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1887-1950)是中国近现代音乐史上卓越的本土作曲家,他创作的原声《二泉映月》(以下简称《原声》),以其阔达的音乐气韵、气势如虹的浪漫主义乐风、中国特色传统音乐曲体结构,成为对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的突出特性、中国式乐思逻辑及其作曲范式匠心独运的不朽结晶。《原声》的问世,改写了中国传统音乐没有作曲家概念的历史,尤其是在传统音乐音响结构上表现出来的创新性音乐思维,极具“莎士比亚化”美学特征,堪称为前秦以降音乐美学思想传统与反传统的争论画上完美句号的收官之作。阿炳以盲人之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通过锲而不舍的旷世音乐实践,以其几近湮灭于尘世的《原声》等六部音乐作品,为我国传统音乐华丽转身,大踏步赶上迅猛发展的欧洲音乐脚步,快速融入世界音乐百花园,耗尽其生命到最后时刻;其基于而不囿于传统的大无畏精神品质,充满对传统音乐的创新性转化意识,彰显对中华优秀传统音乐形态的高度自觉、自信与高扬精神,从而确立其与刘天华等众多非职业作曲家、聂耳、冼星海等红色革命作曲家一道,为形塑今天中国音乐之品格、之气派、之音乐语境等,至今仍然发生着不可忽视的重要影响。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伴随其盛名,“私生子”“因吃喝嫖赌两眼全瞎”“寡妇母亲”“遗弃了的妾”“同居父亲”“前后二妻”等,围绕阿炳身世人为贴上的负面标签,宛如孪生姐妹,同样至今都充斥于大量的有关音乐出版读物及互联网,并不因新中国倡导移风易俗、革除陋习及新时代提倡社会主义荣辱观、核心价值观而有所收敛,无时无刻地在玷污着这位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下产生的杰出作曲家,仿佛阿炳就是旧时代“一个默默地生来、又默默地死去了的谁也说不清楚有多少……” 的可悲残留,一如他的所谓祖居,外墙油漆脱落、院内杂草丛生、屋内尘垢遍地。
阿炳在其艺术成就之杰出与身世背景之丑陋之间所形成的强烈反差及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罕见情形,给专业音乐学者从事阿炳音乐研究造成很大的心理负担,他们常常会因为某一个毫无史实依据、却又对阿炳音乐作品的理解有着重要影响的问题费神劳意,搅扰不安,比如,明明是一个很好的作品,偏要把它形容成“讨饭调头”,即出门讨饭前拉的曲子;围绕阿炳所谓“道籍”以及是否被“议出道门”这样一个伪命题,学界曾在上世纪80年代,竟耗时三年余进行争鸣,浪费了音乐学者大量的宝贵时间与精力。虽然此事已经过去了40年,但仍为此纠缠不休,直到2020年,还有人继续出版书籍,不断地用上述所谓“讨饭调头”以及有否道籍等问题,干扰学界有关阿炳身世及其音乐研究的正常学术风气。
对一个作曲家的身世及其成长路径,尤其是其音乐创作道路进行全面深入的了解,是把握理解该作曲家的创作思想、艺术作品及其特点的重要一环。但它的前提条件是有关作曲家的基础史料必须真实可信、证据确凿。而就目前广为传播的与阿炳相关的第一手史料看,正如上例所示,阿炳历史上根本就不是道士,何来所谓道籍;没有“议进”来,又何来所谓“议出”去?其中有大量类似舛误。由于绝大多数源自第三者转述及杜撰的笔写或口述资料,在当时作曲家尚健在的情况下,没有取得作曲家本人任何有关直接证据,直接影响后来学界有关阿炳的身世以及音乐研究,尤其是对《原声》的理解,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种声音称其“不是一般民间音乐,也不是一般二胡音乐,而是我国当代最杰出的音乐作品之一”, 评价《原声》及二胡曲《听松》的两个引子,“是中国现代音乐创作中身份珍贵的‘文献’,拿它们与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命运)的‘动机’,柴可夫斯基‘第六交响曲’(悲怆)的‘序曲’相比,毫无逊色之处”; 赞美作品的“美在于它内在的思维。他的感情发展是渐进的,每一个段落不多不少有它在全曲结构中思维里扮演的角色……他的艺术条理与创造力体现了中国文化体系中音乐艺术思想精华”; 其旋律“优美如一颗淳厚心灵的自白,它挺拔如耿直性格的展示……那最强的几个音,犹如黑夜中的闪电,让人们看到了人物背后的‘世道’已经腐朽和倾斜”。 溢美之词,跃然纸上。
另一种声音则显然脱离了《原声》音乐实质所具有的自律性特点,而从因“吃喝嫖赌毒”致使中年失明等与史实相违背的阿炳身世角度,称《原声》不过是阿炳深陷冰火两重天,痛改前非而“瞎拉拉”的“依心曲”,是一个曲调来源不明的“小小题材”,充其量与道曲《返魂香》哀婉凄楚的风格、情绪相近;抑或源自风月场里的调情小曲《知心客》,甚或为“讨饭调头”,亦即出门讨饭卖唱前拉的调子;即使有学者承认其有曲调来源,也称是阿炳靠所谓剽学、偷学而来。
令人十分遗憾的是,自阿炳1950年去世几十年来,以吕骥、马可、马思聪、贺绿汀、陈应时、李西安、樊祖荫、沈星扬等中外一大批著名音乐家为代表的前一种声音过于微弱,几乎被长期边缘化,宛如海岸边被凶狠的波涛击碎的浪花,虽优美瑰丽,却转瞬即逝,并未引起学界足够的尊重与重视,如果不是中华民族具有记载史事、编写史书的优良传统,他们的声音也不可避免地会遭遇同阿炳那些没有被录音保留下来的近千首乐曲一样的命运,被残酷地湮灭于尘世。
而后一种声音,却像“克隆威尔逆流”,裹挟着流传甚久的有关阿炳身世的虚假负面新闻,长期地、潜移默化地影响学界形成一种相当肤浅的普遍共识,占据有关阿炳音乐研究的核心语境,一方面,用虚构的阿炳所谓道士身世材料,暗喻其是一个或多或少地吸收了旧社会统治阶级所用以麻醉人民的迷信的毒素,“为了追求长生不死,乞盼社会安宁”而渴望“道教所构筑的‘神仙乐园’集人间理想生活的美之极致” 的道士、败落的道士,造成“大半个世纪以来,对待阿炳,人们依然难以改变对阿炳的世俗偏见,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这种世俗的态度……由此也根本无法听懂阿炳音乐,更多的人也不愿意去听懂、去理解阿炳音乐”, 对其音乐作品的欣赏,也转而变成对阿炳一种莫名的悲悯抑或怜悯,致使广大音乐爱好者沉湎于被大量删节或删改的乐曲中所描绘的虚构的、想象的美丽风景,联想出一个双眼全瞎的败落道士沿街乞讨、黑暗中赏月的阿炳艺术形象;另一方面,甚至围剿与裹挟前一种声音被逐渐异化、被歪曲利用,并走向极端,认为“道教文化在他一生的艺术活动中无疑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道教音乐犹如肥沃的土壤,犹如乳汁一般滋润着他,孕育着他,并奠定了他艺术创造的深厚传统修养和技术基础……他的为人,性格形成,和他作品中那不畏强暴,敢于抗争的精神”, 实则讥讽“纵观中国现代音乐史,几乎没有一个民间音乐家能与其相提并论”; 夸张地认为他的创作思想接受了马克思主义“人民性”的影响,似乎《原声》被套上马克思主义原理就有了意义,否则就无存在之价值,称“谁也说不清有多少……默默地生来,又默默地死去”那样的穷道士阿炳,竟潜在地影响了中国民族音乐史学大家杨荫浏“沾其恩泽、沐其雨露、从其耳提面授”,从而成为“……曾经回荡在穷乡僻壤间,却最终消失在千山绿水中……像‘二泉映月’一样在中国流传了千百年的道教音乐终于找到的一个可以将其绚烂的音乐之花公之于众、播之于外、垂直于永久的人”; 对作品的解读,愈益高大上,称其思想深邃,“抒发了从忧民、忧世,到愤世、愤俗的高尚情操”,赋予作品力图摆脱理性主宰却不能的一个“苦大仇深”的文学性深刻印记,傲视一个感性特质尤为鲜明的纯器乐音乐作品的应有价值与意义,既没听出《原声》第一主题“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的旋律之细腻,也没听懂第二主题“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的旋律之豪迈,从而就完全弱视了《原声》所具有的“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的浪漫主义音乐意境。
对同一个乐曲,评价反差如此之大,争议如此之久,影响如此之广之深,这在古今中外音乐史上都是一个罕见的文化现象,究其原因,盖学界关于阿炳身世研究所依据的基础史料,从根源上就经不起推敲。比如,阿炳自幼1000度高度近视,近乎盲状,故人称“瞎子阿炳”。其幼年以盲童孤儿的身世背景给当地道观做杂役还家债,尽管对他走进道观的原因是父母双亡,还是被父母卖掉,史学界并没有确切的说法,但可以明确的是,他是不自愿的。其在道院每日敲鼓撞钟,因对乐器有较高悟性,常以替补参与道教法事,耳濡“目”染,掌握民间乐器基本技巧,从此走上音乐道路。一个盲童,生活在道观最底层,温饱都难以保障,何来因“吃喝嫖赌毒”而致中年失明?道士是世袭,道曲的学习或由家传或由师传,阿炳并不出身于道士世家,就不可能有条件接受家传或师传,他之于道教文化,就如每个人之于阳光和空气,并不为其独享,又何来所谓肥沃的土壤专找阿炳滋润之理由;阿炳没念过书,大字不识一个,怎么会懂得马克思主义的人民性?就目前的专家学者中,又有几个人敢说搞懂了马克思主义呢?他不是文学家,也不是思想家,怎么可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能够把自己的身世与整个民族的命运联系起来,又如何抒发所谓忧民、忧世,甚而愤俗、愤世之情操?一个盲人学习音乐,看不见,只能听,所谓“偷听”或“剽学”又从何谈起?
据音乐心理学专家张鸿懿教授的研究成果显示,盲人的音乐听觉力是优于正常人的。一个人是否成为音乐家,不是靠怜悯来决定的,靠的是实力。就阿炳的情况而言,他首先是作曲家,然后才是一个自然人、一个社会人、一个盲人,因为并不是每一个自然人或社会人,抑或盲人都能成为作曲家;就他的《原声》而言,它所以经久不衰,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必然有其基于却又突破传统的音乐传创力及其不朽的基因、强大的内在逻辑。
文学巨匠格里尔帕策曾说,贝多芬把他的一切都献给了众人,从他们那里却一无所获,于是他就远离了众人。此话同样适用阿炳。我们对从他那里无偿获得的宝贵音乐遗产,所给予他的却是极大的莫名伤害;当我们侮辱他是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时,却浑然不知,是我们在捧着金碗要饭。近百年来,阿炳像一个手提灯笼行走在夜路上的盲人,不断地招致过往行人投来一双双狐疑的目光,很少有几个人能真正懂得他的用意。诸如上述毫无史实依据的所谓基础史料以及建立在此基础上的虚构的、夸张的深度演绎,积非成是,逐渐形成一个个剪不断、理还乱的谜团,以至于《原声》的音乐实质走向濒危。
本书意在通过大量事实及严密考证,以全新的视角、大量鲜为人知的历史真相,对我国人民家喻户晓的阿炳的生活轨迹与音乐成长道路进行全面梳理,纠正其中舛误及误区,力求还原一个真实清白的阿炳,并借以确立《原声》音乐形式及其与内容完美结合形塑的完整而准确的音乐实质,以及内蕴其中强大的优秀传统音乐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愿这本小书,能够唤起广大音乐爱好者对阿炳的深切怀念与起码的尊重;“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中华民族的至高美德千万条,其中有一条就是不落井下石。但阿炳的遭遇,明显已经跌入遭人痛骂的“落水狗”之列,逼迫我们不得不出手相助。
在本书付梓之前,承蒙我的老师和相关专家学者给予全面支持与鼓励,为此书成功出版付出了巨大努力,在此深表谢意。尤其是要感谢山东瑞天书刊有限公司的同仁们,由于他们的鼎力支持,为最终促成此书顺利出版奠定基础。当然,我们要永远感谢阿炳,是他为中华优秀传统音乐文化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令我们永远铭记在心。
鉴于作者水平有限,谬误在所难免,恳请各位专家、同行批评指正。
徐明岳
2023年8月
于北京龙景湾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