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为广东人,具体事迹不详。
予旅京口,每于天日晴美,携瞭远镜,登金山慈寿塔,于依稀云树中,见扬城古塔岿然傍天际,遂慨然兴往游之念。顾人事鞅掌,卒卒鲜暇。值辛亥先烈断头折臂所赢,遗一日之休息,予遂于此一日中,克了夙愿。然则予之游扬,谓之先烈所赐,亦无不可,归而志之,亦以不忘诸先烈云耳。
是日上午九时,自镇江发,乘招商小轮,同行者郭、何、朱三君。于十二时抵扬,访新河湾某商号憩焉。其主人导观龙衣庵,相传此庵,乾隆于此晒龙衣,故名。庵甚狭小,偶像排列殆遍,所供高宗龙牌,尚未弃去。庵居女尼二,中年老子一,老翁一,翁老而耄矣,白发垂垂,目双瞎而面若涂朱。予进庵时,见翁坐,口喃喃诵不已,若不知予等人者。女尼出问予,喧佛号,为设茶。其中年女子,问予邦族甚悉。予告以广东,女子云,亦曾居广州三年,言广州风俗颇悉。予叩以老者喃喃何为,答云,老者修行十数年,其诵者《金刚经》或《心经》也。庵门前植白果树二,大数抱,枝柯二者如一。既出,遂由主人饬人导予入城,税一旅舍居焉。
既至栈,午餐后,乃由栈仆导予游何园。园构造略似苏州之留园,而泉石之胜过之。唯留园池边之石,奇峰绉云,如万山屏拱,而何园则无此景。园荒废已甚,衰柳残荷,栋宇凋敝,无处不起凄其之感。架上书卷,蠧蚀已遍,予颇叹惜。守园者更指楼上所藏,云视此奚止千倍,自主人逝后,已供蠧鱼嬉游宴息之所,此区区者亦何足悼。又指观山石,云叠此石时,胶石之灰,皆以糯米饭同捣,用糯米亦一百余石。取其灰视之,坚乃过于石。其余玩器书画,多不足观,美者当已移去。总观园之构造,楼宇云连,泉石幽曲,不可谓非一大观。然树木太少,又无隙地,此则为可訾也。古人造园,以空地多,树木浓,庭院但隐约于深林之中,使游者遥指为某院某馆,而遍目皆丘林繁卉,方不乖园字之义。
既出,至万佛楼,楼中遍壁皆小佛。有一睡佛,其大过于人,欹倚于床,曲肱枕首,承以锦褥,覆以绣被。此则寺僧诡谲之术,设为奇特,炫妇女之耳目,而借端以敛财者也。出万佛楼,乃往北郭观徐宝山祠。其祠不甚宏丽,中立宝山铜像,其侧又一军官铜像,云是浦口战死者。两铜像均衣戎装,曲其手,似握所佩剑。然又无剑,岂为人取去耶?其像铸造之法,至为恶劣,一似未经刮磨也者,其神气则更不堪问矣。且铜像皆制作古铜色,此则金色,如佛殿之如来。其立台亦制以铜,高阔仅尺有奇,此均得未曾见。予过香港,见汇丰银行之铜像,立以大理石之台,神采奕奕,其余所见,亦皆精神勃然。其立台皆筑以石,高盈丈,镂制至精。今观于此,委琐阘茸,诚不啻霄壤之别。
出祠不数武,至天宁寺,建筑宏伟,颇具大观,而其精丽不及京口金山。因已下午五时,暮烟已迷,遂归寓。稍憩,食于迎春园,饮馔殊劣,而拭面之巾,恶气攻人。其杯盘之属,皆不洗涤。役人特为予等设洋式玻璃杯,而此杯则糖腻胶手。盖扬州之酒,多制以糖。糖质之多,无异洋酒之口力沙,而此杯则饮罢未经洗濯者也。其役人亦至庸劣,每捧茶酒,必以大指竖杯中,而指之没于茶酒中者盈寸。草草果腹,遂归寓。朱、何二君,倦游一日,九时鼾声作矣。予与郭君畏生床帐,二时始入寐。是夜扬城,云缉获数党人,陡起戒严,遍搜客旅,而南河下且断交通。寓主要予觅保,予谓予既有保人,则不必寓旅舍矣。后被嬲不已,乃倩□□号盖戳作保。夫扬州水陆梗塞,地非要害,纵能占据,亦不可守,党人虽愚,当不至是,此亦侦探求售之诡术耳。
十一日六时起,盥濯毕,进食。七时出寓,至天宁寺略憩,赁游湖艇,八时启棹,先经城濠,然后至湖。湖阔不数丈,至小金山而稍宽。湖水清浅,深仅没膝,满生碧茜。两岸垂杨疏荻,交映水面,青翠接人。微风乍动,芦叶瑟瑟作响,而碧波微绉。时见鹅鸭游泳,小舟横水,画船三四,参差欸乃。舟行未几,绿杨邨酒家在望,碧帘直揭。既乃抵小金山,楼舍虽非宏壮,而玲珑纤巧,三面皆水,石栏围绕。坐栏稍憩,湖光媚人,有小山叠石作岩壑,崎岖穿石而上,约略似金山之顶。望五亭桥、法海塔,已在咫尺。下山在僧舍稍坐,复出,乃行至堤上。堤长十余丈,两边植杨柳,堤之尽处有亭。立亭际,望桥、塔更近。总观小金山之胜,湖光柳色,秀淡已极。驻足其间,恍如入世外桃源,无复有烟火气。予为之流连不能遽去。既登舟,犹回眸瞻望。舟行初便欲至五亭桥、法海塔。舟子云:先到平山堂,返棹乃游桥上。于是直诣平山堂。望两岸,时见高阜,而湖中亦有小丘。予阅《扬州鼓吹词》序云:“扬州有蜀冈,延亘四十里,一郡之胜,皆萃于此。”而扬之冈陵,实未有长至四十里者。蜀冈之迹,得勿此耶!而炀帝之艳迹,所谓玉钩斜、雷塘诸地,亦终难得其遗址。
天宁寺
十一时至平山堂。平山堂建于宋郡守欧阳修,临民之暇,啸咏其中。夏月取荷花百朵,插四座,命妓以花传客行酒,往往载月而返。前辈风流,于此想见。平山堂之名,盖以江南诸山,皆拱揖于槛前,与此堂平,故曰平山。予登高而望,但见峰峦献秀,草木际天。游观之美,可云至极,无怪永叔当日流连。堂建筑亦精美,内供奉永叔像。像为石刻,气度雍容,具见儒臣风度。而永叔像前复拱一神位,曰“刘云大仙”,新若初构。予询僧,刘云为何人?僧云,去年曾驻兵院落,蹂躏不堪,大仙于是显灵,自称刘云,呵止之,不听,毙十余人,因此遂从祀永叔云。不伦不类,姑妄言姑妄听耳。既乃访第五泉,稍憩,汲水煮茗,然殊不见芳冽,此则沙弥不谙煮法。复用铜鼎,又无佳茗,非泉病也。座中复来日人三名,僧酬应周到,欢迎尽至,肋肩之态,笔不可罄。吾国民每见外人,辄都如此,一若得外人之一顾一笑,便增莫大之荣。嗟乎!此非个人人格之问题,实一国命运之所攸关也。予此来,小金山、平山堂,见题壁之诗,颇有佳什,不似京口诸胜,丈二诗人之多也。一江之隔,风气不同如是。遍览一过,遂出。
既下平山堂,见山下一石碣,峨然高立,就读之,为处女李媛墓。著碣者乃其师,述处女庐陵人,居扬州,饶于财,然布衣蔬食,不以豪富自恣,好读书,初学于沪,鄙沪上风纪之不整,归扬,从之游,专攻古文辞,旁及诗赋英文算学,慕桐城吴芝瑛之为人,不幸以病卒,享年二十有一云。碣建于宣统末年。读既,乃循路登观音山。山之庙宇,不甚可纪,唯略高,望江南诸峰,如屏而拱,更胜于平山堂也。榜人谓二月十九观音诞辰,士女倾城出,衣香鬓影,当有可观,此时唯衰梁败宇耳。遂下山登舟,返棹至五亭桥,登焉。桥筑以白石,建造甚宏,桥顶建五亭,故名。复至法海塔,其祠庙已就倾圮,唯乾隆之碑尚峨然峙立,其余则蔓草荒烟而已。披荆剪莽,始得步至塔下,塔形如瓶,不甚高,中实,穴一洞,内供佛像。就塔下樵妇问之,谓是西方接引菩萨云。予更欲至念四桥,榜人云,是处景物荒凉,不堪触目。因时已过午,须急回寓,遂不果往。然读杜舍人“玉人何处”之作,则知荒凉不自今日始矣。乃下舟复过小金山,看垂杨画宇,仍然对岸低回,殷殷期后会也。舟泊天宁寺,登岸,至酒家午餐,匆匆返寓,已二时十分矣。遂出寓,乘轮渡江而归。
(原载《古今游记丛钞》卷十六,中华书局一九二四年七月出版,原题《扬州纪游》)
朱偰 (1907—1968),浙江海盐人,经济学家、历史学家,曾制止拆毁南京明城墙。著有《金陵古迹名胜影集》《玄奘西游记》等。
当年驻跸忆江都,
佳丽东南冠旧吴。
十里楼台临曲沼,
九重宫阙起云衢。
笙歌不改芜城日,
烟柳犹怀大业初。
明月依然人宛在,
不堪回首吊茱萸。
繁华人未识干戈,
胡骑频来几度过。
十夕屠城惨日月,
三军殉节壮山河。
妆楼半掩美人尽,
碧血长埋衰草多。
千古梅花岭上望,
伤心旧迹涕滂沱。
尝读《渔洋诗话》,至“绿杨城郭是扬州”句,悠然神往。
二十三年秋,会德友博尔士满有扬州之游,邀余同往,遂欣然偕行。游踪三日,秋霖连绵,然楼台烟雨倍增思古之情。
九月十五日,发自秣陵,驶京杭公路,向句容前进。一路烟雨霏霏,六朝山色,在有无之中。过句容,分程向镇江,有小九华山,岿然天际,主峰屹立,众山拱揖,云气霭霭,俨然一奥区也。过商骊山,驶行二山间,峰回路转,十里长山杳然在望。时雨云漫漫,峰峦隐现,烟景极佳,过午至镇江,于风雨中渡长江,金山犹可见,焦山、北固则半隐烟雨中矣。
渡江罢,乘镇扬长途汽车,径驶扬州。夹路垂杨万缕,水道纵横,可半小时,扬州已在望。长垣隐隐,舳舻相属,想见当年全盛景况。渡运河,入福运门,扬州街道狭小,犹多石砌,盖视江南诸城,犹多少保存本来面目也。入城后,寓绿杨旅社,即出天宁门,访瘦西湖之胜。
当门为天宁寺,扬州第一大刹也。入山门,庭院重重,梵王宫殿,高出重霄。中为大雄宝殿,后为千佛阁,再后为藏经楼,凡高三层。登楼而望,前则重檐复宇,楼台相属,后则阡陌纵横,目极蜀冈、小金山、法海寺、二十四桥,错落烟雨之中。天宁寺旧有浮图,今已圮,遗址且不可考。江都刘梁嵩《登天宁寺浮图》诗云:
摄衣兰若引丹梯,
塔影层开落照齐。
空外人穷千里思,
望中鸟与数帆低。
下方杳霭分钟磬,
远浦烽烟暗鼓鼙。
极目晴江如画在,
不堪风景古今迷。
天宁寺一角
海门李潜昭《登真州天宁浮屠》诗云:
绝级攀登畏夏寒,
朝余雨气挂危栏。
山陵特望云涛冷,
天地周看甸服宽。
渡处我思泥马异,
战时人说水犀繁。
几多遗恨存今古,
北固龙冈两倦看。
出寺,霖雨未霁,买棹泛瘦西湖。绿杨万缕,城郭迢递,将近虹桥,见桥外长堤似带,绿荫如幔,所谓长堤春柳是也。自此而往,船在绿水中行,塔影波光,碧水无际,瘦西湖雨景,倍增娇慵。昔尝读白石道人诗:
自作新词韵最娇,
小红低唱我吹箫。
曲终过尽松陵路,
回首烟波十四桥。
恍如梦寐,今日游此,倍觉依依。过小金山,五亭桥亭亭在望,日已垂暮,因急驶平山堂。过二十四桥旧迹,暮色苍茫,至平山堂,山门已闭,不得已,转棹归舟。时夜色深沉,暮雨转急,但闻霖雨与晚潮相激,作满耳潇潇之声。过虹桥,已不辨东西,楼台垂柳,尽作黑影幢幢,仅有时于柳荫深处,见灯火闪射而已。
归途成七绝四首,以志所感:
潇潇暮雨下扬州,
十里垂杨绿影稠。
夜色渐深风雨急,
微茫何处泛归舟。
淡烟微雨隔迷楼,
万缕垂杨古渡头。
二十四桥人去后,
空余旧迹满扬州。
风流往事只堪哀,
歌舞丛中征战来。
鸡犬无声夜寂寂,
二分明月上城隈。
维扬往事最凄凉,
叹息当年接驾忙。
碧血未干迹未扫,
忍将歌舞媚胡王。
翌日天色阴沉,雨犹未已,再出天宁门,访梅花岭史公衣冠冢。至则一抔黄土,掩映秋木丛中,天光惨淡,风雨凄其,瞻仰遗容,不禁涕泗滂沱。墓旁有铁炮一尊,刻有崇祯年号,相传系史公守城御敌之器。按史公以一介儒臣,死守扬州,卒以殉难。时将骄兵惰,自相携贰,左师楼船东下,黄得功调兵西上,以至淮南-带,千里空营。清兵渡河而南,如入无人之境,独公以儒臣临戎,坚守维扬,三军殉节,气壮山河,此有声有色之悲剧,固不独为扬州增光已也。世之说扬州者,往往侈谈林苑台榭,歌舞声色,殊不知扬州于历尽繁华而外,犹数被民族战争之创痕。昆山龚贤《扬州曲》:
史可法衣冠冢
江上谁传战鼓来,
流亡士女哄如雷。
月明今晚天街静,
十二城门到晓开。
避贼还须先避兵,
六街鸡犬夜无声。
妆楼半掩美人尽,
茉莉花开香满城。
于咏扬州诸诗中,别开一格,袭君亦有心人哉!渔洋《梅花岭怀古》情意宛转,含怨言外,后人读此,不禁心悲,录之以备省览:
梅花岭外夕阳时,
步屟重来有所思。
异代衣冠余蔓草,
千年伏腊只荒祠。
芜城落日人烟杳,
瓜步清秋戍角悲。
萧瑟西风松柏树,
春来犹发向南枝。
谒梅花岭既毕,遂泛舟西上,再访瘦西湖。从天宁门经问月桥至虹桥一带,竹木蓊郁,清流映带,其间水榭逶迤,楼台相望,似粤之荔枝湾,而秀媚过之。按扬州自六代以来,宫观楼阁、池亭台榭之名,盛称于世,自北门至平山堂十余里间,画栋飞甍,绿荫相属。自数经兵燹以后,名园亭榭,半为榛芜,袁子才去古未远,已有池台草莽之慨。至于何逊东阁,昭明选楼,徐谌之风亭月观,遗墟泯灭,更所弗论。盖维扬一隅,数经兴废,今日而登临游览,诚有不胜古今盛衰之感者矣。过西园曲水,即为虹桥,吴绮《扬州鼓吹词序》云:
在城西北二里,崇祯间形家设以锁水口者。朱栏数丈,远通两岸,虽彩虹卧波,丹蛟截水,不足以喻,而荷香柳色,曲槛雕楹,鳞次环绕,绵亘十余里。春夏之交,繁弦急管,金勒画船,掩映出没于其间,诚一郡之丽观也。
按:虹桥旧名红桥,乾隆二十七年始改今名,桥旧以板为之,王渔洋《红桥游记》所谓“如垂虹下饮于涧,又如丽人靓妆袨服,流照明镜中,所谓红桥也”。时渔洋与袁于令、杜濬诸名宿修禊红桥,有《冶春诗》二十四首,一时互相唱和,传诵遍海内。渔洋《香祖笔记》称曰:“《冶春诗》独步一代,不必如铁厓遁作别调,乃见姿媚也。”自是过广陵者,多问红桥矣。渔洋又有《浣溪沙·红桥怀古》三首,并录如左:
北郭清溪一带流,红桥风物眼中秋,绿杨城郭是扬州。
西望雷塘何处是,香魂零落使人愁,淡烟芳草旧迷楼。
白鸟朱荷引画桡,垂杨影里见红桥,欲寻往事已魂销。
遥指平山山外路,断鸿无数水迢迢,新悉分付广陵潮。
绿树横塘第几家,曲栏杆外卓金车,渠侬独浣越溪纱。
浦口雨来虹断续,桥边人醉月横斜,棹歌声里采菱花。
以余观之,《浣溪沙》三首诚可独步一代,“绿杨城郭是扬州”且当传诵千秋。至于《冶春诗》二十四首,则纤巧而已,未足多称也。
渡虹桥,为长堤春柳,系黄为蒲别业。沿堤高柳绵亘,数百余步,旧有浓阴草堂、跨虹阁、浮春滥、晓烟亭、曙光楼诸筑,今并湮没。自桥上而望,仅余一堤烟柳,水天相接,虽台榭荒芜,而风光胜绝。
再前,过春雨廊、绿杨湾、荷浦薰风、香海慈云诸胜,湖面稍阔,望长桥临水,有亭翼然,即长春桥也。未至桥,即折而西,泊于小金山,湖心律寺在焉。山不高而秀媚,寺无塔而玲珑,岛中亭台水榭,绝曲折之致。旧有梅岭春深诸胜,更有玉版桥以通南岸,今桥已废,行人于徐园欲往小金山者,须唤渡矣。寺西半岛临水,有亭翼然,前作月门,左右方棂、游人未登亭,即见月洞门中,五亭桥掩映水上,左侧方窗中,白塔岿然天际,取景至妙,俨如图画。即此一亭,可见匠心之巧。吾国建筑师,布景取物,入画而兼有诗意,非胸有丘壑者,不克臻此也。唤渡至徐园,旧有桃花坞、疏峰馆、蒸霞堂诸胜,今园亭改建,亦颇错落有致。沿湖而西,为莲性寺,一名法海寺。寺在保障河(即瘦西湖)中央,前临法海桥,却依白塔,塔右为得树厅,今皆完好。唯春雨堂、夕阳双寺楼、云山阁等,俱不可考矣。明桑乔《法海寺》诗云:
野寺滨寒水,山僧卧白云。
鸟啼花竹杳,日出曙烟分。
宝筏迷方渡,金经贝叶文。
西郊天宇豁,山势欲纠纷。
如画瘦西湖
出寺门,临水为凫庄,中川堂故址也。竹径深杳,有危楼据水角,临水长廊曲槛,如旧春雨廊制。由此望莲花桥,五楹相属,亭亭水上,波光桥影,掩映绿柳朱栏之间,景殊富丽。桥系巡盐御史高恒建。上置五亭,下列四翼,洞正侧凡十有五,月满时每洞各衔一月,金色滉漾,卓然殊观。过桥顿觉荒落,所有玲珑花界、平流涌瀑、筿园花瑞、石壁流淙、蜀冈朝旭诸胜,尽付荒烟蔓草。两岸丘陇纵横,白杨萧萧相闻。将近蜀冈,望楼阁高耸入云者,观音阁也。舍舟登陆,拾级上观音寺,寺踞山巅,宋宝祐志作摘星寺。明洪武间,僧惠整建观音寺。寺最高处为观音阁,系迷楼旧址。《古今诗话》云:
炀帝时,浙人项昇进新宫图,帝爱之,令扬州依图营建。既成,幸之,曰:“使真仙游此,亦自当迷。”乃名迷楼。
《南部烟花录》亦云:
炀帝于扬州作迷楼,以极娱乐,上安四宝帐:一曰散春愁,二曰醉忘归,三曰夜含光,四曰延秋月。后人即其址,为摘星亭。
杜牧诗云:
炀帝雷塘上,迷藏有旧楼。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今日登临其地,想见当年千门万户,复道重檐,飞栋浮甍,三十余里。然而豪华消歇,烟云尽散,平陈功业,仅换雷塘数亩。“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盖诗人恻隐之作,意至可悲也。流连久之,乃下楼而西,过万松亭、尺五楼旧址,访平山堂之胜。
平山堂在府西北五里,临蜀冈上。宋庆历八年二月,庐陵欧阳修守扬州时,为堂于大明寺之坤隅,江南诸山,拱揖槛前,若可攀跻,故名曰平山堂。按大明寺即古栖灵寺,又曰西寺,以其在隋宫西,故名。旧有浮图,《大观图经》云:“隋文帝仁寿元年,以诞辰诏海内清净处立塔三十所,此其一也。”后以毁废,明天顺间复建,今已无存。李白《秋日登扬州西灵塔》诗云:
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
顶高元气合,标出海云长。
万象分空界,三天接画梁。
水摇金刹影,日动火珠光。
鸟拂琼帘度,霞连绣栱张。
目随征路断,心逐去帆扬。
露浩梧楸白,霜摧橘柚黄。
玉毫如可见,于此照迷方。
今大明寺已改名法净寺,梵宫嵯峨,庭院深杳,西为平山堂,建筑盖已千余年矣。嗣后频经兴废,屡加修葺,今日犹巍然蜀冈之上者,六一居士感人之力也。登堂而望,大江前横,隔江六朝山色,在有无之中。刘敞《登平山堂寄欧阳内翰》诗云:
芜城此地远人寰,
尽借江南万叠山。
水气横浮飞鸟外,
岚光平堕酒杯间。
主人留客来何暮,
游子消愁醉不还。
无限秋风桂枝老,
淮王仙去可能攀。
欧阳修和云:
督府繁华久已阑,
至今形胜可跻攀。
山横天地苍茫外,
花发池台草莽间。
万井笙歌遗俗在,
一樽风月属君闲。
遥知为我留真赏,
恨不相随暂解颜。
自后题咏记载,多至不可卒读,然而写景摹胜,无出此右者。堂后有祠,祀欧阳公石刻遗像,瞻仰遗风,令人兴高山仰止之感。平山堂西有第五泉。刘伯刍谓水之宜茶者七,扬州大明寺井第五泉也(扬子江为第一,惠山石泉为第二,虎丘石井为第三,丹阳寺井为第四,扬州大明寺井水为第五,而松江第六,淮水第七)。实则水味有美恶而已,欲举天下之水,一一而次第之者,皆妄说也,欧阳公《大明寺水记》已论之详矣。
归过二十四桥遗址,望绿杨深处,画舫低回,丝管繁奏,清歌宛转,如读《扬州画舫录》。入城已黄昏,乃于翌晨烟雨中,发自城南,举目长垣,不胜依依之感。斯行仓卒,未尽游兴,苦夫登临凭吊,从容徜徉,当以俟之异日矣。
二十三年九月二十五日稿
(原载《汗漫集》,上海正中书局一九三七年四月出版,原题《扬州纪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