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纳尔俱乐部在银座的后街,一贯倡导会员制,是一家很高级的酒吧。作为企业家和文化人聚会的场所,牌子也很响亮。
刚入夜便已经有了客人。这是一家人气很旺的酒吧,特别是一过晚上九点,络绎不绝的客人往往在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两位大学教授正坐在一个角落的雅座里对饮,一位教哲学,一位教历史。另外还有两组看似公司高层的人物。里面很安静。女招待几乎都凑在这三拨人跟前。公司高层人物在文雅地讲一些下流故事,而两位教授则在发泄对学校的不满。
这时,门被用力推开了,涌进来五个年轻人。女招待回过头去。
“欢迎光临。”大多数年轻的女招待都跑到新来的客人那边去了。身材修长的老板娘从公司高层人物身边离开,走近新来的客人,说道:“哎呀,好久不见。请到这边。”
宽敞的雅座还空着。然而这样还是嫌不够,女招待们又搬来了椅子,摆到旁边。客人们面对面在雅座里坐下,女招待们则恰如其分地落座其间。
“各位齐聚一堂,”老板娘满脸堆笑地说,“是去参加聚会了吗?”
“哪里,简直是个无聊透顶的酒会。刚好大家都聚齐了,到你这儿来换换口味。”导演笹村一郎首先说道。
“实在感谢。欢迎光临啊!”
“笹村先生,”瓜子脸的女招待开口了,“您可是好久没来了呀。上次您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人家好担心呢。”
“噢,那次失礼了。就那样还是平安到家了。”
“笹村,你这家伙,跟谁一块儿来的?”关川重雄从旁问道。
“什么呀,是参加一个杂志社的座谈会顺便到这里来的。碰到一个很令人讨厌的家伙,所以不想马上回家,就顺便到这儿来喝了几杯。谁知竟喝过了头,晕乎过去了。”
“是大家把他抬到车上去的。哎呀,吓死人了。”女招待冲关川笑了。
此时在场的有导演笹村一郎、剧作家武边丰一郎、评论家关川重雄、作曲家和贺英良和建筑家淀川龙太。画家片泽睦郎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各位来点什么?”老板娘用她那迷人的眼睛在每位客人的脸上扫了一遍。
五个人分别点了东西。
“和贺先生,”老板娘把脸转向作曲家,“那天多有失礼。一切都好吧?”
“就那样。”和贺转过身望着老板娘。
“不,不是问先生,是那一位。”
“和贺!”旁边的导演拍了拍和贺的肩膀,“我们都被瞒过了啊。我问你,是在什么地方被老板娘碰见的?”
“一个好地方。对吧?”老板娘眯起眼笑了,“哎呀,那是在夜总会吧?”
和贺看了老板娘一眼。
“太令人吃惊了。还好意思说呢。”笹村在旁边说道。
“我有幸见到。那一位好漂亮呀。”老板娘满面笑容,“虽然在杂志上早就见过照片,但亲眼看到的可是漂亮多了。先生,您好福气啊。”
“但愿吧。”和贺歪歪头,伸手接过送来的杯子。
“为和贺的未婚妻……”导演带头倡议。杯子碰到一起发出声响。
“您还说‘但愿吧’……”老板娘瞪着和贺说,“先生好像把全日本的幸福都一个人享受去了。事业上成就辉煌,又是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而且还与条件那么好的一位小姐订了婚,真让人羡慕呀。”
“我们也盼着能有那么一天呢。”在场的女招待们也都望着和贺异口同声地说道。
“但愿吧。”
“哎呀,又来了。先生,您害羞啦?”
“没什么可害羞的。只是我对什么都持怀疑态度,总喜欢把自己放到局外来观察。天生就是这样,所以——”
“到底是艺术家呀。”老板娘马上接过去说,“像我们这些人,一旦幸福降临到头上,恐怕马上就不能自拔了。所以才没出息。根本不可能像和贺先生这样保持头脑清醒。”
“就是。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没有好结果呢。”女招待们齐声附和。
“不过,再怎么把自己放到局外去观察,和贺先生很幸福这一点也是不会变的吧?您说呢,关川先生?”老板娘把头转向一旁的评论家。
“是这样的。我认为,人逢喜事的时候还是无忧无虑地全身心投入进去为好。至于什么细致的分析呀,客观的观察呀,都没有什么必要。”关川重雄微皱着眉头发表见解。和贺往他脸上扫了一眼,没有吭声。
“那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呀?”
“啊,对了。我在什么杂志上见到了,说是今年秋天,还登着一张合照呢。”另一个女招待说。她很漂亮,身材修长,穿着黑色的丝质礼服。
“那是随便照的,不值一提。”和贺说,“那完全是从趣味出发胡乱写的,根本不负责任。”
“可是,你跟她一块儿去夜总会之类的地方,从这点看,应该是相当亲密了。”建筑家淀川发表看法。
“哎呀,已经……”老板娘把话接了过去,“我是在两位跳舞的时候看到的,配合得非常默契。我当时正跟一位客人坐在桌旁,那位客人也被迷住了。”
“哈,真好。”女招待们高兴得拍起手来。剧作家和评论家则开始聊起了伙伴们的事。
“那边怎么了?”教授冲着正对面热热闹闹的雅座问道。
“是新艺术团的几位老师。”正在看热闹的女招待解释说。
“新艺术团是个什么组织?”
“是最近崭露头角的一帮年轻艺术家。”教哲学的副教授说道,“都还不到三十岁,是一个类似于代表当前年轻一代的团体。这些人对以往的道德伦理和秩序观念一概采取否定的态度,并着手打破这一切。”
“哦,倒是听说过。”历史教授说道,“好像在报纸上见过这方面的消息。”
“竟然连您都看到过,说明他们近来在媒体上已经够活跃的了。您瞧,朝向这边坐在老板娘对面的那位头发有些打卷的年轻人,就是作曲家和贺英良。他从事的创作,是对原有的音乐进行彻底颠覆——”
“老弟,具体解释就免了吧。旁边的那一位是谁?”教授醉眼蒙眬地望着年轻人的面庞。
“是导演笹村。”
“也跟他一样吗?”
“对。笹村也正勇敢地致力于表演方面的革命。”
“我年轻的时候,”教授说,“曾有一个叫筑地小剧场的地方,那可真叫青年们热血沸腾。是那种运动吗?”
“跟那时候略有不同。”副教授有些困惑,“说他们是更大胆呢,还是更具有创造性呢?反正在这方面表现得更强烈一些。”
“唔,原来是这样。那下一位呢?”
“下一位可能是剧作家武边吧?”副教授有点没把握,转眼瞧着女招待。
“对。是武边老师。”
副教授记得在杂志上曾见过他的照片。
“背过去的那位,是谁呢?”
“评论家关川老师。”
“再往下,女孩子旁边的那位?”
“是建筑家淀川老师。”
“都是老师啊。”教授露出一丝挖苦的笑容,“那么年轻就被称为老师,了不起。”
“现在什么人都是老师。暴力团体的骨干分子也是老师。”
“这帮人,干吗笑得那么起劲?”
“可能是在讲和贺老师吧。”女招待耳朵尖,听到对面在讲什么。
“和贺怎么了?”
“和贺老师的未婚妻是田所佐知子小姐。两位知道吧,那是一位刚出名的女雕刻家。她父亲是当过内阁大臣的田所重喜先生,在家世上也是赫赫有名的。”
“噢,是这样。”历史教授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
令人想不到的是,另一雅座的公司高层也在谈论同样的话题。
“田所重喜……”公司高层人物虽然不知道那些年轻艺术家的名字,但冒出前内阁大臣的名字后,眼里忽然现出了惊异的光芒。
慢慢地,店里的客人越来越多了。大家一般都是三三两两一块儿来的,因此,那帮年轻人所在的热热闹闹的雅座,依然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烟雾和嘈杂的欢声笑语充斥着整个灯光幽暗的厅堂。
这时,入口的门静静地打开了,走进来一位上了年岁的绅士。一头半白的长发,戴着一副金属宽框眼镜。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向最里面走去,当他中途忽然向那帮年轻人的雅座瞥去一眼时,脸上一下子现出了迟疑的神色。
“三田先生,欢迎光临。”
这位绅士正是所谓的文化批评家,在文学、美术领域和风俗方面时常发表一些评论。一提到三田谦三,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当三田把目光停在那帮年轻人身上时,年轻人也当即认出了他。
“三田先生。”首先站起来的是关川,“晚上好。”
三田露出了迷惘的微笑。“嗬,你们都在。”
“偶尔来一下。”
“噢。蛮盛大的。”三田找不出要说的话,颇为迟疑地站在那里。
“先生,三田先生,请到这边入座。”说话的是建筑家淀川龙太。
“不,不了。不过,以后我会打扰你们的。”三田与刚好迎上来的女招待一起移步向前,轻轻点了下头,算是问候。
“溜了。”最先开口的是关川。声音虽然很低,却引来哄堂大笑。
关川根本瞧不起这位三田老先生,始终认为他不过是个低俗的评论家。关川在背地里给三田起了个绰号,称他为“万金油”。
年轻人的雅座里接下来依然热闹非凡。
和贺英良首先说了一句:“该走了,我还有个约会。”
“哎呀,先生,看您高兴的。”一个瘦瘦的女招待拍着手说道。
“我也该回去了,想起来还有件事没办哪。”关川有点不高兴地说。
借着这个由头,几个人都陆续站起身来。正在陪其他客人的老板娘跑过来,主动跟每个人握手。大家都来到门外。
“关川,”剧作家叫道,“你去哪儿?”
“我刚好跟你们方向相反。告辞。”
剧作家望着他的脸,没办法,只好跟建筑家和导演一块儿走了。这时,和贺英良挥了挥手,信步朝大马路方向走去。
关川重雄一直盯着和贺英良。他把叼在嘴里的香烟丢到路上,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先生,买花吗?”一个小姑娘凑了过来。
关川毫不客气地把她推开了。
他看到街头拐角处有一个电话亭,便快步走了进去,他没有看通讯簿就直接拨了号码。
关川坐出租车到这家门前时,正好是夜里十一点钟。
在此之前的那段时间,他是在别的地方消磨的。
登上涩谷的一段高坡,在一个有许多住宅、街道纵横交错的地方,坐落着关川要去的这栋楼房。这里的大门始终敞开。不仅如此,进了大门,楼房正门那里也是整夜可以随便出入的。正门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这确实是一栋疏于戒备的公寓。走进楼房正门就是楼梯。上了楼梯,走廊里的灯泡瓦数也很低。走廊的两边是一个个房间,门都从里面锁着。
关川大白天是绝对不会到这里来的。他能不被人发现而来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全靠夜深人静的掩护。这个房间的门上贴着一个“三浦惠美子”的名牌。关川用指尖极为轻微地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道缝隙。
“您回来了。”是一张年轻女人的面孔。
关川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女人已把黑色衣服换成了平时穿的毛衣。正是方才还在博纳尔俱乐部的那个身材修长的女招待。
“热了吧?快脱下来。”惠美子接过关川的上衣,挂到衣架上。
这是一间六叠大小的房间。紧贴着墙壁满满地摆放着放置杂物的柜橱、带三面镜的梳妆台和衣柜等,空间很小。真不愧是单身女人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
房间里散发着一股香味。每次他来之前,女人都必定要洒上香水。
关川刚盘腿坐下,女人马上又送上了毛巾。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关川边擦脸边问。
“刚到。一接到电话,马上就跟店里请假了。正在上班,好不容易呢。”
“我都到店里了,你若能马上意识到就好了。”
“可是,您什么也没说呀,连个暗示也没有。”
“那些家伙都很难缠,又那么一大帮人,没办法。”
“是呀。每位都很敏感呢。不过,我还是好高兴啊。没打招呼就忽然到店里来了。”惠美子把身子偎向关川。关川一下子抓住她的肩膀,女人顺势倒进他的怀里。
“那是什么声音?”关川听到响动,松开嘴唇问道。
惠美子睁开眼睛。“麻将。”
“这样啊,是打牌的声音。”
“是学生。今天是星期六吧,每个星期六晚上都是这样。”
“打一晚上吗?”
“对。是一个很老实的大学生,可一到星期六就会来一帮朋友。”
“斜对面那个房间?”
“是。一开始听到那声音实在讨厌得不行,但毕竟是年轻人嘛,慢慢忍耐下来我也习惯了。”
“这么说,整个晚上都睡不好了?”关川露出厌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