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讲坤卦了。
人们常说的乾坤,其实也就是指“天地”。如果说,前面讲的“乾”与天同义,那么,现在要讲的“坤”则与地同义。
若以“阴阳”来分,乾为阳,坤为阴。乾为雄,坤为雌。乾表现为阳刚,坤表现为阴柔。
乾坤两者,既对立,又统一,坤是乾的承接者,即所谓“地以承天”。
我们记得,乾卦的目标是“统天”,那么,坤卦的目标是“承天”。
坤卦的卦辞,以雌马作比喻来说明在“元、亨、利、贞”四德中雌马对“贞”的固守,给人印象深刻。与乾相比,坤常处下、处后,却能得到“贞”的要旨,那就是:抢先而行,常会迷失;后而不先,反能主宰。
开了这个头,彖辞就洋洋洒洒地来称赞坤道了。其文为:
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共七十六字,真是一段对坤元、对大地、对阴柔的最高颂扬。我的译述是:
至善至美的坤元,万物依赖着她生长,她又秉承着天的意向。她宽厚地承载着世间之物,以德相合无可限量。她含育一切,恢宏光大,种种品物都广受滋养。雌马与地相依,既行地无疆,又温柔顺畅。君子行路,总是抢先而迷失正道,后来随顺才回到正常。往西南将得到朋友一起同行,往东北将失去朋友,但最后还是吉祥。总之,安顺守正的吉祥,就会应顺大地而无边无疆。
我在译述这段彖辞时,一气呵成,随吟得韵,可知自己对坤元的崇尚,入心已深。
从这一长段彖辞,我们可以发现端庄的《周易》也有充沛的抒情成分。相比之下,对乾卦,《周易》是仰望;对坤卦,《周易》是依恋。此间差异,恰似面对伟岸的父亲和慈爱的母亲。
在这一长段之后,跳过几段互释性的爻辞和象辞,便出现了一段对坤道的归结性的论述:
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
意思是: 坤道柔顺,动的时候也会显出刚强,静的时候就让德性感染四方。随人之后而心里有主,是她的常道。她包含万物,化育万物而获得荣光。大地之道如此柔顺,只因为遵循天道,运行得当。
这个论述,把坤道的柔,又分成“动的时候”和“静的时候”两种状态,这就显得齐全了。其中,后而得主,含而化光,顺而承天,都带有深刻的辩证哲理。请注意,在中国语文中,“后”、“常”、“含”、“化”、“顺”、“承”这些字,都带有被动、收敛的意味,但转眼又在平静之中取得了主动和畅达,这便是坤柔之道。正是这种坤柔之道,使乾阳回家,使刚健归元,使世间平静,使人心和顺。
坤道的柔顺,有一种缓缓的顺向积累的态势,与阳亢式的突发激进正好相反。
顺向积累也就是见微知著,悄然小步而出现大的结果,这也是阴柔之道的潜在规则。由此,坤卦紧接着说出了在中国很普及的两句话:“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
这两句话提醒人们,“善”与“不善”会造成完全不同的后果,因此有“劝善”作用。这当然不错,但从上下文来看,这两句话的关键点,是那个“积”字,也就是延伸了顺向积累的坤道思维。顺向积累,使世界有序,使前途可测,这便是“顺”的魅力。请看下文:
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
这段话运用了一个天气的比喻:只要踩到了初霜,就可以判定必然会出现坚冰。天下的大多数事情,就是这么顺延的。上文所说的由一点点的善而积累成福庆,由一点点的不善而积累成祸殃,一样是自然顺延、小步大果。
由“顺”到“积”,既构建了人世间道德伦理的因果长链,又奠定了不同人群共同努力的目标指向。因此,正是由“顺”到“积”,抵御了历史的破坏性、断裂性、抢夺性、灭绝性。
再到坤卦的下一则:
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则不疑其所行也。
这一则解释起来有点复杂。由于坤卦一直在讲阴柔的特别作用,因此会让人产生疑惑:如果以阴柔为道,还有正直、端方的地位吗?正直与端方,在文辞中就精简为“直”、“方”二字。于是上面这一则也就有了着落,译述出来的大意是:
直,指正直;方,指端方。君子以敬使内心正直,以义使周围端方。有了敬和义,德性就不会孤单。只要正直和端方,器格就大,即使不学习也无往不利,各种行为都无可怀疑。
由此可知,即便在坤道中,直、方、敬、义的地位也不低。这个意思,用现代的概念来说,坤道的阴柔,并不是不要人格和道义。恰恰相反,可能更具备人格和道义。这一点,我们从世间很多母亲和妻子身上都可以看到。当然,从总体上说,坤道的处世基调,还是把这一切溶化成阴柔之美。
阴柔之美的重要成分是隐逸之美,因此我还要郑重阐释两段。一段讲“隐”,一段讲“美”。
讲“隐”的一段,是这样说的:
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易曰:“括囊,无咎无誉。”盖言谨也。
译述出来是: 天地运转,草木繁盛;天地闭塞,贤人隐匿。《周易》说:“扎紧囊口,无害,也无誉。”这就是在说谨慎。
这段话中有两个意思很有价值。
第一,“隐”,看似是贤人自己的选择,其实是天地的选择。当天地闭塞了,贤人的声音和道路也闭塞了。这就是说,世间之“隐”,与大环境有关。在很多历史环境中,贤人即使没有想做隐士,也都成了隐士。
第二,“隐”的结果是双“无”:“无咎无誉”。要想无咎,就得无誉。懂得退隐之道的贤人,不能一边退隐,一边还要声誉。只有在社会声誉上也完全退隐,才能安全无虞。为此,《周易》用“括囊”这两个字来比喻贤人之隐,那就是扎紧囊口。扎紧了,也就“无咎无誉”,真的“隐”起来了。我们常常见到一些人,看似已经退隐到“囊口”里边,却还是抵不住囊外的诱惑,时不时地从囊口探头探脑,希望听到一点赞誉,这就不是真正的“隐”,因此也不会安全,失去了纯粹的隐逸之美。
由阴柔而涉及美,是天经地义、无法躲避的事。坤卦讲“美”的一段是这样说的:
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
译述出来的意思是: 君子就像黄色中和,通情达理,身居正位,美在其中。畅达于四肢,发达于事业,这实在是美的极致。
这段话提出,美的基础标准是三个字:中、理、正;而美的极致标准是两个短语:畅达于四肢,发达于事业。
这就是说,美的基础标准,是追求一种中正、理性的平静;而美的极致标准,则会加入生命感和事业感,激扬起来了。
于是我们发现,美的基础标准,比较倾向于坤道,而美的极致标准则已逼近乾道,或者说,已是乾坤相合。
这事如果说得有趣一点,那就变成了一种千家万户的愉悦:要张罗美,先要由妻子拿主意;要提升美,还得由丈夫加添生命力。
当然,比喻只是比喻,坤卦的含义远远超越家庭一门之内。在《周易》看来,万象万物的极致,都是乾坤相合,更何况这里是在说美,而且是“美之至也”,一定不会是单相。天下大美、至美,都必定是乾坤相济、天地相应、阴阳互补、刚柔互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