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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一八三九年六月十三日

有一天,在一八三八年末的一个漫长的冬夜,我们像往常一样单独坐着,似乎在读书,又似乎不在读书,说着话儿,沉默着,在沉默中又继续说话。户外是一片严寒,屋子里也根本不暖和。娜塔莎感到有点儿不舒服,正躺在长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大披肩,我则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书读不下去,她老是心不在焉,想旁的事,似乎有什么事吸引着她的注意力,她脸上阴晴不定,时忧时喜。

“亚历山大,”她说,“我有个秘密,你过来,走近点儿,我要凑着你的耳朵告诉你,或者不——你猜。”

我一猜就着,但是我想让她自己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我想从她嘴里听到这新闻;她 告诉了 我,我们十分激动,两眼含泪,彼此望了一眼。

……人的心胸是多么富有感受力啊!它善于感受幸福,感受快乐,只要人们不被琐屑的事分心,而是全身心浸润在幸福与快乐之中。妨碍当前的感受的,通常是外部的忧虑,无谓的烦恼和动辄发怒的执拗——而在生命如日中天的时候的这一大堆垃圾,都是由日常琐事和愚蠢的生活习惯造成的。我们常常浪费光阴,虚掷我们的大好年华,倒像这些大好的光阴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似的。我们通常会想到明天,想到明年,其实我们应当伸出双手,紧紧捧住生活本身通常十分慷慨地,无须请求就递给我们的幸福之杯,——开怀畅饮,喝呀,喝呀,一直喝到这幸福之杯又转移到另一些人手里。造化是不喜欢长久请一个人喝酒和干杯的。

似乎,对于我们的幸福已不能再增添什么了,然而关于即将有新生儿出生的消息,还是打开了新的、我们全然不知的新领域,为我们的心灵、欢乐、不安和希望打开了一个新天地。

稍许感到点儿惊惶不安的爱情变得更温柔了,变得更加体贴,更加关切,它从两个人的利己主义不仅变成了三个人的利己主义,而且它还变成了两个人为第三个人所做的自我牺牲;家庭是从有孩子开始的。新的因素正在进入生活,某个神秘的人正在叩响我们生活的大门——这个客人似有似无,但他是必需的,我们正在热切地等待他的出生。他是谁呢?谁也不知道,但是不管他是谁,他是一个幸福的陌生人,我们在他生命的入口处正以多么热烈的爱在迎接他啊!

可这时又产生了痛苦和不安——他能顺利出生吗?是死的还是活的?有那么多不幸的情况。医生笑而不语——“他什么也不懂,还是不愿意说呢”;对局外人依旧隐瞒着;无人可问,而且也不好意思问。

但是这婴儿终于露出了生命的征兆,——当感觉到这未来的生命的最初跃动,它正在挣扎着想要出来,它正在舒展着它那还没有完全长好的肢体,这时我心里充满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感情比这更崇高,更神圣的了,这是父亲用来祝福即将降生的新生儿的最初的按手礼 ,他将把他的生命的一部分转让给他。

“内人,”有一回一个法国资产者对我说,“内人,”他仓皇四顾,看到周围既没有女士,也没有孩子,才压低嗓门加了一句:“怀孕了。”

确实,所有道德观念的杂乱无序竟如此矛盾:怀孕被认为是某种有失体统的事;一方面要求人无条件地孝顺母亲,而不管她是怎样一个人;另一方面又要求人对分娩的秘密遮遮掩掩,这不是出于对母亲的孝顺之心,也不是出于内心的谦逊,而是出于一种礼教。这一切无非是要使放荡显得完美,使好色披上修道士的外衣,要人们诅咒和牺牲肉欲;这一切都是不幸的二元论,把我们像两个马格德堡半球 一样往两个相反的方向拉。让娜·德鲁安 尽管信奉社会主义,可是她在 Almanach des femmes 〔法语:《妇女文集》〕 中暗示,将来生孩子也会不一样的。怎么不一样法呢?——像天使降生一样。——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荣耀与光荣归于我们的导师,老现实主义者歌德,他就敢于把怀孕的妇女与浪漫主义的纯净少女并列,并且不怕用自己的雄健的诗句来描写 未来 母亲的改变了的体形,并且把它与未来妇女的灵巧的肢体相提并论。

确实,伴随着过去狂喜的记忆,妇女还背负着爱情的十字架,背负着它的全部重担,以自己的美丽、时间和痛苦作牺牲,用自己的乳汁哺育着幼小的生命,——这是最优美、最感人的形象之一。

在《罗马哀歌》和《纺织女工》中 、在甘泪卿绝望的祈祷中 ,歌德表达了造化对这个即将成熟的果实 所赋予的全部庄严的氛围,以及社会加诸这个未来生命的容器 的各种荆棘。

可怜的母亲们像掩盖耻辱一样掩盖着做爱的痕迹,——当一个女人正需要安静和慰抚的时候,世人却粗暴而又残忍地折磨她们,野蛮地使一个母亲在她不可替代的因妊娠而身体丰满的时刻感到扫兴,而这时正是她的生命在过分幸福的压力下感到体力不支,每况愈下的时候……

……慢慢地,秘密逐渐可怕地暴露出来,不幸的母亲先是竭力认为,这不过是她的错觉,但是很快已经毋庸置疑,腹中的婴儿的每次动弹都使她感到绝望并使她眼泪汪汪,她想停止这个生命的秘密活动,想让它回去,她像期待上苍的仁慈和宽恕一样等待着不幸的降临,——可是不可抗拒的造化仍在按部就班地走自己的路:因为她健康,年轻!

迫使母亲 希望 自己的孩子死掉,更有甚者,有时还使她成为杀死孩子的刽子手,然后再由我们的刽子手来惩罚她,或者,使她蒙受耻辱,如果她的女人的心占了上风的话,——好一个聪明的道德规范!

当一个母亲走过那可怕的人生道路,从爱情走到恐惧,从恐惧走到绝望,从绝望走到犯罪,走到疯狂的时候,谁又曾掂量过,谁又曾设想过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呢,因为杀婴是生理上的荒谬行为。然而她也有这样的忘情时刻,她热烈地爱着自己未来的孩子,尤其是他的存在乃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有时候她也会浮想联翩,想象着他的小脚,想象着他那带有奶香的微笑,在梦中亲吻他,发现他身上有许多与她心爱的人的相似的地方……

“但是她们会感觉到这点吗?当然,也有不幸的牺牲品……但是……但是其他人呢?但是一般情况呢?”

似乎,很难理解,还有什么人比这些夜间的蝙蝠 更堕落的了,她们每到夜晚就蹀躞在伦敦街头,在一片浓雾和泥泞中往来逡巡,这些人是素质低下、贫穷和饥饿的牺牲品,社会用她们来保护良家妇女,使这些良家妇女不致受到垂涎她们美色的那些色狼们的骚扰……当然,在这些女人的心中,最难想象她们也具有母爱这种感情的痕迹。难道不是这样吗?

请允许我跟你们讲一件发生在我身上的小事。大约三年前,我遇见一位漂亮的年轻姑娘。她属于“外室”之类的高级妓女,就是说她不卖淫,不 大家的 人行道 ,而是过着资产阶级般的生活,由某个商人包养。这事发生在一次公开的舞会上;当时有一位客人,他跟我在一起,认识她,邀请她到敞廊去跟我们喝杯葡萄酒,不用说,她接受了邀请。这是一个活泼、快乐、无忧无虑的姑娘,大概就像普希金《石客》中的劳拉一样,当马德里的更夫高喊“天气晴好喽”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关心在那里,在遥远的巴黎,天气十分寒冷。 ……她喝完最后一杯酒后,又重新投入英国的舞蹈呼啸、肆虐的旋风中,于是我不见了她的踪影。

今年冬天,一个阴霾满天的晚上,我穿过街道躲到通向蓓尔美尔 的拱廊下,以躲避下大了的雨;在拱门外的路灯下,站着一个衣着寒酸的女人,冷得发抖,大概在等她的嫖客。我觉得她的容貌好像有点儿熟悉,她望了我一眼,别转头,想躲起来,但是我认出了她。

“您发生什么事了?”我同情地问她。

鲜艳的紫红色覆盖了她那瘦削的脸;这是羞耻呢,还是肺痨呢,我不得而知,不过我觉得这不是抹的胭脂;她在两年半中老了十岁。

“我生了很长时间病,而且很不幸。”她非常伤心地用目光指了指自己已穿得很旧的衣衫。

“您那朋友呢?”

“在克里米亚阵亡了。”

“他不是一个商人吗?”

她有点儿慌乱,避而不答地说:

“我现在还病得很重,再说根本找不到活干。怎么,我变化很大吗?”她突然问,窘态毕露地看着我。

“很大,那时候您像个小姑娘,可现在我敢打赌,您已经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的脸变成酱紫色,她带着某种恐惧问道:

“您怎么看出来的?”

“是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现在请您告诉我您到底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有,不过您说得对,我有个孩子……”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面色活跃了起来,“您不知道这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长得多漂亮啊,甚至街坊,所有的人,都对他赞不绝口。至于那人,娶了一位阔小姐,到大陆去了 。小孩是后生的。正是他成了我目前处境的罪魁祸首。先还有钱,我给他在最大的商店里买了许多东西,后来的境况就越来越糟了,我把一切都送到‘放印子钱的人’手里了;有人劝我把小孩送到乡下去;其实,这样倒好些,可是我做不到;我看了看他,看了看——不,还是死在一起好;我想找个工作——可是带着孩子人家不要。我回到母亲身边,她倒没什么,心肠好,原谅了我,爱孩子,对孩子也好;可是她两腿瘫痪,已经第五个月动弹不得了;所有的钱都给了医生和拿去买药了,而现在,您也知道,今年煤、面包——什么都贵;看来非饿死不可。瞧,我现在,”她稍停片刻,“要知道,当然,还不如跳太晤士河好,总比……就是舍不得孩子,我能把他撂给谁呢,要知道,他可是很可爱,很可爱的呀!”

我给了她一点儿钱,此外,我又掏出一先令,说:

“给您的小孩随便买点儿什么吧。”

她快乐地收下了钱,在手里拿了一会儿,可是她又突然把钱还给我,带着凄凉的微笑加了一句:

“假如您能行行好,就请您在这里的什么店里给他随便买点儿什么吧,随便买件什么玩具,——要知道,这可怜的孩子,自从他出生以来,谁也没有送过他任何礼物。”

我十分感动地看了看这个 堕落 的女人,友好地握了握她的手。

乐意为所有那些戴着珍珠项链的茶花女们恢复名誉的志士仁人们,你们还不如先撇下那些丝绒的家具和洛可可式的小客厅,走近前去看一看这不幸的、饥寒交迫的沉沦,——这是注定要毁灭的沉沦,这种皮肉生涯将会使它的牺牲品走上毁灭之路,既不让人回头是岸,也不让人痛改前非。捡破烂的人常常在街头的阴沟中找到宝石,而不是在挑拣金玉其外的衣衫的发光的饰片中找到它们。

这使我想起《浮士德》的可怜而又聪明的译者热拉尔·德·奈尔瓦尔 ,他于去年开枪自杀了。他在临终前经常五六天不回家。后来才发现,他常常在城关附近保罗·尼凯酒店那样的藏垢纳污、乌烟瘴气的地方鬼混,他在那里结识了许多小偷和各种各样的社会渣滓,请他们喝酒,同他们打牌,有时候还在他们的保护下酣然入睡。他过去的朋友开始规劝他,指责他,让他感到羞耻。可是奈尔瓦尔却忠厚地为自己辩护,有一回还对他们说:

“听我说,我的朋友们,你们有许多可怕的偏见;我可以向诸位保证,这些人丝毫不比我从前认识的所有的人差。”

大家怀疑他发疯了;他自杀后,我想,这怀疑就变得确凿无疑了!

* * *

那要命的一天正逐渐临近,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可怕了。我巴结地望着医生和“接生婆”的神秘的脸。无论是娜塔莎,无论是我,也无论是我们的侍女,什么都不懂;幸亏这时候从莫斯科来了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她是应我父亲之邀来此临时帮忙的,她是一位聪明、能干而又调度有方的女人。普拉斯科维娅·安德烈耶夫娜看到我们束手无策的样子,就专制地大权独揽;而我就像个黑奴似的惟命是从。

有天夜里,我感到有一只手推了推我。我睁开眼睛:普拉斯科维娅·安德烈耶夫娜戴着睡帽,穿着上衣,站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支蜡烛;她让我去请医生和接生婆。我吓呆了,倒像这新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似的。似乎,恨不得吞一口鸦片,翻个身,把这危险睡过去似的……但是没办法,我只好两手发抖地穿上衣服,急忙跑去叫醒马特维。

我从卧室里跑出去,跑到外屋,来回跑了十来次,我想留神谛听,远处有没有马车跑来:万籁俱寂,只有早晨的风在花园里簌簌作响,时当六月,天气暖和;鸟儿开始歌唱,艳红的朝霞微微染红了树叶,于是我又急忙回到卧室,总是用一些愚蠢的问题打扰善良的普拉斯科维娅·安德烈耶夫娜,抽风似的握着娜塔莎的两只手,不知道怎么办是好,我不住地发抖,人在发烧……终于听到了马车驶过雷别季桥时发出的轰隆声,——谢谢上帝,来得正是时候!

上午十时许,我好像触电似的猛地打了个哆嗦:新生儿的响亮的啼哭震动了我的耳膜。“是个男孩!”普拉斯科维娅·安德烈耶夫娜一面向木盆走去,一面向我喊道;我想把这孩子从靠垫上抱起来,但是抱不住:我的手抖得太厉害了。压迫着我胸部的关于危险的想法(其实,常常,危险这时候才开始),一下子消失了,我心头感到一阵狂喜,似乎在我心中钟声齐鸣,真是节日的节日,大喜过望!娜塔莎向我微笑着,向孩子微笑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只有时断时续的痉挛的呼吸、虚弱的眼神和像死人般苍白的脸色,才使人想起她不久前所受的痛苦和经历的搏斗。

后来我离开了房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在长沙发上,浑身无力,我躺了半小时,说不出心中在想什么和有什么感觉,我处在某种幸福的痛苦中。

这张受尽折磨而又兴高采烈的脸,这种与死亡交织在一起,盘旋在产妇年轻的额际的快乐,后来我曾经在罗马科尔西尼美术陈列馆的凡·戴克 的圣母像上看到。婴儿才刚刚出生,有人抱着他凑到母亲面前;她已筋疲力尽,脸上没一丝血色,身体虚弱,懒洋洋的,她微微一笑,凝视着孩子,目光疲惫而又充满无限的爱。

应当承认,一个少女未婚先孕,然后分娩,这完全不符合基督教奉行的独身精神。与这种信仰一起,一定会永远埋葬生活、爱情和柔情蜜意,让这些东西接受最后的审判,以及教会神正论的其他恐怖。

正因为如此,基督教新教 才把圣母 单独 排除出自己的教堂,排除出自己的神学制造所之外。她的确有碍基督教的教规,她无法摆脱自己的世俗性质,她温暖着冰冷的教堂,不管怎样,她终究是个女人,是个母亲。她用自然的分娩报复不自然的怀胎,强使从诅咒一切肉体东西的修道士的嘴里吐露对自己 母腹 的祝福和赞美。

博纳罗蒂 和拉斐尔 用画笔表明,他们懂得这道理。

在西施庭教堂的《末日审判》 中,在这个阴间的“巴托罗缪之夜” ,我们看到圣子来主持惩罚;他已经举起了手……只要一声令下——就会进行刑讯拷打和折磨,就会发出可怕的号声,普天下的火刑场就会烈焰腾空;但是——他的大慈大悲的母亲却在浑身哆嗦,恐怖地偎依在他身旁。为普天下的罪人祈求他;他看着她,也许会心软,忘记他曾经说过的残忍的话:“母亲,我与你有什么相干?” 因而没有发出号令。

西施庭圣母 ——她就是分娩后的迷娘 ;她被从未经历过的命运吓得手足无措……

Was hat man dir, du armes Kind, getan? 〔德语:可怜的孩子,他们把你怎么啦?〕

她内心的平静被破坏了;大家要她相信,她的儿子是圣子,她是圣母;她脸上流露出一种神经质的欢欣,带着一种磁性的明察秋毫的表情,她仿佛在说:“把他抱走吧,他不属于我。”同时她又把他紧紧搂在怀里,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想抱着他逃走,逃到随便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不是把他当作救世主,而是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普普通通地爱抚他,用自己的乳汁喂养他。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是女人,她是母亲,而根本不是伊西斯 们、瑞亚 们和其他女神们的姐妹。

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很容易地战胜冷若冰霜的阿佛洛狄忒 ,这个奥林波斯山 上的妮侬·兰克洛 ,没有人会关心她有没有孩子。双手抱着孩子的玛利雅,双目低垂,温柔地望着他,她头上围绕着女性的光环和神圣的母亲称号,我们的心对此感到更亲切,远胜于她那金发的竞争者

我觉得教皇庇护九世和枢机主教会议,十分彻底地宣布圣母是非自然怀胎或者按照他们的说法,是 无污点 怀胎 。玛利雅同我们大家一样是被生出来的,她自然要站出来替人说话,同情我们;通过她,灵与肉融成了一体,渗入了宗教。如果她也不是肉体凡胎,她与我们之间就没有任何共同之点,她也不会来可怜我们,肉又会受到诅咒,为了救人救己就更需要教会了。

可惜教皇晚来了一千年,——也是庇护九世命该如此。Troppo tardi,Santo Padre, siete Sempre e sempre-troppo tardi! 〔意语:太晚啦,神圣的教皇,您总是,总是迟到!〕

(给娜·亚·查哈林娜的信)

我写《往事与随想》这一卷的时候,手头没有我们过去的来往信件。我是在一八五六年才收到这些信的。我把这些信重读了一遍,改正了两三处地方,不会更多。在这方面我的记性还是好的。我本来想附上几封娜达丽雅的信,可是与此同时又有一种恐惧阻止我这样做,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进一步暴露我们的隐私,还有我感到宝贵的那些话,会不会遇到人们冷冷的莞尔一笑?

我在娜达丽雅的信件中找到了一些我的信,一部分是入狱前写的,一部分是在克鲁季次写的。其中有几封,我把它们附在本卷之后。这些信,对于那些喜欢穷根究底,追寻个人命运起源的人,也许不会显得多余;他们会以一种神经质的好奇心来读它们,正如我们常用显微镜来观察机体的生长发展一样。

最亲爱的娜达丽雅·亚历山德洛夫娜:

今天是您的生日;我非常想亲自前来向您表示祝贺,但是,说真的,实在办不到。很抱歉,我很久没有来看您,但是环境完全不允许我随心所欲地支配时间。希望您能原谅我,祝您的所有才能能够得到充分发挥,祝命运赋予纯洁的灵魂的幸福宝藏得以充分展现。

忠于您的亚·赫
一八三二年八月十五日

娜达丽雅·亚历山德洛夫娜:

您想错,想错了,我是决不会只给您写一封信的,——瞧,我这不是又给您写信啦。给一个志趣相投的人写信是一件愉快的事,这种人实在太少了,少到写一年信都用不了一刀纸。

我拿到了学士学位 ,这是事实,不过金质奖章并没有授予我,我只拿到了银质奖章——一共 三个 ,我拿到了 其中的一个

亚·赫
一八三三年七月五日或六日

又及:今天举行毕业典礼,但是我没有去,因为我不愿意第二个上台领奖。

娜达丽雅:

我们迫不及待地等候您的到来。M希望,尽管叶·伊 昨天的威胁,艾米利雅·米哈伊洛夫娜 无疑会到我们家来的。因此,再见。

整个是您的亚·赫
(一八三四年年初)

刚才我写了一封信给上校,给 申请一张探监证,还未收到答复。你们那里,这事可能比较难办,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妈妈身上。对于我,你还算运气:你是我被抓以前见到的最后一个朋友(我们分别时还坚信一定能很快再见,那是在九时许,可是在两点我已经坐在宪兵营了),而且你一定会第一个再次见到我。我了解你,而且我知道,这一定会带给你快乐;请相信,我也一样。我把你当作我的亲妹妹。

关于我自己,我没有很多话要说,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囚徒生活;对于我最可怕的是把我和奥加略夫分开:我离不开他。我一次也没有见到他——我是说正经八百地见面;但是有一回,我独自坐在一间小屋里(专案组),审讯已经结束;从我这儿的窗口可以看到亮着灯的外屋;有一辆马车驶近前来,我本能地跑到窗口,打开通风口,看到要塞司令部的副官押着奥加略夫坐上了马车;马车驶走了,而他根本不可能看到我。难道我们注定要无声无息、谁也不知道地牺牲吗?为什么造化要赋予我们心灵,追求有所作为和赢得光荣的心灵呢?难道这是命运对我们的嘲弄吗?但是不,在这里,在我们的心中,燃烧着信仰——强烈的、朝气蓬勃的信仰。这是天命!我怀着喜悦阅读《每月念诵集》 ,——这些人才是自我牺牲的榜样,这才是真正的人!

答复收到了,这答复是不愉快的——他们不肯开准予探监的证明。

再见,要记住,要爱你的哥哥

一八三四年十二月十日,
于克鲁季次营房

我永远也不会接受你交给我的那个任务,永远不会!你有许多 自己的东西 ,干吗你要把自己交给我来支配呢?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 你自己能够成为的人 ,就我这方面说,我可以促成你的这一发展,为你排除障碍。

至于你的处境,它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不利于你的发展。你比起许多人来跨前了一大步;你从记事的时候起就孑然一身,全世界就你一个人。人家有严父和慈母的爱,——你没有。谁也不想来管你的事,你只能自己管自己。还有什么比这更有利于发展呢?应该感谢命运,没有人来管你:因为他们会把一些你不感兴趣的东西灌输给你的,他们会扭曲一个孩子的心,——而现在要这样做,那就晚了。

一八三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听说你想进修道院;不要以为我听到你的这个想法会付诸一笑,——我理解你的这个想法,不过要权衡轻重,慎重考虑。难道想到爱情没有激动过你的心吗?进修道院是因为走投无路,现在已经没有专为修行才进修道院的了。难道你不相信你会遇到一个他既爱你,你也爱他的人吗?若有那一天,我会快乐地握他的手和握你的手的。他将会很幸福。如果这个 不出现——那,再进修道院也不迟,这比那种庸俗地随便嫁个人要好一百万倍。

我懂得你来信中的le ton d’exaltation〔法语:兴高采烈的口吻〕—— 你恋爱了 !如果你来信告诉我,你的恋爱是认真的,那,我无权置喙,——因为做哥哥的权力也就到此为止了。但是我需要你把这话亲口说出来。你知道什么是平常人吗?不错,他们也会给人们带来幸福,——但是能给你带来幸福吗,娜塔莎?你太小看你自己了!宁可进修道院,也不能与人们同流合污。请记住我说的这话,因为我是你哥哥, 因为我为你感到骄傲,也因有你而感到骄傲!

又收到奥加略夫的一封信,这是摘录:

L’autre jour donc je repassais dans ma mémoire toute ma vie.Un bonheur, qui ne m’a jamais trahi, c’est ton amitié.De toutes mes passions und seule, qui est restée intacte, c’est mon amitié pour toi, car mon amitié est une passion.〔法语:日内,我在脑海里回顾了我的整个一生。有一种幸福从来没有欺骗过我——那就是你的友谊。我有许许多多强烈的激情,唯一而又始终不变的,——那就是我对你的友谊,因为我的友谊也是一种强烈的激情。〕

……最后还有一句话。如果他爱你,这毫不足怪!如果他看到你对他有意思而不爱你,那他还算人吗?但是我求你,不要向他提到你的爱情——要三思而后行。

再见。

你的哥哥亚历山大
一八三五年二月八日
于克鲁季次兵营

娜达丽雅:

世界上真是无奇不有!我在收到你的最后一封信以前,就已经回答了你的所有问题。我听说你病了,常常闷闷不乐。千万要保重身体,那些 乐善好施的 人给你喝的与其说是苦酒,不如说是一杯令人憎恶的酒,你要坚强地喝下去。

(一八三五年二月)

紧接着这封信,在另一张纸上写道:

娜塔莎,我的朋友和妹妹:

看在上帝分上,不要气馁,你要对这些卑鄙小人嗤之以鼻,你太迁就他们了,要对他们大家嗤之以鼻——她们都是混蛋!当我读到你给Emilie〔法语:艾米利雅〕的信的时候,真把我气坏了,这太可怕了。上帝啊,我多么生气啊,——那,现在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我敢发誓,没有一个哥哥会像我这样爱妹妹,——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收到了你的来信,对你很满意。既然这样,那就忘掉他吧;这不过是一次体验,如果真是爱情,就不会有这样的表现了。

(一八三五年三月)

我的心都碎了,我入狱以来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压抑和苦恼过。倒不是因为流放。我倒不在乎是彼尔姆还是莫斯科,即使是莫斯科,也同彼尔姆一样!请听我把话说完。

三月三十一日,让我们去听候宣判。真是一个庄严的 大好 日子。那里集中了二十个人,所有的人都要从那里被押往全国各地,有的去要塞的囚堡,有的被流放到边远城市;所有的人都已经在这里坐了九个月的牢。这些人都热热闹闹、快快活活地坐在大厅里。我进去后,满脸胡子的索科洛夫斯基就跑过来搂住我的脖子,而且沙〔青〕也在这里;我来了很久之后才把奥加略夫押来,大家都跑过去迎接他。我们都含着眼泪微笑地互相拥抱。我心中的一切都复活了,我活着,我 还年轻 ,我跟所有的人握手,——总之,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没有一点儿灰心丧气的想法。终于向我们宣读了判决书

……一切都很好,但是昨天,——但愿这天受到诅咒!——它把我完全压垮了。我同奥包连斯基关在一起。向我们宣读了判决书以后,我向曾斯基请求允许我们见见面,——得到了许可。是我回来后就去找他的;但是关于许可见面的事曾斯基忘了告诉上校。第二天那个混账军官C报告了上校,就这样,我把三个最好的军官牵连了进去,可是他们帮过我天知道多少忙啊;他们仨都受到了警告,并且受到了处分,现在必须连续值班三星期(而那时正逢复活节)。瓦西里叶夫(宪兵)还受了鞭刑——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咬自己的手指,我哭,我气得要发疯,我想到的头一个念头就是我要报复。我告发了这个军官,说了一些会毁了他前程的事(他曾跟犯人到某些地方去过),我想到他也是个可怜的人,而且是七个孩子的父亲;但是应该饶恕一个告密者吗?难道他饶恕过别人吗?

一八三五年四月二日,于克鲁季次兵营

在临行前几小时,我还要写信,我还要写信给你——这是临行者写给你的最后的声音。分离的感觉是难受的,而且这是被迫分离,但是我为之献身的命运就是这样;命运在拽着我往前走,我只有听天由命。我们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能再见面呢?这一切都不清楚。但是关于你的友谊的回忆却璀璨夺目,一个被流放的犯人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美丽的妹妹。

也许 ……但是,这信写不完了,来叫我了。就这样吧,再见,我们将长久分离,但是,我敢向上帝起誓,决不会是永别,我不能想象这会是永别。

这一切都是当着宪兵的面写的。

一八三五年四月十日九时

(在这封信上可以看到泪痕,“也许”一词下被她画了两道线。娜达丽雅一直随身带着这封信,长达数月。)

《往事与随想》不是历史专著,而是历史在一个偶然进入其间的人身上留下的倒影。 EbxjRg4EcT2+XbDwzv/BiZ0o6xO8EMVOuIvz8Xl3dj2XrWbCy+YXdz5B9h0yx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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