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心科门诊偶尔还会遇到这样的孩子。
这样“清汤挂面”的少女,读重点高中的高中二年级,说不到两句,眼泪就潸潸而下,吸着鼻子啜泣,卫生纸用了一张又一张,几乎很难把话完整说完。
她说,从高一下就开始 莫名地情绪低落 ,心情时好时坏已半年多了。她参加吉他社,升高二后还当上了社团干部, 本来最喜欢抱着吉他弹弹唱唱,最近也提不起劲去团练 。看着曾经最心爱的吉他缩在房间角落,染上了尘埃,她更 无法控制地一直想着:我就是什么都做不好 。
最近一个月以来,她吃不下、睡不好,常常躲在房间里,蒙着棉被哭泣,生怕家人听见会担心。
“我是美术班的,我很希望可以念公立的艺术大学,不要让家里负担太重。可是虽然我术科 很好,学科却实在不太行。”她说着又哭起来,“ 最近心情这么糟,书完全都念不下,考差了,心情又更糟糕,就这样一直恶性循环…… ”
她的忧郁症状相当典型,且已持续一段时间,影响到社交功能与学业表现,“建议用药”是在我评估过后,心中浮现的选项。
忧郁症目前的治疗分成药物治疗与心理治疗两种,也可以双管齐下 。但对还在上学的孩子,尤其是高中生来说,每周请假接受心理治疗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特别是忧郁症状较严重的孩子,药物可以协助其维持脑中内啡肽的稳定,修复失去功能的神经元,能让孩子从忧郁情绪中尽快恢复过来。
但问题是,她自己一个人来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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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接受儿童青少年精神科专科医生(简称儿心科医生)的训练开始,我就时常见到前辈、同侪们甚至学弟学妹们面对这样的两难:一名青少年带着满腹的心事来找你,却不愿他的家人知情。
每位接受求助的医生心中都怀揣着想要助人的热情;然而,另一面却是可能会承受指责的恐惧。面对尚未有法律上完全行为能力的未成年孩子,医生想给予协助,却总是束手束脚,像捧着一个烫手山芋,进退两难。
听过其他儿心科医生分享为未成年患者诊疗的经验。
“我曾经有一个个案,十七岁的高中女生,单独前来就医,在诊室流着泪表示,单亲母亲得了癌症,自己因为担心她的身体而吃不下、睡不着,取得了母亲的同意,自己一个人前来就诊。因为她的失眠情况严重,我开了一些安眠药物,请她三天后再回诊,并且告诉她,若母亲情况许可,最好还是邀请母亲一起过来。
“三天后,母亲真的来了,孩子却没出现。这位母亲情绪非常激动,她表示自己完全不知道孩子来看精神科门诊,我试图向这位母亲解释孩子当天的状况,才发现母亲根本没有得癌症。她在诊室对着我咆哮,‘我的孩子很正常!你竟然没经过我同意就开安眠药给我女儿吃。她昨天跟我吵完架之后,一次把药全吞了。我一定要告死你!’
“由于这位母亲不停地干扰看诊,院方甚至出动了驻警去劝离她。母亲扬言提告,然后到医院、卫生局、‘卫福部’ 等机构,四处投诉我……”
同行最后淡淡地总结道:“以后没有家长陪同,我再也不替未成年孩子看诊了。”
有些前辈比较乐观些,认为告知父母的结果不一定不好,反而可能是增进亲子沟通的一个契机。
然而在诊室,这些揣着秘密的青少年与希望一切公开、透明的医生往往剑拔弩张。“你若告诉我爸妈,我离开这里就马上去死!”等令人心惊胆战的话语,时有所闻。
这些无穷无尽的两难,似是儿心科医生的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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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想法和前辈的谆谆叮嘱在心中转了一圈,我仍没有答案。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得开口问:“你这么难受,怎么不请家人陪你来呢?”
“不想让家人担心。”“清汤挂面”简短回应,带点决绝。
“你难过这么久了,都没找人聊过吗?就这样一个人闷着?”我问。
“没有。”“清汤挂面”迟疑了一下,又开口,“有时候会跟朋友说,他们都会叫我不要乱想,但我就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不乱想……我也不想给他们造成麻烦。”
她又把脸埋进掌间哭泣。
这群压抑的孩子很怕给别人造成麻烦, 因此在来到精神科诊室如此艰难的道路上,他们选择风雪独行。
但儿心科医生也有爱莫能助的时刻。我评估了她的自杀风险,又跟她解释了药物作用的原理,以及为何我认为她需要药物协助,但是我不能开药给她,因为尚未对她的家人解释这一切。因为,她未成年。
末了,我帮她约了下一回的门诊时间。
“虽然我这次不能开药给你,但我真的非常希望,你后天可以带着你的家人来。如果你不希望我把事情告诉家人,只要不涉及你或别人的安危,我会尽可能地保密。但我会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你需要用药,争取他们的理解。这样可以吗?”
我努力以柔和的语气说,很担心自己这样的坚持,反而会失去一个帮助她的机会。
语毕,我慎重地把回诊单交到她苍白的手上,像是一个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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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清汤挂面”来了。
清汤爸爸也来了。
清汤爸爸外形魁梧,大剌剌地咀嚼着槟榔。他穿着白色背心和沾满油漆的短裤,粗壮的手臂上爬满了刺青,龙呀凤的热闹非凡,动物园似的。
他一屁股坐下来就把手指节扳得喀喀作响,说:“听说医生你叫我来喔?阿喜妹冲啥 ?”
我看向旁边的女孩,她脸上的表情相当局促不安。
“呃,我想了解一下……爸爸,你看“清汤挂面”最近的状况如何?”
“她喔,从小就很乖啊,也很认真读书。最近也不知道怎么了,每天一放学就缩在房间里,都不出来,我本来以为是因为那个吉他,可是也都没听到她在弹。我也很忙啊,哪有时间管她那么多。囝仔人 应该就是不知道在假鬼假怪 什么吧。”
爸爸虽然嘴上并不温柔,但仍可从他瞪大的眼睛中看出担忧。
“你总说你很忙,可是我看你明明也常待在家啊。”“清汤挂面”小小声说。
清汤爸爸在工地工作,因为勤奋负责,加上做了二十几年,在工地现场的地位颇高,已经是手下有一大班人的管理者。不料,他去年摔伤了腰,休息了好长一段时间,固执的他又不好好复健,现在愿意找他的工地锐减,于是他有许多时间赋闲在家。
“那家里的经济还好吗?”我问。
“家里就我们两个人,是还过得去啦。”
爸爸在过去几年有些积蓄,目前经济倒不至于陷入危机。妈妈则是在“清汤挂面”上幼儿园的时候,就车祸去世了。
“但是她要读大学,我还是要存点钱,现在已经烦恼得要死了。啊结果她给我来看什么精神科,又不是肖仔 。”爸爸埋怨着说。
一旁的“清汤挂面”的脸越来越垮,于是我明白了为何她上次自己来。
“叫你好好去做复健,你又不去!医生都说你要赶快复健,以后才不会有后遗症,你都没在听!你这个有可能会不能走路欸,你不看医生,只好我来看啊!”
“清汤挂面”突然一次把心里话全都爆发出来,爸爸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显然即将破口大骂。
“你想说的其实是,你很担心爸爸,对吧?”我慢慢地说,剑拔弩张的两人顿时软化了些。
“都不好好照顾自己,我上大学以后,他怎么办……为什么我这个年纪要担心这些事情?别人都在追韩星、追什么……”
女儿啜泣起来。爸爸愣在椅子上,不知道该说什么。
“恁爸 还没死,你是在哭啥啦……”爸爸有点犹豫,但还是笨拙地拍了拍女儿的头。
我和父女俩又谈了一阵,最后爸爸同意让孩子来门诊追踪用药一段时间,至少先让孩子的情绪与睡眠稳定下来。
“医学什么的,我是不懂啦,反正就交给医生你了。”
拿了费用单之后,父女俩本来出了诊室,但是爸爸又自己推门进来。
“医生,就拜托你了。这孩子从小就没有妈妈,我也没再娶,她很贴心、很乖,从小到大都没有让我烦恼。我知道我不会讲话,她有心事可能都闷着,来这里有个出口,我想也好。反正就麻烦你了。”
“听她说当然是没问题, 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还是你噢 。刚刚她希望你做的事,你也听到了,她很担心你的腰。”我又提醒爸爸。
“好啦好啦,就是做复健嘛。你们这些查某人 都一样啰嗦。”爸爸一边摆手,一边关上诊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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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周,“清汤挂面”又自己来了。
“爸爸呢?”我问。
“我们是一起来医院的,他现在在复健科做复健。”
她回答,我们相视一笑。
“清明连假 ,我们要一起去看妈妈,爸爸说不能让妈妈看到他身体这样,可能会被托梦碎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