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电车调车场发生的杀人案,自搜查本部设置在当地警察局开始侦查以来,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月。
侦查完全陷入了停顿状态。从警视厅搜查一科派来支援的侦查员有八名,当地警察局的刑警有十五名,总共有二十三名警员投入了这项案子的侦查工作,却始终未能找到一条真正有用的线索。
整个侦查队伍都遇到了重重困难,陷入了一筹莫展的境地。
案件发生二十天以后,搜查本部的士气就已明显开始低落。包括了解情况和追查案犯踪迹在内的所有侦查手段都已用上,已经实在找不出其他办法了。最近,在警视厅管辖范围内又连续发生了多起凶案。那边的工作开展得十分活跃,因此,蒲田这方面的进展就显得格外缓慢了。每天早晨,由本部外出去办案的刑警的脚步也显得毫无精神。
一旦案件进入无绪的状态,被设置在当地警察局的搜查本部一般一个月左右就要解散。接下来就进入随意侦查的阶段,实际上就等于宣告侦查终止。
一天傍晚,设在当地警局练武场的搜查本部办公室里,二十四五名侦查员齐聚一堂。担任部长的是警视厅的刑事部长,但到场的却只有担任副部长的搜查一科科长和当地的警察局长。刑警们全都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每个人面前都放着斟满了酒的茶碗。各处都摆放着小盘子,盘子里装着一份份用调料煮好的鱼、贝之类的海鲜小菜。
没有人谈笑。只有案件侦破然后解散本部时,才算是高高兴兴的结束仪式。像如今这样陷入迷宫状态却要宣布解散,简直就如守灵一般令人心情沉重。
“差不多都到齐了。”主任朝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然后向搜查一科科长报告。
科长站起来。“各位,这段时间辛苦了。”他以沉闷的声音首先致辞,“自本案设立搜查本部以来,一个月过去了,在此期间,诸位的辛苦实在是一言难尽。不幸的是,由于始终未能抓住确凿的线索,因而决定暂时撤销搜查本部。不过嘛,”科长的视线在与会者身上扫了一遍,“本案的侦办工作并不等于到此就宣告结束了,今后也还要继续进行随意侦查。倘若对这一案件进行反省,我认为还是存在一些问题的,由于第一现场的条件过于完备,多少产生了某种期待值过高的心理,以为依靠这些条件很快就可以破案。尽管并不清楚被害人的身世,但毕竟处于具备那么多有利条件的状态,所以一直以为轻而易举地就能很快找到线索。谁知干起来才发现,这件事根本就无法取得突破。既找到了曾经亲眼见过被害人和类似行凶男子的目击者,也发现了犯罪现场使用过的凶器,本以为案件会一举突破。尽管有各位的种种努力,最终却出现了这样的结果。现在引起我反思的是,这里面有两个原因,要么是在侦查的初始阶段抓得不够紧,要么就是考虑得太简单了。”
今西荣太郎一直低着头听科长的感言。科长讲话的语气好像还挺有精神,仿佛要故意振作大家的情绪。然而内容却让人感觉空洞,纯属不折不扣的失败者的辩白。虽说有随意侦查,但迄今为止,在搜查本部被解散后,凶手在随意侦查阶段浮出水面的案例极为罕见。
近来实施公开办案还是很有成效的。但这种情况只限于凶手已被锁定,靠公布其普通照片来寻求帮助的案例。至于眼下这个案子,不要说凶手,连被害人的身份都一无所知。
正像科长所言,案发当初确实给警方提供了相当丰富的资料。本以为靠这些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破案。对于科长的反思,人们都表示理解。实际上,今西也是起初认为会很快破案的人之一。
当从目击者口中得到卡美达这一线索时,今西甚至以为案件已几乎接近于破案。特别是有关卡美达这条线索,今西感到自己比其他刑警负有更大的责任。是他挖掘出了卡美达这一地名,由此才跑到老远的秋田县去出了一趟差。然而最终却一无所获,空手而归。
有了这趟经历,今西又改变了看法,认为卡美达并不是地名,而很可能如当初所估计的,也许是一个人的名字。这还是有道理的,虽说他在秋田县的龟田曾听人讲到过一个怪男人的事情,但无法认定此事与案件有任何关系。说来说去,卡美达莫非真的是人名?
然而,事到如今,纵使重提这件事也毫无用处了。一旦失败,就会产生各式各样的疑惑。
科长讲完话后,当地警察局长又讲了一通表示慰劳的话,内容与科长讲的大同小异。
二人讲过话之后,刑警们一边喝着碗里的酒,一边开始了闲聊,但聊得并不起劲。要是在案件侦破的情况下,在场的人都会放开嗓门谈笑风生,但今天却根本没有出现这样的情况。大家都保持着沉默,脸上挂着深感不堪回首的表情,透着浓重的疲劳神色。
兴味索然的宴席很快就散场了。科长和局长提前退席后,大家也立即散开了,连一个提起精神留下来喝酒的人都没有。
今西一个人踏上回家的路,再也不必每天到这里上班了,从明天开始,就要重新回到警视厅的刑警办公室了。他缓步朝蒲田站走去。路灯已经亮起,刚入夜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抹澄明的深蓝。
“今西前辈!”忽然有人从后面叫了一声。
回头一看,是吉村。他正跟在今西的身后追了上来。
“是你呀。”今西停下脚步。
“前半程坐国营电车刚好跟您顺路,所以想和您一块儿走走。”
“哦。”
赶上来之后,两人便并肩朝车站走去。站台上挤满了人,电车里也拥挤不堪。今西和吉村无法并排站到一起。现在正是交通高峰期,车内连转身都很困难。尽管如此,吉村还是在离今西不太远的地方紧紧抓住头顶上的拉环。从车窗可以俯瞰快速向后移去的东京的街道。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闪烁,但所有景色都失去了情趣。
吉村在代代木站下车,而今西还很远。
“吉村。”当涩谷站进入视线后,今西高声提议,“在这儿下吧。”
吉村应了一声。他被挤到拥挤不堪的站台上,拨开人群一直走到台阶口,才追上了今西。“怎么啦?您忽然——”吉村两眼瞪得溜圆。
“不,我只是想和你再说一会儿话,准备到这边喝上一杯,才忽然想要下车的。”今西一面顺着人挤人的台阶往下走,一面说,“把你拉住不大合适吧?”
“不,我没问题。”吉村笑了,“其实,我也正想跟今西前辈再多聊一会儿呢。”
“那可太难得了。总之,不能这样直接回家去。喝了那么一通像守灵似的大碗酒,根本没心思回家。我们再去哪儿轻轻松松地喝点啤酒吧。”
“太好了。”
两人穿过站前广场,进入一条小路。这附近有很多杂乱无章的小饮食店。吊在房檐下的红灯笼也早都亮了。
“这边有你熟悉的店吗?”今西问。
“没有。”
“那就随便找一家钻进去吧。”
两人进了一家门很窄小的卖关东煮的小吃铺。刚入夜,客人还不多。两人在一个角落里坐下。“来两杯啤酒吧。”
正在锅边忙活的老板娘手拿长长的筷子低着头应道:“知道了。”
举起还在冒泡沫的啤酒杯子,两人清脆地碰了一下。
“真好喝!”今西一口气喝了半杯说,“碰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是。反正,在工作上与今西前辈到今天为止就该分开了。”
“谢谢你的关照。”
“哪里。我要感谢您才对。”
“要点什么吃的吧。”
“好。那我就要魔芋串好了。”
“你也喜欢这口味吗?”今西面露微笑,“我也喜欢这东西。”他把啤酒喝进肚里,耸起肩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年轻的吉村偷偷地瞥了今西一眼。
在其他公众场合是不允许谈论破案方面的事情的。两人都尽量避免触及这个话题,但谈话还是不可避免地要朝这方向进行。只要以彼此都明白的语言和表达方式,浅浅地交谈,还是可以心领神会的。
“明天您就要去厅里了?”吉村喝了一口啤酒,问道。
“是。这些日子承蒙你的帮助,我又得回到原来的老窝去了。”今西将穿成串的魔芋咬下来,嚼着说。
“前辈大概马上就会接手其他案子吧?”
“很有可能。真是一件接一件,我们的工作没完没了。”
新的工作总是接踵而来。既有新发生的,也有长期未破的,总有办不完的案件在等待他们。
“不过,即使去干别的事情,我们做过的这件事也还是会搁在心里放不下的。”今西提到这个案子,“到现在为止我干这行已经有好多年了,变成悬案的也经历过好几个了。说起来有的确实已经够长的了,却始终无法从脑海里抹掉。一旦碰上点什么事情,那些案子肯定还会从脑海里冒出来。真是不可思议。已经查出来的案子就不会再留下任何印象,唯有未破的案子,连被害人的面孔都记得一清二楚。说来就来,你瞧,这一次又增加了一个令人做噩梦都不想见到的家伙。”
“今西前辈,”吉村拍了拍今西的腕部,“这些事就不要再提了。今天就要与您结束合作了,我们还是痛痛快快地喝一顿再告别吧。”
“太对了。啊,也真遗憾。”
“可是,今西前辈,该怎么说好呢,与在市内一起查访时相比,还是跑到远方那次给人留的印象更深哪。”
“是啊,是这样。毕竟还是到偏远地方去的那次令人终生难忘。”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到东北地区,那次见到的大海太美了。”
“确实很美。”今西因讲到这件事而微微露出了笑容,“一旦退休离开了工作岗位,我真想清闲自在地再去玩一次。”
“是,我也正这么想哪。”
“瞎说。你还年轻呢。”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的是,对于跟今西前辈一起去过的龟田,下一次我要无拘无束、轻轻松松地一个人再去走一趟。”吉村那年轻的脸庞现出很怀念的样子,仿佛那里的景色又浮现在眼前一般,“对了,当时我还听到今西前辈念了三首俳句呢。后来又有什么新作吗?”
“唔,新作倒是有,但才十来首。”
“噢,请念给我听听吧。”
“不行不行。”今西一个劲地摇头,“如果此时此刻公布那些蹩脚俳句,好不容易凑到一起喝的啤酒就变味了。等以后再说吧。你还是再来一瓶吧。”
这时,店里也开始嘈杂起来了,客人们谈话的嗓门也更大了。正因这样,在这里说话反倒更方便了。
“今西前辈,”吉村扭过上身凑近今西说道,“蒲田那件案子——”
“唔。”今西飞快地朝两边扫了一眼,没人注意这边。
“今西前辈您推断凶手的老巢就在附近。我也认为有道理。”
“哦?”
“我也认为完全有这个可能。凶手身上肯定溅上了不少鲜血,所以,我认为他不可能跑得很远,很可能就在现场附近。”
“可我们已经抱着这个想法搜索得相当仔细了。”今西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
“凶手不换掉血衣根本就无法乘坐出租车。”吉村仍在讲述自己的看法,“据目击者讲,凶手的穿着并不太讲究。他们俩是在城市近郊的蒲田一带的酒吧里喝着廉价威士忌,所以大体上可以判断出他们的生活水平——根本就不像是拥有私家车的人。”
“也许吧。”
“这样一来,假定凶手无法乘坐出租车,那他就只能步行回家。从作案时间来考虑,街上已经变得很黑了,所以步行时完全可以不被人察觉。不过,只要是步行,活动范围毕竟还是有限的。”
“这倒是。即便是走到天亮,用两条腿也远不到哪里去,最远也就是十公里左右。”
“今西前辈,我是这样想象的。如果说这个人就以那副模样回到家里,也许出乎我们的意料,他很可能还是个单身汉呢。”
“嗯,有道理。”今西给吉村倒上啤酒,顺便也把自己的杯子斟满了,“这倒是个新想法。”
“今西前辈也这么看吗?如果满身鲜血回到家里,家人肯定会起疑心,凶手当然就必须十分小心地顾忌到这点。由此判断,凶手应该是单身,而且是一个不大跟邻居交往的人,并且还是个工人模样的人。我脑子里浮现的就是这些。”
“很有意思。”
“照前辈当时的分析,那人的家在另外一个地方,而当天夜里躲进去的是一个隐蔽的处所,是这样吧?”
“我对自己的推断早失去信心了。”
“哪里哪里,您太谦虚了。不过,前辈,尽管当着您的面,我还是认为:如果认定有这种隐蔽处所,那只能是凶手的情妇或好朋友的家。可是,凶手并不像是个手头很宽裕的人。所以,说是朋友还可以接受,若认为他有情妇,就有点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