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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入侵苏联

侵苏作战的成败更多地取决于空间、后勤和机械化,而不是战略战术。尽管某些作战方面的决策非常重要,但具有决定性意义的仍是机械化在极为广阔的空间面前的不足,我们必须参照这些基本因素来评估作战决策。只要看一眼苏联地图就能很容易地理解空间因素,可是机械化因素就需要更多的解释了。要理解此次战局,就有必要先来分析一下这个因素。

和希特勒之前的入侵作战一样,这次的成败也完全取决于只在军队中占极小一部分的机械化部队。参战的装甲师只有19个,这一数量只相当于德国及其卫星国的师总数的十分之一。其余大量部队中,只有14个师是摩托化的,能够跟得上装甲矛头的推进速度。

德国陆军在1940年只有10个装甲师,到了1941年却已经有了21个装甲师。可是,表面上翻倍的实力其实只是一个幻觉,是用了稀释的办法才做到的。在西线战役期间,每个装甲师的核心是下辖2个团的一个坦克旅——每个团有160辆作战坦克。入侵苏联之前,德军从每个师抽调出一个坦克团,并以这根“肋骨”为基础再组建一个新的师。

一些内行的坦克专家反对这个决定,指出它真正的效果是给所谓装甲部队配备更多参谋人员和非装甲的辅助部队,装甲部队的规模根本没变,每个装甲师的战斗力反而因此降低了。在一个1.7万人编制的师里,只有大约2600人是真正的“坦克手”。可是希特勒执迷不悟。苏联有着广阔的空间,他想要营造一种自己可以用大量的师深入突击的局面,他还认为,苏军在技术上处于劣势,因此自己稀释后的部队不会落入下风。他还强调说,因为较新型的马克3型和4型坦克的产量增加,每个师三分之二的装甲兵力现在都已由火炮口径更大、装甲厚度加倍的中型坦克组成,而在西线战役中,三分之二的坦克都是轻型坦克。所以,装甲师虽然规模减半,但突击力提高了。在当时的情况下,这倒算是一个好的理由。

但是坦克规模缩减凸显了德国“装甲师”的一个基本弱点,即它的大部分单位都是非装甲的,缺乏越野机动能力。坦克给战争带来的新发展,除了重新运用了装甲以外,更重要的一点是离开道路机动的能力,不需要依赖一条事先准备好的、平滑且坚硬的路面。轮式机动车辆仅能加速行军步伐,以更加灵活的方式重现铁路的效用,但坦克让机动性有了革命性的提高。它在移动时为自己铺设履带,不需要沿着事先铺好的路轨走固定的路线,因而把一维的机动变成了二维的机动。

最初,英国的机械化作战倡导者们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个潜力的重要性。早在“一战”结束时,围绕着装甲部队模式这一问题,他们就已经建议将包括补给车在内的所有车辆都换装成履带越野型的。德国比其他任何国家付出的努力都要多,但是就连他们也未能将上述愿景变为现实。

1941年改组后,一个德军装甲师中,履带式车辆总共不到300辆,而轮式车辆有将近3000辆,其中绝大部分都离不开道路。这样的车辆太多,在西线战役中影响不大,因为守军的防御部署非常糟糕,部队到处都在崩溃,进攻者可以利用铺设良好的道路网来捕捉战机。可是在东线,合适的道路非常稀缺,在长距离的行军中,轮型车辆被证明是一个决定性的制约因素。德国人实际上落后于他们引以为成功秘诀的理论20年,并为此付出了代价。

他们之所以能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只是因为他们对手的装备更落后。苏联人在坦克数量方面拥有极大优势,但他们的机动车辆总数极为有限,就连他们的装甲部队都没有实现全摩托化输送。后来的事实证明,在对付德军装甲突进时,这是苏军机动中的一大弱点。

德军在这次攻势中总共动用了3550辆坦克,只比西线进攻时多800辆。(苏联人在8月声称他们已经击毁了8000辆德军坦克。)根据斯大林在1941年7月30日给罗斯福发出的电报,红军总共拥有2.4万辆坦克,其中一半多都部署在苏联西部地区。

6月22日星期天清晨,德军在波罗的海和喀尔巴阡山脉之间兵分三路,齐头并进,潮水般地冲过了边境。

左翼,勒布指挥的北方集团军群跨过东普鲁士边境进入苏联占领的立陶宛。战线中段的左侧,博克指挥的中央集团军群在华沙以东对苏军在波兰北部形成的巨大突出部的两翼发起巨大的包围战。在战线中段的右侧,有60英里的平静地带,在这里,德军进攻的潮水被普里皮亚特沼泽地的西端分隔开来。右翼,伦斯德指挥的南方集团军群沿苏联在喀尔巴阡山脉附近加利西亚(Galicia)地区形成的利沃夫突出部北缘攻击前进。

博克右翼和伦斯德左翼之间的缺口被有意地置之不理,以便能最大限度地集中兵力,尽快向前推进。这样,德军在战斗第一阶段的挺进速度便大大提高了。可是正因为德军没有理会这个普里皮亚特地区,这里便成了苏联人的避难所,他们的预备队可以在它的掩护下进行集结,后来还从这里向南发动了一系列侧翼反攻,严重影响了伦斯德向基辅的进攻。当然,如果博克在普里皮亚特沼泽以北的挺进能够成功地包围明斯克附近的苏军,这种反攻便不会产生太大的作用。

德军的主攻方向放在中段左侧。博克承担此任务。当初入侵西线时,主攻任务本来也应该交给他的,只不过后来被转给了伦斯德的集团军。为了完成这个决定性的任务,大部分装甲部队,包括古德里安和霍特指挥的两个装甲集群都被置于他的指挥之下,而其他集团军群只配备一个装甲集群。博克还下辖第4和第9集团军,每个集团军下辖3个步兵军。

每一个装甲集群(后来改称装甲集团军)都由4~5个装甲师和3个摩托化师组成。

所有的德军领导人都同意胜败取决于对这些装甲集群的运用,但是在如何最好地运用它们这个问题上,他们意见不一。这场“理论交锋”影响深远。某些高级指挥官意图在一场决定性的经典包围战中摧毁苏军,以求在跨过边境之后尽快锁定胜局。他们在制订计划时遵循着由克劳塞维茨提出、毛奇确立、施利芬进一步发展完善的经典战略理论。他们还担忧,如果不打败苏军主力,便深入苏联腹地,部队有可能会遭遇危险,因而也就更加强烈地支持上述思路。为了确保计划的成功,他们坚持要让坦克集群和步兵军在战役中紧密配合,从两翼钳形包抄,在敌军后方合拢,完成包围圈。

而以古德里安为首的坦克战专家们持有不同观念。他们希望复制在法国已被证明具有决定性的成功经验,让坦克集群以最快的速度尽量深远地突破。古德里安争辩说,他和霍特的两个集群在突向莫斯科的一路上,不应该耽误一丁点时间,至少也要打到第聂伯河,然后再向内合围。他们越快抵达这条线,苏联人的抵抗便越可能像法国人那样陷入崩溃,而第聂伯河也就更有可能像1940年的英吉利海峡那样,起到铁砧的作用。在古德里安看来,应该由步兵军负责包围两支装甲突击力量之间的苏军,两个装甲集群在向前狂奔的同时,只分配相对小规模的部队配合步兵军向内翼包抄。

希特勒对“理论交锋”的裁决有利于正统派。他虽然很大胆,但是没有大胆到敢把命运赌在自己打成功过的一张牌上。他对保守主义的妥协后来产生了比1940年时更不利的后果。坦克战专家们的地位相较1940年而言已经有所提高,但是他们还是没有机会用他们认为最佳的方式来完成任务。希特勒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不仅是因为他对坦克专家们的方法存有疑虑,还因为他鲜活的想象力——他脑子里装满了以一场巨大的包围战聚歼苏军主力的愿景。

这一愿景变成了一团游移不定的鬼火,引诱他在苏联境内越陷越深。头两次尝试没有成功。第三次大包围战俘虏了更多的敌军,可是也把他带到了第聂伯河对岸。第四次尝试包围了50多万苏军,可是冬天来临,阻止了德国人进一步利用前线大张的缺口。在战役的每一个阶段,德军都在张开和合拢钳子的过程中消耗了时间,结果在试图实现战术构想的同时,错失了战略目标。

古德里安的方法是否会更有效,尚无定论。可是即便在那时,也有一些并不属于坦克战学派的优秀总参谋部军官对其表示拥护,而且直到今天,他们在回顾起此事时,仍然坚定地支持这一办法。他们当然知道如此大纵深的突进在增援和补给上将面临很多困难,但他们仍然认为,这些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只要充分利用好手边的空中运输能力,并让装甲部队摆脱累赘——也就是说,让装甲部队的战斗部分继续前进,并专注于保持前进的速度,让辅助性的摩托化纵队跟在后面。可是这种谢尔曼式轻装突进的观点和欧洲传统的战争理论冲突太大,在当时得不到普遍的认同。

“理论交锋”以正统派的胜利告终,按照作战计划,德军应开展大包围战,在打到第聂伯河之前,合围并确保歼灭苏军主力。为了增加成功概率,博克的战线将进行双重合围:第4和第9集团军的步兵军执行较短距离的包围机动,而装甲集群则将在外侧执行远程包围战,在更深远的突进之后再向内侧合围。这种嵌套模式在某种程度上考虑到了古德里安、博克和霍特的观点,不过做得还是不够。

进军轴线将沿着通往明斯克和莫斯科的大道展开。这条大道贯穿克鲁格手下第4集团军负责的地段,古德里安的装甲集群便配属于这个集团军。进军路线的起点处,有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要塞挡道,而这个要塞又受到布格河的掩护。因此开战最初的课题便是如何在河对岸占领桥头阵地,并清除这个要塞障碍,以便让后续部队得以利用大道获得急速前进的动量。

在寻求这个课题的答案时,需要回答的一个问题是,装甲师究竟应该等步兵师打开突破口呢,还是和步兵师一起合作突破。德军为了节省时间而采纳了后一种方案。步兵师负责攻克要塞,两侧则各部署2个装甲师。在强渡布格河之后,装甲师便绕过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要塞,在其深远后方的大道上会合。为了进一步加快速度,所有参与突破的部队将暂时归古德里安统一指挥。突破之后,装甲集群将像出膛的炮弹一样独立向前猛冲。

博克下辖各集团军进攻正面本就宽广,现在更是攻敌不备,并使用绕道战术,因而在多点上实现了深远突破。第二天,右翼的装甲部队打到了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后方40英里处的科布林(Kobryn),而左翼则占领了铁路中心格罗德诺(Grodno)要塞。苏军位于波兰北部的大突出部——被称为比亚韦斯托克突出部——在钳形攻势的挤压之下,已经变成了蜂腰状。此后几天内,随着德军两翼向巴拉诺维奇(Baranovichi)方向合围,这个钳形攻势的力度更大了,前方地带所有苏军都面临着被一网打尽的危险。苏军数量上非常庞大的坦克部队根本没有做出有效的抵抗,这也有助于德军开展合围行动。

但是苏联人极其顽强的抵抗还是迟滞了德军的推进。德军的机动能力通常优于对手,但很难在战斗中打败敌人。被包围的苏联部队有时候会被迫投降,但在此之前,他们通常都会进行长时间的抵抗,他们面对战略上绝望的态势顽固地迟迟不愿承认,大大迟滞了进攻者的推进步伐。在这个交通非常不便的地区,这样的顽抗起的作用更大。

在德军针对布列斯特-立陶夫斯克实施的最初的进攻中,这一作用首次体现了出来。这座旧堡垒的守军在大规模炮击和空袭之下坚守了一周,让攻击部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最后才投降。战争初期其他地点的类似战斗经验让德国人意识到未来等着他们的是什么样的战斗,在很多道路交会点,苏军的顽强抵抗封锁了离不开道路的德军补给纵队的去路,迟滞了前锋绕道的行动。

入侵部队途经的野外地形特征也加深了他们心中开始出现的沮丧情绪。一位德国将军精确描述了地形给他留下的印象:

原野无穷无尽,地平线朦胧不清。单调的景物、无边的森林沼泽和平原都让我们抑郁不已。好的道路太少,糟糕的小径极多,大雨很快就会把沙土和壤土变成泥潭。村庄里都是茅草铺顶的小木屋,看上去悲惨而凄凉。大自然是严厉的,而大自然中的人类也和它一样严厉而迟钝——对天气、饥饿、干渴麻木不仁,甚至对生死、瘟疫、饥馑也无动于衷。苏联的老百姓是顽强的,苏联的士兵更加顽强。他们似乎能无限制地忍受和服从。

第一次合围在原边境线以东100英里处的斯洛尼姆(Slonim)附近达到高潮,在这里内层的两翼夹击几乎完全合围了集结在比亚韦斯托克突出部的2个苏联集团军。但德国人完成合围的动作不够快,将近一半被围部队成功突围,当然,突围出去的部队也被迫分散开来,相互之间丧失了协调。德军第4和第9集团军主要由非机械化部队组成,这妨碍了合围作战的完成。

两翼的装甲兵主力比非机械化部队多突进了100英里,已经跨过了1939年的苏联国界,并从明斯克后方向内合围。6月30日,进攻发起后第9天,明斯克被攻克。那天晚上,古德里安冲得最猛的装甲矛头在博布鲁伊斯克(Bobruisk)附近抵达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别列津纳河(Beresina),那里位于明斯克东南90英里处,离第聂伯河只有不到40英里。可是,合围行动失败了,希特勒快速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梦想也随之破灭。天上突降大雨拯救了陷于苦战的苏联人,而前一年夏天,法国人反复求雨不可得。大雨把沙土变成了泥淖。

在苏联,这个困难比在法国更难克服,因为它不仅让部队完全无法进行越野战术机动,还堵塞了战略意义重大的道路机动。因为在整个区域,唯一铺有沥青的良好道路就是通过明斯克直抵莫斯科的大道,可是它对希特勒的方案而言只能起到部分作用,因为德军并不打算要直扑莫斯科,而是要在两翼使用表面松软的道路进行广阔的大包围行动。7月初的暴风雨之后,这些“流沙”彻底毁掉了入侵部队的机动性,却让占领区内小股孤立苏军部队顽强抵抗的效果倍增。尽管在比亚韦斯托克和明斯克的双重合围战中,德军俘虏了30多万名战俘,但也有差不多同等数量的苏军在包围圈收紧之前成功突围。这些突围部队大大加强了下一道位于第聂伯河两岸的防线的强度,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在这个关键阶段,苏联的地形特征也极大地妨碍了作战。明斯克东南方向有大片森林和沼泽,别列津纳河也并不是一条单独的河流而是由许多穿越黑泥炭沼泽的溪流构成的。德军发现只有两条道路上的桥梁能够载重,其一是经过奥尔沙(Orsha)的主要道路,其二则通往莫吉廖夫(Mogilev)。其他道路上的桥梁都是摇摇欲坠的小木桥。德军挺进神速,但他们还是发现苏联人已经炸掉了那些最重要的桥梁。入侵部队还第一次遭遇了雷场,而且因为行军被束缚在道路上,雷场引起的拖延就更久。别列津纳河当年曾经阻挠过拿破仑撤军,现在也以几乎同等的效果迟滞了希特勒的进军。

以上这些因素都增添了德军想要在第聂伯河以西地区合围苏军的作战难度。

预想中的大包围没能完成,德军统帅部本想避免深入第聂伯河以东地区,现在却已别无选择。德军已经深入苏联境内300英里。现在两翼再次张开,以便开展新的包围战,目标是在第聂伯河一线苏军背后斯摩棱斯克以东地区完成合围。可是,在7月的头两天,他们不得不花时间收拢明斯克包围圈,并等第4与第9集团军的各步兵军赶上来——有些步兵军为了赶来帮助突破斯大林防线(Stalin Line),已经连续两周半每天强行军20英里。

这次进攻战比德军统帅部预料的要容易,因为后撤中的苏联人没有时间重新组织防御,或改进远未完工的防御工事体系。第聂伯河本身是进军路上最大的障碍,但古德里安的装甲师在几个远离主要渡口的地点发动突击,克服了这条河流障碍。到12日,德军已经在罗加切夫(Rogachev)和维捷布斯克(Vitebsk)之间的宽大正面上突破斯大林防线,并向斯摩棱斯克进发。这次的轻易突破证明,如果当初按照古德里安所设想的,允许装甲部队一直突进,收益很可能大于风险。

糟糕的地形和天降大雨给德军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其效果甚至超过苏军无组织的抵抗。在这种形势下,停顿下来耽误时间就意味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每次下大雨都会把入侵部队的机动性暂时降低为零。从空中俯瞰下去,这是一幅奇怪的景象——静止不动的所谓“装甲部队”像斑点一样,成串地散布在上百英里的大地上。

坦克可以继续前进,可是坦克和其他履带式车辆只是所谓装甲师中的一小部分。其补给和大批步兵部队是用大型轮式车辆运载的,这些车辆不能离开路面,而当路面变成泥地时,也不能移动。太阳出来后,沙土路面很快就会被晒干,然后,部队才能继续行军。可是多次延误累加起来对战略计划造成了极为不利的影响。

以上这些困难表面上并不明显,因为古德里安的装甲集群沿着通往斯摩棱斯克的主要大道挺进的速度相当快,在16日就开进了斯摩棱斯克。他在一周之内就跨越了第聂伯河跟德斯纳河(Desna)之间100多英里的距离。可是北翼霍特的装甲集群在进军过程中被沼泽和暴风雨所阻。它进展缓慢,自然影响了希特勒合围计划的实现,给了苏联人更多时间在斯摩棱斯克周围集结部队。在此战役最后阶段,德军两翼都遇到了更加顽强的抵抗。实际上,苏军的防御实在过于顽强,德军两股钳子之间的距离已经不到10英里,而包围圈里据估计还有50万苏军士兵。这些士兵大部分都突围了,但到8月5日,德军还是又抓了30万战俘。

这次不完全的胜利给德军出了一个难题。它意味着,德军通往东面200英里以外的莫斯科的通道仍然被相当可观的敌军封锁着,而且随着苏军新动员的部队到达,防御力量每时每刻都在增强。与此同时,德军却很难通过糟糕的道路把自己的增援部队及时调上来,这就削弱了他们发动新攻势的能力。

延误不可避免,但此次延误时间之长前所未有。直到10月,德军才再次向莫斯科前进。夏天最好的两个月被白白浪费了,而博克的各集团军则停在德斯纳河边无所事事。原因就在于希特勒的思路并不确定,而且伦斯德麾下各集团军在普里皮亚特沼泽地以南地区的进展缓慢。

在南方战线,德军开战时并没有占据数量优势。实际上,他们当时面临着起码在纸面上看起来令人胆寒的劣势。布琼尼(Budenny)元帅指挥的苏联西南方面军 在波兰南部和乌克兰拥有30个坦克和摩托化师、5个骑兵师,以及45个步兵师,其中有6个坦克和摩托化师、3个骑兵师和13个步兵师部署在比萨拉比亚,防御罗马尼亚人。就装甲部队而言,他拥有的兵力相当于铁木辛哥(Timoshenko)元帅指挥下面对德军主攻方向的西方方面军的两倍。布琼尼拥有5000辆各型坦克,而作为伦斯德装甲矛头的克莱斯特的装甲集群只有600辆坦克。而且后者曾在希腊作战,在投身这场大战役之前几乎没有休整补充的时间。

伦斯德必须依赖奇袭、速度和空间方面的优势——还有对方指挥官的笨拙。布琼尼是内战时期著名的骑兵老英雄,他手下一位军官贴切地把他描述为“一个胡子很大但脑子很小的人”。战前的清洗消灭了一些最优秀的指挥官,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在政治上是安全的,在军事上却是无能的。只有等那些顽固的老家伙被战争的考验淘汰以后,新一代的精英才能脱颖而出。

伦斯德将主攻放到了布格河沿岸的左翼。其所制订的作战计划最充分地利用了有限的兵力,还发挥了出发地的地理优势,当时,德军正好位于苏军在加利西亚地区形成的利沃夫突出部侧后方。进攻发起地是一个天然的楔子,德军只需稍微向前就可以威胁喀尔巴阡山脉附近所有苏军部队的交通线。莱歇瑙指挥的第6集团军强渡布格河后,克莱斯特的装甲部队将通过突破口冲向卢茨克(Luck)和布罗迪(Brody)。

通过奇袭,德军很快就实现了突破,还消弭了苏军本来可能会发动的危险反攻。伦斯德知道,苏军有25个师面对着匈牙利的喀尔巴阡山脉边境,预料这支部队有可能会在自己向卢茨克进军的时候,迂回打击自己的右翼。但实际上,这支苏军部队已经撤退了。(苏军的这一反应,再加上苏联前线地区对战争缺乏准备的情况,都让伦斯德和其他德军将领怀疑希特勒声称苏联人马上要发动攻势的说辞有没有根据。)

即便开局如此顺利,伦斯德的部队还是无法像战线中央的博克部队那样神速挺进。古德里安强调绝不能让苏联人停下来或者有机会重整旗鼓。他确信如果不浪费任何时间的话,自己能打到莫斯科,而斯大林权力基础的神经中枢一旦遭逢这样决定性的一击,苏联的抵抗必将瘫痪。霍特和他观点一致,博克也支持他们。但是希特勒在7月19日对下一步作战行动下达的命令中退回到自己最初的主张。装甲部队将从博克的中央地段调出,前往两翼——古德里安的装甲集群向南回转,协助伦斯德打击乌克兰的苏军,而霍特的装甲集群向北协助勒布进攻列宁格勒。

勃劳希契再次妥协,没有立即敦促希特勒改变计划。他认为装甲部队需要在进行下一步作战行动之前获得休整,检修装备并补足实力。希特勒同意这次暂停是必需的。与此同时,高层还在继续讨论着未来作战的方向,甚至到装甲部队已经可以重新发动进攻之后,他们还是没能得出结论。

讨论没完没了地持续了数周,总参谋长哈尔德敦促勃劳希契提出快速向莫斯科进军的建议。希特勒以8月21日一道更加明确的命令作答。这道命令的开头说道:

我不同意陆军总部8月18日提出的执行东线作战的提议。因为在冬季来临之前最重要的不是占领莫斯科,而是占领克里米亚半岛及顿涅茨(Donetz)盆地的工业和煤矿产区,并斩断苏联从高加索油田获得补给的通道……

因此,他下令,为扫清通往这些南方目标的道路,包括古德里安装甲集群在内的博克集团军群一部应向南进攻,协助伦斯德击败在基辅周围抵抗的苏军。

哈尔德在接到上述命令时,曾试图动员勃劳希契和自己一起辞职。但勃劳希契说那样只是一个无用的姿态而已,希特勒会拒绝辞呈。至于他们提出的理由,希特勒只用自己经常说的话就一概驳斥了:“我的将领们对于战争的经济层面一无所知。”他做出的唯一让步就是答应,一旦基辅地区的苏军被歼灭,博克将被允许继续进攻莫斯科,为此古德里安的装甲部队将归建。

基辅包围战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成功,让德军将领充满了对未来的乐观幻想。古德里安向南突击,截断苏军退路,而克莱斯特的装甲集群则同时向北突击。两股钳子在基辅以东150英里之处合拢,按照德国人所宣称的,有60多万苏联人被封锁在了包围圈内。可是战役结束时已是9月,糟糕的道路状况和多雨的天气减缓了包围行动的步伐。这次胜利所带来的光明,被冬季来临的阴影笼罩着,冬季对任何入侵者来说,都意味着重蹈历史覆辙的危险。后来的事实证明,那年夏天被浪费的两个月让打到莫斯科的希望变成了泡影。

9月30日,德军重新发动攻势。当博克的各集团军在维亚济马(Vyasma)附近完成大合围时,战役的前景似乎一片光明,在这里又有60万苏联人被俘。一时间,德军冲向莫斯科的道路似乎畅通无阻。可是维亚济马战役直到10月底才结束,德军部队已经疲惫不堪,随着天气转坏,原野也变成一片泥潭,而新的苏军部队又出现在了莫斯科前面。

大多数德军将领希望暂停攻势,占领一条适宜的冬季防线。他们还记得拿破仑大军的前车之鉴。很多人开始重读科兰古(Caulaincourt)对1812年战局的阴郁描述。但是另一派观点在最高层占据了上风。这次倒不完全是因为希特勒,德军面临的越来越大的困难,以及冬季的天候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他抑郁不已。11月9日,他担心地评论道:“敌对两国一旦认识到谁也没有能力消灭对方,就会妥协媾和。”可是,博克催促一定要再接再厉,勃劳希契和哈尔德也这样认为——哈尔德在11月12日的高级参谋人员会议上说,有充分理由认为苏联的抵抗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勃劳希契、哈尔德及博克自然不愿意停下来,因为他们之前已经花了很大气力说服希特勒接受他们的观点,即攻占莫斯科而不要去追逐南方的目标。因此,11月15日天气暂时好转之后,德军又重新向莫斯科发动进攻。可是经过两周在泥泞和积雪中的搏斗,德军在离莫斯科只有20英里的地方停顿了下来。

就连博克也开始怀疑继续进攻的价值了,尽管他刚刚宣称:“最后一个营将决定胜负。”可是远在后方的勃劳希契还在坚持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继续进攻。他已经病了,而且十分忧惧希特勒因战果不彰而发泄的怒火。

12月2日,德军又进行了一次努力,某些分队渗透到了莫斯科郊区,可是整体上来说,此次进攻还是在首都附近的森林里被挡住了。

这就给朱可夫(Zhukov)准备和指挥的苏军大规模反攻吹响了冲锋号。苏军在大反攻中击退了疲惫的德军,包抄了其两翼,德军所面临的局势一下子变得岌岌可危。德军从将军到士兵人人满脑子想的都是拿破仑从莫斯科撤退时的可怕场景。在这种危局之下,希特勒下令严禁全面撤退,只允许做局部最短距离的后退,在当时的局势下,他是正确的。德军既没有冬装也没有合适的装备来打一场冬季战役,希特勒的决定会把部队暴露在面对莫斯科的突出阵地上,吃尽苦头,可是总撤退一旦开始,就很容易蜕变成一场恐慌的溃败。

希特勒在8月决定停止前进,转而扫清通往苏联南方的道路,因而丧失了攻占莫斯科的机会。德军在南方所取得的战绩并不能抵消错失莫斯科的后果。基辅大合围战之后,伦斯德攻占了克里米亚和顿涅茨盆地,可是缺了古德里安的坦克,他进攻高加索油田的企图失败了。他指挥的部队成功打到了顿河(Don)上的罗斯托夫(Rostov),却因筋疲力尽,很快就被苏联人击退。此后,他试图退到米乌斯河(Mius)沿线较好的防御阵地,可是希特勒禁止这样撤退。伦斯德答复说,自己不能服从这一命令,要求解职。希特勒立即撤换了他,但其后前线就被突破,希特勒被迫接受了撤退的必要性。这一切发生在12月的第一个星期,和莫斯科的挫败同时。

同一周,勃劳希契因健康原因辞职,第二周,博克同样辞职,不久,勒布也辞职了,因为希特勒拒绝了他从列宁格勒附近的北部战线撤退的提议。于是,四位最高级的指挥官都挂冠而去。

希特勒没有任命勃劳希契的继任者,而是抓住机会自任陆军总司令。圣诞节前,他撤换了早期胜利的主要功臣古德里安,因为后者未经批准就把疲惫的部队撤了下来。

入侵失败的一个根本原因是,德军没能算准斯大林能从苏联腹地调来的预备队的数量。总参谋部及其情报机构在这方面和希特勒一样闭目塞听。8月中旬,哈尔德日记里有一句意味深长的话总结了这个致命的错误:“我们低估了苏联,我们预计他们总共有200个师,可现在,能辨认出的番号已经有360个了。”

这个错误基本上抵消了开战之初巨大的成功。德国人没能清扫出一条无人防守的通途,现在不得不对付源源不断到达的生力军。苏联规模庞大的动员系统在德军够不着的地方成功地运作着,从1941年冬季开始,德军在苏联前线就一直在兵力上居于劣势。依靠自身高超的技术和优良的训练,德军最终用连续的大规模包围战消灭了对阵的苏军,其后却被秋季的泥泞绊住了。等到冬季霜冻重新让地面变得坚硬,德军再次发现新的敌人封锁了前进道路,但自身因过于疲惫而无力朝着目标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了。

除了误算苏联的资源外,入侵失败的另一个根本原因是,希特勒和德军最高层在无止无休地争论下一步行动方向中浪费了整个8月——在德军统帅部的最高层,存在令人吃惊的思想上的怠惰。

下一层级的将领,特别是古德里安十分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尽快冲向莫斯科,让步兵集团军清理那些被包围的无组织的敌军。1940年,他以这种方式赢得了法兰西战役。这种战法当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但如果成功,德军便有可能在苏联的第二线军队准备好防御之前就拿下莫斯科。后来实际所采取的行动其实面临的风险更大,甚至是致命的。

事实上,苏联之所以能幸存,很大程度上仰赖于它的落后和原始,而苏维埃革命以来所取得的一切技术进步则只起到了次要作用。苏联有坚强的人民和军队,他们能够忍受艰苦的环境,在物资短缺的条件下继续作战,换作西方的人民和军队,早就瘫痪了。苏联还有一项更大的资产,即原始的道路网。这个国家大多数的道路都只是沙土小道而已。这些道路在下雨的时候会变成无底的泥潭,能比一切红军所做出的英勇牺牲更有效地阻挡德军侵略的步伐。如果苏联已经建设起一个堪比西方国家的道路交通网,那么就会和法国一样快速地被德军占领。

但这个结论还有另外一面。希特勒失去了胜利,因为德国陆军的机动性建立在轮胎而不是履带的基础之上。在苏联泥泞的道路上,轮式车辆会陷进去,而坦克可以继续前进。如果装甲部队配有履带式输送工具,那么即便道路泥泞,他们也将能够在秋天就打到苏联最重要的几个中心城市。

译注:原文是集团军群,翻译的时候按照苏联军语改称方面军,而且开战时苏军西南方面军司令员是基尔波诺斯上将,布琼尼元帅从7月起出任西南方向总司令,指挥包括西南方面军在内的数个方面军。 DCVq6rpOSSJWIvX9PEqh2UhsMLuZNIaIdBUZ9fOId3/djD0/xjYIXqCvfTQHN8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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