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蒲田站发出的京滨东北线的第一班车是早上四点零八分。为了准时发车,司机、乘务员和检修员三点钟刚过就从值班室起床,前往停放电车的调车场。面积很大的调车场内停放着数不清的电车。五月十二日凌晨三点,正是又黑又冷的时候。
检修员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当他把手电筒灯光照到最后面第七节车厢的车轮时,一下子就惊呆了。
他站在那里喘不上气来,突然间挥动双手撒腿就跑,连滚带爬地跑到站在驾驶台前的司机那里。正巧,驾驶台这会儿刚刚来电。
“喂!轧死人了!”他扯开嗓子尖声叫道。
“死人?”司机心里咯噔一下,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喂,我说,车还没开呢,怎么可能轧死人!你是还没睁开眼睛就看到什么了吧,精神点!”
司机的话是有道理的,因为刚把上面的导电弓架放上去,刚传出启动的声音。
“不,怎么会看错呢?那里确实躺着一具尸体。”检修员脸色苍白地坚持说道。司机和刚好走过来的乘务员决定还是先到检修员所说的现场去看看。
“就是那儿!”来到第七节车厢跟前,检修员老远就把手电筒冲着车下照去。顺着光线,确实看到一具发红的人的尸体,正躺在车轮紧下方的轨道上。司机弯下腰一看,不由得发出一声怪叫。
“呀!太可怕了。”乘务员紧跟着喊道。
三个人死死地盯着尸体,动也不敢动。
“赶紧通知警察。时间来不及了!”不愧是乘务员。离四点零八分的始发时间只有二十分钟了。
“好的,我去通知。”司机随即向离得很远的办公室跑去。
“一大清早的,真不吉利。”稍稍有些缓过神来的乘务员唠叨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车子动都没动……怎么会躺着血肉模糊的尸体呢?”
在这个调车场里,有数不清的电车一排排停在那里,第一班开出的电车所在的位置离栅栏最近,与相邻电车之间的距离只有一米左右。那具尸体的两只脚朝向电车间的空隙。
调车场内,高高的柱子上安着电灯。男子尸体所在的地方很暗,电车遮住了灯光。这成了后来推断犯罪理由的一项依据。
乘务员和检修员一边原地跺着脚,一边等待办公室来人。跺脚并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内心太紧张了。
天色逐渐亮了起来。
有无数亮光从对面移动过来——接到通知的办公室那伙人赶来了。
在握着手电筒的那伙人里,有一位是值班副站长。副站长也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车厢下面。行进中的电车轧死人的例子很多,而停在调车场的电车下面躺着一具尸体,这还是头一遭。
“马上跟警视厅联系。其他人都不许靠近尸体!现在由二〇八号作为始发电车。”作为负责人的副站长当机立断地指挥着。
“事情做得够绝的!”其他人都弯下腰去仔细观察车轮。
男子脸部血肉模糊,令人联想起传说故事中的赤面鬼。
如果没有注意到这具尸体,照正常情况发车,他的头刚好会被车轮碾碎。尸体面部朝上,枕在铁轨上,而腿就搭在另一条铁轨上。若保持这姿势,只要电车一开动,头和两腿就会被切断。
天色终于亮了,当相关警官从警视厅火速赶来时,调车场里的灯也都熄了。
赶到现场的是搜查一科一股的黑崎股长,同来的还包括七八名侦查员和鉴定人员,此外还跟来了五六名各媒体常驻警视厅的记者。当然,记者都被赶到了离现场较远的地方。电车只留下了第七节,其他六节一切正常,已经连在一起脱离开这节车厢,从调车场发车走了。所以,只有出事的这节车厢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围着这节车厢,鉴定人员开始了紧张的工作,又是拍照,又是画现场示意图,还从办公室借来了调车场一带的地图,并在上面画上红线。将大体情况做完记录后,警察们立即将尸体从车厢下拉了出来。
尸体面部已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看上去似乎是用钝器之类的东西使劲击打过,眼球都要冒出来了,鼻子被砸烂,嘴部开裂,花白的头发也沾满血迹。鉴定人员立即着手验尸。
“这人死的时间不长。”鉴定人员蹲着说道,“应该死了有三四个小时。”
解剖结果也大体证实了这一推断。
解剖于当日下午在R大学法医系进行。解剖所得的初步结论如下:
年龄五十四岁左右,略瘦。死于扼杀。
整个面部布满被钝器击打留下的创伤,而且手、足各部位均有伴随表皮脱落的外力挫伤,各部位均出现条状血痕。
胃内残留物:呈淡黄褐色的微微混浊的液体(含有酒精成分),混有微量尚未消化的花生米。混浊液体约两百毫升。根据化验,查出含有安眠药。
综合以上情况可以认定:被害人饮用过混有安眠药的威士忌,然后被扼死,进而又遭攻击面很钝的凶器(如石头、铁锤等)用力击打。死后时间为三到四个小时。
解剖结论中记载的对凶器的推断与事实吻合。侦查小组在现场附近进行搜索时,在道路与调车场间的小水沟里捡到了疑似凶器的石头。
石头上沾满了泥巴,用水清理之后发现,上面还残留着极少量的血痕。由于是掉落在水沟里,大部分血迹已被水冲走,又因为进一步清理泥巴,使留在上面的血痕更少了。这些血痕与被害人的血型完全相同。石头的直径有十二厘米。
被害人的手脚有无数擦伤,其原因很快就弄明白了。调车场在面向道路的界线上用立柱拉起了铁丝网,但其中有一个地方的铁丝网已被剪断。不过,这只是过往小孩子们钻来钻去,不知何时被弄断的,换句话说,这里早就成了淘气鬼们偷偷进出的洞口。尽管如此,那上面毕竟还挂着铁丝网,可以想象,很可能是把被害人往调车场里拖时铁刺扎到了手脚处,由此才造成擦伤。
被害人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年龄在五十四五岁的样子,身高约一百六十厘米,体重五十二公斤左右,营养状况良好。
被害人身穿西装,但内衣和衬衣均非高档布料,一眼望去,很像工人。警察仔细检查了随身所带的物品,根本没有可表明身份的东西。西服上没有标记,衬衣之类的也没有洗衣店的标记。
从发现尸体的时间来推算,被害人遇害时间大约是在前一天夜里十二时至凌晨一时。正如解剖结论所言,被害人是在不知不觉中饮用了混有安眠药的威士忌。可以想见,当被害人进入睡眠状态并毫无抵抗能力的时候,凶手勒住被害人的脖子,从路上将其拖进调车场内,进而又用大石块狠命地击打被害人的面部,然后再将尸体拖到头班电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下面。
从现场附近在那个时间段杳无人迹的情形来看,估计很可能是被害人与凶手一起从这一带经过,凶手将被害人带进作为现场的调车场内将其扼死。或者是在其他地方将其扼死,然后又用汽车拉来的。
这样的推断源于被害人喝下了混有安眠药的威士忌。也就是说,凶手让被害人喝下安眠药睡着,将其扼杀,然后再用汽车拉到调车场。这种看法在搜查本部暂时占了上风。但不管怎么说,凶手是在动手勒死人之后,又用现场附近的石头将被害人的面部狠狠地砸了一通。
对此最有力的解释是,两人之间有着很深的仇恨。因为是活活勒死的,所以就此已经达到了目的,而进一步狠狠击打面部,表明心狠手辣的凶手对被害人抱有相当深的仇恨。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尸体是面部朝上躺在电车车轮下面的,这种现象表明凶手是有意要将面容毁掉,让人无法判明被害人的身份。这是凶手故意安排的,一旦电车开动,被害人的面部当场就会被碾得粉碎。不过,凶手似乎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电车启动前,检修员会从头到尾将各节车厢巡视检查一遍。
还有一个情况,调车场内的路灯总是亮着的。凶手分明是故意将被害人放置在车厢与车厢之间灯光照射不到的黑暗之处。这样做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避免被经过的人发现。被害人的西装上没有品牌标志,正说明这是一件便宜货;而且,衬衣上连一般应该附有的洗衣店标记都没有,则表明此人平时都是在家里洗衣服。整体表明,此人似乎在经济上并不富裕。
因此,搜查本部断定,这不是一桩抢劫案,而是发生在熟人间的凶杀案。是否牵连到情杀问题,现在还无法做出判断。总之,当前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弄清被害人的身份。
侦查员们以蒲田站为中心展开了调查。在了解情况过程中,一名侦查员从车站附近一家托利斯酒吧那里打探到了一个消息,说是就在前一天晚上,店里来了一位跟被害人相似的人,与其同来的还有一位客人。据托利斯酒吧的店员讲,这两位客人是第一次到店里来。
根据这个情况,搜查本部决定,将托利斯酒吧的店员和当晚刚好在场的几名顾客叫到本部来,讲述当晚的详细情况。
据他们几个人讲,两人进入酒吧是在夜里十一点半左右。这是因为女办事员一直挂记着半小时后目蒲线发出的最后一班电车,所以记得十分清楚。但对那两位客人的容貌,她记得并不十分清楚。其中一人头发半白,另一位则在三十岁左右。令人意外的是,进一步核实那位年轻人的年龄时,却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三十岁,有人说四十岁左右,还有人说看上去要更年轻。
当搜查本部将酒吧店员、当时正在酒吧的顾客以及在酒吧外与那两个人擦肩而过的吉他手作为证人,听他们讲述事情经过时,所有证人众口一词提到的一点是,被害人讲的是带有东北地区口音的方言。对于正在全力探寻被害人身份的搜查本部来说,这可是一条有力的线索。
“你们怎么知道他操的是东北口音呢?”侦查负责人问道。
“因为他的口音是浊音很重的‘吱——吱——’腔。具体讲什么虽然没听清楚,但说话的腔调就是那个样子。不过年轻男子讲的好像是东京口音的标准语。”
所有证人全都没有听清谈话的内容。不过,当时那两人所坐的位置,刚好就是洗手间门口旁边的雅座。所以,店员和客人每次进出洗手间时,都必然要从那里经过,自然会听到一些零零星星的话语。
“卡美达现在还是老样子吧?”酒吧一个女招待说,被害人的同伴曾用东北腔向被害人这样问过。
这句话不只纯子听到过,另外一位女招待碰巧也听到过。也就是说,那两个人谈话时曾频繁地提到卡美达。
二人所讲的卡美达,究竟指的是什么呢?
这三个音成了参与案件调查的刑警特别关注的焦点。他们的言谈中,具体得知的名字就只是这三个音。
“卡美达大概是这两个人都认识的一位朋友吧。”一位刑警提出了这样的看法,而且基本上得到了大家的认同。
可以初步推断,被害人与行凶者以前就认识,近期两人一直没有见过面。这次两人久别重逢,就顺便到了附近一家酒吧里,在谈话中提到了那位朋友卡美达。
再据此推断,又可以得出这样一种结论:头发半白的被害人要么是最近见到过叫卡美达的人,要么是一直保持着联系;而跟被害人在一起的那位,也就是年轻男子,已经有好长时间没见过卡美达了。所以,年轻男子才向被害人打听卡美达现在是否还是老样子。
依据上述种种推断,警方将这三个音列为最重要的突破口,因为与被害人一起去酒吧的那个男子已被认定为要么是凶手,要么是与这起凶杀案有牵涉的人。
此外,当时在场的那几位客人还从两人谈话中零零星星地听到了一些话,比如“很令人怀念”“那以后好像很不如意”“近来好不容易才习惯这种生活了”等等。这些主要都是被害人一方用“吱——吱——”腔讲出来的话,几乎没有听到同来的那个年轻男子讲的话。
那是因为两人一直以非常低的声音交谈。而且,不知是否有意要那样做,当酒吧里的人要去洗手间从旁边经过时,两人似乎还尽量把脸遮起来。正如女招待所说,从那名年轻男子嘴里听到的唯一一句话就是:“卡美达现在还是老样子吧?”
抢劫案被完全排除,现在只集中到仇杀上。
“被害人五十岁上下。工人模样。原籍不在东京,但在东京打工。出生在东北地区,并且有一位叫卡美达的熟人。”这就是搜查本部描绘出的被害人的大致形象。
被害人一眼看上去像工人,从这一推断出发,决定首先主要到市内那些便宜的公寓和小客栈之类的地方去查找。
晚报上已经大篇幅地报道了这件事,因此,如果被害人有亲属,照理马上就会出面。然而,登报后已经过了两天,还是没有任何人出面,也没有任何人声称认识与被害人相似的人物。
从当事人在蒲田站附近的酒吧喝酒的情况来看,可以很容易判断出被害人居住的地方就在蒲田站四周,距离也不会太远。据此,搜查本部集中主要精力在大田区范围内展开清查,但这项行动并没有取得明显效果。
“虽说二人是在蒲田站前酒吧喝的酒,但也未必就能保证是住在车站附近。”有的刑警就发表了这样的意见。
“蒲田站既通国营电车,也是目蒲线和池上线的交叉点。因此,也可以考虑被害人是住在目蒲线或池上线沿线。”这个看法也是很有道理的,但如此一来,排查范围势必要扩大许多。
有人又提出了新的见解,说:“国营铁路是往返于横滨的樱木町站和埼玉县大宫站之间的。所以,我认为也不一定就非限于那两条私营铁路的沿线不可。”按照这个意见,就等于排查范围又要扩大,将樱木町到大宫之间的线路两边全都包括进去了。
“这个看法也有道理。不过,”侦查负责人说道,“与其沿着国营铁路两边,还不如先把精力集中在两条私营铁路交叉的蒲田站上,这恐怕更合乎情理。两个当事人既然是夜里十一点半顺路到托利斯酒吧的,所以还是在这两条铁路沿线寻找较为妥当。眼下提供证词的酒吧客人都是住在沿线的公司职员,都准备乘最后几班电车回家。对那两个人而言,情况恐怕也差不多。”不同见解暂时都统一到这一点上了。
“根据多方听取目击证人的证词可知,被害人讲的是东北地区的方言,而凶手却几乎没有吭声——凶手讲的话又是怎样的呢?”
“这件事嘛,被害人的同伴,也就是被认为是凶手的那个男子,曾向对方问过上面提到的卡美达那件事。所问的‘卡美达现在还是老样子吧’这句话虽然讲的是标准语,但托利斯酒吧那位女招待提供的证词认为,他讲话的重音略带点东北口音。从讲话的腔调来看,也容易让人想到这两个人不是在东京认识的,而是东北地区的老乡。”有一名刑警发表了这样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