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鱼男孩有着宽而大的额头和瘦长的手脚,总是穿着他们高中的运动服。
在他木讷的外表下,有着混乱、毁灭,却又生机勃勃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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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开始是因为 长期头痛 ,被小儿神经科转介过来的。妈妈絮絮叨叨地滔滔抱怨了一大篇。
“医生,他本来都很乖啊,功课也都不错,只是特别喜欢养鱼,养得整个房间都是,我实在受不了了。可是高一开学后,他就常常说头痛,每次一痛就会说没办法去学校,看了很多医生也都没好,后来神经科就说要来看心理科,说他是压力太大。才学生而已,这么单纯,会有什么压力……”
妈妈的连珠炮听得我头都有点痛了。
我眼前的养鱼男孩回避着他人的视线,不发一语。
“以前不会这样吗?初中的时候呢?”我直接问孩子,挡住倾身向前发言的妈妈。
“还好。”淡淡的两个字,诉说的大概是不被理解的愤怒。
这次门诊,不管我说什么,养鱼男孩说出口的话从没超过两个字。
信息过少,我只好向妈妈咨询其他背景资料,得知养鱼男孩是家中颇受期待的长子,爸爸开店,每天都要很早起床,养鱼男孩假日也会在店里帮忙,爸爸的教育比较军事化,觉得男孩子就该有男孩子的样子。
陆续回诊几次后,养鱼男孩仍然是“省话一哥”,妈妈依然疯狂抱怨。而他的头痛依旧顽固。
有时我盯着他宽大的额头,觉得那好像是一块千古山壁,里面不知是否有着滚烫的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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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次,妈妈去洗手间,没有跟养鱼男孩一起进来,我和他在诊室大眼瞪小眼。
我眼睛扫了下他的手提袋:“你在看什么书?”
他顿了一下,反问我:“你想看吗?”
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非常火的一本书。
“你喜欢这本书吗?”我问。
“很可怕……太写实了。”
他说着说着,竟然有些发抖,我瞬间感受到一阵恐惧。
“你觉得哪些部分最写实?”
他没答话,默默从手提袋中拿出一本像日记的东西,眼看正要递到我手中,诊室门突然被“砰”的一声推开,妈妈边擦着手边走了进来。养鱼男孩手一缩,日记又落进他的手提袋里。
接着,他轻轻地对我摇了摇头,我只好东拉西扯,草草结束了这次门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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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门诊他又来了,我没忘记上次那个差点打开的秘密盒。请他妈妈离开后,他很快拿出了那本日记。
一翻开,血腥气扑面而来,上面拘谨的红色字迹写成一行一行的控诉。更令我难受的是,原本白色的笔记本被某种液体涂成了咖啡色。
“这是?”我指着咖啡色的部分问他。
他默默卷起袖子,一道一道的伤痕密密麻麻的,液体的来源不言而喻。
第一页写着:
今天买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几乎没办法读,太可怕太写实了。让我想起一年前公车上那件事……那男人粗暴的手指,抓着我最脆弱的地方,我想大叫,可是我不行,一个男生这样太丢脸了。那些脸孔都冷漠地望着车窗外,没有人看见一个少年正在被强暴。
突然间,那些血迹似乎都不算什么了,文字书写的内容比之可怖千万倍。
我一定是紧皱着眉头,因为当我抬头望着养鱼男孩,看见他的表情也十分狰狞痛苦。
“有别人知道这件事吗?”我声音干干的。
“我有跟爸妈说,他们觉得这不可能发生。”看我疑惑,他继续解释,“他们觉得男生不会遇到这种事。他们说,就算真的发生,没有证据,也找不到犯人了,叫我放下,不要再去想这件事,专心念书,上好大学。”
养鱼男孩生在传统的家庭,被寄予传统男性形象的期望,应该要阳刚、顶天立地,因此遇到这样“丢脸”的事情时,他无处诉说,夜夜做着摆脱不掉的噩梦。
每天要搭公车上下学的他,总是一上车就左顾右盼,高度警觉,虽然没再遇到过那样的事情,但每个穿着西装的男子都让他心惊肉跳。老师说可以在坐车时背单词,这对他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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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欢养鱼胜过人。鱼的世界很单纯,你给它们阳光、空气、水,它们就会活着,觅食,繁殖。但人太复杂了,人所组成的世界变数太多,人有情绪,太难解了。”经过几个月的咨询后,养鱼男孩这样跟我说。
他养的是热带鱼,学校生物老师在这方面的知识已经不及他丰富,他自己找了大学的教授,做科展、开办小学生营队。
“在海边的晚上,我一个人带着手电筒去探险。其实晚上的海边很热闹,沙滩上跟潮间带 都有很多生物活动,听着潮水的声音,我心里好像就可以比较安静。”
养鱼男孩心里很吵,但他很难说出口 ,整个人就像沉在深深的海底。
每次到诊室,我依然要盯着他坚硬的额头好几分钟,他才会浮出水面,打破沉默。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说得多一点,下次血书的内容好像就会减少一点。
我跟他妈妈谈过几次,妈妈表示实在不知道怎么和他谈心。不善言辞的爸爸更是不谈则已,一谈到儿子的忧郁就大动肝火。有一次,男孩说他情绪状态不佳,实在没办法早起去店里帮忙,爸爸气到骂他自甘堕落当个疯子,然后把他房间里的鱼缸全部放干水,将鱼儿全部丢弃。
于是下次回诊,日记本的咖啡色更深了……
“ 那些热带鱼都死了,再也不能回到海里了 。”一行红色的字写着。
我邀请爸爸来门诊和我谈谈,但爸爸总是说他要工作没办法。
妈妈虽然希望可以从中扮演沟通桥梁的角色,但她本身是急性子,也很难与步调很慢的养鱼男孩搭上线。
有时我也会怀疑,在没有爸妈参与的情况下,我到底可以帮上孩子什么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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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养鱼男孩就这样和我从高一谈到了高三。每次开始之前,他那长长的沉默,仿佛成了我们之间一种心领神会的仪式。不变的深蓝手提袋、运动服、宽阔的额头;他依旧偶尔说头痛,常常觉得情绪低落,或是与爸妈冲突之后,自我伤害。
而我们讨论的主题,从房思琪、养鱼、爸妈,慢慢变成大学申请入学的备审资料和面试。
“如果特殊选才 ,我应该可以申请海洋系。”养鱼男孩说道。
“爸妈那边呢?”我记得他爸妈希望他读信息或工程相关的专业。
“不知道欸,最近他们倒是没说什么,可能是放弃我了吧。”他苦笑着说。
我一边翻阅着他独力准备的备审资料,一边跟他提点面试技巧,突然想起,他那本血泪斑斑的日记好像很久没出现了。
“你那本日记呢?”我问。
“噢,很久没写了欸。”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最近都在发INS和粉专 。医生,你要看吗?”
他拿出手机,熟练地打开他的INS,里面满满都是鱼、珊瑚、海草,也有几张他笑得开怀的照片。
“这是我去海边小学营队的照片,那边的小孩都很欢迎我们,而且学校旁边就有很丰富的潮间带生态,晚上我也会带几个感兴趣的小朋友去夜游。”他开心地介绍着。
“爸妈现在好像比较少干涉你做这些事了欸。”我突然发现。
“好像是欸,我说我要去念海洋系,他们也默默地就签名了。”养鱼男孩腼腆地笑着。
我突然看见他爸妈像板块漂移一样的缓慢改变——虽然嘴上不说,也不出现在诊室,但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渐渐松开了对孩子的束缚。孩子成长的环境慢慢改变了。
于是,养鱼男孩就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冲撞中,辛苦地长成更靠近自己的样子,身体更加强壮,“鱼鳍”更加有力。如今,在快要进入大学的现在,他即将跃入大海。
我瞥见他脚边的手提袋中放着书。
“最近看什么书呢?”
他默默拿出一本《普通心理学》。
“看不太懂,不过,空闲的时候就慢慢看。”他边翻边说,上面有些划线笔记。
孩子的进化速度与能力,总是让人惊叹,就像养鱼男孩的成长持续发生着。给他们适当的阳光、空气、水,他们终会长成足以独当一面的样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