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艾斯凯帕尔把结婚证书拿在两只手里转了转，想了想后又放回卡嘉的那堆证件里。她最终未必会坚持反对离婚。他不会对住房和其他东西提出任何要求。达士卡已经长大——她自己也快当妈妈了。再说了，奥列格·特鲁多维奇有过承诺，为了能离婚，他任何事情都不会去做的。他将与维塔躺在温暖的海边沙滩上自己的爱窝里，律师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巴士马科夫端来一把椅子，从柜子里取出已经磨损而且有些地方已经开裂的“公家的”吉他。奥克耶莫夫的亲笔签名已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黑色污垢。两根断了的琴弦卷曲着，如同动画片中黑猫警长的胡须。卡拉科津曾在巴士马科夫的协助下，用这把吉他伴奏演唱过专门为他创作的歌曲。他走上台宣布说：

“此歌献给奥列格·特里乌姆伏维奇。”

曲子写得很粗糙，歌词早忘了，只有副歌还记得：

他突然作为人人防范的宿敌

从区团委来到我们这里，

却又突然成了一个

工程科学的副博士。

已经有了醉意的客人们齐声附和，和着节拍用刀叉、汤匙敲击着桌子：

却又突然成了一个

工程科学的副博士。

尼娜·安德列耶芙娜在他的答辩会上第一次见到了卡嘉。

不过，答辩会上没有任何激动人心的场面，它更像一个扩大的生产业务会，只是会后在丁香咖啡厅举办了一个热闹的宴会。多库金第一个致祝酒词。他热烈而真诚地祝贺奥列格取得学位，祝贺苏联科学界又增添了一位前途无量的学者。其他祝酒词都是类似的内容，人们说，有了副博士学位的他现在应该向博士学位进军了！当然，席间人们窃窃的私语中还流露出这样的看法：若不是多库金的严格把关，两个平庸的学位申请者也会被接受答辩，他们只会提供凌乱的材料与存档的文献。奇怪的是，他是全票通过，居然连一个人都没投否决票。不过，当时——在“一窝蜂”的形势下——多少人都轻而易举地通过了答辩，甚至连那些换了一种形势永远也不可能成为“成熟学者”的人也不在话下。楚巴卡就是一个例子。

党委书记沃罗布耶夫是个鞋跟高高、头发蓬松浓密的男子，他的十五分钟的祝酒词讲述了天才的社会活动组织者巴士马科夫为科研生产联合体“斯塔尔特”党组织生活所做出的重大贡献。只有风流多情的乌比·万·可诺比在祝酒词中为刚刚获得学位的副博士妻子表示了祝贺，说丈夫与妻子不仅是两个患难与共者，还是两个相携相帮的合作者，一个团结统一的科研小组。

庆祝活动要结束时，身着宽大黑色连衣裙的尼娜·安德列耶芙娜不无醉意地来到了他们两人跟前，那副装束打扮活像阿拉·普加乔娃。她说：

“奥列格·特鲁多维奇，请把我介绍给您的合作者！”

“这是尼娜·安德列耶芙娜·契尔涅茨卡娅。我们实验室所有男同胞都爱上了她……”

“也包括你在内吗？”卡嘉问，显然，被各种恭维弄得晕头转向的她丧失了任何警惕。

“那还用说吗！”巴士马科夫为了使自己免遭怀疑，拥抱并吻了情人的脸颊。

“您有一个非常出色的丈夫，”尼娜·安德列耶芙娜挣脱了拥抱，高声说道，“他也许还是一个非常顾家的男人，他是不是什么家务都会做，而且还会浇花？”

“什么花？我们家可没花……”卡嘉惊奇地问。

“你们的生活中怎么能没有花呢？这样生活会显得很枯燥的！”

契尔涅茨卡娅用一种怀疑的目光宽容地看了一眼巴士马科夫，仿佛他曾对她撒过弥天大谎，而现在谎言已被揭穿。

“好奇怪的一个女人。”卡嘉的话音中表示了怀疑，她发现尼娜·安德列耶芙娜正与老式打扮的乌比·万·可诺比疯狂地跳着一种近乎杂技的探戈。

这时，摇摇晃晃的多库金在桌子旁探出身子，向卡嘉发出了共舞的邀请。

“巴士马科夫，您的妻子简直是块甜甜的蜜饯。蜜——饯啊！这是我以一个共产党员的身份对共产党员说的话！”他一边小声嘟哝着，一边向外面走去，还吻了工程学副博士的眼睛。

晚会结束的时候，尼娜·安德列耶芙娜开始哈哈大笑，笑声异常响亮，高尚的捷达骑士不得不用他的胜利牌轿车把她送回家。

一级技师尼娜·安德列耶芙娜·契尔涅茨卡娅是个长着一头栗色头发的女子，嘴巴虽显忧郁，却甚是性感，巴士马科夫在到“金牛星座”上班的第一天就爱上了她。她已经三十岁了，但看上去，如她自己开玩笑所说，只有二十九岁。尼娜·安德列耶芙娜曾在位于特列季亚科夫画廊附近的艺术学校上过学，想当一名建筑学家，但高考的升学考试没考好，绘画专业得了个两分。当她来到招生委员会想讨个说法时，绘画教研室的教授摇晃着绘图纸，用手指头戳着上面画着的阿波罗头像问：

“您画的这是石膏像吗？”

“是石膏像……”女考生嗫嚅着。

“亲爱的，这是——生铁！”

尼娜与生铁整整奋斗了一年，参加过培训班，还接受过一位大胡子画家的单独辅导，那是位著名的掘土机画派的发起人。他描绘的类似葡萄串的人眼的静物画最先落在了履带轮下，并因此让作者扬了名。这位艺术家从不脱去他那顶黑色的贝雷帽，甚至在洗淋浴的时候也不例外。他夸奖了年轻女学生的画作并保证她能考上建筑系，还把那些严厉的考官叫作“小朋友”和“小学生”。他在解释非实物画原型意义的时候，轻而易举地夺去了这个女生的童贞。有一段时间，尼娜离开了家，成了他的女友和模特，张大嘴巴聆听着聚集在他画室里的那些漂泊浪迹的艺术家的高谈阔论，他们常用的最恶毒的骂人字眼是“现实主义”和“格拉祖诺夫” 。

一年后，正好在第二年高考前夕，他突然厌倦了她。先生想把她像个接力棒似的转交给艺术基金会的一位领导，他负责向各企业和机关出售艺术作品。作为回报，此人答应为一个很有钱的国营农庄的文化宫以很便宜的价格订购一幅大尺寸的镶嵌壁画《罗斯的集体农庄》。导师做了精心的安排，让尼娜与那个基金会的活动家单独留在他的画室里，但契尔涅茨卡娅将绷画布的木框狠狠砸到了那个负责的艺术学家的脑门上。掘土机派画展的发起人把尼娜轰出画室的时候喊道，她永远休想摆脱作画的生铁水平，对她来说最好的出路——忘掉建筑学，鉴于她陈腐的性观念，今后最好离艺术工作者远一点。

契尔涅茨卡娅极为沮丧，把自己所有的画作付之一炬，一年后考上了化工学院，那所学院的院长是他父亲的朋友。上大学时，在建筑劳动队参加劳动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谦虚的小伙，他与她同一个年级，但不在一个班上学习，他从不参加大学生们喧闹而又毫无意义的篝火论争，这种论争根本不是为了弄清真理，而只是比谁的嗓门大而已。当话题转到艺术问题时，比如塔可夫斯基，他便会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走开。

小伙爱尼娜就像爱杂志封面上的国外明星——凯瑟琳·德纳芙或是罗密·施奈德 ——一样，激动而无望。她却感觉有趣，对他谈不上喜欢。但是有一天，她突然心血来潮，想创造一个奇迹——当一回卡特琳·基尼奥夫，从杂志的封面上下来，走进不爱说话、质朴而平庸的小伙的怀中。然而，她认作谦虚的品质原来只是一种心灵的封闭：男人自以为是天才，正在模仿卡夫卡写小说。所有这些巴士马科夫都是听尼娜亲口说的，两人关于生活有过长久而颇为深奥的交谈，心细的女人通常都试图通过这些交谈使仅限于一抽一送的单调交媾动作变得丰富崇高起来。

从早先与那些漂泊浪迹的艺人相处开始，契尔涅茨卡娅在穿着上就保持着一种艺术人的风格，衣服宽大而独出心裁，她戴的坠子、手镯、耳环颇为独特，都是由首饰匠定做的，有银质的，有皮质的，甚至还有木质的。她是在十月地铁站的艺术沙龙里订购的。但尼娜·安德列耶芙娜的生活方式却与漂泊浪迹的艺人迥然不同——她总是急匆匆地到托儿所去接儿子罗玛，老喜欢听人谈有关非传统的治病方法：她丈夫在一个工厂的报纸编辑部工作，打字常常要打到深夜，留下一大堆烟蒂，患有好几种很少见的慢性病。

奥列格·特鲁多维奇在《科学与生活》杂志上读到有关布特依科气功疗法的报道，建议尼娜·安德列耶芙娜试试，这样两人便开始接近。春天的时候，尼娜·安德列耶芙娜丈夫的哮喘病发作差点送了命，用了这个方法后才侥幸活下来，所以她第一次向巴士马科夫露出了笑容并表示感谢，笑容中除了谢意还有女性的好感。每次在柳霞家中举办庆祝活动时，巴士马科夫总想与契尔涅茨卡娅试探性地套套近乎，亲切地聊聊，但她只是冷冷地看看他，发出让人难堪的哈哈笑声，表现出一副凛然不受诱惑的忠实妻子的样子。

直到两人认识后的第二年，大家搞了一次庆祝三八妇女节的晚间聚会，大伙非常高兴，乌比·万·可诺比接连做了三次拿手的倒立表演，这时她突然允许巴士马科夫送她回家。上了地铁后，尼娜突然想起，她应该到已经出差的女友的住房那儿去一下，去帮她浇浇花。两人的亲热在过道里就开始了，狂野而多彩。当时唯一没有做的也许就是浇花。后来在她家附近的车站上，两人久久地亲吻，恋恋不舍地离去。到了第二天，巴士马科夫依然激荡在尚未被满足的情欲中，不由自主地来到尼娜·安德列耶芙娜的家中，但她却只是疑惑地望了望他，一副冷若冰霜的女皇模样，仿佛受到了突然被叫来探视的宫廷御医的搅扰。

有两个月的时间，契尔涅茨卡娅的行为举止给人的印象是，两人间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情。巴士马科夫开始以为，他不过是女人一次乖戾行为的牺牲品而已。但在一次5月的晚间聚会上，尼娜·安德列耶芙娜在谈论塔甘卡剧院的演出水平在退步时，突然在桌子下面碰了一下巴士马科夫的膝盖。后来，塔甘卡剧院狂热的崇拜者卡拉科津气急败坏地起来反驳，他的意见还得到了柳霞的热烈支持。她在听他们说话时对巴士马科夫咬着耳朵轻轻地说，她今天还准备到女友那儿去浇花。

浇花的机会很少，而通常又都要赶上节假日的晚间聚会。有一次，两个情人因工作上的事情耽误了，很晚还没走。他们索性把实验室的门反锁上，亲吻了好大一阵子，巴士马科夫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说服了她，他把办公用品推到一边，干脆就在宽大的副主任办公桌上占有了她。第二天，契尔涅茨卡娅把目光从办公桌移开，红着脸，尽量不朝那足有两个普通办公桌大的做爱的床铺上看。此后她再也没让巴士马科夫在实验室里做过那种事。

但是，不久，她的丈夫做检查住了院，儿子罗玛也去了少先队夏令营。足足有一星期的时间，他们俩每天晚上都浇花。巴士马科夫不得不对卡嘉撒谎说要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妻子不干了，说没想到科研单位的作息时间原来与区团委一样不正常，这样会影响家庭生活。最后，奥列格·特鲁多维奇由于纵欲过度而满脸憔悴。

能不憔悴吗！巴士马科夫到了这个“炽热的”周末感到自己已经彻底被掏空了，尼娜·安德列耶芙娜也成了半条命。在经历女性的高潮时，她通常会大声地哭喊，有时甚至会失去知觉，对于这一点，她在两人发生关系的一开始就对情夫讲过。到了丈夫出院前的最后一天，他们俩决定躺在被窝里好好休息。当然，结果还是没能休息成……

“小兽兽，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她问道。她在他的上方俯下身子，柔情脉脉地抚摸着巴士马科夫多毛的胸膛。

“干什么？”

“我想与你生个孩子！”

“只是生个孩子？”

“不，我还想与你结婚。你好好想想！”

“我想想……”

“我们俩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连星相都能证明这一点……”

“什么意思？”

“你是——金牛星座。你知道，金牛星座的最佳搭档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处女座！我就是，你好傻哟！你将来能对罗玛好吗？你知道吗，每次我从你这里回家，他都能察觉。甚至还会吃醋发脾气……”

“你说的这都是真的吗？”

“那你希望这一切，”她指了指自己已经冷却下来的黑茸茸的下身说，“都是真的吗？”

“那你丈夫怎么办？”巴士马科夫不由得叫了一声，他的脸上表现出对可能发生却又无法预料的前景的恐惧，那神情愚蠢而真切。

“害怕了吗？”尼娜·安德列耶芙娜笑起来，“不用担心——丈夫就要出院了。他现在已经好多了。他现在有了新的罗曼 ……不过是由短篇小说构成的。”

奥列格·特鲁多维奇与情妇幽会完回家后，通常会装出一脸公务缠身的沉重表情，以便掩饰肉体欢乐后的疲惫和春风吹拂于心的幸福。当他躺进爱窝的时候，总会表现出对妻子应有的性趣，而通常这几乎不会得到她的回应，充其量他只能听到这样的问话：

“累坏了吧！”

“嗯。”

“我也累得跟个狗似的。图涅雅特奇，今天算了吧……我明天还有全市的统测。”

“卡季，你是什么星座的？”

“管它什么星座呢！”

卡嘉在学校当老师的这些年里，身材依然像个姑娘似的苗条，她已经有了一种美妇人的仪态——犹若军人那样轻快的步履、犹若指挥官那样略带愠色的声音、职业女性那样不无责备意味的目光，甚至连总得二分的小捣蛋鬼看到后也不能不因为受到感动而流下悔过之泪。起初几年，她上完课后总要脱下那件教师工作服，挂在教员休息室的一个钉子上，然后才回家，心中感到忐忑不安，孤苦无助，夜里一想起巴士马科夫每次做下的荒唐事便想哭。随着时间的流逝，教师工作服已不再离身，也破旧了。

婚后的最初几年，他与卡嘉的日子还可谓甜甜如蜜，万事如意。两人还常常开点这样的玩笑：疲惫但尚未尽兴的卡嘉会若有所思地问：

“哎，还有人想要女教师的身子吗？”

“我还想要！”巴士马科夫郑重宣告：经历了多年对“半拉子男人”的恐惧后如今他对自己的来者不拒自豪至极。

“我们如何才能唤醒沉睡的王子呢？”

“就像唤醒沉睡的公主那样啊！”

于是，被唤醒的王子一次次地创造着奇迹，熟稔的、几乎是千篇一律的动作突然迸发出的痉挛带来了极度的狂喜。慢慢地，狂喜化作习惯性的愉悦，渐渐地，躺在身边的女教师的肉身最多也只能引起他漠然的柔情。

只是随着尼娜·安德列耶芙娜的出现，那狂喜才又复归了。巴士马科夫越来越经常地将卡嘉与情人作比较，应该说，在这种比较中，妻子不占上风。当卡嘉因区区小事——一次未洗的餐具或是达士卡的淘气——与他发生龃龉时，奥列格·特鲁多维奇会坐在电视机前，遐想联翩：有朝一日，他会当着号啕大哭的卡嘉的面收拾好东西到尼娜·安德列耶芙娜家去，按下门铃，而她则会扑上来搂住他的脖颈喊：

“小兽兽！”

不知为什么，在这些联翩的遐想中，她的丈夫通常竟告阙如。

在那次令人难忘的关于孩子的谈话之后又过了两个月，尼娜·安德列耶芙娜病倒了，有四天没来上班，之后来上班的时候消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巴士马科夫午饭休息时把她带到光荣榜附近的一个亭子里，问道：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了不起的。丈夫不想要两个孩子。”

“那你呢？……”巴士马科夫慌了神。

“不，应该说的是——你呢！”她气愤地回答说。

这次谈话后他们有半年的时间没去浇花。实验室里的同事们对两人这半年的怄气当然看在眼里。乌比·万·可诺比甚至把巴士马科夫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等了片刻后说：

“奥列格·特鲁多维奇，您对尼娜·安德列耶芙娜还是要再亲切些。她丈夫毕竟是个病人……”

再后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虽然不全像当初。尼娜·安德列耶芙娜偎依在巴士马科夫的怀中哭着，答应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直至生命的结束。而他甚至感到懊恼，因为卡嘉再也不赶他出门了。若是那样，事情就简单得多了。若是那样，那第二次的逃离早就成功了，肯定不会再有什么维塔的事了。

若是有那么多的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