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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偰:
楼台烟雨倍增思古之情

朱偰 (1907—1968),浙江海盐人,经济学家、历史学家,曾制止拆毁南京明城墙。著有《金陵古迹名胜影集》《玄奘西游记》等。

当年驻跸忆江都,

佳丽东南冠旧吴。

十里楼台临曲沼,

九重宫阙起云衢。

笙歌不改芜城日,

烟柳犹怀大业初。

明月依然人宛在,

不堪回首吊茱萸。

繁华人未识干戈,

胡骑频来几度过。

十夕屠城惨日月,

三军殉节壮山河。

妆楼半掩美人尽,

碧血长埋衰草多。

千古梅花岭上望,

伤心旧迹涕滂沱。

尝读《渔洋诗话》,至“绿杨城郭是扬州”句,悠然神往。

二十三年秋,会德友博尔士满有扬州之游,邀余同往,遂欣然偕行。游踪三日,秋霖连绵,然楼台烟雨倍增思古之情。

九月十五日,发自秣陵,驶京杭公路,向句容前进。一路烟雨霏霏,六朝山色,在有无之中。过句容,分程向镇江,有小九华山,岿然天际,主峰屹立,众山拱揖,云气霭霭,俨然一奥区也。过商骊山,驶行二山间,峰回路转,十里长山杳然在望。时雨云漫漫,峰峦隐现,烟景极佳,过午至镇江,于风雨中渡长江,金山犹可见,焦山、北固则半隐烟雨中矣。

渡江罢,乘镇扬长途汽车,径驶扬州。夹路垂杨万缕,水道纵横,可半小时,扬州已在望。长垣隐隐,舳舻相属,想见当年全盛景况。渡运河,入福运门,扬州街道狭小,犹多石砌,盖视江南诸城,犹多少保存本来面目也。入城后,寓绿杨旅社,即出天宁门,访瘦西湖之胜。

当门为天宁寺,扬州第一大刹也。入山门,庭院重重,梵王宫殿,高出重霄。中为大雄宝殿,后为千佛阁,再后为藏经楼,凡高三层。登楼而望,前则重檐复宇,楼台相属,后则阡陌纵横,目极蜀冈、小金山、法海寺、二十四桥,错落烟雨之中。天宁寺旧有浮图,今已圮,遗址且不可考。江都刘梁嵩《登天宁寺浮图》诗云:

摄衣兰若引丹梯,

塔影层开落照齐。

空外人穷千里思,

望中鸟与数帆低。

下方杳霭分钟磬,

远浦烽烟暗鼓鼙。

极目晴江如画在,

不堪风景古今迷。

天宁寺一角

海门李潜昭《登真州天宁浮屠》诗云:

绝级攀登畏夏寒,

朝余雨气挂危栏。

山陵特望云涛冷,

天地周看甸服宽。

渡处我思泥马异,

战时人说水犀繁。

几多遗恨存今古,

北固龙冈两倦看。

出寺,霖雨未霁,买棹泛瘦西湖。绿杨万缕,城郭迢递,将近虹桥,见桥外长堤似带,绿荫如幔,所谓长堤春柳是也。自此而往,船在绿水中行,塔影波光,碧水无际,瘦西湖雨景,倍增娇慵。昔尝读白石道人诗:

自作新词韵最娇,

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

回首烟波十四桥。

恍如梦寐,今日游此,倍觉依依。过小金山,五亭桥亭亭在望,日已垂暮,因急驶平山堂。过二十四桥旧迹,暮色苍茫,至平山堂,山门已闭,不得已,转棹归舟。时夜色深沉,暮雨转急,但闻霖雨与晚潮相激,作满耳潇潇之声。过虹桥,已不辨东西,楼台垂柳,尽作黑影幢幢,仅有时于柳荫深处,见灯火闪射而已。

归途成七绝四首,以志所感:

潇潇暮雨下扬州,

十里垂杨绿影稠。

夜色渐深风雨急,

微茫何处泛归舟。

淡烟微雨隔迷楼,

万缕垂杨古渡头。

二十四桥人去后,

空余旧迹满扬州。

风流往事只堪哀,

歌舞丛中征战来。

鸡犬无声夜寂寂,

二分明月上城隈。

维扬往事最凄凉,

叹息当年接驾忙。

碧血未干迹未扫,

忍将歌舞媚胡王。

翌日天色阴沉,雨犹未已,再出天宁门,访梅花岭史公衣冠冢。至则一抔黄土,掩映秋木丛中,天光惨淡,风雨凄其,瞻仰遗容,不禁涕泗滂沱。墓旁有铁炮一尊,刻有崇祯年号,相传系史公守城御敌之器。按史公以一介儒臣,死守扬州,卒以殉难。时将骄兵惰,自相携贰,左师楼船东下,黄得功调兵西上,以至淮南-带,千里空营。清兵渡河而南,如入无人之境,独公以儒臣临戎,坚守维扬,三军殉节,气壮山河,此有声有色之悲剧,固不独为扬州增光已也。世之说扬州者,往往侈谈林苑台榭,歌舞声色,殊不知扬州于历尽繁华而外,犹数被民族战争之创痕。昆山龚贤《扬州曲》:

史可法衣冠冢

江上谁传战鼓来,

流亡士女哄如雷。

月明今晚天街静,

十二城门到晓开。

避贼还须先避兵,

六街鸡犬夜无声。

妆楼半掩美人尽,

茉莉花开香满城。

于咏扬州诸诗中,别开一格,袭君亦有心人哉!渔洋《梅花岭怀古》情意宛转,含怨言外,后人读此,不禁心悲,录之以备省览:

梅花岭外夕阳时,

步屟重来有所思。

异代衣冠余蔓草,

千年伏腊只荒祠。

芜城落日人烟杳,

瓜步清秋戍角悲。

萧瑟西风松柏树,

春来犹发向南枝。

谒梅花岭既毕,遂泛舟西上,再访瘦西湖。从天宁门经问月桥至虹桥一带,竹木蓊郁,清流映带,其间水榭逶迤,楼台相望,似粤之荔枝湾,而秀媚过之。按扬州自六代以来,宫观楼阁、池亭台榭之名,盛称于世,自北门至平山堂十余里间,画栋飞甍,绿荫相属。自数经兵燹以后,名园亭榭,半为榛芜,袁子才去古未远,已有池台草莽之慨。至于何逊东阁,昭明选楼,徐谌之风亭月观,遗墟泯灭,更所弗论。盖维扬一隅,数经兴废,今日而登临游览,诚有不胜古今盛衰之感者矣。过西园曲水,即为虹桥,吴绮《扬州鼓吹词序》云:

在城西北二里,崇祯间形家设以锁水口者。朱栏数丈,远通两岸,虽彩虹卧波,丹蛟截水,不足以喻,而荷香柳色,曲槛雕楹,鳞次环绕,绵亘十余里。春夏之交,繁弦急管,金勒画船,掩映出没于其间,诚一郡之丽观也。

按:虹桥旧名红桥,乾隆二十七年始改今名,桥旧以板为之,王渔洋《红桥游记》所谓“如垂虹下饮于涧,又如丽人靓妆袨服,流照明镜中,所谓红桥也”。时渔洋与袁于令、杜濬诸名宿修禊红桥,有《冶春诗》二十四首,一时互相唱和,传诵遍海内。渔洋《香祖笔记》称曰:“《冶春诗》独步一代,不必如铁厓遁作别调,乃见姿媚也。”自是过广陵者,多问红桥矣。渔洋又有《浣溪沙·红桥怀古》三首,并录如左:

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欲寻往事已魂销。

遥指平山山外路,断鸿无数水迢迢,新悉分付广陵潮。

绿树横塘第几家,曲栏杆外卓金车,渠侬独浣越溪纱。

浦口雨来虹断续,桥边人醉月横斜,棹歌声里采菱花。

以余观之,《浣溪沙》三首诚可独步一代,“绿杨城郭是扬州”且当传诵千秋。至于《冶春诗》二十四首,则纤巧而已,未足多称也。

渡虹桥,为长堤春柳,系黄为蒲别业。沿堤高柳绵亘,数百余步,旧有浓阴草堂、跨虹阁、浮春滥、晓烟亭、曙光楼诸筑,今并湮没。自桥上而望,仅余一堤烟柳,水天相接,虽台榭荒芜,而风光胜绝。

再前,过春雨廊、绿杨湾、荷浦薰风、香海慈云诸胜,湖面稍阔,望长桥临水,有亭翼然,即长春桥也。未至桥,即折而西,泊于小金山,湖心律寺在焉。山不高而秀媚,寺无塔而玲珑,岛中亭台水榭,绝曲折之致。旧有梅岭春深诸胜,更有玉版桥以通南岸,今桥已废,行人于徐园欲往小金山者,须唤渡矣。寺西半岛临水,有亭翼然,前作月门,左右方棂、游人未登亭,即见月洞门中,五亭桥掩映水上,左侧方窗中,白塔岿然天际,取景至妙,俨如图画。即此一亭,可见匠心之巧。吾国建筑师,布景取物,入画而兼有诗意,非胸有丘壑者,不克臻此也。唤渡至徐园,旧有桃花坞、疏峰馆、蒸霞堂诸胜,今园亭改建,亦颇错落有致。沿湖而西,为莲性寺,一名法海寺。寺在保障河(即瘦西湖)中央,前临法海桥,却依白塔,塔右为得树厅,今皆完好。唯春雨堂、夕阳双寺楼、云山阁等,俱不可考矣。明桑乔《法海寺》诗云:

野寺滨寒水,山僧卧白云。

鸟啼花竹杳,日出曙烟分。

宝筏迷方渡,金经贝叶文。

西郊天宇豁,山势欲纠纷。

如画瘦西湖

出寺门,临水为凫庄,中川堂故址也。竹径深杳,有危楼据水角,临水长廊曲槛,如旧春雨廊制。由此望莲花桥,五楹相属,亭亭水上,波光桥影,掩映绿柳朱栏之间,景殊富丽。桥系巡盐御史高恒建。上置五亭,下列四翼,洞正侧凡十有五,月满时每洞各衔一月,金色滉漾,卓然殊观。过桥顿觉荒落,所有玲珑花界、平流涌瀑、筿园花瑞、石壁流淙、蜀冈朝旭诸胜,尽付荒烟蔓草。两岸丘陇纵横,白杨萧萧相闻。将近蜀冈,望楼阁高耸入云者,观音阁也。舍舟登陆,拾级上观音寺,寺踞山巅,宋宝祐志作摘星寺。明洪武间,僧惠整建观音寺。寺最高处为观音阁,系迷楼旧址。《古今诗话》云:

炀帝时,浙人项昇进新宫图,帝爱之,令扬州依图营建。既成,幸之,曰:“使真仙游此,亦自当迷。”乃名迷楼。

《南部烟花录》亦云:

炀帝于扬州作迷楼,以极娱乐,上安四宝帐:一曰散春愁,二曰醉忘归,三曰夜含光,四曰延秋月。后人即其址,为摘星亭。

杜牧诗云:

炀帝雷塘上,迷藏有旧楼。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今日登临其地,想见当年千门万户,复道重檐,飞栋浮甍,三十余里。然而豪华消歇,烟云尽散,平陈功业,仅换雷塘数亩。“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盖诗人恻隐之作,意至可悲也。流连久之,乃下楼而西,过万松亭、尺五楼旧址,访平山堂之胜。

平山堂在府西北五里,临蜀冈上。宋庆历八年二月,庐陵欧阳修守扬州时,为堂于大明寺之坤隅,江南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故名曰平山堂。按大明寺即古栖灵寺,又曰西寺,以其在隋宫西,故名。旧有浮图,《大观图经》云:“隋文帝仁寿元年,以诞辰诏海内清净处立塔三十所,此其一也。”后以毁废,明天顺间复建,今已无存。李白《秋日登扬州西灵塔》诗云:

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

顶高元气合,标出海云长。

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

水摇金刹影,日动火珠光。

鸟拂琼帘度,霞连绣栱张。

目随征路断,心逐去帆扬。

露浩梧楸白,霜摧橘柚黄。

玉毫如可见,于此照迷方。

今大明寺已改名法净寺,梵宫嵯峨,庭院深杳,西为平山堂,建筑盖已千余年矣。嗣后频经兴废,屡加修葺,今日犹巍然蜀冈之上者,六一居士感人之力也。登堂而望,大江前横,隔江六朝山色,在有无之中。刘敞《登平山堂寄欧阳内翰》诗云:

芜城此地远人寰,

尽借江南万叠山。

水气横浮飞鸟外,

岚光平堕酒杯间。

主人留客来何暮,

游子消愁醉不还。

无限秋风桂枝老,

淮王仙去可能攀。

欧阳修和云:

督府繁华久已阑,

至今形胜可跻攀。

山横天地苍茫外,

花发池台草莽间。

万井笙歌遗俗在,

一樽风月属君闲。

遥知为我留真赏,

恨不相随暂解颜。

自后题咏记载,多至不可卒读,然而写景摹胜,无出此右者。堂后有祠,祀欧阳公石刻遗像,瞻仰遗风,令人兴高山仰止之感。平山堂西有第五泉。刘伯刍谓水之宜茶者七,扬州大明寺井第五泉也(扬子江为第一,惠山石泉为第二,虎丘石井为第三,丹阳寺井为第四,扬州大明寺井水为第五,而松江第六,淮水第七)。实则水味有美恶而已,欲举天下之水,一一而次第之者,皆妄说也,欧阳公《大明寺水记》已论之详矣。

归过二十四桥遗址,望绿杨深处,画舫低回,丝管繁奏,清歌宛转,如读《扬州画舫录》。入城已黄昏,乃于翌晨烟雨中,发自城南,举目长垣,不胜依依之感。斯行仓卒,未尽游兴,苦夫登临凭吊,从容徜徉,当以俟之异日矣。

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稿
(原载《汗漫集》,上海正中书局一九三七年四月出版,原题《扬州纪游》) t6SseykwN2v/r3KD5u7JgAAVQbvOrXxQYioInmEL069GWAVBVhm4ugbblRHkE4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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