妓的风格,但她的和服下摆并没有拖在地上,身上那件柔软的和服单衣穿得整整齐齐。只有腰带显得不太协调,看起来好像很贵,反而显得她有点可怜。

他们谈起山里的话题以后,女佣就趁机走了。但是那姑娘连村里能看到的山的名字都不太能说得出来,岛村也没有心思喝酒。不料,姑娘坦率地讲起了自己的身世。她说自己是在这个雪国出生的,在东京当半玉的时候被人赎了身,本想将来当个教日本舞蹈的师傅维持生计,可刚刚过了一年半,她的恩人就死了。可能从恩人死了到现在的这段经历,才是她真正的身世吧,但她突然又不想讲了。她说自己十九岁。如果她没说谎的话,这个十九岁的人看起来倒是有点像二十一二岁了。想到这些,岛村就没那么拘束了。他跟她聊起歌舞伎等话题,却发现她对那些演员的风格和消息,比他知道的还要多。也许她一直渴望一个能跟她聊得来的人吧,说得起劲的时候便渐渐流露出风尘女子那股特有的自来熟的样子。男人的那点小心思,她好像也大致懂一些。尽管如此,岛村一开始就没把她当艺妓看。再加上他之前待在山里,有一个星期没怎么跟人说过话了,看到个人就觉得十分亲切,所以他对这个姑娘首先产生的是一种类似友情的感情。寂寥的山居生活的感伤也影响到了他面对姑娘时的心境。

第二天下午,姑娘把洗澡用品放在走廊外,去岛村房间里玩。

她还没坐下,岛村就突然提出让她帮忙找个艺妓。

“帮忙?”

“你不明白吗?”

“讨厌。我做梦也没想到你会拜托我帮你办这种事。”姑娘生气地走到窗前,眺望着雪国边界上的群山。但是没过多久,她脸就红了,说:“这里可没有你说的那种人。”

“骗人!”

“我说的是真的啊。”她一转身,坐到窗台上说,“我们这里绝对不会强迫别人。艺妓来不来都是人家的自由,旅馆也不管这些。我说的是真的。你要是不信,直接找个人来问问就知道了。”

“你帮我找嘛。”

“我为什么非得帮你找呢?”

“我把你当朋友嘛。因为我想跟你做朋友,所以就不挑逗你了。”

“这就叫朋友吗?”姑娘忍不住说了一句孩子气的话,接着又劈头盖脸地数落道:“你可真有能耐,居然让我帮你办这种事。”

“这有什么嘛。我在山里待得身体是健壮,可就是觉得憋得慌,心烦意乱。我这个样子都没法跟你坦坦荡荡地聊天啊。”

姑娘垂下眼帘,默默不语。这么一来,岛村已经充分暴露了男人的那副厚颜无耻的嘴脸,但是姑娘好像早就习以为常,对此不但不见怪还表示理解。或许是因为她睫毛浓密,低垂的双眸显得更加温婉动人。岛村这样看着她的时候,她的脸左右微晃了,随即泛起淡淡的红晕。

“你喜欢什么样的就找个什么样的吧。”

“我不是想问问你嘛。我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谁漂亮。”

“你是说想找个漂亮的?”

“找个年轻的比较好。年轻的估计都不会太差。最好不要找个话太多的。找个老实的,干干净净的。我想聊天的时候,就去找你聊。”

“我不会再来了。”

“胡说!”

“真的,我不会再来了。我又来干什么呢?”

“我不是说因为想跟你做朋友,所以不挑逗你的嘛。”

“真是无语。”

“要是跟你发生了那种事,也许我明天就不想再见到你了,也不会想跟你聊天了。我从山里来到这个村上,正想找人说说话,所以我不挑逗你。不过,我毕竟是个过路的游客啊。”

“嗯,还真是这么回事。”

“是哦。就拿你说吧,如果我找个你不喜欢的女人,以后见面你也会心里不舒服。你给找的还好一点。”

“我才不管呢。”她呛了一句,扭过头去,又说,“那倒也是。”

“如果发生了那种事就完了,还有什么乐趣呢,也不会长久的。”

“是啊,真的是这样。我是在港口出生的,这里是温泉村,对吧。”姑娘竟然十分坦率地说,“这里的客人们多数是过路的游客。虽然当时我还是个孩子,但我听很多人说过,心里喜欢却又没跟人明说的人会老是想着对方,忘不了对方。分手以后好像也还会这样。分手后念及旧情写信寄来的人,也大多是这样的客人。”

姑娘从窗台上下来站起来,又轻轻地坐到了窗台下的榻榻米上。她像是在回忆过去,却又突然回过神来,回到坐在岛村身边的现实中。

姑娘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情,反而使岛村为这样轻易地就骗了她而感到内疚。

但是,他并没有说谎。这姑娘还不能算是真正的艺妓。他虽然想找女人,但也没必要找她发泄,可以用一种轻松的没有罪恶感的方式去解决。她过于洁净了。刚看到她时,他就把她排除在外了。

而且,当时他也在犹豫夏天去哪里避暑。他曾想过带家人来这个温泉村。如果是这样的话,幸好这姑娘不是真正的艺妓。她可以给老婆当个玩伴,老婆无聊的时候,还可以跟她学习舞蹈。他很认真地在想这些事情。虽然他感觉自己对这姑娘的感情更像是一种友情,但是他心里已经这样盘算过一番了。

当然,在这里,岛村眼前好像也有一面映着晚景的镜子。他不仅害怕这个身世不明的姑娘给他带来麻烦,他还像看映在傍晚列车车窗里的姑娘一样,用一种非现实的眼光,看着眼前的这个姑娘。

他对西洋舞蹈的兴趣好像也是这样。岛村是在东京的工商业区长大的,从小就对歌舞伎耳濡目染。上学的时候,他的兴趣又开始转向传统舞蹈和舞剧。他的性格是喜欢上什么东西就要研究个明白。于是,他开始搜寻古旧的文献,走访各个流派的掌门人。没过多久,他连日本舞蹈新人都认识了,甚至还写了一些文艺研究或批评之类的文章。再加上,日本舞蹈界因循守旧,偶有新尝试又自视甚高。岛村对这一现状很不满,他觉得他只有投身实际运动中才能改变这一现状。但是,当日本舞蹈界的新人也这么怂恿他的时候,他却突然改行研究西洋舞蹈,日本舞蹈连看都不看一眼了。于是,他开始收集关于西洋舞蹈的书籍和照片,甚至还费尽周折从国外弄来了海报和节目单。但这绝非仅仅是出于对外国或未知事物的好奇心。他之所以能在这里发现新的喜悦,是因为他没能亲眼看到西洋人跳舞,这从他从不看日本人跳西洋舞蹈这一点就能看出。没有比依靠西洋的印刷品写关于西洋舞蹈的文章更安逸的事情了。没亲眼看过的舞蹈实在是太奇妙了,没有比这更“纸上谈兵”的了,简直就是天国之诗。虽然美其名曰研究,其实也不过就是他随心所欲的想象。他欣赏的不是活生生的舞蹈家的舞蹈,而是他自己想象的舞蹈的幻影,就像思念一位从未见过面的人一样。因为他时常写些介绍西洋舞蹈的文章,所以也被归入职业作家之列;虽然他经常以此自嘲,但对没有固定工作的他来说,这也算是一种心灵的慰藉。

他讲的这些关于日本舞蹈的内容让姑娘跟他更加亲近。或者可以说,这些好久没用到的知识终于在现实中派上了用场。岛村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像对待西洋舞蹈那样对待这个姑娘了。

所以,当他看到自己那番带着淡淡旅愁的话好像触到了姑娘生活的痛处时,感到有些愧疚,担心是不是自己骗了她。

“这样的话,下次我带家人来玩的时候,也可以和你一起开心地玩了。”

“嗯,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姑娘低声微笑着说,然后又用带点艺妓腔的口吻嬉笑着说,“我也很喜欢这样,清清白白的才能长长久久。”

“所以,你帮我找个艺妓嘛。”

“现在?”

“嗯。”

“啊?会吓到人家的。再说,大白天的,你也不好意思开口吧。”

“我可不想要人家挑剩下的。”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把这个温泉村当成为了赚钱什么都干的地方了吧?那可就错了。你看看村里的样子就知道了吧。”姑娘好像很惊讶,用严肃的口吻反复强调这里没有这样的女人。岛村不相信,姑娘就生气了,说:“但是,退一步讲,虽然干不干都是艺妓的自由。不过,艺妓有没有事先和东家打招呼,可是有区别的。如果艺妓没有事先和东家打招呼,就在外面过夜的话,出了事艺妓自己负责,东家不负责,但如果事先向东家打过招呼的话,出了事就是东家的责任,东家会负责到底。”

“为什么事负责啊?”

“比如,怀孕了,或把身体搞坏了之类的。”

岛村问了个这么傻的问题,连他自己都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这个山村里或许真有这种随随便便的事情呢。

岛村整天游手好闲,或许是自然地想寻找某种保护色,他对旅行地的风土人情有一种本能的敏感。他下山来到这个村子以后,就从这个村子朴实的景致中,感受到了一种悠然自得的氛围。他向旅馆一打听,这里果然是雪国中生活最舒适的村庄之一。据说前几年还没通火车的时候,这里主要是农民们的温泉疗养地。有艺妓的人家,门上挂着印有料理店、红豆汤店等字样的褪了色的门帘,可一看到那熏得发黑的旧式拉门,就会让人不禁怀疑这种地方会不会有客人来。日用杂货店和零食店也雇了一个艺妓,店主除了照看店里,好像还去地里干活。可能是因为她是师傅家的姑娘吧,虽然她没有执照,但偶尔去宴会上帮帮忙,也不会有艺妓说什么闲话。

“那有多少个人呢?”

“艺妓吗?有十二三个人吧。”

“我找个什么样的好呢?”岛村说着,站起来按了铃。

“我还是回去吧?”

“你不能回去哦。”

“讨厌。”姑娘故意逞强地说,“我回去了。没关系的,我不会在意的。我以后还会来的。”

但是,她一看到女佣,又若无其事地重新坐好。女佣问了好几次要叫谁来,她都不说叫谁。

过了一会儿,来了个十七八岁的艺妓。岛村一看到她,刚下山来村里时对女人的那种渴望就全没了。她两只胳膊黝黑,瘦骨嶙峋的,看起来有些青涩,人倒是很老实,所以岛村极力装出没觉得扫兴的表情往她那边看。但实际上,他是被她身后窗外那片泛着新绿的群山吸引,连话都懒得说了。真是个山里的艺妓啊。姑娘见岛村默不作声,便知趣地默默站起来走了。这样一来就更加扫兴了。他们这样尴尬地待着,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岛村想找个理由打发艺妓回去。这时他突然想起电汇的事,所以就借故说要赶在邮局下班前去办理,和艺妓一起走出了房间。

可是,岛村走到旅馆的门口,一抬头看到新绿尽染的后山,像被召唤了似的,冒冒失失地跑上了山。

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他一个人笑得停不下来。

等觉得爬累了的时候,他便一转身,撩起浴衣的后摆,一溜烟似的跑下山。脚下惊起两只黄色的蝴蝶。

那两只蝴蝶翩翩飞舞,不一会儿就飞得比雪国边界上的山还要高,随着黄色掠影渐渐变白,它们越飞越远了。

“你怎么啦?”

岛村看见姑娘站在杉树林的树荫里。

“你好像笑得很开心啊。”

“没干那事。”岛村又莫名其妙地笑起来,说:“没干那事。”

“是吗?”

姑娘突然一转身,慢慢地走进了杉树林。岛村默默地跟着她走了过去。

那里有一座神社。

长满青苔的狛犬 旁边有一块的平坦的石头,姑娘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这里最凉快,盛夏也有凉风。”

“这里的艺妓,都是那个样子吗?”

“差不多吧。年纪大一点的,倒是有长得漂亮的。”她低着头冷淡地说。她脖子上淡淡地映着一抹杉树林的暗绿。

岛村抬头看着杉树的树梢。

“算了,体力好像一下子又没了。好奇怪啊。”

那些杉树都很高,如果不把双手撑在背后的岩石上挺起胸来看,就看不到树的顶端。而且树干笔直,排成一行行的,暗绿的叶子遮住了天空,显得树林里静悄悄的。岛村背靠的那棵杉树,是这些杉树中最老的。不知为什么,北面的枝条从上到下都枯萎了,掉光了叶子的树枝就像倒插在树干上的尖桩,看起来像什么可怕的天神兵器。

“是我想错了。因为我下山后最先见到的是你,所以我就以为这里的艺妓都很漂亮。”岛村这才意识到,他之所以想把山中七天积蓄的精力发泄掉,其实也是因为他最先见到的是这个洁净的姑娘。

远处的河流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波光粼粼,似万千琉璃闪烁。姑娘怔怔地望着,尴尬得不知所措。

“哎呀,我都忘了来干吗的了。你想抽烟了吧。”姑娘故作轻松地说,“我刚才回房间一看,发现你已经不在了。我还在想怎么了,往窗外一看,发现你正一个人憋足了劲往山上跑呢。我看着都想笑。我发现你好像忘记带烟了,就给你送来了。”

“真是对不住那位艺妓。”

“没有啦。什么时候让她回去,不是客人说了算吗?”

山林俱寂,四周一片潺潺的流水声,河里石头很多,所以连流水声都那么圆润甜美。透过杉林的缝隙,可以看到对面山的褶皱处已经暗下来了。

“要是不找个跟你差不多的,过后见到你的时候,还是会遗憾的。”

“我才不管呢。真会讲歪理。”她板着脸说。但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和叫来艺妓之前不一样了。

当岛村明白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想要这个姑娘,却像往常一样绕了个大圈子时,就不禁开始讨厌自己,同时也觉得她更漂亮了。他觉得姑娘自从在杉树林荫下叫住他以后,就更加清新脱俗了。

她细高的鼻子虽然显得有些清冷,但鼻子下面的嘴唇小巧丰润,不说话的时候好像也在动。如果嘴唇有皱纹或颜色不好的话,会显得不洁净,但她的嘴唇却是滋润而有光泽的。她的眼角既不上扬也不下垂,眼睛好像故意描成一条直线一样,看上去不太自然,却恰到好处地嵌在两条弯弯的浓眉下面。她鼻梁高高的,脸型有点圆,轮廓很普通。但她的皮肤白里透红,像白色的陶器上涂了层淡淡的胭脂一样。脖子根部还不太有肉。所以,与其说她令人惊艳,不如说她给人的印象是非常洁净。

作为一个当过半玉的人,她的胸有点大。

“哎呀,不知不觉中招来了这么多小咬。”姑娘掸了掸衣服的下摆,站了起来。

如果两人一直待在这么寂静的地方,也会觉得无聊和扫兴。

那天晚上十点左右,姑娘在走廊里大声叫着岛村的名字,然后扑通一声栽进了他的房间。她突然倒在桌子上,醉醺醺地用手乱抓桌上的东西,然后咕嘟咕嘟地喝了很多水。

她说,今年冬天在滑雪场上认识了几个男人,他们傍晚翻山过来,她正好碰到,就被他们叫到旅馆里来。他们还叫了艺妓,尽情地嬉笑玩闹,她也被他们灌了很多酒。

她的头摇摇晃晃的,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说了一大堆。

“不行,我还得再过去一下,他们肯定在找我呢。我一会儿再来。”她说着就踉踉跄跄地走了。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长廊上又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有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岛村先生,岛村先生。”她高声叫道。

“啊,我看不见啊,岛村先生。”

这是一个女人毫不掩饰地呼唤自己的男人的声音,这让岛村感到意外。但这么尖的声音肯定会响彻整个旅馆,他不知所措地站起来,这时,姑娘的手指已经戳破了拉门上糊的纸,抓住门格,就这样扑倒在岛村身上。

“啊,你在啊。”

姑娘被他扶着坐了下来,靠在他身上。

“我没醉。嗯?我怎么可能醉呢?好难受,好难受。我很清醒啊。啊,我想喝水。果然不能混着威士忌喝,喝了会上头。头好痛。他们买的是便宜酒,但我不知道啊。”她说着,不停地用手搓脸。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了。

他稍微一松手,姑娘就会倒下来。于是他紧紧搂住她的脖子,脸紧贴在她的头发上,几乎要把她的发型压坏了。他把手伸进她的怀里。

姑娘没有理会岛村的要求,她双臂像门闩一样交叉着,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胸上。但是,或许是因为喝醉了使不上劲,她嘟囔着:“怎么回事?可恶,可恶。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回事?”

她说着,突然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

岛村吓了一跳,赶紧叫她松口,但上面已经留下了深深的牙印。

但是,姑娘已经不再反抗,任凭他摆布。她开始在他手上乱画,她说要把喜欢的人的名字写给他看,写了二三十个戏剧演员和电影演员的名字以后,接着又写了无数个“岛村”。

岛村觉得她的胸在他的抚摸下渐渐变热了。

他温柔地说:“啊,没事了,没事了。”他甚至觉得有点像妈妈哄小孩。

姑娘突然间又觉得难受,挣扎着站起来,又倒在前面的角落里。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

“你还能走吗?外面在下大雨啊。”

“我光着脚回去。爬也要爬回去。”

“那多危险啊。你要回去的话,我送你吧。”

旅馆建在小山上,出门有一段陡坡。

“你把和服腰带松松,稍微躺一下,等酒醒了再回去怎么样?”

“那可不行。要不这样吧,我已经习惯了。”她说着,就端坐了起来,挺直了腰板,反而越来越觉得喘不上气来。她打开窗户,想吐也吐不出来。她强忍着想躺下来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念头,不时振作起精神,反复嚷嚷着要回去。就这样,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凌晨两点。

“你先睡吧,睡吧。”

“那你怎么办呢?”

“我就这么待着,等酒醒一醒再回去。趁天亮以前回去。”她说着,就跪着移动到岛村旁边,拉住岛村。

“你别管我了,快睡吧。”

岛村钻进被窝以后,她就趴在桌子上喝水。

“起来,快起来。”

“你要怎么样嘛。”

“你还是睡吧。”

“你在说什么啊。”岛村站了起来,把姑娘一把拖了过来。

姑娘先是把脸转来转去地躲着他,不一会儿,又突然把嘴凑了上来。过后,她又像说梦话般痛苦地反复嘟囔着:

“不行。不行。你不是说过我们要做朋友吗?”

岛村被她那认真的声音所打动,但她皱着眉头拼命压抑自己的愁苦模样,让岛村觉得扫兴。他甚至想是否还要遵守和她的约定。

“我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我绝不是觉得可惜。但是,我不是那种女人,我不是那种女人。你不是说过那样一定不会长久的吗?”

她因为喝醉了酒而处于半麻木的状态。

“不是我不好,是你不好。是你输了,是你软弱,不是我。”她嘟囔着,为了克制心中的喜悦,咬住了自己的袖子。

她像泄了气似的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尖刻地说:“你在笑。你在笑话我,对吧?”

“我没笑啊。”

“你是在心里笑话我吧。就算你现在没笑,那你过后一定会笑。”姑娘说着就俯身抽泣起来。

但是,她很快就不哭了。她温柔地偎依在他的怀里,详细地讲起自己的身世。她好像完全忘记了醉酒的痛苦,刚才的事也绝口不提。

“哎呀,光顾着说话了,完全没察觉到天快亮了。”她羞涩地微笑着说。

她说,得在天亮之前赶紧回去。“天还很黑。这里的人起得早。”她好几次站起来打开窗户往外看。

“还看不到人。今早下雨,谁都不上地里。”

雨中渐渐浮现出对面的群山和山脚下的屋顶。姑娘仍依依不舍,但还是在旅馆的人起床之前梳好了头发。岛村想送她到大门口,但她怕被人看见,一个人急急忙忙逃也似的走了。岛村也是在那一天回了东京。

“你那个时候虽然那么说,但那分明是假话啊。否则,谁会在年底跑到这么冷的地方来呢?再说,我后来也没笑话你啊。”

姑娘突然抬起头。透过厚厚的脂粉可以看到,她脸上的皮肤从眼皮到鼻子两侧已经被岛村的手掌压红了。这让人联想起雪国冬夜的寒冷,但在她那头乌黑的头发的映衬下,又让人感觉到一丝温暖。

她脸上露出灿烂的微笑,或许是想起了“那个时候”吧。岛村的话就像颜料一样,渐渐地把她的身体染红了。她娇羞地低下头。透过她敞开的和服后领,可以看到她的背都红润润的,娇艳温润的身体呼之欲出,在她那乌黑的发色的映衬下,更显得美艳动人。她的刘海并不细密,头发却像男人的一样粗,两鬓没有一根乱发。整个发型就像黑色的矿物一样,发出乌亮的光。

岛村想起来他刚刚碰到姑娘头发的时候,惊讶于第一次碰到这么凉的头发。原来这不是因为天气冷,而是她的头发本身就是这样。岛村重新打量着姑娘,姑娘却在被炉桌面上掰着手指数起数来,而且一数起来就没完没了。

他问:“你在数什么啊?”她没回答他,还在那数。

“那天是五月二十三号,对吧。”

“哦,原来你是在数日子啊。七月、八月是两个大月连着的。”

“今天是第一百九十九天。今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哦。”

“不过,你居然还能记得是五月二十三号啊。”

“我看一下日记就知道了啊。”

“日记?你还写日记?”

“嗯,看以前的日记对我来说是一种乐趣。因为毫无保留地记了下来,所以我一个人看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呢?”

“去东京做半玉前不久。那时候没钱,买不起日记本。就在两三分钱一本的杂记本上,用尺子比着画上细格子。把铅笔削得尖尖的,这样线画得很整齐。然后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地写满小字。当我买得起日记本的时候,倒是不行了,用起来也没那么爱惜了。练字也是一样,以前是在旧报纸上写的,现在不都直接写在成卷的信纸上了嘛。”

“你一直坚持写日记的吗?”

“嗯,十六岁和今年的日记最有意思。我一般应酬完回来后,换上睡衣才开始写。我不是回来得晚嘛,有时候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读的时候还能看出来。”

“是嘛。”

“不过,我不是每天都写,也有不写的时候。待在这样的山村里,应酬还不都是老一套嘛。今年我只买到那种每页都印着日期的日记本,真是失策。因为我有时候一写起来,就停不下来。”

比起写日记,更让岛村感到惊讶的是,她从十五六岁的时候开始,读过的小说都做笔记。听说这样的杂记本已经有十本了。

“你写的是感想,对吧?”

“我可不会写感想。我就记一下书名、作者、书中出现的人名,还有书中的人物关系之类的。”

“记这种东西有什么用呢?”

“没什么用啊。”

“就是徒劳嘛。”

“是啊。”姑娘不在乎地爽快地回答着,她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岛村。

不知为什么,岛村刚想再大声强调一遍“全是徒劳”,却突然间感受到雪夜深深的寂静,静到仿佛连雪声都能听到。这是因为他被姑娘深深地吸引了。岛村当然知道,这对姑娘来说不是徒劳,但他非要当头给她来一句“全是徒劳”,结果反而显得姑娘非常单纯。

姑娘所说的小说,听起来好像和通常所说的“文学”一词毫不相干。她和村里的人没有太深的交情,也就是交换着看女性杂志,然后就是一个人闷头读书。她看书没什么选择,看了也不太理解,只要在旅馆的客厅里看到小说或杂志,她就会借来看一下。但她提到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岛村都不知道。然而,她的口气却像在谈论遥远的外国文学,听起来就像一个毫无贪欲的乞丐发出的可怜的声调。岛村心想,自己靠着外国书籍的照片和文字,幻想遥远的西洋舞蹈,大概也是这么回事吧。

也许是因为她盼了好几个月,才等到这么一个可以和她谈论这些话题的人,她还兴致勃勃地谈起了她根本没看过的电影和戏剧。她好像忘记了,一百九十九天前,她也是热衷于讨论这些话题,才导致自己情不自禁地对岛村投怀送抱的。现在,她又沉浸在自己用语言所描绘的世界中,兴奋得连身上都热乎起来了。

但是,这种对都市的新鲜事物的向往,如今已彻底破灭,就像一场天真的梦。所以,她这种纯粹的徒劳感,比起都市落魄者的傲慢不平要更强烈。虽然她自己并没有表现出寂寞的样子,但岛村却在她身上发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哀愁。如果沉浸在这种哀愁里,岛村可能也会陷入缥缈的感伤中,认为连活着都是徒劳的。但是,眼前的这个姑娘却得山川灵秀之气的滋润,面色红润,朝气蓬勃。

总之,岛村已经对她另眼相看了。但是现在她已经当了艺妓,有些话他也不好再说出口了。

那个时候,她喝得烂醉如泥,胳膊麻木得不听使唤,她气得嘟囔着:“怎么回事?可恶,可恶。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回事?”说着,就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胳膊肘。

她当时连站都站不稳,在地上滚来滚去,说:“我绝不是觉得可惜。但是,我不是那种女人。我不是那种女人。”岛村想起她说的这句话,犹豫了起来,姑娘马上察觉到了。这时,正好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她顶撞似的说了句“这是零点的上行列车”,而后猛地打开拉门和玻璃窗,靠着栏杆坐在了窗台上。

一股寒气顿时灌进房间里。火车的汽笛声渐渐远去,听起来像夜风的声音。

“喂,你不冷吗?傻瓜。”岛村站起来走了过去,但外面没有风。

寒冷的夜色中,白雪铺满了大地,仿佛可以听见地底下冰雪冻结的声音。天上没有月亮。仰望天空,星星倒是多得出奇,满天的繁星在夜空中闪烁着光芒。看得久了,会觉得它们好像正以一种虚幻的速度纷纷往下坠落。随着繁星越来越近,天空显得更加高远,夜色也更加深沉了。雪国边界上的群山已经分不清层次,只是黑压压的一片,低沉地垂在星空下。一切都清朗静谧,十分和谐。

姑娘感觉到岛村靠近以后,就把上半身压到了栏杆上。这个姿势不是软弱,在夜色的映衬下,这就是最倔强的姿势了。岛村心想:又来这一套了啊。

然而,尽管群山黑魆魆的,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分明又是白雪的颜色。这让人感觉群山既空灵又寂寥,天空和群山的色调显得不太协调。

岛村用手摸着姑娘的前颈,说:“会感冒的。你看,这么凉。”他使劲想从后面把她拉起来。姑娘偏抓住栏杆不肯放手,哑着嗓子说:

“我要回去了。”

“你回去吧。”

“再让我这么待一会儿。”

“我要洗澡去了。”

“不,你也在这待着。”

“把窗户关上。”

“再让我这么待一会儿吧。”

半个村子都隐在有守护神的杉树林里。火车站和村子相距不到十分钟车程,站上的灯火在寒风中闪烁,好像被冻得啪啪作响,快要冻裂了似的。

无论是姑娘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还是自己棉衣的袖子,凡是手碰到的东西都那么冷。岛村觉得,从来没碰到过这么冷的东西。

他甚至觉得脚下的榻榻米都变冷了,于是想一个人去洗澡。这时姑娘却说:“等一下,我也一起去”,就大方地跟了上来。

她把岛村脱得到处都是的衣服放进篮子里。这时,有一位住店的男客人走了进来,他看到姑娘慌忙把脸藏到岛村怀里,就说:“啊,对不起。”

岛村连忙说:“没事,请进。我们去那边洗。”然后他就光着身子,抱着篮子朝隔壁的女浴室走去。姑娘当然也装成夫妻的样子跟了过来。岛村不说话,头也不回地朝温泉走去,径自跳进了温泉。他觉得放心了,刚要放声大笑,又急忙把嘴对着温泉出水口胡乱漱了漱口。

回房间以后,姑娘从枕头上轻轻抬起头,用小拇指把鬓发往上捋了捋,说:“伤心啊。”不过,她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岛村以为她半睁着黑色的眼眸,凑近一看,却发现原来那是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姑娘一夜没睡。

早上,岛村被姑娘束和服腰带的声音吵醒了。

“这么早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外面还黑着吧。哎,你帮我看一下吧?”姑娘把灯关了,问:“你看得见我的脸吗?还是看不见?”

“看不见。天还没亮呢。”

“骗人。你就不能好好看一下嘛。怎么样?”姑娘打开了窗户,说:“不行,看得见的。我得回去了。”

岛村没想到这里早晨居然这么冷。他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只见天空还是一片夜色,而山那边已经晨曦初现了。

“嗯,没关系。现在正是农闲时节,没人出来这么早。不过,会不会有要上山的人呢?”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拖着系了一半的和服腰带走来走去。

“刚才五点的那班下行列车没有客人。旅馆里的人也还没起来。”

姑娘系好和服腰带以后,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一会儿又朝窗户那边看着走来走去。她这种焦虑不安的样子,就像夜行动物害怕天亮,焦急地来回转悠一样。野性中带着妖艳,她看起来越来越亢奋了。

就这么折腾着,房间里渐渐亮起来了,姑娘的脸颊也越来越红了,红得惊艳,岛村看得出了神。

“你看你,脸都冻得通红了。”

“不是冻的,是因为白粉卸掉了。我一进被窝,就浑身热乎起来。”她对着枕边的梳妆台的镜子照了照。

“天终于亮了。我要回去了。”

岛村朝她那边看了一下,突然缩起了脖子。镜子里的白雪闪着耀眼的白光。姑娘绯红的脸颊浮现在雪中。她是那样纯洁,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

或许是因为太阳正冉冉升起,镜中的白雪发出冷冷的光辉,像要燃烧似的。姑娘的头发也在雪色的映衬下,闪耀着紫黑色的光辉。

也许是为了防止积雪,旅馆外有条临时挖出的水沟,引着旅馆浴池里溢出的热水绕着旅馆的墙角流着,不料却在旅馆大门口溢出来了,就像一湾浅浅的温泉。一只健壮的黑色秋田犬站在大门口的踏脚石上,舔了半天泉水。门口晾着一排供客人用的滑雪板。那些滑雪板像刚从仓库里拿出来似的,散发着轻微的霉味,那股霉味又在蒸汽的熏陶下变甜了。雪块从杉树枝上掉下来,掉到公共浴室的屋顶上,遇到热气后化得变形了。

马上就要过年了,这条路不久将会被暴风雪掩埋。到那个时候,去应酬就得穿着和服裙裤和橡胶长靴,披着斗篷,戴着头巾了。到那时,雪也会有一丈厚。这是天亮前,姑娘从山上旅馆的窗子俯视坡道时,告诉岛村的。岛村正沿着这条坡道往下走。从路边高高晒着的尿布下面,可以看到雪国边界上的群山。山上白雪皑皑,在阳光下闪耀着光辉,悠闲而又宁静。青葱还没有被雪掩埋。

村里的孩子正在田里滑雪。

走进路旁的村子,可以听见冰雪融化的轻轻的滴答声,就像雨滴坠落一样。

屋檐下的小冰柱,晶莹剔透,小巧可爱。

一个从浴室回来的女人,抬头望着屋顶上扫雪的男人说:“能不能麻烦你帮我们家也扫一下?”她好像感到有些晃眼,用毛巾擦了擦额头。她可能是赶在滑雪季前来当女服务员的吧。隔壁是一家咖啡馆,玻璃窗上的彩绘已经旧了,屋顶也有点斜了。

大多数房子的屋顶上都铺着木板条,上面压着一排石头。这些圆形的石头只有向阳的那面在雪中露出黑色的表面。这种颜色与其说是因潮湿形成的黑色,不如说更像长期暴露在风雪中的黑炭。家家户户的房子给人的感觉也像那些石头。一排排低矮的房屋静静地伏在地上,很有北国风情。

孩子们把水沟里的冰块捞起来,扔到路上摔着玩。可能他们觉得冰块碎裂飞溅时的闪光很有趣吧。岛村站在阳光下,觉得那些冰块厚得让人难以置信,看了好长时间。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正一个人靠在石墙上织毛线。她穿着和服裙裤和高底木屐,但没穿袜子,两只光着的脚冻得通红,脚上还裂了口子。旁边的柴堆上,坐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天真地拿着毛线球。大女孩从小女孩手里抽出的那根灰色的旧毛线,发出温暖的光泽。

从前面相隔七八户人家的滑雪用品厂里传来刨子的声音。工厂对面的屋檐下,有五六个艺妓正在站着聊天。岛村今天早上听旅馆的女佣说,姑娘的艺名叫驹子,他觉得驹子应该也在那里。果然,她好像也看到岛村朝她走过来,露出一本正经的表情。“她肯定会脸红,要是能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好了。”岛村还没来得及多想,驹子就已经脸红到脖子根了。她本可以把脸转过去,却窘迫地垂着眼睛,目光追随着他的脚步,脸一点点地朝他那边转去。

岛村也觉得脸像火烧似的,赶紧走了过去,驹子却马上追了上来。

“你从那儿经过,真让我尴尬。”

“要说尴尬,我才尴尬呢。你们一大堆人聚在那儿,我还害怕从那儿经过呢。你们平时就那样吗?”

“是啊,下午经常这样。”

“你红着脸,吧嗒吧嗒地跑过来,不是更尴尬吗?”

“无所谓。”驹子爽快地说,脸又红了。她就站在那里,用手攀着路边的柿子树。

“我想让你来我家坐坐,就跑来找你了。”

“你家在这边吗?”

“嗯。”

“你要是给我看看日记的话,我过去坐坐也行。”

“别想了。我死前也要先把日记烧掉。”

“不过,你家里有病人吧。”

“咦,你知道得挺清楚嘛。”

“昨天晚上,你不是也去车站接车了嘛,还穿着深蓝色斗篷。我也坐那班列车,就坐在病人附近。有个姑娘在旁边用心地照顾着他,那是他老婆吧?她是从这里去接他的吗,还是从东京来的?她对他简直就像个年轻母亲一样,我看了觉得很佩服她。”

“这事儿你为什么昨天晚上不告诉我呢?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说呢?”驹子生气地说。

“那是他老婆吗?”

“你为什么昨天晚上不说呢?你这人真奇怪。”

岛村不喜欢姑娘的这股尖酸劲儿。但是,在刚才的谈话中,无论是岛村的话还是驹子的话,都没有导致驹子变得如此尖酸的理由,所以只能认为这是驹子的性格使然。但是,在她的一再逼问下,岛村好像也觉得被戳中了要害。今天早上,岛村在映着山上白雪的镜子里看到驹子时,他也想起了傍晚列车车窗上映着的那个姑娘,但为什么他没告诉驹子呢?

“有病人也没关系。没有人来我的房间。”驹子说着,就走进了一个低矮的石墙围成的小院里。

院子右边有一块被白雪覆盖的田地,左边沿着隔壁墙根种了一排柿子树。房子前面好像是个花圃,中间还挖了个小荷花池。池里的冰块已经被捞到了池边,红鲤鱼在池里游来游去。房子像柿子树的树干一样老旧枯朽。雪迹斑驳的屋顶上,木板已经腐烂,屋檐也起伏不平。

岛村一进屋里,就觉得又安静又阴冷,什么都看不清,就被这么带上了梯子。那真是名副其实的梯子。楼上的房间也是名副其实的阁楼。

“这本来是蚕宝宝的房间。你很惊讶吧。”

“喝醉酒回来,还要爬这种梯子,亏你没掉下来。”

“掉下来过啊。不过,那种时候一般就钻进楼下的被炉里,就那么睡了。”驹子把手伸进被炉的被子里试了试,就站起来去取火了。

岛村环视了一下这个奇妙的房间。整个房间只有朝南的那面开了一扇采光用的小窗,细格子的拉窗上的纸是新糊的,阳光照进来显得很明亮。墙上也精心地贴着和纸,感觉就像进了个旧纸盒。但头上的屋顶没有贴纸,屋顶朝窗户那边倾斜下去,像是笼罩着一层阴暗的寂寞的气氛。墙的那边是什么呢?岛村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这个房间好像吊在半空中,有一种不稳定的感觉。墙壁和榻榻米虽然陈旧,却很干净。

岛村心想,驹子大概也像蚕宝宝一样,舒展着透明的身体栖居在这个小房间吧。

移动暖炉上面盖着一条跟和服裙裤一样花色的条纹图案的棉被。衣柜虽然旧,却是用漂亮的直纹桐木做的,这可能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的纪念品吧。梳妆台很简陋,跟衣柜很不相称。朱漆针线盒泛着华丽的光泽。墙上钉着几层木板,这可能是书架吧,上面挂着薄呢的帘子。

昨晚应酬时穿的那套衣服还挂在墙上,衬衫的红里子露在外面。

驹子拿着火铲子,轻巧地爬上梯子说:

“这是从病人房间里拿的,不过听说火是干净的。”驹子说着低下刚梳好的头,拨弄着炉里的灰。她说病人得的是肠结核,是回老家等死的。

说是老家,但其实师傅的儿子不是在这里出生的。这里是他母亲生活的村子。他母亲以前在港口小镇当艺妓,后来留在当地做了舞蹈老师。可她还没到五十岁就得了中风,便回到这个温泉村来养病。她儿子从小就喜欢摆弄机器,好不容易进了钟表店,留在镇上,不久又去了东京,好像是去上夜校。或许是积劳成疾吧。他今年才二十六岁。

驹子一口气讲了这么多。但是陪师傅儿子回来的那位姑娘是什么人,为什么驹子会待在这个家里,她还是只字未提。

虽然驹子就讲了这些,但在这个仿佛悬在半空中的房间里,她的声音还是会四处回荡,这让岛村感到不安。

临出门时,一个发白的东西映入他的眼帘,回头一看,原来是个桐木做的三弦琴盒。他觉得那盒子看上去比实物更大更长,让人无法相信驹子居然带着这个去应酬。这时,有人打开了被烟熏黑了的拉门。

“驹子姐,我能从这上面跨过去吗?”

她的声音婉转悠扬,美得近乎悲凄,仿佛是从什么地方传回来的回声。

岛村记得这个声音,那是叶子在雪夜里从列车车窗探出身子,呼唤站长的声音。

“可以。”驹子说道。叶子穿着和服裙裤,轻盈地跨过了三弦。她手里提着个玻璃尿壶。

无论是从昨晚她和站长说话时那种熟识的样子,还是从她身上穿的和服裙裤来看,叶子显然是这一带的姑娘。华丽的腰带从和服裙裤上露出一半,把裙裤上棕黑相间的粗条纹衬托得非常醒目,薄呢和服的长袖也显得很艳丽。和服裙裤的裤裆比膝盖略高一点,裤腿上部很宽松,而且面料挺括,不显臃肿,看起来很舒服。

但是,叶子只是冷冷地看了岛村一眼,就一言不发地走过了一进门的泥地。

岛村走出大门后,仍觉得叶子的眼睛在他眼前闪烁。那眼神冷冷的,像遥远的灯火。或许是因为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印象。他望着列车车窗上映着的叶子的脸庞,山野的灯火从她脸上闪过。当灯火和她的眼眸重叠时,她的眼睛微微闪亮,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岛村的心也为之一颤。一想到这些,岛村又想起了在镜中,驹子在白雪映衬下的红扑扑的脸颊。

岛村加快了脚步。虽然他的脚看着白胖,但因为他喜欢爬山,一边走一边看风景,看得出神了,不知不觉中加快了步伐。他经常会突然陷入出神的状态,所以,他不相信那映着晚景的镜子和映着晨雪的镜子是人造的。他觉得那都是自然的东西,是遥远的世界。

就连他刚离开的驹子的房间,好像也已经是遥远的世界。他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惊讶。他爬上山坡,看到一个盲人女按摩师走了过来。岛村像是抓住了什么似的说:

“按摩师,你能给我按摩一下吗?”

“哦。现在几点了?”她说着,就把竹手杖夹到腋下,右手从和服腰带里掏出一只带盖的怀表,用左手指尖摸着表盘说:

“已经过了两点三十五了。我三点半得去趟车站。不过晚点也没关系。”

“你时间知道得真清楚啊。”

“嗯,我把表盘上的玻璃拿下来了。”

“你一摸就知道是哪个数字吗?”

“具体的数字我不知道。”她说着,又拿出那块女人用有点大的银表,打开盖子,用手指按着指给岛村看,说:这是十二点,这是六点,中间是三点。

“然后再推算时间,虽然不能说是一分不差,但和实际时间也不会相差超过两分钟。”

“是嘛。你走山路不会滑倒吗?”

“如果下雨的话,我女儿会来接我。晚上我给村里人按摩,就不上山了。旅馆的女佣老是说我老公不放我出来,真拿她们没办法。”

“你孩子大了吗?”

“嗯。大女儿已经十三岁了。”他们这样聊着,就进了房间。她一声不响地给他按摩着,这时从远处酒席上传来了三弦琴音,她便侧耳倾听。

“这是谁弹的呢?”

“凭三弦琴声,你能听出来是哪个艺妓弹的吗?”

“有的能听出来,有的听不出来。先生,您的生活肯定很不错,身体很柔软。”

“没有僵硬的地方吧。”

“说到僵硬,脖子这有点僵硬。您身材还算匀称。您不喝酒吧?”

“你知道得可真清楚。”

“我认识的客人当中,有三位跟您身材差不多。”

“我的身材很平常啊。”

“怎么说呢。人要是不喝酒,就没什么乐趣了。喝了酒,什么都能忘记。”

“你老公喝酒吧。”

“他喝得我快烦死了。”

“这是谁在弹三弦?弹得这么差。”

“嗯。”

“你也会弹吧?”

“嗯。我从九岁学到二十岁,但有老公以后,就十五年没弹过了。”

岛村觉得这个盲人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又问:

“你从小就学,功底一定很扎实吧。”

“我的手现在已经变成一双‘按摩手’了,但我耳朵还能听听。听她们弹成这样,有时我也会着急,觉得她们弹得就像自己当年那样。”她侧耳倾听了一下,又说:

“可能是井筒家的文姑娘弹的吧。弹得最好的和弹得最差的,是最容易听出来的。”

“也有弹得好的吧?”

“有个叫驹子的姑娘,虽然年轻,最近弹得越来越好了。”

“哦。”

“不过,说她弹得好,也就是在这个山村里说说。先生,您认识她吗?”

“不,我不认识她。不过,昨晚我是跟师傅的儿子坐同一班列车回来的。”

“咦,他是病好了才回来的吗?”

“好像没好。”

“啊?听说师傅的儿子在东京久病不愈,今年夏天,那位叫驹子的姑娘只好去当艺妓,赚了钱就汇到医院去给他看病用。病没好就回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说的是那个驹子吗?”

“不过,虽说他们已经订婚了,该尽的力还是要尽的,但长此以往……”

“你说他们订婚了,是真的吗?”

“嗯,听说他们订婚了。我不太清楚,不过别人都这么说。”

在温泉旅馆听女按摩师说起艺妓的身世,本是很平常的事,岛村却觉得出乎意料。驹子为了未婚夫而去当艺妓,这本来也是很平常的事,但岛村却觉得难以理解,可能是因为这件事和他的三观不合吧。

他本想再了解得多一点,但按摩师却不说话了。

假如驹子是师傅儿子的未婚妻,叶子是师傅儿子的新女朋友,但师傅的儿子不久就要死了。想到这里,岛村脑海里又浮现出“徒劳”这个词。无论是驹子恪守婚约,还是不惜卖身给他治病,这一切不是徒劳又是什么呢?

岛村心想,等见到驹子,非要当头给她来一句“徒劳”。但不知为什么,岛村又一次觉得她非常单纯。

岛村觉得他这种虚伪的麻木不仁,散发着危险的味道,可以说是寡廉鲜耻。岛村静静地思索着,按摩师回去以后,他也仍然躺在那里。等他感到一股凉意时,才发现窗子一直开着。

山谷里天黑得早,夜幕在寒风中悄悄降临。暮色沉沉,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远处白雪皑皑的群山好像越来越近了。

不久,随着山的远近高低不同,山的一道道褶皱的阴影越来越深,等到山峦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余晖时,雪峰之上已是霞光满天了。

村子的河岸上、滑雪场、神社等地方,到处都能看到杉树。杉树在暮色中黑影幢幢,越来越显眼。

正当岛村沉浸在空虚的苦闷中时,驹子走了进来,就像点亮了一盏温暖的灯。

驹子说,今天旅馆开会商量迎接滑雪客人的事,她被叫来在会后举行宴会上陪酒。她刚钻进被炉,就突然用手来回摸着岛村的脸说:

“你今晚脸好白啊,好奇怪。”

然后,她又捏着他柔软的脸蛋,像要把它捏破似的说:

“你这个傻瓜。”

她好像喝得有点醉了。宴会结束后,她一来就说:

“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了。头好痛。头好痛啊。啊,好难受,好难受。”她一下子倒在梳妆台前,脸上露出一副醉态,让人忍俊不禁。

“我想喝水。给我杯水。”

她双手捂着脸,也不怕压坏发型,一头倒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她又坐了起来,用雪花膏卸掉了白粉,露出红扑扑的脸。她自己也开心地笑个不停。有意思的是,她酒很快就醒了。她好像很冷似的,肩膀直打哆嗦。

然后,她用平静的声音说起,八月她因为神经衰弱,整个月都闲着,什么都没干。

“我甚至担心自己是不是要疯了。我总觉得像有什么事想不通,到底是哪里想不通,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种感觉很可怕吧。我整夜睡不着觉,只有去应酬的时候,才精神点。我做过各种各样的梦。饭也不太吃得下。大热天的,老是拿根针在榻榻米上扎进去又拔出来,扎个没完。”

“你是几月开始当艺妓的?”

“六月。要是没当艺妓,我可能现在已经去滨松了。”

“去结婚吗?”

驹子点了点头。她说,滨松有个男人老是缠着她,要和她结婚。但她对那个男人怎么都喜欢不起来,犹豫了很久。

“你又不喜欢他,有什么好犹豫的?”

“哪有那么简单。”

“你就那么想结婚吗?”

“真讨厌。当然不是啦。不过,如果我自己的事情没个了结,我就放心不下来。”

“哦。”

“你说话也太敷衍了吧。”

“不过,你是不是跟滨松的那个男人有点什么?”

“要是有点什么的话,我就不用这么犹豫了。”驹子干脆地说。

“不过,他说过这种话:只要你还待在这里,你就别想跟别的男人结婚,不然我就要给你搅黄了。”

“他在滨松那么远的地方呢。你怕这个干吗?”

驹子沉默了一会儿,她好像觉得身体暖洋洋的,很舒服,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突然又若无其事地说:

“当时,我以为我怀孕了。呵呵,现在想起来真好笑,呵呵呵。”她抿着嘴笑着,突然把身子缩成一团,像个孩子似的用两只手抓住岛村的衣领。

她闭上双眼,那浓密的睫毛看起来就像半睁着黑色眼眸。

第二天早晨,岛村醒来时,看见驹子正一只胳膊撑在火盆上,在一本旧杂志上乱写着什么。

“哎,我回不去了。刚才女佣来添火,好尴尬,吓得我赶紧起来,阳光都已经照到拉门上了。可能我昨晚喝醉了,迷迷糊糊地在这儿睡着了。”

“现在几点了?”

“已经八点了。”

“我们去洗澡吧?”岛村说着,就站了起来。

“不去,走廊里会碰到别人的。”她好像变成了一个老实的女人。岛村洗完澡回来时,看见她用毛巾灵巧地包着头,正勤快地打扫卫生。

她神经质地连桌子腿和火盆边缘都擦了一遍,火盆里的灰也熟练地耙平了。

岛村把脚伸进被炉里,躺在那里抽烟。烟灰掉下来了,驹子就用手帕轻轻擦掉,然后给他拿来一个烟灰缸。岛村开心地笑了起来,驹子也笑了。

“你要是结婚了,你老公肯定成天挨你骂。”

“我不是没骂你吗?人家经常笑话我,说我连要洗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不过,我就是这个性格。”

“人们常说,只要打开衣柜看看,就知道这个女人的性格了。”

清晨的阳光洒满房间,暖意洋洋。驹子一边吃饭,一边说:

“今天天气真好啊。要是早点回去练练琴多好啊。这么好的天气,连琴声都跟平时不一样。”

驹子抬头望着澄澈高远的天空。

远处群山在白雪的映衬下,仿佛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轻烟。

岛村想起女按摩师说的话,说在这里练琴就行了。驹子立刻站起来,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叫他们把换洗的衣服和三弦琴谱一起送来。

岛村心想,那天白天去的那户人家里有电话吗?这时,他的脑海里又浮现出叶子姑娘的眼睛。

“是那位姑娘给送来吗?”

“可能是吧。”

“听说你跟师傅的儿子订婚了?”

“哎呀,你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昨天。”

“你这人真奇怪。听说就听说了,为什么昨天晚上不问呢?”但是,驹子这次没像昨天白天那样,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除非是看不起你,否则很难开口。”

“瞎说!东京人就爱说谎,真讨厌。”

“你看,我一说,你不就把话岔开了吗?”

“没有啊。那你听了就当真了吗?”

“当真了啊。”

“又瞎说!你才不会当真呢。”

“当然,我是觉得有点难以理解。但是,听说你是为了给未婚夫治病才去当艺妓的。”

“真讨厌,说的就跟新派剧似的。说我们订婚了,那简直就是胡说八道。好像很多人都这么以为。我才不是为了什么人去当艺妓的,只不过尽尽人事而已。”

“你净说些云里雾里的话。”

“那我说得清楚点。可能师傅有时觉得她儿子和我在一起也不错。但她只是心里想想,一次也没说出来过。师傅的这种心思,我和她儿子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点。但是,我们两人之间没什么。就是这么回事。”

“你们是青梅竹马,对吧。”

“嗯。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为我送行。我最早的那本日记的开头就写了这件事。”

“如果你们两人当初都待在港口小镇上,现在可能就在一起了。”

“我觉得不会的。”

“是嘛。”

“你用不着这么为别人操心吧。反正他都快死了。”

“你在外面过夜不太好吧。”

“你这么说可不对哦。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他都快死了,怎么能管得了我呢?”

岛村无言以对。

但是,为什么驹子对叶子的事情绝口不提呢?

再说说叶子吧,她在列车上像个年轻母亲一样忘我地照顾那个男人,把他送回来。今天早上,她又要给这个不知道是他什么人的驹子送换洗的衣服。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岛村又像往常那样陷入了遐思。

“驹子姐,驹子姐。”外面传来了叶子优美的声音,她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很清澈。

“来啦。辛苦你了。”驹子站起来走到隔壁三张榻榻米大的房间里。

“叶子,你来啦。哎哟,这么多东西全都拿来了,多沉啊。”

叶子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驹子用手指挑断了第三根琴弦,换上新弦,调好了音。这时,岛村已经听出来她琴艺精湛。打开暖炉上鼓鼓的包袱一看,里面除了普通的琴谱以外,还有大约二十本杵家弥七 的《文化三弦谱》,岛村感到有些意外,拿起来问她:

“你就照着这个练琴吗?”

“是啊。这里又没有师傅。没办法。”

“你家里不是有一个师傅吗?”

“她不是中风了嘛。”

“就算中风了,不是也可以口头教吗?”

“她话都说不利索了。虽然舞蹈还能用能动的左手指导一下,可听人弹三弦只会觉得吵。”

“这个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的。”

“一般人暂且不说,一个艺妓能在这么偏远的山村里刻苦练琴,乐谱店的人知道了也会高兴吧。”

“我当半玉的时候主要是跳舞,而且我在东京学的也是舞蹈。三弦模模糊糊地还记得一点,忘了也没人给指导,就只好靠乐谱了。”

“唱歌呢?”

“哎呀,唱歌嘛,学舞蹈的时候听熟的歌唱得还行,但新歌大多是从收音机里或别的地方学来的。至于唱得怎么样,我也说不上来。有些还加入了我自己的风格,肯定很奇怪吧。在熟人面前,我都不好意思唱。如果是不认识的人,我还能放声唱唱。”她说完以后有点害羞,然后像等人点歌似的,端正坐姿,盯着岛村的脸。

岛村被她的气势震到了。

他是在东京的工商业区长大的。他从小就对歌舞伎和日本传统舞蹈耳濡目染,有些长歌的歌词他还能记得,听多了自然就会了,但他自己没有特意学习过。提起唱歌,他立刻联想到的是舞蹈的舞台,而不是艺妓的应酬。

“讨厌。你是最让我紧张的客人。”驹子说着,轻轻地咬了一下下嘴唇,把三弦抱在腿上,像换了个人似的,一本正经地打开琴谱,说:

“这是今年秋天照着琴谱练的。”

她弹的是《劝进帐》。

岛村突然感到一股凉意直通丹田,好像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岛村那空空荡荡的脑袋里,顿时响彻了三弦琴声。与其说他被吓到了,不如说是被征服了。他被一颗虔诚的心所打动,被悔恨的思绪所涤荡。他感觉已经没有力气,只好任凭自己在驹子的音乐里惬意地浮沉。

按说一个十九二十岁的乡下艺妓,三弦弹得不会特别好。她虽然只是应酬的时候弹弹,可弹得竟然像舞台上的人一样好。岛村心想,这不过是他对山居生活的一种感伤而已。驹子时而故意照本宣科,时而嫌太慢、太麻烦就跳过去一段。可她渐渐像着了魔似的,琴声变得越来越高亢。岛村不知道那琴声会清亮到什么程度。他有点害怕,就装模作样地枕着胳膊躺下了。

《劝进帐》演奏完以后,岛村才松了一口气,心想:唉,这个姑娘喜欢上我了,真可怜啊。

驹子抬头望着雪后放晴的天空说:“这么好的天气,连琴声都跟平时不一样。”其实是因为空气不一样。这里没有剧场的墙壁,没有听众的喧嚣,也没有都市的尘埃。琴声清越,穿过纯净的冬日清晨,一直响彻白雪皑皑的远山。

虽然她自己没意识到,但她一直把山峡这样的大自然当成听众,孤独地练琴。久而久之,琴声自然强劲有力。她的孤独中蕴含着一种野性的力量,踏破了内心的哀愁。虽说她有点基础,但不看谱子就能弹得行云流水,这一定是和她那坚强的意志与不懈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岛村觉得驹子的这种生活方式是虚无的徒劳,也同情她这种缥缈的憧憬。但对驹子来说,这正是她生存的价值,洋溢在她清越的琴声里。

岛村听不出她那纤纤玉指下的巧妙弹奏手法,只能从琴声里体会到她的感情。但对驹子来说,岛村可能是最合适的听众吧。

驹子开始弹第三首曲子《都鸟》的时候,可能是因为这首曲子缠绵柔和,岛村那种要起鸡皮疙瘩的感觉消失了,只觉得温暖而平和。他凝视着驹子的脸,深深地感受到一种亲密感。

她细高的鼻子虽然让人感觉有些清冷,但脸颊却红扑扑的,充满朝气,仿佛在低声私语:我在这儿呢。美丽而光滑的朱唇,闭上时水润而有光泽。那张樱桃小嘴楚楚可爱,虽然唱歌时会张开,但很快又会合上,跟她一样娇艳欲滴。两条弯弯的眉毛下面,眼角既不上扬也不下垂,好像故意描直的一样,秋水明眸,略带几分稚气。素颜的肌肤,经过都市风月的陶冶,又得山川灵秀之气的浸润,就像剥了皮的百合或洋葱的球茎一样娇嫩,连脖子都白里透红,显得非常洁净。

她端正地坐在那儿,流露出平时看不到的少女气质。

最后,她说再弹一首现在正在练的《新曲浦岛》,就看着谱子弹了起来。她弹完以后,把拨片夹在琴弦下,姿势放松了下来。

她突然间变得妩媚动人。

岛村不知道该说什么,驹子也不在乎岛村怎么评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你听这里的艺妓弹三弦,光听声音,听得出来是谁弹的吗?”

“听得出来。因为一共不到二十个人。尤其是都都逸 ,最能体现一个人的风格。”

她拿起三弦,挪了挪弯着的右腿,把三弦琴盒放在腿肚子上,腰扭向左边,身体向右侧倾斜。

“我小时候是这么学的。”她看着三弦琴柄说,“黑——色——头——发——的……”她一边学着孩子的声音唱,一边嘭嘭地拨着琴弦。

“你最先学的是《黑发》?”

“不是。”驹子像孩子似的摇了摇头。

从那以后,即使驹子留下来过夜,她也不坚持要赶在天亮前回去了。

“驹子姐姐。”旅馆里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在走廊里远远地叫她,还把尾音提得高高的。驹子把她抱到被炉里,专心地陪她玩,快到中午时再带她去洗澡。

洗完澡以后,驹子一边给她梳头发,一边说:

“这孩子只要看到艺妓,就会提高尾音叫‘驹子姐姐’。无论是在照片上还是画上,只要看到梳着日本发髻的,她都叫‘驹子姐姐’。我喜欢小孩子,所以跟她很熟。小君,去驹子姐姐家玩,好吗?”她说着站了起来,又在走廊上的一把藤椅上悠闲地坐了下来。

“东京人性子好急啊。已经开始滑雪了。”

这个房间在高处,方向朝南。从这里可以看见侧面山脚下的滑雪场。

岛村坐在被炉里,回头往窗外望去。只见山坡上积雪斑驳,五六个穿着黑色滑雪服的人在山脚下的田里滑雪。那边梯田的田埂还没铺满雪,坡度也不大,没什么意思。

“看上去好像是学生。今天是星期天吧?这么滑有什么意思呢?”

“不过,他们滑的姿势倒是不错。”驹子自言自语似的说,“听说,如果艺妓在滑雪场上跟客人打招呼,客人会很惊讶地说:‘咦?是你啊!’因为滑雪把皮肤晒得很黑,客人都认不出来了。而晚上都是化过妆的。”

“也是穿着滑雪服吗?”

“穿和服裙裤。啊,烦死了,烦死了。马上又要到滑雪季了。每到这个季节,应酬完以后,客人就说明天滑雪场见啦。我今年都不想滑了。再见啦。来,小君,咱们走吧。今天晚上要下雪。下雪前,晚上会特别冷。”

驹子走后,岛村坐在她刚才坐的藤椅上,看见驹子正牵着小君的手,从滑雪场尽头的山坡上往家走。

云彩出来了,云影遮蔽的山峦和阳光照耀的山峦重叠在一起。光与影时时刻刻都在变换,天地间一派清冷的景象。没过多久,滑雪场也阴了下来。他往窗下看去,篱笆上挂着像冻胶一样的霜柱,上面的菊花已经枯萎了。屋顶上的积雪在融化,雪水顺着檐沟滴下来,声音不绝于耳。

那天晚上没下雪,下了一阵冰雹之后,又下起雨来了。

回东京的前一天晚上,月光皎洁,寒气逼人。岛村又把驹子叫了过来。已经快到晚上十一点了,驹子还要出去散步,怎么劝她都不听。她硬把岛村拖出被炉,非要他陪着出去。

路上结着冰。寒冷的夜空下,村子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和服下摆,塞进和服腰带里。月亮皎洁,就像嵌在深蓝色冰里的一把弯刀。

驹子说:“咱们走到车站吧。”

“你发什么疯。来回接近四公里路呢。”

“你不是要回东京了嘛。咱们去车站看看。”

岛村感觉从肩到腿都冻僵了。

回房间以后,驹子突然间变得很沮丧,把两只手深深地伸进被炉里,垂头丧气,一反常态,连澡都不洗了。

被炉上的被子原样铺着,在它上面又垫了一层被,垫被的边缘靠着被炉边。只铺了这一个被窝。驹子坐在旁边的被炉里取暖,静静地低着头。

“你怎么了?”

“我回去了。”

“净瞎说。”

“你别管我了。你先睡吧。我就这么待着。”

“你为什么要回去啊?”

“不回去了。我在这里待到天亮。”

“真没劲。别耍小脾气了。”

“没耍小脾气。我才不会耍小脾气呢。”

“那……”

“不,我身体正难受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有什么嘛。”岛村笑起来,“我又不会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真是太傻了。还出去乱跑一趟。”

“我要回去了。”

“你不用回去吧。”

“好难过。哎,你还是回东京吧。好难过。”驹子轻轻地把脸贴在被炉上。

她说她难过,是因为对一个游客越陷越深而感到不安吗?还是因为这种时候强忍着内心的感情而更加郁闷呢?她对自己的感情,已经深到这种程度了吗?岛村陷入了沉思。

“你回东京吧。”

“其实我本来打算明天回去的。”

“咦,为什么要回去?”驹子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问。

“就算我老待在这儿,你的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啊。”

驹子呆呆地望着岛村,突然很激动地说:

“你这样不行。你就是这点不行。”她着急地站起来,一把搂住岛村的脖子,慌乱地说,“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起来,你给我起来。”她这么说着,却躺了下来,狂热地连自己身体不舒服都忘记了。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了温暖湿润的眼睛。

“说真的,你明天就回东京吧。”她平静地说着,捡起掉落的头发。

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走。他正在换衣服的时候,旅馆的管家悄悄把驹子叫到走廊里。岛村听到驹子说:“好的,就按十一个小时算好了。”可能是管家觉得十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他一看账单才知道,早上五点回去,就算到五点,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回去,就算到十二点,全都是按时间算的。

驹子穿着大衣,围了一条白色围巾,把岛村送到车站。

岛村为了消磨时间,去买了一些咸菜和滑菇罐头之类的土特产,结果买完以后,离上车还有二十分钟。他就到车站前地势稍高的广场上一边散步,一边眺望周围的景色,心想:这里真是个四面雪山环绕的狭小地方啊。驹子那头浓黑的头发,在这幽暗寂寞的山谷里,反而显得更加凄凉。

远处河流下游的山脚下,不知为什么,有个地方有一抹淡淡的阳光照射着。

“我来了以后,雪不是大部分已经化了吗?”

“但是,只要下两天雪,马上又积到六尺厚了。如果连着下好几天,电线杆上的路灯都要被雪掩埋了。要是我一边走路一边想你,说不定会脖子撞到电线上受伤呢。”

“能积到那么厚吗?”

“听说前面镇上的中学,下大雪的早上,有的学生光着身子从宿舍二楼窗口跳到雪里。身子一下子就沉到雪里,看不见了。然后,就像游泳一样在雪里划着走。你看,那里也有扫雪车。”

“我想来看雪,不过正月这里旅馆很紧张吧。列车会不会因为雪崩而被埋掉呢?”

“你生活真奢侈啊。你整天过的就是这种生活吗?”驹子看着岛村的脸说,“你为什么不留胡子呢?”

“哦,我倒是想留呢。”岛村用手摸着刚刮过的青青的下巴,心想:自己嘴角边那一道漂亮的皱纹,把他柔软的脸颊衬托得更加轮廓分明,可能驹子就是喜欢这一点。

“你呀,每次一卸掉白粉,脸就像刚用剃须刀刮过的一样。”

“乌鸦叫得真瘆人啊。这是在哪儿叫的呢?好冷啊。”驹子抬头望着天空,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我们去候车室烤烤火吧?”

这时,他看到从公路拐向车站的宽阔的路上,有个人正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原来是穿着和服裙裤的叶子。

“啊,驹子姐,行男他……驹子姐。”叶子气喘吁吁,好像受到惊吓的小孩子紧紧抱住母亲一样,抓住驹子的肩膀说,“快回去吧。他样子不太对劲。快!”

驹子像忍着肩膀的疼痛似的闭上眼睛,脸色突然间变得煞白。想不到,她竟然坚决地摇头说:

“我在送客人。我回不去。”

岛村吃惊地说:

“送什么呢,不用送啦。”

“那可不行。我哪知道你还来不来了。”

“来的。来的。”

叶子就像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似的,急着说:

“我刚才给旅馆打电话,他们说你在车站,我就赶来了。行男叫你回去。”叶子拉住驹子,驹子先是一动不动地忍着,突然甩开她说:

“不去。”

这么一甩,驹子向后踉跄了两三步,她突然间想吐,可什么都没吐出来。她眼睛湿润了,脸上也起了鸡皮疙瘩。

叶子紧张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驹子。她一脸严肃的样子,让人看不出是生气,震惊,还是悲伤,就像戴着副面具一样,看上去非常单纯。

她就这样转过脸来,突然抓住岛村的手,提高嗓音央求着说:“对不起。请让她跟我回去吧。请让她跟我回去吧。”

“好的,我会让她跟你回去的。”岛村大声说,“快回去吧!你这个傻瓜。”

“你说什么呢?”驹子冲岛村说着,用手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了。

岛村的指尖被叶子攥得发麻,他指着车站前的汽车说:

“我马上让她坐那辆车回去。你先回去好吗?这里这么多人看着呢。”

叶子点了点头,说:

“要快点啊,快点!”她说完转身就跑了,快得让人难以置信。岛村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个这种时候不该有的疑团:那个姑娘为什么老是一副严肃的表情呢?

叶子那美得近乎悲凄的声音,就像雪山传回来的回声一样,依然萦绕在岛村耳边。

“你要去哪儿?”驹子见岛村要去找那辆汽车的司机,连忙拉住他说,“不,我不回去。”

岛村突然间对驹子有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我不知道你们三人之间发生过什么事。但是你师傅的儿子可能马上就要死了。他想见你,才叫人来找你的,对吧。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回去吧。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我们在这儿说话的时候,他突然断气了怎么办?别意气用事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不,你误会了。”

“你被卖到东京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对吧。你在最早的日记的开头写的不就是这件事吗?你有什么理由不去见他最后一面?你应该把自己写进他生命的最后一页。”

“不,我不想看着他死。”

这话听起来既像是冷酷无情,又像是爱得热烈,岛村都感到困惑不解了。

“我已经没法写日记了。我要把它们都烧了。”驹子喃喃自语,不知为什么,她脸又红了,说:“哎,你是个老实人,对吧。你要真是个老实人的话,我可以把日记都送给你。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觉得你是个老实人。”

岛村莫名地被感动了,他突然间觉得没有人比自己更老实了。他没有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不再说话了。

旅馆的管家从车站的接客处走出来,通知岛村开始检票了。

只有四五个穿着灰暗冬装的本地人,默默地上车下车。

“我就不进站台了。再见了。”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前,玻璃窗关得紧紧的。从列车上望去,就像荒郊野岭的水果店里,一枚奇异的水果被遗忘在熏黑的玻璃盒子里似的。

列车开动以后,候车室的玻璃闪着明晃晃的光,驹子的脸浮现在亮光中,转眼间又消失了。这张脸和那天早上浮现在镜子里的白雪中的脸一样,红通通的。在岛村眼中,这是与现实告别时的颜色。

列车从北面爬上雪国边界上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冬天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要被吸入黑暗的地底一样。这辆陈旧的列车又像把光明的外壳脱在黑暗的隧道里一样,从层峦叠嶂之间驶向暮色渐深的山谷。山这边还没下雪。

列车沿着河流行驶,不久来到了旷野。山顶好像精心雕刻的一样,妙趣横生。一道美丽的斜线,从山顶缓缓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下。山边的月亮渐渐显现出来。旷野尽头唯一能看到的景色是,在淡淡的晚霞的映照下,群山青黛色的轮廓。月亮已经没那么白了,颜色淡淡的,没有冬夜的那种清冷的感觉。天上一只鸟也没有。山脚下的原野平坦开阔,向左右延伸。快到河岸的地方矗立着一座白色建筑物,看上去像水电站。这是在冬日萧瑟的黄昏中,透过车窗看到的最后的景象。

因为暖气的温热,车窗上蒙上了一层水蒸气。窗外飞逝的原野渐渐暗了下来,乘客的影像又一次半透明地映在玻璃窗上。又是那个映着晚景的镜子的游戏。这辆列车是三四节旧得褪了色的老式车厢接起来的,跟东海道线上的列车相比,简直就像另一个国度的列车。车里的灯光也很暗。

岛村好像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交通工具,失去了时空的概念,陷入了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任凭它载着自己空虚的身体向前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听起来像女人的说话声。

这些话又短又零碎,却是她拼命生活的象征。岛村听了觉得很难过,难以忘怀。但是,岛村已经离她越来越远,这些话已成为遥远的回响,只不过给他增添了一份旅愁而已。

现在这个时候,行男可能已经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固执地不肯回去呢?会不会因此没能见行男最后一面呢?

车上的乘客少得出乎意料。

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面色红润的姑娘面对面坐着,聊得正起劲。姑娘圆润的肩膀上围着一条黑色的围巾,脸颊绯红似火。她上身向前微倾,专心地听那男人说话,开心地应答着。两人看起来像一起去长途旅行的。

但是,到了有制丝厂烟囱的车站时,那个男人急忙从行李架上拿下柳条包,从窗口放到站台上,对姑娘说了句“有缘再见吧”,就下车了。

岛村突然间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连他自己都惊讶不已。这格外增加了他的离愁别绪。

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两人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男人可能是个小贩之类的。

岛村从东京出发前,妻子嘱咐过他:因为现在是飞蛾产卵的季节,所以不要把西装挂在衣架或墙上就不管了。岛村来了之后,发现旅馆房檐下的装饰灯上,果然有六七只玉米色的大蛾子趴在上面。隔壁三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的衣架上,也趴着一只飞蛾,它虽然小,肚子却挺大。

窗户上还装着夏天防虫的纱窗。纱窗上也有一只飞蛾,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像粘在上面一样。它伸着一对棕色的触角,就像一对小羽毛一样。它的翅膀是透明的浅绿色,有女人的手指那么长。对面的雪国边界上的连绵的群山,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已经染上了秋天的色彩,而这一点浅绿色,反而给人一种死一般的感觉。它只有前翅和后翅重叠的部分呈现出比较深的绿色。秋风一吹,飞蛾的翅膀就像薄纸似的轻轻飘动。

岛村心想,它还活着吗?他站起来,用手指弹了一下纱窗内侧,飞蛾没有动。他用拳头咚地一敲,它像树叶一样飘然落下,落着落着,又轻轻地飞了起来。

仔细一看,对面的杉树林前面,无数的蜻蜓在飞来飞去,好像蒲公英的绒毛在飞舞。

山脚下的河流,看起来像从杉树梢上流下来似的。

半山腰上花开得正旺,看起来有点像白色的胡枝子花,闪烁着银色的光芒。岛村百看不厌。

岛村从旅馆的浴室里出来时,看见一个俄罗斯女人坐在大门口卖东西。岛村心想,她怎么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呢?岛村走近一看,她卖的都是一些常见的日本化妆品或发饰之类的东西。

她看起来有四十出头,脸上也有了细小的皱纹,看起来不太干净,但粗壮的脖子露出来的部分还挺白皙丰润。

岛村问:“你从哪儿来的?”

“从哪儿来的?我从哪儿来的呢?”俄罗斯女人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一边收拾摊子,一边思考着。

她的裙子已经不像西装了,而是像身上裹了块脏布。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日本的生活,背着个大包袱走了。不过,她脚上还穿着皮鞋。

旅馆老板娘和岛村一起看着俄罗斯女人离开后,邀请他进了账房。他看到炉边有个身材高大的女人背对着他坐着。那女人提起衣服下摆站了起来。她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印着家徽的衣服。

岛村觉得她很眼熟,原来他在滑雪场的宣传照片上见过这个艺妓。她穿着应酬时穿的和服,套着和服裙裤,脚踩滑雪板,和驹子并肩站着。她是个丰满而大方的中年女人。

旅馆老板把火筷子架在炉子上,烤着椭圆形的豆馅点心。

“您吃个这个怎么样?这是人家送的庆祝礼物,您尝尝看。”

“刚才那个人隐退了吗?”

“是的。”

“她挺不错的嘛。”

“她到了年限了,是来告别的。以前倒是挺红的。”

岛村吹着豆馅点心,咬了一口,点心皮硬硬的,带点陈味,还有点酸。

窗外,夕阳映在熟透的红彤彤的柿子上,光线一直照到挂在炉子上方的竹筒上。

“那么长,是芒草吧?”岛村惊讶地看着山坡上的路。一个老婆婆背着一捆草,草的长度是她身高的两倍,穗子也很长。

“嗯。那是茅草。”

“茅草?是茅草吗?”

“铁道部举办温泉博览会的时候,建了个不知是休息室还是茶室的房子,屋顶就是用这里的茅草盖的。听说,后来有个东京人把那个茶室原封不动地买下来了。”

“原来是茅草啊。”岛村又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山上开的也是茅草花吧。我还以为是胡枝子花。”

岛村下火车以后,首先看到的就是山上的白花。从山腰到山顶一带的陡坡上,盛开着大片这种花,闪着银色的光芒,就像照在山上的秋日的阳光。岛村不禁为之一叹,情绪也变得伤感起来。他把它们当成了白色胡枝子花。

但是,这些茅草近看时粗壮挺拔,和远看时伤感的韵味截然不同。大捆的茅草把背草的女人们的身体完全遮住了。走的时候,草碰到路两边的石崖上,沙沙作响。茅草的穗子很大。

岛村回屋以后,看到隔壁那间点着十支烛灯的房间里,那只大肚子的飞蛾正在黑色衣架上边爬边产卵。屋檐下的飞蛾吧嗒吧嗒地往装饰灯上撞。

秋虫从白天开始就啾鸣不已。

过了一会儿,驹子来了。

她站在走廊里,面对面地看着岛村说:

“你来干什么?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我来看你啊。”

“骗人。东京人就爱撒谎,讨厌。”她坐下来,又柔声说道,“我已经不想再去送你了。那种心情真是难以形容。”

“是嘛,那我这次就一声不响地回去。”

“不行。我是说不去车站送你了。”

“那个人怎么样了?”

“当然是死了。”

“是在你送我的时候死的吗?”

“我说的跟这个是两码事。我没想到送行会让人那么难受。”

“哦。”

“你二月十四号那天干什么去了?你这个骗子。我等了你很久。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不信了。”

二月十四号那天是赶鸟节,是雪国的孩子们一年一度的节日。从节前十天开始,村里的孩子们就穿着雪地草靴把雪踩硬实,切成边长大约二尺的方形雪块,然后把它们一层层垒起来,盖成一座雪堂。雪堂底面是方形的,边长一丈八尺,有一丈多高。十四号那天晚上,孩子们把家家户户新年门前挂的稻草绳收集起来,堆在雪堂前,点燃熊熊篝火。这个村子是二月一号过年的,所以门前的稻草绳还留着。然后,孩子们爬到雪堂顶上,挤在一起唱赶鸟歌,唱完就进入雪堂,点上灯,在那待到天亮。十五号清晨,再爬到雪堂顶上唱赶鸟歌。

因为那时正好是积雪最深的时候,所以岛村曾答应驹子来看赶鸟节。

“我二月回老家了,没出来应酬。我以为你肯定会来,我就十四号回来了。早知道你不来,我多照顾几天病人,晚点回来就好了。”

“谁生病了?”

“师傅去了港口以后,得了肺炎。当时我正好在老家。收到电报,我就去照顾她了。”

“她好了吗?”

“没有。”

“是我不好。”岛村像是因为爽约而道歉,又像是对师傅去世表示哀悼。

“不。”驹子突然温和地摇了摇头,用手帕掸了掸桌子说,“好多虫子。”

从矮桌上扫下来好多小飞虫,在榻榻米上落了一大片。有几只小飞蛾正围着电灯飞来飞去。

纱窗外面也零零散散地趴着好多种飞蛾,在澄澈的月光下清晰地浮现出来。

“胃好痛。胃好痛啊。”驹子把两手插进和服腰带,捂着胃部,趴在岛村膝盖上。

敞开的和服后领露出擦着厚厚的白粉的脖子,脖子上转眼间落了很多比蚊子还小的虫子。有的虫子眼看着就死了,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她脖子根比去年胖了点,更加丰满了。岛村想:她已经二十一岁了。

他觉得膝盖暖暖的、潮乎乎的。

“账房里的人笑嘻嘻地对我说:‘驹子,你去山茶厅看看吧。’真讨厌。我送姐姐上了火车,回来以后刚想舒舒服服地睡一觉,她们说旅馆打电话叫我来。我已经很累了,都不想来了。昨晚在姐姐的送别会上喝多了。账房里的人一个劲在那笑,没说是谁,原来是你啊。你都一年没来了。你是一年来一次吗?”

“那个点心我也吃了。”

“是吗?”驹子抬起头来。她的脸压在岛村膝盖上的地方红了一块,看起来忽然显得有些稚气。

她说,她把那位中年艺妓一直送到下下一站才回来。

“真没劲。以前不管办什么事,大家心都很齐。可现在大家渐渐变得个人主义,都只顾自己。我们这儿变化也很大,脾气不合的人越来越多。菊勇姐姐走了,我好寂寞啊。以前什么事都听她的。她是我们这儿最红的,从来没有少过六百支香 的时候。我们这儿很器重她。”

岛村说:“听说菊勇到了年限了,要回老家。她是回去结婚呢,还是继续重操旧业呢?”

“姐姐也是个可怜的人。她是以前的婚事黄了才到我们这儿来的。”驹子又不说了,犹豫了一会儿,望着月光下的梯田说,“你看到那边半山腰上那座新盖的房子了吗?”

“就是那个叫菊村的饭馆吗?”

“嗯。她本来是要嫁到那家店去的,没想到她改了主意,又吹了。这事传得沸沸扬扬。人家还特意给她盖了房子,快要搬进去的时候,竟然把人家一脚蹬了。她喜欢上别人了,本来是打算跟那人结婚的,结果被骗了。人一旦动了心,就会变成那个样子吗?听说那人已经跑了。事到如今,她又不能吃回头草,去把那家店要回来。因为太丢人了,她在那儿也待不下去了,只好换个地方重新谋生。想想觉得真可怜啊。我们也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她有过好几个人。”

“男的吗?有五个吗?”

“这个嘛。”驹子笑了笑,突然转过头去说,“姐姐也是个软弱的人,太懦弱了。”

“那没办法啊。”

“不是吗?被人喜欢一阵子又怎么样呢?”她低着头,用簪子挠了挠头皮说,“我今天给她送行,心里好难受。”

“那么,给她盖的那家店怎么样了?”

“他老婆来打理了。”

“他老婆来打理?真有意思。”

“开业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除了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吧。他老婆就带着孩子都搬了进来。”

“他家里呢?”

“听说他家里只留了个老婆婆。那男的虽然是乡下人,却好这一口。他也是个有趣的人。”

“是个浪子,对吧。他年龄也不小了吧。”

“他还很年轻,也就三十二三吧。”

“是嘛。那么,小老婆比大老婆年纪还大了?”

“她们是同龄人,都是二十七岁。”

“那个店叫‘菊村’,是‘菊勇’的‘菊’吧。他老婆就这么把这个店接过来了啊。”

“可能是因为招牌都挂出去了,也不好再改了吧。”

岛村给驹子拢了拢和服领子。驹子站起来去关窗子,说:

“姐姐也知道你。她今天也和我说,你来了。”

“她来告别,我在账房看到她了。”

“她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

“你理解我的心情吗?”驹子把刚关上的拉门又刷的一声拉开,一屁股坐到窗台上。岛村沉默了一会儿,说:

“这里的星光和东京完全不一样。星星就像浮在空中一样。”

“因为今晚有月亮,星星也没多亮。今年的雪下得好大啊。”

“听说火车都经常不通了。”

“是啊,真可怕。汽车通车也比往年晚了一个月,五月才通车。滑雪场那边不是有个小卖部嘛。雪崩把它二楼的屋顶都压塌了。楼下的人不知道,听到奇怪的声音,还以为是厨房里的老鼠在闹腾,跑到二楼一看,全是雪。防雨百叶窗之类的,全被风雪卷走了。虽然只是表层雪崩,但电台却大肆报道,把游客吓得都不敢来了。我今年不打算滑雪了,去年年底就把滑雪板都送人了。不过,我还是滑了两三次。你觉得我有什么变化吗?”

“师傅死了以后,你怎么过的呢?”

“别管别人的事了。二月的时候,我准时在这儿等你呢。”

“你既然回了港口,写信告诉我一声不就行了?”

“不。我才不干这种可怜兮兮的事情呢。我才不写那种你老婆看到也无所谓的信呢。这样做太可怜了。我没必要因为顾忌别人而说谎啊。”

驹子言辞激烈,劈头盖脸地说。岛村点了点头。

“你别坐在那虫子堆里,把灯关掉就好了。”

月光皎洁,把驹子耳朵的凹凸之处都照得清清楚楚。月光深深地照进屋里,把榻榻米照得泛着冷冰冰的青光。

她的嘴唇圆润光滑。

“讨厌,让我回去。”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啊。”岛村好像觉得她什么地方有点奇怪似的,仰着头凑近看她那鼻梁高高的圆脸。

“大家都说,我和十七岁来这儿的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生活也是一样。”

她脸上依然保留着北方少女那种浓浓的红晕。月光照耀下,她那艺妓风情的肌肤,泛着贝壳般的光泽。

“不过,你知道我搬家了吗?”

“师傅死了以后吗?你现在不住在那间蚕房了,对吧。你现在是住在真正的艺妓宿舍里了吗?”

“真正的艺妓宿舍?是啊。是一家卖零食和香烟的店。店里就我一个人干活。这次是真正给人打工。晚上太晚了,我就点上蜡烛看书。”

岛村抱着胳膊笑了。

“因为人家装了电表,所以不好意思浪费人家的电。”

“是嘛。”

“不过,这家人对我很好。我有时候甚至会想,我这是给人打工吗?孩子哭的时候,老板娘怕吵到我,就客气地把孩子背出去。我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就是床铺得不太平。我回去晚了,她们就给我铺床。不是垫被铺得不平,就是床单皱巴巴的。我看了觉得挺难受的,但是自己又不好重新铺一遍,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好意。”

“你要是结婚了,肯定很辛苦。”

“大家都这么说。我就是这种性格。家里有四个小孩,弄得家里乱七八糟,我得整天跟在后面收拾。虽然知道收拾好以后,他们还会弄乱的,可我就是忍不住了,老是想收拾。只要条件允许,我还是想生活得干净舒服些。”

“是啊。”

“你理解我的心情吗?”

“理解啊。”

“你既然理解,就说说看。哎,你说说看。”驹子突然咄咄逼人地说。

“你看看,说不出来了吧。净撒谎。你过着那么奢侈的生活,什么都不在乎。你怎么会理解我的心情呢。”

然后,她又低声说:

“真伤心。我真傻。你明天就回东京吧。”

“你这么追问我,我怎么能一下子说得清楚呢。”

“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你就是这点不行。”驹子无奈地闭上眼睛不说话了。那神情,好像知道岛村理解自己似的,说:

“你一年来一次也行,一定要来啊。我在这儿期间,你每年一定要来一次啊。”

她说她合约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的时候,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还会再出来做生意。临走的时候,我连滑雪板都送人了。要说我做到的事情,就只有戒烟了。”

“对,对,你以前抽烟很多。”

“是的。应酬时,我把客人给我的烟悄悄放在和服袖子里,回家一抖,有时能掉出来好几支呢。”

“不过,四年好长啊。”

“四年很快就过去了。”

“你身上这么暖和啊。”岛村趁驹子凑过来,把她抱了起来。

“我天生就这么暖和。”

“现在早晚都冷了吧。”

“我来这儿已经五年了。刚来的时候很不安,心想:我要住在这种地方吗?特别是还没通火车的时候,很冷清。从你第一次来算起,也已经有三年了。”

岛村想,在这不到三年的时间里,他来了三次,每次来,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

有几只纺织娘突然叫了起来。

“讨厌!”驹子从他腿上站了起来。

一阵北风吹来,纱窗上的飞蛾都飞了起来。

岛村虽然知道,她那看起来像微微睁开的黑色眼眸,其实是合着的浓密的睫毛,但他还是凑上去看了看。

“我戒烟以后胖了。”

她肚子上的脂肪变厚了。

他们好久没见了。两人挨在一起以后,分开后原本难以捉摸的感情,又立刻变得像以前那样亲密了。

驹子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到胸上说:

“一边变大了。”

“傻瓜。那人就这个习惯吧,就爱摸一边。”

“哎呀,真讨厌。净胡扯。真讨厌。”驹子突然变脸了。岛村想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下次叫他两边平均点。”

“平均?叫他平均点?”驹子温柔地把脸凑了上来。

这个房间在二楼,能听见房子周围有癞蛤蟆叫。听上去还不止一只,像有两三只的样子,叫了好长时间。

从旅馆的浴室出来以后,驹子放松下来,又用平静的声音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她在这儿第一次检查身体的时候,还以为和当半玉时一样,只脱了上半身,结果被人家笑话了,然后她就哭了。她连这种事情都告诉了岛村。岛村问什么,她都告诉他。

“我那个很准,每个月都提前两天。”

“不过,你应酬的时候没什么不方便吧。”

“嗯。你连这个都知道吗?”

驹子每天都去泡有名的温泉暖和身子,还在旧温泉和新温泉之间走四公里路去应酬,再加上山里的生活很少熬夜,所以她身材丰满而健壮,腰却像一般艺妓那样玲珑,从正面看很苗条,从侧面看很厚实。她之所以能把岛村从大老远的地方吸引过来,是因为她身上有一种让人深深同情的东西。

“我这样的人是不是不能生孩子?”驹子非常认真地问。她的意思是,如果只和一个人交往的话,不就和夫妻一样吗?

岛村第一次知道原来驹子还有个这样的男人。她说,她从十七岁起就和他交往了,已经交往了五年了。岛村很早以前就纳闷,驹子怎么会这么无知和毫无戒备,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驹子说,她当半玉时给她赎身的那个恩人死后,她刚回港口,那个男人就马上说想照顾她。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从一开始到现在都不喜欢那个人,跟他始终有隔阂。

“能交往五年,说明那个男人还不错。”

“我有两次跟他分手的机会,一次是来这儿当艺妓的时候,还有一次是从师傅家搬到现在的家的时候。但我意志太薄弱了,真的是意志太薄弱了。”

她说,那人现在还住在港口。因为把她留在镇上不方便,所以趁师傅来这个村子时,把她托付给师傅。他虽然是个热心肠的人,但她从未想过委身于他,实在太可悲了。因为他们年龄相差悬殊,他也只是偶尔来这儿一次。

“怎么才能跟他断干净呢?我有时会想,干脆放荡一下算了。我真的这样想过。”

“放荡可不好啊。”

“我做不出放荡的事。我就是这个性格,做不出那种事。我很爱惜自己的身体。我要是想干的话,可以把四年的期限缩短到两年。还是保重身体重要。如果勉强自己做的话,可能能赚到很多钱。因为定了年限,只要不让老板亏钱就行。借的本金折算到每个月里多少钱,利息多少钱,税多少钱,再加上自己的伙食费,一算就知道了。超过这个数目就没必要勉强自己多做。有的应酬太麻烦,我要是不喜欢,就赶紧回来。如果不是熟客点名,旅馆也不会大半夜打电话叫我的。我要是奢侈的话,就没有止境了。我就随便赚点钱,够花就行了。我借的本金已经还了一半以上了,这才没到一年呢。不过,加上零用钱之类的,我每个月也要花三十日元。”

她说,每个月只要能赚一百日元就够了。上个月赚得最少的人也有三百支香,也就是六十日元。驹子应酬了九十多次,赚得最多。应酬一次,自己可以拿一支香的钱,对老板来说,虽然有点亏,但应酬次数多起来的话,赚得还是挺多的。在这个温泉村,还没有一个人因为债务增加而延长期限的。

第二天早上,驹子仍然起得很早。

“我梦见正在打扫插花师傅的房间,然后就醒了。”

搬到窗边的梳妆台的镜子里映着漫山遍野的红叶。镜中秋日的阳光灿烂明媚。

零食店的女孩子给驹子送来了换洗的衣服。

在拉门外喊“驹子姐”的,已经不是声音清澈得近乎悲凉的叶子了。

“那个姑娘怎么样了?”

驹子瞥了岛村一眼,说:

“她天天去上坟。你看见滑雪场下面那块荞麦地了吧,上面开着白花的那块。它左边有个墓,看见了吗?”

驹子走了以后,岛村也去村里散步。

一幢白色墙壁的房子的屋檐下,有个女孩子穿着全新朱红色法兰绒和服裙裤在拍皮球,一派浓浓的秋日景象。

这里有很多古色古香的房子,让人联想到大名出巡的情景。屋檐很宽。二楼的拉窗只有一尺高,而且是细长形的。屋檐上挂着茅草帘子。

土坡上种着一道丝芒篱笆,上面盛开着淡黄色的花。一株株细长的叶子伸展开来,就像美丽的喷泉。

在路边朝阳的地方,有人正铺了草席打红豆,那正是叶子。

一颗颗亮亮的红豆从干豆荚里蹦了出来。

叶子头上包着毛巾,可能是没看见岛村吧,她穿着和服裙裤,叉着腿,一边打红豆,一边唱歌。那声音清澈得近乎悲凉,好像马上会传来回音似的。

蝴蝶、蜻蜓和蟋蟀,

金琵琶,金钟儿,还有纺织娘,

正在山上叫。

还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晚风瑟瑟,林里的大乌鸦,突然飞出杉树林。从窗口往下看,远处的杉树林前面,今天也有成群的蜻蜓在飞来飞去。临近黄昏,它们飞得好像更快了。

岛村出发前,在车站的小卖部里看到一本新出版的介绍这一带山地的旅行指南,就买了下来。他随便翻着看了看,书上写着:从这个房间眺望雪国边界上的群山,其中一座山的山顶附近,有一条小路穿过美丽的沼泽。附近的湿地上,各种高山植物的花朵争奇斗艳。到了夏天,红蜻蜓在空中悠闲地飞舞,有时停在人的帽子上,有时停在手上,有时甚至停在眼镜框上。那种悠然自得的样子,和城市里的蜻蜓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但是,眼前的这群蜻蜓,就像被什么追赶着似的,仿佛想赶在天黑之前飞走,以免被杉树林的幽暗吞没。

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远处的群山层林尽染。

“人真是脆弱的生物啊。听说有人从山上掉下来,粉身碎骨。要是熊之类的动物,从更高的岩石上摔下来,身体也不会受伤。”岛村想起驹子今天早上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她一边指着那座山,一边说那儿的岩场又有人遇难了。

如果人像熊那样,长着一身又厚又硬的皮毛,人的官能肯定会很不一样。但是,人们都喜欢光滑柔嫩的肌肤。岛村眺望着夕阳下的山峦,想到这些,不禁有些伤感,眷恋起人的肌肤来。

“蝴蝶、蜻蜓和蟋蟀……”在提前开始的晚餐时间,有个艺妓弹着蹩脚的三弦,唱起了这首歌。

那本介绍这一带山地的旅行指南上,只是简单地写着登山路线、日程、住宿的地方和费用等,这倒可以使人自由地想象。岛村初识驹子的时候,也是从残雪中透着新绿的山上走到这个温泉村的。现在正值秋季登山季节,岛村眺望着自己留下足迹的群山,心又被群山吸引了。在游手好闲的岛村看来,没事却费那么大劲爬山,纯粹就是徒劳。但正因为如此,它又有着一种非现实的魅力。

和驹子分别后,岛村还经常惦记着她。但一来到她身边,不知是因为放心了,还是因为跟她肉体过于亲近,他总觉得对肌肤的眷恋和对群山的向往,都恍如梦境。这可能也与昨晚驹子刚在这儿过夜有关。但是,当岛村一个人坐在寂静的房间里时,他却盼着驹子能不请自来。外面传来徒步旅行的女学生活泼的嬉笑声,他听着听着就困了,就早早地睡了。

过了一会儿,好像下了一场阵雨。

他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发现驹子正端坐在桌前看书。她身上穿了一件普通的铭仙绸的短外套。

“你醒了?”她轻轻地问,朝岛村这边看着。

“这是怎么回事啊?”

岛村猜她是在自己睡着后才来过夜的,他看了一下自己的被窝,拿起枕边的手表看了一下,这才六点半。

“好早啊。”

“可是,女佣早就来添过火了。”

铁壶冒着清晨特有的腾腾的热气。

“起来吧。”驹子站起来,坐到他枕边。她的举止就像一个家庭妇女。岛村伸了伸懒腰,顺手抓起了她放在腿上的手,摸着她小拇指上弹三弦磨起的老茧,说:

“好困啊,天不是才刚亮吗?”

“你一个人睡得好吗?”

“嗯。”

“你没留胡子啊。”

“对了,上次分别的时候,你说过让我留胡子。”

“反正你也忘了,算了。你总是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的,下巴青青的。”

“你也是,一卸掉白粉,脸就像刚刮过的一样。”

“你脸又胖了吧。你脸白白的,没胡子,睡着的时候看上去怪怪的,脸溜圆。”

“看上去柔和一点不好吗?”

“让人感觉靠不住。”

“讨厌。你一直盯着我啊。”

“是啊。”驹子微笑着点了点头,那笑容突然像着了火似的,莫名地大笑起来,连握着岛村手指的手都不自觉地用力了。

“我藏在壁橱里。女佣都没发现。”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就是刚才啊。刚才女佣来添火的时候。”

她想起刚才的事又笑个不停,可又突然脸红到耳根,为了掩饰尴尬,她拿起被子角一边扇一边说:

“起来吧。你快起来吧。”

“好冷啊。”岛村抱紧被子问,“旅馆的人都起来了吗?”

“我哪儿知道。我是从后面上来的。”

“后面?”

“我是从杉树林那边爬上来的。”

“还有那么一条路吗?”

“没什么像样的路,但是比较近。”

岛村惊讶地看着驹子。

“没人知道我来这儿。虽然厨房里有声音,但大门还关着。”

“你还是起得那么早啊。”

“我昨晚没睡着。”

“你知道昨晚下过一阵雨吗?”

“是吗?原来那边的山白竹都湿漉漉的,是因为下过雨啊。我要回去了。你再睡一会吧。睡吧。”

“我要起来了。”岛村拉着驹子的手,一下子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他走到窗口,朝她爬上来的地方看过去。茂盛的灌木丛下方,有一片生机勃勃的山白竹林。那地方在挨着杉树林的小山腰上。窗子下方的地里,种着萝卜、地瓜、葱、芋头等蔬菜,虽然是很平常的蔬菜,但在清晨的阳光下,叶子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岛村像第一次见到一样,觉得很新鲜。

在通往浴室的走廊上,管家正在喂泉水池里的红鲤鱼。

“可能是因为天气冷了,鱼不怎么吃食了。”管家对岛村说完,望着那些漂在水面上的碎的干蚕蛹,看了好久。

驹子坐在那里,显得非常娴静,她对刚从浴室回来的岛村说:

“在这么安静的地方,做做衣服多好啊。”

房间刚打扫过,秋日清晨的阳光一直照到有些陈旧的榻榻米上。

“你还会做衣服吗?”

“看你说的。我在兄弟姐妹中,是最辛苦的。现在想想,我长大的时候,好像正好是我们家最困难的时候。”她好像在自言自语,但又突然放开声音说:

“女佣刚才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问:‘驹子,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啊?’我又不能老藏进壁橱里,真难为情。我回去了。我还挺忙的。昨晚没睡好,我想洗洗头。要是早上不早点洗,等头发干了再去梳头师傅那里,就赶不上中午的宴会了。这里也有宴会,但昨天晚上才告诉我。我已经答应别家了,来不了了。因为今天是星期六,很忙。我不能来玩了。”

虽然驹子嘴上这么说着,却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驹子又决定不洗头了,领着岛村去了后院。她可能刚才是从那里偷偷进来的,走廊下面还摆着她的湿木屐和布袜。

她爬上来时经过的那片山白竹林好像过不去了,她就沿着田边,朝有水声的地方走下去。河岸是一道峭壁,栗子树上传来孩子们的声音。驹子脚下的草丛里也落了几个板栗毛球。驹子用木屐把它的外壳踩破,把栗子剥了出来。全都是小栗子。

对岸陡峭的山腰上,茅草花开了一大片,随风摇曳时,闪烁着耀眼的银光。虽说是耀眼的颜色,但它又像飘在秋日天空中的透明的幻影。

“我们去那儿看看,怎么样?能看见你未婚夫的坟。”

驹子立刻踮着脚站起来,严肃地瞪了岛村一眼,突然朝岛村脸上扔了一把栗子。

“你是看不起我吗?”

岛村没来得及躲闪,栗子啪啪地打在他额头上,很是痛。

“你想去看他的坟,他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你何必当真呢。”

“那件事对我来说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我可不像你那样玩世不恭。”

“你说谁玩世不恭呢。”他小声嘟囔着。

“那你为什么说他是我未婚夫呢?我不是跟你说过,他不是我未婚夫吗?你忘了吗?”

岛村当然没有忘记。

他记得驹子是这样说的:“可能师傅有时觉得她儿子和我在一起也不错。但她只是心里想想,一次也没说出来过。师傅的这种心思,我和她儿子隐隐约约能感觉到一点。但是,我们两人之间没什么。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们是分开生活的。我被卖到东京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为我送行。”

那个男人病危的时候,她却在岛村这儿过夜,还像要献身似的说:

“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他都快死了,怎么能管得了我呢?”

更何况,驹子送岛村去车站时,叶子跑来告诉她:病人看上去不太对劲,要她赶紧回去。驹子却坚决不回去,好像也没去见他最后一面。这让岛村更加忘不了这个叫行男的男人。

驹子总是避免谈论行男。就算他们没订过婚,但听说驹子是为了赚钱给他治病,才来这儿当艺妓的。所以,这对她来说,肯定是件“非常严肃的事情”吧。

虽然被栗子打了,岛村却也没生气,驹子一时间有些惊讶,突然又软下来,靠在岛村身上说:

“哎,你是个老实人。你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孩子们在树上看着呢。”

“真搞不懂。东京人好复杂啊。是因为周围太吵了,所以才心不在焉的吗?”

“对什么都心不在焉了。”

“看你这副样子,将来可能连命都不在乎了。我们去看看坟吧。”

“好。”

“你看你,根本就不是想去看坟。”

“是你不想去吧。”

“因为我一次也没去过,所以不想去。真的,我一次也没去过。因为现在师傅也葬在那里,我觉得挺对不起师傅的,但事到如今,就更不好去了,显得虚情假意。”

“你才复杂呢。”

“为什么这么说啊?他活着的时候,我就跟他不清不楚的,至少他死了以后,我要交代清楚啊。”

杉树林非常寂静,好像连冷水珠滴落的声音都能听见。穿过杉树林,沿着滑雪场下方的铁路走过去,就到了墓地。在稍高的田埂的一角,立着十几块旧石碑和一尊地藏菩萨,光秃秃的,连花都没有,显得挺寒碜。

地藏菩萨后面低矮的树丛里,突然露出了叶子的上半身。她立刻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就像带了个面具一样,冷冷地看着这边。岛村向她微微点头致意,然后就站住了。

“叶子,你来得好早啊。我去梳头师傅那里……”驹子还没说完,突然刮来一阵黑风,像要把人吹跑似的,她和岛村都不由得缩成一团。

一辆货物列车从身旁轰隆隆地驶了过去。

“姐姐!”从轰隆隆的响声中传来一声呼喊。黑色货物列车的车门那边,有个少年在挥动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叶子喊着。

这声音正是下雪天在信号站前呼唤站长的那种声音,就像在呼唤远方听不到声音的船上的人一样,美得近乎悲凄。

货物列车过去以后,就像摘掉了眼罩一样,铁路对面的荞麦花赫然映入眼帘。红色的茎上开满了花,一派悠然的景致。

两人没想到会遇到叶子,甚至都没注意到飞奔而来的列车。而列车一过,刚才的尴尬,仿佛也被列车吹跑了。

在那之后,叶子的声音好像比车轮声更余韵悠长,就像纯洁的爱情发出的回声。

“我弟弟在那辆列车上,我要不要去车站看一下呢?”

“可是,列车不会在车站上等你啊。”驹子笑着说。

“是啊。”

“我不是来给行男上坟的。”

叶子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就在墓前蹲下,双手合十。

驹子仍然站在那里。

岛村移开视线,看着地藏菩萨。地藏菩萨石像三面都雕着长长的脸,除了胸前双手合十外,左右两边各有两只手。

驹子对叶子说:“我去梳头了。”就沿着田埂朝村子走去。

树干与树干之间,绑着好几层竹竿或木棍,像晾衣竿一样,把稻子挂在上面晒干,看上去就像一面高大的稻草屏风,当地人把它叫作“晒禾架”。岛村他们经过的路边,也有农民在搭这种晒禾架。

穿着和服裙裤的姑娘轻轻一扭腰,把一捆稻子扔了上去,高高地攀在晒禾架上的男人灵巧地接住,把稻子捋顺,分开挂到竿子上。他们熟练而麻利地重复着这一过程。

驹子像估测贵重物品的重量似的,用手掌托着晒禾架上的稻穗掂了掂,说:

“这稻子多好啊,光是摸着就心情舒畅。和去年大不相同。”她眯起眼睛,像在体会稻子带来的快乐。一群麻雀从晒禾架的上空低低地飞过。

路边的墙上还留着一张旧的招工海报,上面写着:“插秧工工资协定:每日工资九角 ,包伙食。女工按上述工资的百分之六十计算。”

叶子家也有晒禾架。她家房子建在略低于街道的田里。院子左边沿着隔壁墙根种了一排柿子树,她家的晒禾架就高高地搭在柿子树上。在田和院子的交界处,也就是和柿子树搭成的晒禾架垂直的地方,还有一个晒禾架。它一边的稻子下方留了一个出入口,看起来就像用稻草代替草席搭的棚子。地里的大丽菊和蔷薇已经凋谢,旁边的芋头叶子还很茂盛。隔着晒禾架,已经看不见养着红鲤鱼的荷花池了。

去年驹子住的那间蚕房的窗户也被遮住了。

叶子好像有点生气,低下头,从稻穗的入口走了进去。

“这个房子就她一个人住吗?”岛村目送着叶子微微前倾的背影问。

“不是吧。”驹子冷淡地说,“啊,真讨厌。我不去梳头了。都怪你多管闲事,影响了人家上坟。”

“是你意气用事,不想在墓地碰到她吧。”

“你真是不懂我的心情。一会儿有时间的话,我再去洗头。今天我可能会很晚才去你那里,但我肯定会去的。”

到了半夜三点,突然响起一阵猛烈的拉门声,岛村被惊醒了。驹子突然倒在他胸前。

“我说我会来的,你看,我来了吧。哎。我说我会来的,你看,我来了吧。”她喘着粗气,连肚子都一起一伏。

“你醉得可真厉害啊。”

“哎。我说我会来的,你看,我来了吧。”

“嗯,来了。”

“我看不见来这儿的路,看不见啊。啊,好难受。”

“你醉成这样都能爬上这个坡啊。”

“不记得怎么上来的,不记得了。”驹子使劲往后一仰翻了过来,压得岛村喘不过气。岛村想爬起来,但因为他是突然被惊醒的,迷迷糊糊地晃了两下,又倒了下去,头碰到一个滚烫的东西上,吃了一惊。

“像火一样烫啊,傻瓜!”

“是吗?火枕头,会把你烫伤的哦。”

“真的啊。”岛村闭上眼睛,一股热气沁入脑门,让岛村觉得自己还活着。伴随着驹子急促的呼吸声,岛村感受到一种现实,那像是一种令人怀念的悔恨,又像是平静地等待着某种复仇似的心境。

“我说我会来的,你看,我来了吧。”驹子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我已经来过了,也该回去了。回家洗头去。”

她说着爬起来,咕嘟咕嘟地喝水。

“你醉成这副样子,怎么能回去呢?”

“我要回去了。我有同伴一起回去。洗澡用品哪儿去了?”

岛村站起来打开灯,驹子用两手捂着脸,趴在榻榻米上。

“讨厌。”

她穿了一件华丽的薄呢圆袖夹衣,外面套着一件黑领睡衣,腰间系着一条窄腰带,看不见衬衫领子。她光着脚,连脚边都泛出了醉意。她缩着身子,像要把自己藏起来似的,看起来很是可爱。

她好像是把洗澡用品扔进来的,肥皂、梳子之类的散了一地。

“帮我剪掉,我把剪刀也带来了。”

“剪掉什么啊?”

“这个。”驹子用手按着后面的头发说,“我本来想自己在家里剪掉头绳的,但是手不听使唤。我就想来这儿让你给剪一下。”

岛村拨开她的头发,剪掉头绳。每剪一处,驹子就抖抖头,把头发抖下来,人也稍微平静点了。

“现在几点了?”

“现在都已经三点了。”

“哎呀,这么晚了?你别把真发也剪了啊。”

他抓着的假发发根还是温热的。

“都已经三点了啊?我可能是应酬回来以后,就倒在那儿睡了。我本来和朋友约好了,她们会来叫我。现在她们肯定会想:她跑哪去了呢?”

“她们在等你吗?”

“在公共浴室洗澡呢,一共三个人。我本来有六场宴会要应酬,结果我只去了四场。下周是红叶季,又要忙了。谢谢你。”驹子梳着散开的头发,仰起脸来,灿烂地笑着说,“管它呢。呵呵呵,真好玩。”

然后,她无奈地捡起假发说:

“让朋友等着不太好,我走了。回来时,我就不来你这儿了。”

“你看得见路吗?”

但是,她踩到衣服下摆,踉跄了一下。

岛村想到她早上七点和夜里三点,一天两次在不同寻常的时间里抽空来他这儿,就觉得她很不一般。

旅馆的管家和伙计们像新年插松枝那样,用红叶把大门口装饰起来。这是在表示对前来赏枫的游客的欢迎。

有个临时雇来的管家,在那儿用傲慢的语气指挥着,他经常自嘲是“候鸟”。有一种人从新绿萌发的初春到层林尽染的晚秋,来附近山里的温泉干活,到了冬天,就去热海、长冈等伊豆的温泉干活,他就是这种人。每年不一定在同一家旅馆干活。他爱炫耀他在繁华的伊豆温泉工作的经历,又老在背地里说这一带旅馆接客工作的坏话。他搓着手死皮赖脸地招揽客人,简直就是一副毫无诚意的乞讨相。

“先生,您知道木通果吗?您要是想吃的话,我给您拿。”他对散步回来的岛村说着,把带着蔓藤的木通果系到了枫树枝上。

枫树枝好像是从山上砍来的,高得能挡住屋檐。那鲜红的颜色把大门口装点得熠熠生辉,每一片枫叶都大得惊人。

岛村看着握在手中的冰凉的木通果,无意中朝账房那边一看,发现叶子坐在炉边。

老板娘正在用铜壶温酒。叶子坐在她对面,每次老板娘说点什么,叶子就爽快地点点头。她今天既没穿和服裙裤,也没穿短外套,只穿着一件像刚浆洗过的铭仙绸和服。

“她是来帮忙的吗?”岛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管家。

“是的。多亏她来帮忙。我们人手不够。”

“她和你一样啊。”

“是嘛。不过,她是村里的姑娘,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叶子好像一直是在厨房帮忙的,从来没出来陪过客人。客人一多,厨房里女佣们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但从来没听到过叶子那优美的声音。听负责岛村房间的女佣说,叶子睡觉前洗澡的时候,有在浴室里唱歌的习惯,但他从来没听到过。

但是,岛村一想到叶子也在这家旅馆里,不知为什么,他就觉得不太好意思叫驹子来。虽然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认为那不过是一种美丽的徒劳。他一方面感到空虚,一方面又像触摸到驹子裸露的肌肤一样,感受到驹子强烈的求生欲。他既同情驹子,又同情自己。岛村觉得叶子的眼睛就像一束光,仿佛能看透这一切。岛村也被这个姑娘吸引了。

即使岛村没叫驹子来,驹子也经常来找他。

有一天,岛村要去溪谷深处观赏红叶。经过驹子家门前时,驹子听到车的声音,觉得那肯定是岛村,就跑出来看,可岛村居然头也没回。驹子事后说他薄情寡义。只要有人叫她来旅馆,她没有一次不去岛村的房间。她去洗澡的时候,也会顺便去一下他房间。如果有宴会,她会提前一个小时来,在他那儿玩到女佣来催才去。她应酬时还经常溜出来,在他房间的梳妆台前补妆。

“我要去干活了,要赚钱。我走了,赚钱,赚钱!”她说着就站起来走了。

“我昨晚回家,发现没有开水,就在厨房里翻了半天,找出了早上剩的酱汤,把它浇到饭上,就着梅干吃了。好凉啊。今天早上也没人叫我。我一睁眼,发现已经十点半了。我本来打算七点起床的,却没起来。”

驹子把这种琐事,还有从哪家旅馆到哪家旅馆应酬,以及应酬时的情形都讲给岛村听。

“我一会儿再来。”驹子喝完水站起来说,“也可能不来了。因为我们只有三个人,要陪三十个客人,太忙了,没法溜出来。”

但是,她过了一会儿又来了,说:

“好痛苦。有三十个客人,而我们才三个人。其余两个艺妓又是最老的和最年轻的,我真是吃不消。这些客人特别小气,肯定是旅行团之类的。三十个人的话,至少得有六个人陪才对。我去喝酒吓唬他们一下来。”

如果每天都是这样,会变成什么样呢?就连驹子好像都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但她身上那种隐约的孤独感,反而给她增添了别样的风情,显得更加娇媚。

“在走廊走会发出声音,真尴尬。就算轻轻地走,人家也能听见。我每次从厨房经过,他们就拿我开玩笑说:‘驹子,又是去山茶厅吧。’真没想到我还会有这种顾虑。”

“可能因为是小地方,所以才会感到为难吧。”

“现在大家都知道了。”

“这可不好办啊。”

“是啊。在这种小地方,只要稍微有点坏名声,就完蛋了。”驹子马上又仰起脸微笑着说,“不,没关系。我们到哪儿都能工作。”

这种坦率的老实话,让靠吃父母遗产终日游手好闲的岛村感到很意外。

“真的,在哪儿赚钱都一样。何必闷闷不乐呢。”

虽然她说得很轻巧,岛村却听出了她的心声。

“这样就行了。能真心喜欢一个人的,只有女人。”驹子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低下了头。

她后领是敞开的,露出雪白的肩颈,就像一把打开的白扇子。那涂着厚厚白粉的肌肤微微隆起,不知为什么,让人感到有些悲哀,看上去既像毛织品,又像是什么动物。

“现在这个世道啊……”岛村嘟囔着,他的话空洞得连他自己都觉得冷。

但是,驹子却单纯地说:

“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啊。”

然后,她抬起头来又茫然地说了一句:

“这你还不知道吗?”

她那贴在背上的红衬衫看不见了。

岛村正在翻译瓦雷里 和阿兰 的作品,以及俄罗斯舞蹈盛行时期法国文人写的舞蹈评论。他打算自费出版少量的精装本。这种书对现在的日本舞蹈界好像没什么用,但这反而让他感到安心。拿工作自嘲,对他来说也是自得其乐吧。也许通过这种方式,就能幻化出他那可怜的梦幻世界,没必要急着出门旅行了。

他仔细观察了昆虫挣扎着死去的样子。

秋天越来越冷,每天他房间的榻榻米上都有死掉的虫子。翅膀坚硬的虫子一翻过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蜜蜂爬几下就打滚,再爬几下就倒下去了。它们由于季节变换自然地死去,看起来像静静地死了,走近一看,却发现腿和触角还在颤抖和挣扎。他那八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作为这些小虫死亡的地方,看上去非常宽敞。

岛村用手指捡起这些虫子的残骸准备扔掉时,有时会突然想起留在家里的孩子们。

有的飞蛾看起来一直趴在纱窗上,其实已经死了;有的像枯叶似的从纱窗上飘下来;有的从墙上掉下来。岛村用手捡起来一看,心想:怎么这么好看呢?

雪国边界上的群山,红得更加浓重了,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像冰冷的矿石一样发出暗红的光彩。现在正是旅馆里赏枫客人最多的时候。

“我今天可能不来了。今天有本地人的宴会。”那天晚上,驹子来岛村房间和他说了一声就走了。一会儿,大厅里就响起鼓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在这嘈杂声中,出乎意料地从近处传来清亮的声音。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叶子喊道。

“这是驹子姐让我送来的。”

叶子站着,像邮递员似的伸手递给岛村,然后慌忙屈膝施礼。岛村打开折叠的信纸时,叶子已经走了。她连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

白纸上歪歪扭扭地只写了这一句话:“现在正在喝酒,闹得正欢。”

但是,还不到十分钟,驹子就踉踉跄跄地走了进来。

“刚才那姑娘送来什么了吗?”

“送来了。”

“是吗?”驹子高兴地眯缝着一只眼睛说,“啊,真高兴。我说去点酒,就偷偷溜出来了,被管家看到了,还被骂了一顿。酒真好啊,就算被骂了,我也不在乎脚步声了。啊,讨厌。我一来这里,就突然醉了。我还得去应酬呢。”

“你连指尖都红得很好看。”

“我要去做生意了。那姑娘说什么了吗?她很爱吃醋的,你知道吗?”

“谁?”

“会被她宰了的。”

“那姑娘也在帮忙吗?”

“她端着酒壶,站在走廊的暗处,一直盯着我们看。她眼睛闪闪发光,你就喜欢那种眼睛吧。”

“她肯定边看边想:真下流。”

“所以我才写了张纸条叫她送来。我要喝水,给我杯水。谁下流?要是没把女人骗到手,是不会明白的。我醉了吗?”驹子踉跄了一下,抓住梳妆台两边,照了照镜子,理了理衣服下摆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宴会好像结束了,突然安静了下来。偶尔能听到远处杯盘碰撞的声音。岛村想:驹子是不是被客人带到别的旅馆,去参加第二场宴会了?这时,叶子又拿着驹子的折叠纸条来了。上面写着:

“山风厅的宴会结束了,现在要去梅花厅了。回来时再来看你。晚安。”

岛村有点不好意思,他苦笑着说:

“谢谢。你是来帮忙的吗?”

“嗯。”叶子点头时,用她那清冷而美丽的眼睛瞥了岛村一眼。岛村感到有些狼狈。

岛村以前见过她好几次,每次她都给他留下了感人的印象。可当她若无其事地坐在他面前时,他反而觉得不自在。她那副严肃的表情,总让人觉得像卷入什么异常事件中。

“你好像很忙啊。”

“嗯。不过,我什么都不会做。”

“我见过你好几次。第一次是在回来的列车上,你当时正在照顾那个病人,还拜托站长关照你弟弟,你还记得吗?”

“嗯。”

“听说你睡觉前洗澡时,喜欢在浴室里唱歌?”

“哎呀,您太不礼貌了,好难为情。”她的声音美得惊人。

“我感觉你的事情我好像都知道。”

“是嘛。你是听驹子姐说的吗?”

“她没说什么。她甚至好像不太愿意讲你的事。”

“是嘛。”叶子悄悄把脸转过去说,“驹子姐是个好人,就是太可怜了,请好好对她。”

她说得很快,快说完时,声音都有点颤。

“但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啊。”

叶子看起来连身体都要颤抖了。岛村连忙把目光从她那忐忑不安的脸上移开,笑着说:

“或许我还是早点回东京比较好。”

“我也要去东京。”

“什么时候去?”

“什么时候去都行。”

“那我回去的时候带你一起走吧。”

“好,请带我一起走吧。”叶子若无其事地用很认真的声音说。岛村感到非常惊讶。

“如果你家人同意的话。”

“我的家人只有一个在铁路上班的弟弟。我自己决定就行了。”

“你在东京有熟人吗?”

“没有。”

“你跟她商量过吗?”

“驹子姐吗?我恨驹子姐,不想告诉她。”

叶子说着说着,也许是因为心情放松了,眼睛有点湿润,她抬起头看着岛村。岛村感觉叶子有一种奇妙的魅力,但不知为什么,他对驹子的感情反而变得炽热起来。他觉得和一个身世不明的姑娘,像私奔一样回东京,也许是对驹子深表歉意的一种方法,又像是一种惩罚。

“你跟一个男人走,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呢?”

“你连在东京落脚的地方或者想干什么都还没定下来,这不是很危险吗?”

“一个女人总归是有办法的。”叶子声音优美,尾音提得高高的。她又盯着岛村说:

“你能雇我当女佣吗?”

“啊?当女佣?”

“说实话,我也不想当女佣。”

“你之前在东京的时候,是做什么的?”

“护士。”

“是在医院或学校吗?”

“不,我只是想当护士。”

岛村又想起叶子在列车上照顾师傅儿子的情景,那专注的神情,不正是叶子志向的表现吗?岛村不由得微笑了。

“那你这次也是想去学护理,对吧。”

“我已经不想当护士了。”

“这么没耐性可不行啊。”

“哎呀,说什么耐性,我可不爱听。”叶子不以为然地笑起来。

那笑声清亮得近乎悲凉,听起来并不让人觉得傻。这声音在岛村那空荡荡的心灵上叩击了几下就消失了。

“什么事那么好笑呢?”

“因为我只照顾一个人。”

“啊?”

“我已经没法再照顾别人了。”

“是嘛。”岛村又被她的话噎到了,就轻声说,“听说你每天都去荞麦田那边给他上坟,对吧。”

“嗯。”

“你觉得你这辈子再也不会照顾别的病人,再也不会给别人上坟了吗?”

“不会了。”

“那你舍得离开他的坟去东京吗?”

“哎呀,对不起。请带我一起去吧。”

“驹子说,你很爱吃醋。他不是驹子的未婚夫吗?”

“行男吗?胡说,净胡说。”

“你说你恨驹子,是怎么回事呢?”

“驹子姐?”叶子像当面叫人一样,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岛村说:

“请好好对驹子姐。”

“我什么都做不了啊。”

叶子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抓住一只落在榻榻米上的小飞蛾,抽泣着说:

“驹子姐说我快疯了。”她说完就突然跑出了房间。

岛村感到一阵寒意。

岛村打开窗户,想把叶子弄死的飞蛾扔掉,却看到醉醺醺的驹子弯着腰,步步紧逼地和客人划拳。天空阴沉沉的。岛村去浴室洗澡了。

叶子也带着旅馆的孩子,去隔壁的女浴室洗澡。

叶子让孩子脱衣服,帮孩子洗澡,说话那么温柔,就像一个天真的年轻母亲一样,声音悦耳动听。

然后,她又用那美丽的声音唱起歌来。

……

走到屋后瞧,

梨树有三棵,

杉树有三颗,

一共六棵树。

下筑乌鸦巢,

上搭麻雀窝。

林中的蟋蟀,

为何叫不停。

阿杉来扫墓,

扫的谁的墓,

扫的朋友墓,

一个一个又一个。

叶子用孩子般的声音唱着这首拍球歌,曲调轻快活泼,让岛村觉得刚才的叶子就像是在梦中出现的一样。

叶子不停地和孩子说话,直到走出浴室,她的声音还像笛声一样在那里回荡。大门口乌亮、陈旧的地板上,放着一个桐木三弦琴盒,在这夜阑人静的秋夜,莫名地吸引了岛村。他看了看琴盒上艺妓的名字。这时,驹子从响着洗碗声的那边走了过来。

“你在看什么啊。”

“她也在这儿过夜吗?”

“谁?哦,是这个吗?你这个傻瓜,这个东西怎么能天天带来带去呢?有时要放好几天呢。”她刚笑起来,又痛苦地喘着粗气,闭上眼睛,松开和服下摆,踉踉跄跄地扑到岛村身上。

“哎,送我回去吧。”

“你没必要回去吧。”

“不行,不行,我要回去。今天是本地人的宴会,大家都跟着去参加第二场了,就我一个人留下来了。要是这儿有应酬倒还好说。一会儿朋友们回来叫我去洗澡,我要是不在家,就不好了。”

驹子虽然醉得很厉害,但她还是挺直了身子走下了陡坡。

“你把叶子弄哭了吧。”

“这么说来,她确实有点疯。”

“你那么看人家,有意思吗?”

“那不是你说她快疯了的吗?她好像是想起你说的话,才气哭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算了。”

“但是,过了还不到十分钟,她就在浴室里唱起歌来了,她声音真好听。”

“她有在浴室里唱歌的习惯。”

“她还一本正经地拜托我,让我好好对你。”

“真傻啊。不过,这种事情,你就不用跟我吹嘘了。”

“吹嘘?为什么一提到那姑娘,你就老是耍小脾气呢。”

“你想要那姑娘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我可没跟你开玩笑。不知为什么,我一看到那姑娘,就觉得她将来可能会成为我的沉重包袱。如果你喜欢她,你就好好观察她一下。你肯定也会这么想的。”驹子把手搭在岛村肩上靠着他,又突然摇摇头说:

“不。如果有你这样的人照顾她,她可能就不会疯了。你能帮我背着这个包袱吗?”

“别胡说了。”

“你以为我喝醉了在耍酒疯吗?想到那姑娘能在你身边被你疼爱,我在山里放荡度日才痛快呢。”

“喂。”

“别管我。”驹子小跑着跑开了,却咚的一声撞到防雨百叶窗上。那里就是驹子的家。

“她们以为你不回家了。”

“不,门能打开。”

驹子托着门下面把门拉开,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她轻声说:

“你进来坐坐再走吧。”

“现在这么晚了……”

“家里的人都睡了。”

岛村还是有点犹豫。

“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不行。你还没看过我现在的房间呢。”

从后门进去,就看到这家人横七竖八地睡在眼前。他们盖的被子是这一带做和服裙裤用的棉布,都褪色了,硬邦邦的。昏黄的灯光下,店主夫妇和五六个孩子正在熟睡,其中最大的女儿有十七八岁。他们朝哪边睡的都有。这个家庭虽然看上去贫寒,却透着一种顽强的生命力。

岛村像被屋里那股热乎乎的鼻息推了回来,不由得想出去,驹子却咔哒一声把门关上了。她毫无顾忌地踩着木地板走过去,岛村轻轻地从孩子枕边走过去。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奇异的快感。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二楼开灯。”

“不用了。”

岛村走上了漆黑的楼梯。他回头一看,顺着孩子们纯朴的睡脸望过去,那边是卖零食的店面。

二楼是农家的格局,有四个房间,铺着旧榻榻米。

“因为我一个人住,所以很宽敞。”驹子说。所有的拉门都打开了,旧家具之类的都堆在另一个房间里。熏黑的拉门里铺着驹子的小小的铺盖,墙上挂着驹子应酬时穿的衣服,看起来就像狐狸的洞穴。

驹子一个人坐在铺盖上,把唯一的一个坐垫让给了岛村。

“啊,脸好红。”驹子照着镜子说,“我醉得这么厉害吗?”

然后,她在衣柜里找了一会儿,说:

“这是我写的日记。”

“这么多啊。”

她又从旁边拿出一个用彩色花纹纸糊的小盒子,里面塞满了各种香烟。

“这都是客人送的,我把它们放在和服袖子里或夹在腰带里带回来。虽然皱成这样了,但是不脏。香烟的种类大致齐全。”她说着就在岛村面前撑着个胳膊,在盒子里翻来翻去给他看。

“哎呀,没火柴了。因为我戒烟了,就用不着了。”

“算了。你在做衣服吗?”

“嗯。赏枫的客人太多了,我都忙得没空做了。”

驹子转身把摆在衣柜前的裁剪布料放到一边去。

那个漂亮的桐木直纹衣橱和华丽的朱漆针线盒,可能是驹子在东京生活的纪念品,和在师傅家那间纸盒似的阁楼里一样,摆在这冷清的二楼,显得更加凄凉。

电灯上挂着根细绳,一直垂到枕头边上。

“我看完书准备睡觉的时候,拉一下这根绳,灯就关了。”驹子摆弄着那根绳,像个家庭主妇似的老实地坐在那里,看上去有些羞涩。

“简直就像狐狸出嫁一样啊。”

“真的啊。”

“你要在这个房间里住四年吗?”

“已经过了半年了,四年也很快就过去了。”

岛村隐约能听见楼下人的鼾声,一时又找不出可以聊的话题,就急忙站了起来。

驹子一边关门,一边探出头仰望天空。

“快下雪了。红叶季也很快就要过去了。”她说着也一起走到外面。

“这一带是山区,所以还有红叶的时候就下雪了。”

“我走了。晚安。”

“我送送你吧。送你到旅馆门口。”

但她却和岛村一起进了旅馆。

“晚安。”她说完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过了一会儿,她端来满满两杯冷酒,一进房间就兴奋地说:

“来,喝一杯吧。喝吧。”

“旅馆的人都睡了。从哪儿弄来的?”

“嗯。我知道酒放在哪里。”

驹子从酒桶里倒酒时好像已经喝过了,又露出了刚才那副醉态,她眯缝着眼睛,看着酒从杯子里溢出来。

“不过,摸着黑喝酒,喝不出味儿来。”

岛村端起面前的那杯冷酒一饮而尽。

岛村喝这么点酒本来是不会醉的,但可能是因为在外面走了一会儿着凉了,他突然觉得头晕恶心。他好像知道自己脸色苍白,就闭上眼睛躺下来了。驹子赶紧照顾他。过了一会儿,岛村就贴着她温暖的身体,像孩子一样安心养神了。

驹子有些不好意思,就像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姑娘抱着别人的孩子一样,抬头看着他的睡脸。

过了一会儿,岛村突然冒出一句:

“你是个好女孩。”

“为什么?哪里好?”

“就是好女孩嘛。”

“是吗?你真讨厌。你在说什么啊。清醒点啊。”驹子把脸转向一边,摇着岛村,断断续续地说了他几句,然后就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一个人抿着嘴笑着说:

“这样不好。我很难过,你还是回东京吧。我已经没新衣服穿了。每次来你这里,我都想换一件应酬穿的衣服。可我已经没衣服换了,我身上这件还是问朋友借的。我这人很坏吧?”

岛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这种人,哪里好呢?”驹子有点哽咽地说,“我第一次见你时,觉得你好讨厌。怎么会有你这么没礼貌的人呢?当时真的觉得你好讨厌。”

岛村点了点头。

“哎呀,这话我一直没跟你说过,你懂吗?让女人说出这种话不就完了吗?”

“没关系。”

“是吗?”驹子好像在回顾自己的过去,半天没说话。岛村从她身上感受到一个活着的女人的温暖。

“你真是个好女人啊。”

“哪里好呢?”

“就是好女人嘛。”

“你这人真奇怪。”她像害羞似的缩起肩膀,捂着脸,突然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撑起一只胳膊,抬起头问: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啊?”

岛村一愣,看着驹子。

“你说啊。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老往这里跑的吗?你在笑话我。你果然在笑话我啊。”

驹子满脸通红,瞪着岛村质问他。她气得肩膀直哆嗦,脸唰的一下又变白了,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我好生气。啊,好生气。”她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背对着岛村坐着。

岛村这才明白驹子误解了他的话,心里猛地一惊,但他闭着眼睛没说话。

“好伤心。”

驹子自言自语似的嘟囔着,身体缩成一团,趴在桌子上哭。

可能是哭累了,她就拿银簪子在榻榻米上啪啪地扎着,又突然站起来跑出了房间。

岛村没有追上去。听驹子这么一说,他内心很愧疚。

但是,驹子很快又轻轻地走了回来,在拉门外面用娇滴滴的声音说:

“哎,咱们去洗澡怎么样?”

“哦。”

“对不起啊。我又想通了。”

驹子躲在走廊里,就那么站着,不肯进房间,岛村就拿着毛巾出来了。驹子不敢看他眼睛,微微低着头走在前面,就像个被揭发了罪行的犯人被逮走的样子。洗完澡,身体暖和过来以后,她又开始嬉皮笑脸,让人觉得怪心疼的。这样她哪还睡得着觉。

第二天早上,岛村被谣曲 声吵醒了。

他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谣曲。驹子在梳妆台前回过头微笑着说:

“这是梅花厅的客人唱的。昨晚宴会结束后,他们把我叫过去了。”

“是谣曲会的旅行团吧?”

“嗯。”

“下雪了吗?”

“嗯。”驹子站起来,唰的一声拉开窗子给他看。

“红叶季也快过去了。”

鹅毛大雪从窗外灰色的天空中飘了进来。周围静得出奇。岛村睡眼惺忪,茫然地看着窗外。

驹子的皮肤就像刚刚洗过一样洁净。岛村没想到她居然把自己随口说的一句话理解成了那种意思。这反而让人觉得,她内心深处隐藏着难以抑制的悲伤。

远山的红叶的红褐色日渐暗淡,这场初雪又使山峰变得颜色鲜明而富有生机。

杉树林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每一棵杉树都格外醒目,它们伫立在雪地上,尖尖的树顶笔直地指向天空。

在雪中纺线,在雪中织布,用雪水漂洗,在雪上晾晒。从开始纺线到织成布的整个流程都是在雪中进行。前人在书中写道:有雪才有绉布,雪是绉布之母

雪国有一种用麻织的绉布叫麻绉,是村里的女人们在漫长的雪季里做的一种手工艺。岛村在旧衣店里找到这种料子,用来做夏装。他通过舞蹈者的介绍,认识了一家经营能乐旧服装的店铺,还拜托他们,如果有质量好的麻绉,随时拿给他看看。他喜欢这种麻绉,他还用它做了贴身穿的衬衫。

听说从前到了撤掉防雪帘子、冰雪融化的春天,麻绉就开始上市了。布匹批发商从东京、京都、大阪三大城市远道而来,他们在这里甚至有常住的旅馆。姑娘们花了半年心血精心织好麻绉,也是为了赶这一年中的第一个集市。远近村子里的男男女女都聚集在这里,卖艺的、卖东西的,摊位鳞次栉比,就像城里过节一样热闹。麻绉上挂着纸签,上面写着织布人的姓名和地址,根据布匹的成色定等级。这也成了选老婆的依据。姑娘们从小就学织布,如果不是十五六岁到二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来织,是织不出好的麻绉的。上了年纪以后,织出来的麻绉就会没有光泽。姑娘们为了成为首屈一指的纺织能手,努力磨炼技能,从农历十月开始纺线,到第二年二月中旬晾好,在这冰天雪地的严寒季节,没有其他事情可做。姑娘们专心做这门手艺活,把她们的热爱之情都倾注在产品上。

岛村穿的麻绉中,说不定还有明治初期甚至江户末期的姑娘织的。

岛村直到现在还把自己的麻绉拿去“雪晒”。虽然每年把不知道谁穿过的旧衣服送到产地去晒很麻烦,但一想到衣服里凝结了姑娘们当年在大雪天里精心纺织的心血,就还是希望送到纺织姑娘在的地方,用地道的晒法好好晒一下。白麻晒在厚厚的雪上,沐浴着清晨的阳光,雪和绉布都像染上了一层红色。一想到这种情景,就觉得好像洗净了夏天的污秽,连自己的身体好像也被晒过一样,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不过,他都是交给东京的旧衣店代办的,也不知道古老的晒法是否流传至今。

晒衣店以前就有。很少有纺织姑娘在自己家里晒,大多都拿到晒衣店去晒。白色的绉布是织好以后再晒,带颜色的绉布则是把麻纺成线以后卷在线轴上晒。因为是在农历一月到二月晒的,所以听说有时就把覆盖着积雪的田地当成晒场。

无论是布还是线,都要在灰水 里泡一夜,第二天早上再用清水漂洗好几次,拧干后再晒。这道工序要反复好几天。等白绉快要晒好的时候,清晨的太阳照在上面,一片红彤彤的景色,美得无法用言语形容,真想让南国的人们也来看看。从前的书中也曾有过这样的记载。等绉布晒完了,就预示着雪国的春天要来了。

麻绉的产地离这个温泉村很近,就在山谷渐渐开阔的河流下游的平原上,从岛村的房间就能隐约看到。从前有绉布集市的镇上,现在都建了火车站,成了有名的纺织工业区。

但是,无论是在穿麻绉的盛夏,还是在织麻绉的隆冬,岛村都没来过这个温泉村,所以也没机会和驹子聊麻绉的事。况且,他的工作也不是探访古代民间手工遗迹。

但是,岛村听到叶子在浴室唱歌后,突然想到,如果这个姑娘生在那个时代,她可能也会坐在纺车或织布机旁这样唱歌吧。叶子的歌声有一种古朴的情调。

麻丝比头发还细,如果不借助天然冰雪的潮气,就很难处理。听说阴冷的季节最适合织麻绉。古人说,隆冬时节织出的麻绉,盛夏时节穿着最凉爽,这合乎阴阳调和的自然之道。即便是一直缠着岛村的驹子,身上好像也有一种凉意。当驹子表现得热情奔放的时候,岛村反而觉得她很可怜。

但是,这种感情,不像一块麻绉那样有实实在在的形式。虽然穿衣所用的布是工艺品中寿命最短的,但只要好好爱惜,即使是五十年前的麻绉,也不会褪色,照样能穿在身上。但是,人的感情没有麻绉寿命那么持久。岛村茫然地想到这里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驹子给别的男人生儿育女,当了母亲的形象。他突然回过神来,环视了一下四周。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累了。

岛村这次在这里待了这么久,好像都忘记要回到家中的妻子和孩子身边了。这不是因为难分难舍,而是因为他已经养成了等驹子频频来约会的习惯。驹子越是苦苦追求,岛村就越是感到自责,感觉自己就像个行尸走肉。也就是说,他明知道自己寂寞,却不思改变。岛村没想到驹子会走进他心里。岛村了解驹子的一切,但驹子好像一点也不了解岛村。岛村觉得驹子好像撞上了一面虚无的墙壁,那回声像雪花一样,落在了自己的心田里。岛村不可能由着自己的心性,一直这样下去。

岛村觉得这次回去以后,短时间内可能不会再来这个温泉村了。雪季将至,他靠在火盆边上取暖。旅馆老板特地拿来了京都产的古朴雅致的铁壶。壶上精巧地镶嵌着银色花鸟图案。壶里的水发出松涛似的柔和的沸腾声,听起来有远近不同的两种。在遥远的松涛声之外,好像还有个小铃铛在隐隐约约地响着。岛村把耳朵靠近铁壶去听那铃声,却突然瞥见驹子的一双小脚,迈着铃声般细碎的脚步,从铃声悠扬的远处走来。岛村吃了一惊,下定决心要离开这里了。

于是,岛村想去麻绉的产地看看,并打算以此为契机,离开这个温泉村。

但是,河流下游有好几个镇,岛村不知道去哪里好。他不想看发展成纺织工业区的大镇,就在一个冷清的小站下车了。他走了一会儿,走到了一条老街上,这里看上去像从前的客栈街。

家家户户的屋檐都伸出去一大块,支撑着屋檐的柱子沿街排成一长排,有点像江户城里的廊檐。不过,这个雪国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把它叫作“雁木”。积雪深的时候,廊檐就成了行人往来的通道。通道一侧,房屋鳞次栉比,屋檐彼此相连。

因为家家户户屋檐相连,所以屋顶上的积雪只能扫到路中间。实际上是把积雪从屋顶上扫下来,堆在路中间堆成一道长堤。要过马路,就得挖通雪堤,挖出一条条隧道,当地人称之为“钻胎洞”。

虽然同样是在雪国,驹子所在的温泉村等地方,屋檐并不相连,所以岛村来了这个镇上,才第一次见到“雁木”。他好奇地在“雁木”下面走了走。破旧的屋檐把下面遮得一片昏暗,倾斜的柱子根部已经腐烂。岛村觉得好像在窥探世世代代埋没在雪里的忧郁的人家一样。

在雪季里精心织布的纺织姑娘的生活,可不像她们织出来的麻绉那样清新明丽。这个老镇给人的印象让人不由得这样想。前人写的有关麻绉的书里,还引用过中国唐代诗人秦韬玉的诗 ,据说商家之所以不愿意雇纺织姑娘织布,是因为织一匹麻绉费时费力,得不偿失。

这样辛苦的无名手艺人早已逝去,只留下了美丽的麻绉。麻绉夏天穿在身上很凉爽,成了岛村这种人的奢华衣物。这件事本来很平常,岛村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是不是那一往情深的爱,总有一天会变成鞭挞人的东西呢?岛村从“雁木”下面走到了马路上。

这条街又长又直,很像从前的客栈街。这可能是从温泉村直通过来的一条老街。用木板铺成的屋顶上的木板条和石头也和温泉村没什么两样。

屋檐下的柱子投下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已经快到傍晚了。

因为没什么可看的,岛村就乘列车到了另外一个镇。这个镇跟刚才看的那个镇差不多。他随便逛了逛,吃了一碗乌冬面驱驱寒。

乌冬面馆在河边上,这条河可能也是从温泉村流过来的。他看见尼姑三三两两地先后从桥上走过。她们穿着草鞋,有的背上挂着圆顶草帽,看上去像刚化缘回来,给人以一种鸟儿急着归巢的感觉。

“好像有很多尼姑从这儿经过啊?”岛村问乌冬面馆的女人。

“是的。山里有尼姑庵。过段时间一下雪,从山里出来就难了。”

暮色渐深,桥那边的山已经白茫茫的了。

在这个雪国,到了树叶凋零、寒风瑟瑟的时候,就连日阴天,阴冷阴冷的。这就是快要下雪了。远近的高山都变成白茫茫的一片,这叫作“云雾环山”。靠海的地方能听见海在呼啸,深山里能听见山在轰鸣,就像远处的雷声,这叫作“山鸣海啸”。看到“云雾环山”,听到“山鸣海啸”,就知道快要下雪了。岛村想起前人的书上是这样写的

岛村早上躺在被窝里,听赏枫游客唱谣曲的那天,雪国下了第一场雪。今年已经山鸣海啸过了吗?或许是因为岛村一个人在温泉村旅居,又经常和驹子约会,不知不觉中听觉变得很敏锐,只要一想到山鸣海啸,耳边仿佛就会响起远处的轰鸣声。

“尼姑们这以后就要深居过冬了吧。她们大约有多少人呢?”

“不太清楚。有很多吧。”

“这些尼姑聚在一起,雪季的这几个月,她们都做什么呢?以前这一带织的那种麻绉,要是能在尼姑庵里织织就好了。”

乌冬面馆的女人听了岛村说的这番好奇的话,只是淡淡一笑。

岛村在车站等回程的列车等了接近两个小时。淡淡的夕阳已经落山了,一股寒气袭来,星星仿佛都变得璀璨起来。

岛村也不知道自己跑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了,就又回到了温泉村。汽车开过道口,开到有守护神的杉树林旁边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栋亮着灯的房子。岛村松了一口气。这就是菊村小饭馆,门口有三四个艺妓正站着聊天。

岛村还没来得及想驹子是不是也在这里,就看到了驹子。

车速突然放慢了。司机可能知道岛村和驹子的关系,不由得开慢了。

岛村突然回头向后看去,正好背对着驹子。他坐的这辆汽车,在雪地上留下了两条清晰的车辙,在星光的照耀下,能看到它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车子开到了驹子面前。驹子一眨眼就跳上了车。车没有停,就那样慢慢地爬上了坡。驹子缩着身子站在车门外的踏板上,紧紧抓住门把手。

驹子像跳上来就被吸在上面似的,岛村觉得好像有个温暖的东西轻轻地靠过来,他没觉得驹子的这种举动不自然或危险。驹子举起一只胳膊,像要抱住车窗似的。她的袖口滑了下来,长衬衣的颜色透过厚厚的玻璃窗,映入岛村冻僵的眼帘。

驹子把额头贴在玻璃窗上,大声喊道:

“你去哪里了?哎,你去哪里了?”

“你这样很危险啊。别胡闹了!”岛村虽然也大声回答着,却明显是一种甜蜜的打情骂俏。

驹子打开车门,侧身钻了进来。但这时车已经停下了。已经到山脚下了。

“哎,你去哪里了?”

“嗯,这个嘛……”

“去哪里了?”

“没去哪里啊。”

驹子用手理了一下和服下摆。那动作很有艺妓的风情,岛村看着觉得挺新鲜。

司机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车停在路的尽头,岛村觉得就这么坐在车上很好笑,就说:“我们下车吧。”

岛村的手放在膝盖上,驹子把手放到他手上说:

“哎呀,好凉啊!怎么这么凉啊。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呢?”

“是啊。”

“什么啊。真是个怪人。”

驹子开心地笑着,走上了陡峭的石阶小路。

“你出去的时候,我看见了。好像是两个小时,或者三个小时前,对吧。”

“嗯。”

“我听见汽车声就出来了,跑到外面来看。你没回头看,对吧?”

“是吗?”

“你没回头看。你怎么不回头看看呢?”

岛村一愣。

“你不知道我在送你吗?”

“我不知道啊。”

“你看看你。”驹子高兴地抿着嘴笑着说。她把肩膀靠了过来。

“你为什么不带我去呢?你对我越来越冷淡了。讨厌!”

突然响起了火灾报警的钟声。

两人回头看了看。

“起火了!起火了!”

“发生火灾了。”

火焰从下面村子的中间蹿了起来。

驹子叫了两三声,她的手抓住岛村的手。

在滚滚黑烟中,火苗时隐时现。火向四周蔓延,吞没了屋檐。

“那是哪里?是不是你以前住的师傅家附近?”

“不是。”

“那是哪里?”

“还要再往上一点,靠近火车站。”

火焰穿过屋顶,直冲天空。

“哎呀,是蚕茧仓库,是蚕茧仓库啊。哎呀,哎呀,蚕茧仓库起火了。”驹子不停地说着,把脸贴在岛村肩上。

“是蚕茧仓库,是蚕茧仓库啊。”

虽然火越烧越旺,但从高处往下看,辽阔的星空下,大火却像玩具一样静悄悄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感到恐惧,仿佛能听到猛烈的火焰声。岛村抱住驹子。

“没事的没事的,别害怕。”

“不要,不……”驹子摇着头,不住地哭泣。一张小脸裹在岛村手中,显得更加玲珑秀气,楚楚可怜;太阳穴处绷得紧紧的,砰砰跳动。

虽然驹子是在起火后才哭,但她为什么要哭呢?岛村也不怀疑,两人继续搂着。

驹子突然停止了哭泣,抬起脸说:

“哎呀,我想起来了。今天晚上蚕茧仓库放电影,里面人很多,你……”

“那真是太糟糕了。”

“会有人受伤的。会烧死人的啊。”

他们两人听见上面传来一阵喧闹声,急忙跑上石阶。抬头一看,高处旅馆的二楼、三楼,大部分房间都打开了拉门,人们跑到走廊上看火灾。院子边上种了一排菊花,叶子已经枯萎了,不知是借着旅馆的灯光还是星光,浮现出清晰的轮廓,让人突然以为是火光照的。菊花后面也站了一些人。旅馆管家等三四个人,从他俩上方跌跌撞撞地跑下来。驹子大声问:

“请问,是蚕茧仓库吗?”

“是蚕茧仓库。”

“有人受伤吗?现在有没有人受伤?”

“现在正一个个地往外救。电话里说是电影胶片哗的一声烧起来了,火蔓延得很快。你看那边。”旅馆管家迎面走来,说完挥了挥胳膊又走了。

“听说人们正把孩子一个个地从二楼扔下来接住。”

“哎呀,怎么办呢。”驹子像追着管家一样下了石阶。后下来的人都跑到她前面去了。驹子也跟着跑起来。岛村也追了上去。

石阶下面,火场被房子挡住了,只能看见火苗。火灾报警的钟声响彻村子,让人听了以后更加惶恐不安,人们四散逃窜。

“雪都结冰了,当心点,路滑。”驹子回头看着岛村说,随即停下了脚步。

“哦,对了,你就不用去了吧。我担心村子里的人。”

岛村听她这么一说,觉得也有道理。岛村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脚下就是铁轨。他们已经到了道口前面了。

“银河,好漂亮啊。”

驹子喃喃自语,望着星空,又跑起来了。

啊,银河!岛村也仰望星空,突然间感觉自己的身体好像飘到了银河中。银河仿佛近在咫尺,亮得像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旅途中的诗人松尾芭蕉 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看到的,也是这样一条绚烂夺目的银河吗?璀璨的银河近在眼前,像要用她赤裸裸的身躯把黑夜中的大地包裹起来似的,美得让人惊叹不已。岛村觉得自己小小的影子,像要从地面倒映到银河中。银河中繁星点点,一颗颗星辰清晰可见,就连明亮的云彩也宛若粒粒分明的银砂。银河深不见底,把岛村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喂,喂。”岛村叫着驹子。

“哎,快来啊。”

驹子向银河下昏暗的山那边跑去。

她好像在提着衣襟跑,每次胳膊一摆动,红色的下摆就时而露出来,时而又缩进去。星光照耀的雪地将其衬托得更显殷红。

岛村快步追上去。

驹子放慢脚步,松开衣襟,握住岛村的手问:

“你也去吗?”

“嗯。”

“你真爱凑热闹啊。”驹子提起拖在雪地上的衣服下摆。

“我会被人笑话的,你回去吧。”

“好,我就走到前面。”

“这样不太好吧。叫村里人看到我去火场还带着你,像什么样子。”

岛村点点头,停下了脚步。但驹子又轻轻地抓住岛村的袖子,慢慢走起来。

“你找个地方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在哪儿等我好呢?”

“哪儿都行啊。”

“是啊,再往前走走吧。”驹子看着岛村的脸,突然摇摇头说:

“不行,就到这里吧。”

驹子的身子猛地扑向岛村,岛村踉跄了一下。路边薄薄的积雪里,种着一排排大葱。

“你真是太无情了。”驹子语速飞快地找碴说,“哎,你说过我是个好女人,对吧。你都要走了,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岛村想起了驹子用簪子啪啪地扎榻榻米的情景。

“我哭了。我回家以后又哭了。我害怕和你分开。不过,你还是早点回去吧。你把我弄哭了,这件事我是不会忘记的。”

岛村想起他随口说的话竟然引起驹子的误解,让驹子痛彻心扉,岛村心里充满了不舍和难过。突然间,火场那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新起的火苗又喷出了很多火星。

“哎呀,火又大起来了,火苗那么高啊。”

两人像得救似的松了口气,又跑起来了。

驹子跑得很快。她踩着木屐像飞一样地掠过结冰的雪地。与其说她的胳膊是在前后摆动,不如说是向两边张开。她上半身铆足劲的时候,岛村觉得她格外小巧。微胖的岛村一边看着驹子一边跑,很快就觉得累了。驹子突然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地扑到岛村身上。

“我眼睛冻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她脸颊发烫,只有眼睛感觉冷。岛村的眼眶也湿润了。他眨了眨眼,顿时眼里映满了银河。岛村强忍着泪水问:

“每天晚上都有这样的银河吗?”

“银河?好漂亮。不是每天晚上都这样吧。今天天气特别晴朗。”

他们两人跑过来时,银河好像从他们后面倾泻到他们前面,驹子的脸像映在银河里一样。

但是,她那细高的鼻子轮廓模糊,小巧的嘴唇也变得色泽暗淡。岛村无法相信那横贯长空的银色光带竟然这么昏暗。星光比朦胧的月夜的月光还要淡,银河却比任何满月的天空都要亮。朦胧的大地上没什么人影,驹子的脸就像一副旧面具似的浮现出来,散发着女人的芬芳,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岛村仰望星空,觉得银河像要拥抱大地似的垂落在地平线上。

银河像一道巨大的极光,倾斜在岛村身上,他感觉像站在了大地的尽头。这是一种冰冷的孤寂,又是一种惊人的明艳。

“你回去以后,我要认真生活。”驹子说着又走起来了,她用手拢了拢松散的发髻,走了五六步以后,又回头说:

“怎么了?别这样啊。”

岛村仍然站着不动。

“嗯?那你等我一下。一会儿一起去你房间。”

驹子扬了扬左手就跑了。她的背影像被吸进黑暗的山底一样。银河在连绵的群山尽头展开了裙摆,又从那里横贯天空。群山显得更加暗沉了。

岛村走起来以后没过多久,驹子的身影就被路边的房子挡住了。

岛村听到一阵“嘿呦,嘿呦,嘿呦”的吆喝声,他看见消防员拖着水泵从大街上过去了。街上好像有很多人在奔跑。岛村也急忙走到大街上。他们两人来时走的那条小路通到大街上,和大街连成了一个丁字形。

消防员又拖来一台水泵。岛村让开路,跟在他们后面跑着。

这是一台老式手压木制水泵。一队人在前面拖着长长的绳子,水泵周围也围了几个消防员,水泵却小得出奇。

驹子也退到路边,让水泵过去。她找到了岛村,两人又一起跑起来。站在路边给水泵让路的人,像被水泵吸引过去似的,都跟在水泵后面跑。现在,他俩不过是跟着人群奔向火场罢了。

“你来了?你真爱凑热闹啊。”

“嗯。这台水泵不行吧,还是明治以前的。”

“是啊。别摔倒啊。”

“好滑啊。”

“是啊。以后,到了整夜都刮暴风雪的时候,你再来看看。你可能来不了了吧?那时候,野鸡啊,兔子啊,都逃到人家家里去了。”驹子说着,她的声音混在消防员的吆喝声和人群的脚步声中,显得响亮而又起劲。岛村也觉得身体轻松起来。

火焰发出一阵阵声响。眼前火势很大。驹子抓住岛村的胳膊肘。街上低矮的黑色屋顶随着明灭的火光时隐时现。水泵的水流到了脚下的路上。岛村和驹子也自然地站在人群中。火灾的焦味中,夹杂着一股煮蚕茧的臭味。

人们到处大声谈论着相似的事情:电影胶片起的火啦,把看电影的孩子一个个从二楼扔下来接住啦,没有人受伤啦,幸好现在村里没把蚕茧和大米放进去啦,等等。但是在面对大火时就都沉默了,现场无论远近都笼罩着一种寂静的气氛,只能听到火声和水泵声。

不时有些来晚的村民,四处呼喊着亲人的名字。如果有人答应,他们便高兴地叫起来。只有那些声音是生机勃勃的。火灾报警的钟声已经不响了。

岛村觉得被人看见不太好,就悄悄地离开驹子,站到一群孩子后面。火光把孩子们烤得往后退了几步。脚下的积雪也变得松软些了。人群前面的雪被火和水融化了,地上被杂乱的脚印踩得泥泞不堪。

蚕茧仓库旁边是块田地。和岛村他们一起赶来的村民,大多都站在田里。

火好像是从安放电影放映机的门口烧起来的。蚕茧仓库的半个屋顶和墙壁都已经被烧塌了,柱子和房梁的骨架还立在那里冒着烟。屋子里空空的,只有木板屋顶、木板墙壁和地板。屋里的烟不怎么多了。屋顶上喷了很多水,看上去不会再燃烧了,但火还在蔓延,火焰不时从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三台水泵连忙喷水过去,顿时火星四溅,冒起黑烟。

火星散落在银河里,岛村又觉得自己好像被托上了银河。黑烟冲向银河,而银河倾斜而下。没喷到屋顶上的水柱摇摇晃晃,变成淡淡的白色水雾,仿佛映着银河的光芒。

不知什么时候,驹子凑了过来,握住岛村的手。岛村回头看了看,没说话。驹子仍然朝火的方向看着,她两颊微微泛红,表情严肃,火光在她脸上摇曳。岛村心头涌起一股激流。驹子发髻松了,在伸着脖子看。岛村突然想把手伸过去,指尖却在颤抖。岛村的手很暖和,驹子的手更热。不知为什么,岛村感到离别已经近在眼前了。

门口的柱子之类的又燃烧起来,水泵的水一齐喷过去,屋脊和横梁滋滋地冒着热气,开始倾斜。

人群突然“啊”的一声倒吸了一口气,只见一个女人掉下来了。

因为蚕茧仓库兼做戏院,所以二楼也设有简单的观众席。说是二楼,其实也很低。从二楼掉到地上,按理说只是一瞬间的事,却让人有足够的时间看清她掉下时的样子。她掉下时的样子很奇怪,就像一个人偶,一看就知道已经不省人事了。她掉下来也没发出声音。地上都是水,也没有扬起尘埃。她正好落在新燃烧起来的火苗和死灰复燃的火苗中间。

一台水泵对着死灰复燃的火苗喷出一条弧形的水柱。水柱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体,她就那样掉下来了。她的身体在空中是呈水平姿势的。岛村虽然很吃惊,但没有立刻感到危险和恐惧。那简直就像非现实世界的幻影。她僵硬挺直的身体在从空中落下的过程中又变得柔软,但她那姿势就像人偶一样没有反抗,没有生命,自由自在,好像生和死都停滞了。要说岛村心中闪过的不安的念头,那就是他担心女人呈水平姿势的身体,会不会头朝下,腰或腿会不会弯曲。虽然看上去会变成那样,但她还是水平地掉了下来。

“啊——”

驹子尖叫了一声,用手捂住双眼。岛村却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

岛村是什么时候知道掉下来的女人是叶子呢?人群的惊叫和驹子的尖叫,其实都发生在同一瞬间。叶子的小腿在地上痉挛,好像也是在同一瞬间。

驹子的尖叫声穿透了岛村的身体。看着叶子的小腿痉挛,岛村连脚尖都冷得抽搐起来。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悲哀袭来,他感到心脏狂跳。

叶子的痉挛很轻微,肉眼几乎看不出来,很快就停止了。

在岛村注意到叶子痉挛之前,他先看到的是她的脸和她穿的红色箭翎图案的和服。叶子是脸朝上落下来的。她的和服下摆翻到一条腿的膝盖上。她落到地上时,只有小腿在痉挛,整个人好像仍然是昏迷的。不知为什么,岛村并没有感觉到叶子的死,只是感觉到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正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转折点上。

叶子掉下来的二楼看台上,又有两三根木头倒下来了,掉到叶子的脸上燃烧起来。叶子闭着她那双清冷的美丽的眼睛,下巴微微抬起,伸着脖子。火光在她那苍白的脸上摇曳。

岛村突然想起几年前他来这个温泉村见驹子,在列车车窗上看到叶子的脸庞和山野上的灯火重叠时的情景,他的心又颤抖起来。那一瞬间,仿佛照亮了他和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其中也有着难以言说的痛苦和悲哀。

驹子从岛村旁边跑了出来。这和她尖叫着捂住眼睛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也是人们“啊”的一声倒吸一口气的时候。

黑色的灰烬被水冲得满地都是。驹子拖着艺妓长长的和服下摆,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她把叶子抱在怀里,想把她抱回来。她脸上露出拼命用力的神情,而叶子的头却垂了下来,毫无表情。驹子像抱着自己的牺牲,又像抱着自己受的惩罚。

人群在喧嚣声中分散开来,他们拥上去围住了她们两个人。

“让开!请让开!”

岛村听到驹子的叫声。

“这姑娘疯了,她疯了!”

驹子疯狂地叫着,岛村想靠近她,却被那些要从驹子手里接过叶子的男人推搡得踉跄了一下。当岛村站稳脚跟,抬起头看时,银河仿佛哗啦一声,向他的心田倾泻下来。 6gwdYCVfZgWFZtgHz8EB+kjK57sgmoE4Ix9tunXMOpvUUEZJkHCxv73vB+c0Mb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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