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女生,她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一只小白文鸟。
这样文静的孩子,在学校通常不会惹是生非,但运气不好时,麻烦可能会自己找上门。
白文鸟女孩就是这样。她一路顺利地读到高二,成绩不是顶好,也不是很差,在班上有几个闺密,不特别引人注目,但也不算边缘。
一个男孩打乱了她的生活。
那是隔壁班最引人注目的男孩,运动、功课都好,不是最英俊的,但阳光而开朗,直爽爽又大剌剌的。班上有好多女生喜欢他,包括白文鸟和她的闺密。
在班上很活跃的闺密对这个男孩态度积极,白文鸟只能把喜欢放在心里。就在高二运动会那一天,闺密向男孩告白了。
“不好意思,我喜欢的是白文鸟。”男孩直接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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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开始,白文鸟从原本平静的生活掉入了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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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密告白失败,气呼呼地回到班上,在一天之内告诉所有同学:白文鸟是个婊子,假装文静乖巧,其实暗地里勾引男生,货真价实的骚货。
第二天,白文鸟早上进教室时,迎接她的是同学们躲躲闪闪的眼神。她发现了书桌上用涂改液写的“ 绿茶婊 ”。歪歪扭扭的字,就像愤怒和羞愧爬满了她的心里。
她整堂物理课都试图用尺子刮除桌上那些字,刮不干净,就用拇指的指甲抠。不明就里的物理老师唤她:“白文鸟,你不认真上课,在做什么?”
“啪”的一声,指甲断了,她疼得满心是血。
放学后,白文鸟去了厕所,回到教室后却发现书包不见了。剩下的几个同学看着她窃窃私语,不怀好意的眼神一直飘向窗外。她直觉地跑到走廊,扶着四楼栏杆往下看。
深绿色书包坠落在操场的红色跑道上,书包里的东西散落满地,包括她的课本、讲义、铅笔盒,甚至卫生棉。
她听见背后有人说:“我还以为会有避孕套呢,婊子。”
回头望去,同学们早已三三两两地离开了。风吹过她的裙摆,她心中只想着自己怎么没像书包一样掉落。
“后来那个男生呢?”我问她。
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却是死的。
“他看见大家这样对我,也吓到了,一直跟他们班上的人说,其实他没有喜欢我,只是不晓得怎么拒绝我的闺密,所以才那样说。后来,他也没有再跟我说过话。”
白文鸟原本以为男生这样开脱之后,自己在学校的处境会好一点,谁知道没过几天,网络上的匿名学校社区出现了一篇标题为《贱人白文鸟》的文章。内容十分低俗没品,甚至编造白文鸟在外面“援交” 等荒谬的剧情。
白文鸟开始请假,因为她连走在路上,都会觉得陌生人看她的眼光很特别,好像在对她的事情议论纷纷。她一周内就瘦了三公斤,原本就很小只的她,显得更加羸弱。
“每天坐着不动,眼泪就会一直掉下来,真的好烦好烦……我好想离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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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不断地调整药物和心理治疗,过了好几个月,她的忧郁症状才渐渐平复。学校的风波也在上了高三后,渐渐平息。
“大家现在都在念书,比较少再讲那件事了,虽然我看到以前的闺密,还是会觉得不舒服。”她带着书来门诊,说趁着等候的时间也可以读一点书,总算渐渐恢复了一些当学生的动力。
“这么认真,有什么特别想念的学校或专业吗?”我问。
“哪里都好,只要别跟以前的闺密上同一所学校就好了。可能去读科大吧,听说她要选普大。”她幽幽地说。
“那个男生呢?”
“后来他有私底下发信息给我,向我道歉,问我还能不能给他机会,和他在一起。我还是很喜欢他,可是每次跟他说话,就会想到之前那件事,心里都很痛。我们现在是朋友,他约我假日一起念书,但是在学校时,我们就会假装不认识,因为真的怕了。感情的事,我打算等考完试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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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白文鸟的忧郁症好得还算快,没有影响到考试。她如愿上了家附近的科大,也和那个男生低调地在一起了。
在每个月固定一次的回诊中,她会向我报告近况,偶尔遇到因考试压力大而睡不着的情况,就会间歇地来我这儿拿点药吃,状况还算平稳。
“班上新认识了几个朋友,我们八个现在一群,分组还算顺利。”
“上次报告,有几个人都不做他们的部分,其他同学来找我抱怨,可是我也不敢说什么,我很怕像之前一样,一个不对就被排挤或霸凌。后来我只好帮他们做,累死我了。”
“我和那个男生分手了,异地恋实在太难维持了,不过我们算和平分手,心情都还算平稳,只有哭一下下。其实,我和他心里都还是有疙瘩吧。我常常觉得当初的事情,他很没担当,既然喜欢我,那时候为什么不保护我。”
“高中的闺密突然发信息来跟我说想见面,想为高中的事情道歉。虽然心里觉得现在道歉已经太晚,可我还是去了。”
每个月一次,她都会来向我倒倒心里的琐事垃圾,我陪她厘清一些心里的细微感受,像把梳子一样的工作。说完了,她会露出带着小虎牙的微笑,静静地离开诊室。
春天以来,COVID-19肺炎疫情暴发,门诊有阵子人变少了,白文鸟也不知飞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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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到她时,已经是五月了。急诊的值班住院医生陪着她来门诊,说她在家里反锁房门,留着“ 不要救我 ”的字条,一口气吞了五十几颗药。
她的表情僵硬,眼睛空洞无神,像没有灵魂的布娃娃。
妈妈离开诊室后,她才怔怔地落下泪来。
“其实从三月开始,我就觉得怪怪的, 一直开心不起来 ,可是妈妈说医院的疫情很恐怖,叫我不要来。一直撑到四月,我真的觉得快撑不住了,他们还是一直叫我不要回精神科,说我人好好的,为什么要跟神经病一样去看病。说我就是不知足才会忧郁,说这样我以后怎么找工作,会留下记录之类的。可是我就是很烦很烦,都睡不着,书也读不下,看着同学都觉得他们好像要背叛我……”
因为担心她的自杀意念,急诊住院医生询问她有没有意愿住院,然而妈妈在旁边耳提面命地跟她说:“你好好回答,住院的话,你的人生就完了。”
“可是就算住院很恐怖,我也觉得没差了,因为我真的好怕自己做出傻事,伤害身边的人……”她泣不成声。
上大学之后,一直都是白文鸟自己来回诊,好久不见的妈妈脸上写满担心。
“医生,我们家白文鸟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她之前一直都好好的。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吗?”我询问。
“可能又是和同学的冲突吧,她都不讲,我也不是很清楚。”
“她现在处在蛮严重的忧郁状态,说不定比高二那次还严重。如果不住院,我会很担心她的人身安全。”我深深地担忧。
“可是她如果住院,会不会影响以后找工作?你看最近大家都在骂精神病,说忧郁症的人就是不知足,精神病应该统统去枪毙。我们家白文鸟也不像那些人那么严重,真的有必要弄到住院吗?她会不会住一住就变成疯子?”
妈妈一边担心被歧视,一边心中也有许多想象和心疼。
“我知道最近的社会氛围会让你很担心,这也是因为你非常爱她。但以我的专业来看,白文鸟的病情和安全是我最首要的考量,毕竟如果她真的怎么了,那你还在乎留下记录的事情吗?假如对于病房有疑虑,可以让你们先去参观环境,但最重要的还是她的安全。”
孩子说不出口的话,我只好想办法替她传达。
白文鸟母女离开了,约好下周回诊时,会再视情况讨论是否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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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这次看诊之后,我心中一直在想:什么样的社会氛围,让这些需要求助的人,在走向精神科治疗的路上困难重重?明明需要帮忙,却只能自己苦苦挣扎,最后撑不住而自伤或伤人之后,社会再以重复的批评和评价,让更多需要帮忙的人依然不敢求助。
歧视就像桌上用涂改液写的文字一样,让人抠得满手是血,也无法去除。 不正确的舆论可以杀人,每一句不友善的文字,都让人对精神科治疗又却步了一分,使受苦的人留在深谷里爬不出来,最终使那把悲剧的刀,再往内刺进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