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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

我五六岁的时候非常顽皮,韦拉·阿尔塔莫诺夫娜 常常说:“好吧,好吧,您等着吧,只等公爵夫人一来,我全讲给她听。”我听见这个恐吓,马上驯服了,央求她不要讲我的坏话。

玛利雅·阿列克谢叶夫娜·霍万斯卡雅公爵夫人 ,我父亲的姐姐,是一个严厉而阴沉的老妇人,肥胖,威严,脸颊上有一颗痣,便帽下面露出假鬈发;她说话的时候,稍微眯起眼睛,一直到她的晚年,就是说到八十岁,她仍然略略涂脂抹粉。任何时候只要我让她看到了,她就折磨我;她没完没了地教训我,她责备我什么事都不对:不是领子皱了,就是短上衣上面有污迹,不然她就说我到她跟前吻手的姿势不好,要我重新做过。她把我教训够了,有时还要对我父亲说,她一边用她的手指尖从小小的金鼻烟壶里抓起一小撮鼻烟来:“亲爱的,你应当把你这个娇生惯养的孩子交给我管教,他只要在我手里过上个把月,就会非常听话。”我知道不会把我交给她,然而她这句话仍然使我吓得发抖。

我的年岁大起来,这种恐惧也就逐渐消失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公爵夫人的家——在她的宅子里我觉得呼吸不自由,感到不适意,就像一只落在陷阱里的兔子,惊慌地东张西望,盘算怎样逃出去。

公爵夫人的住宅和我父亲的或者枢密官的宅子完全不同。这是老式的、东正教的俄国家庭。在这个家里人们遵守斋期,出去做早礼拜,主显节 前夕在门上挂十字架,在谢肉祭周做很好的油煎饼,吃玉葱烧猪肉,准时在下午两点吃午饭,九点吃晚饭。公爵夫人的兄弟们沾染到西方的影响,这使他们或多或少地摆脱掉一些祖先的老规矩,可是她的生活丝毫没有受到这种影响;正相反,她倒不高兴看见“瓦纽夏” 和“列沃希卡” 怎样让 个法国引诱坏了。

公爵夫人住在她的阿姨美谢尔斯卡雅公爵小姐住宅的厢房里,公爵小姐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姑娘。

公爵小姐是把一个家族所有七个盛衰不同的分支的一大群亲族连接起来的活的、而且差不多是唯一的链环。在重要的节日,所有的亲戚都聚到她家里来;她使有争执的人们和好,使疏远的人接近,大家全尊敬她,她应当得到这样的尊敬。她一死,家族的联系就断了,中心失掉了,亲戚们也就彼此忘记了。

她使我父亲和他的哥哥们受了教育;在他们的父母死后她照管他们的产业,一直到他们每个人成年为止,她还安排他们到禁卫军服役,又安排他们的姐妹出嫁 。我不知道她对自己的教育成绩有多大的满意,她靠着一个法国工程师、伏尔泰的一个亲戚的帮助,把他们培养成地主、esprits forts 〔法语:自由思想者〕 ,然而她能够获得他们对她的敬爱,她的姨侄们虽然平日不太习惯于对人服从和尊敬,可是他们尊敬这位老人,而且经常听从她的话,一直到她死。

安娜·包利索夫娜公爵小姐的住宅在一八一二年大火的时候居然奇迹似的没有受到损害,五十年中间不曾培修过;花缎糊的墙壁褪了色或者变黑了;水晶玻璃的枝形吊灯有些熏黑了,而且由于时间长久,变成了茶晶,屋子里有人走过的时候,它们就会摇摆起来发出叮当声,闪着微黑的光。沉重的红木家具上面精致刻花的镀金已经脱落,它们阴郁地靠墙立着;有中国嵌镶花纹的五斗柜,有铜格子装饰的桌子,洛可可式 的瓷娃娃——这一切使人想到另一个时代,和另一种风尚。

门房里坐着白发的听差,他们庄严地、沉静地做各种琐细的事情,有时候小声地念祈祷书或者赞美诗,那些书页比封面还要黑些。孩子们站在门口,不过他们与其说是像儿童,倒不如说像老矮人,他们从来不笑,也不高声讲话。

里面那些房间内是一片死寂;只是时不时地响起一只白鹦鹉的悲伤的叫声,它发音不清楚地摹仿人们讲话,总是学不像,它的嘴啄着包了白铁的栖木发出难听的声音;还有一只住在大厅里磁砖火炉小小壁台上的又小、又瘦、又老、又有肺病的猴子有时也发出讨厌的哭声。这个猴子给打扮得像一个débardeur 〔法语:装卸工人〕 ,穿着肥大的红色灯笼裤,它使整个屋子都带了一种极其难闻的特别气味。在另一间大厅里挂了许多大大小小、各种式样、各个时期、各种年龄、各样服装的家族肖像。我对这些肖像感到特别的兴趣,尤其是因为本人同肖像的鲜明的对照。那个在画布上彬彬有礼地微笑着、穿浅绿色绣花长袍、头发上扑粉的二十岁的年轻人就是——我的父亲。一个年轻姑娘披着散乱的鬈发,捧着玫瑰花束,脸上贴着假痣,腰身束得紧紧的,就像一只玻璃酒杯,给塞在一个巨大的箍骨裙里面——她就是那位威严可怕的公爵夫人。……

人越是走近公爵夫人的房间,就越感觉到这种肃静和循规蹈矩的顽固气味。戴宽边白色便帽的老女仆端着小茶壶走来走去,她们走得那么轻,脚步声是听不见的;有时一个白发老仆人在门口出现,他穿一件长的蓝色厚呢常礼服,他的脚步声也是听不见的;他向老女仆传达什么命令的时候,他的嘴虽然在动,却也没有发出声音。

身材瘦小、干瘪、满脸皱纹,却一点也不难看的老小姐经常坐在,或者不如说是躺在一张大而笨重的长沙发上,身子底下垫了一些靠垫,几乎看不出她来;一切都是白的:她的长袍、她的便帽、靠垫、沙发套。她那张像蜡一样白、像花边一样细的脸,同她那微弱的声音和白色的衣服,使她身上带着一种已经消逝了的、差不多接近了死亡的东西的气味。

一只英国大台钟发出有节奏的、响亮的扬扬格 ——笛克—塔克——笛克—塔克——笛克—塔克……它们好像在计算她的生命的最后几刻钟。

在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公爵夫人走进房来,尊严地在一把深的扶手椅上坐下,她在她那空空的厢房里感到寂寞无聊。她是寡妇,我还记得她的丈夫;他是一个身材矮小、头发花白的小老头儿,他瞒着公爵夫人偷偷地喝药酒和果子酒,他在家里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物,习惯于绝对顺从他的妻子,——虽然他有时也反对她,特别是在他喝了酒以后,不过他的反对也只是在口头上,从来没有见于行动。公爵夫人看见费多尔·谢尔盖叶维奇公爵午饭前公开喝的一小杯伏特加在他身上起了多大的作用,也很吃惊,就不去理他,让他同他那些彼此抢先大叫的黑鸟、夜莺和金丝雀整整玩一个早晨;他用小风琴训练一些鸟,又亲自吹口哨训练另一些鸟;他自己经常到野味市场去交换鸟雀,或者买卖它们;要是偶然遇到(根据他自己的看法)一个做生意的人上了他的当,他就会感到莫大的快乐。……他这样继续过着他的有利可图的生活,一直到一天早晨,他向他的金丝雀吹过口哨以后,仰面倒在地上,过了两个小时就死了。

剩下公爵夫人一个人了。她有两个女儿 ;她把她们都嫁了出去,两个姑娘结婚都不是为了爱情,却只是想逃避母亲的家长专制。两个人都是在头一次分娩时死亡的。公爵夫人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然而她的不幸并没有使她的心肠变软,反倒使它变硬了。命运的打击并没有使她变得温和些,善良些,反而使她变得更严厉,更阴森。

现在她只有兄弟们,更重要的是她这个老阿姨了。她一生几乎没有离开过公爵小姐,她的丈夫逝世以后,她同她更接近了。公爵小姐在自己家里什么事都不管。公爵夫人独断地当家作主,借口说照顾老阿姨和伺候老阿姨,其实是在折磨她。

还有各式各样的老太婆靠着墙壁坐在各个角上,她们有的长住在公爵小姐的家中,有的则是暂时待在这里。这些老太婆一半像圣徒,一半像流浪者,有点疯癫,又笃信宗教,有病,又非常不爱干净,她们从一家老式公馆走到另一家;在这一家吃饭,在另一家有人送给她们旧披巾;在这一处得到粗面粉和劈柴,在另一处得到粗麻布和卷心菜——她们就这样地过日子。她们到处让人嫌厌,又到处受到容忍,到处都给安顿在最差的座位上,她们到处都受到接待,由于人们寂寞无聊,尤其是由于人们爱听是非、讲闲话。这些倒楣的人物当着外人的面经常不作声,只是怀着妒忌的仇恨心彼此望着,……她们叹叹气,摇摇头,在胸前画十字,口里叽咕地数着打毛线编针数目,或者念着祷告词甚至讲些骂人的话。然而要是她们同她们的 恩人 靠山 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们为了补偿先前的沉默,就大讲所有其他接待过她们、给她们饭吃、送她们礼物的恩人们的最恶毒的闲话。

她们不停地向公爵小姐讨东西,公爵小姐给她们什么,总是瞒着公爵夫人,因为公爵夫人不喜欢厚待她们,她们收到公爵小姐的礼物,作为报答,就给她送来硬得像石头一样的圣饼、自己做的没有多大用处的毛织品和编结的东西,这些东西公爵小姐后来拿去卖掉,得来的钱就花在她们的身上,尽管买的人心里并不愿意。

除了生日、命名日和别的节日以外,近亲们在公爵小姐家中最隆重的聚会是在大除夕。公爵小姐在那一天 接待 伊威尔圣母 。修道士和教士高举圣像唱着赞美诗走过所有的屋子。公爵小姐头一个吻十字架,她走在圣像下面,她后面跟随着所有的客人、男仆和女仆、老人和小孩。然后大家向她祝贺新年,送给她各种像送给小孩那样的小礼物。她把这些小东西玩了几天,便分送给别的人。

我父亲照例每年带我去参加这种偶像崇拜的仪式;一切都一丝不改地照过去那样,不过每年都少了一两个老年人,大家极力避免提到他们的名字,只有公爵小姐说:

“我们的伊里亚·瓦西里叶维奇不在了,祝愿他早升天国!……不知道新的一年里上帝要叫谁去?”

她疑惑不解地摇摇头。

英国钟的滴嗒声继续在计算她的日子、钟点、分秒……最后到了那致命的一秒钟。老小姐有一天早晨起来,觉得不舒服;她在屋子里踱了一阵,——也不见好;她的鼻孔出血,十分厉害;她没有力气,很疲乏,穿得整整齐齐地躺在她的长沙发上,静静地睡着了,……就不曾再醒过来。她当时已经年过九十了。

这所住宅和财产的大部分她都遗留给公爵夫人,可是她却没有把她生活的深远意义传给她这个姨侄女。公爵夫人不懂得怎样接替公爵小姐那个在某一点上说也是优美出色的把一大家族的许多根线联系在一起的族长的角色。公爵小姐逝世以后,家里的一切一下子都显得很阴郁了,就像太阳下沉时候的山地那样;任何事物都罩上了长长的黑影。她把阿姨的住宅紧紧地关闭起来,自己仍然住在厢房里;院子里长满了草,墙壁和窗框越来越变黑;几只难看的黄狗一直睡在门廊上,门廊也倾斜了。

亲友们少来了,她的宅子冷清了,她因此感到难过,可是她没有办法改善这种情况。

她是全家老辈中唯一的幸存者,她开始为自己无用的生命耽心起来,凡是可以在身心两方面扰乱她的平衡、引起她的不安或者痛苦的事物,她都无情地加以排斥,她害怕过去,害怕回忆,就把她两个女儿所有的东西,连她们的肖像在内,全 搬开 了。公爵小姐死后,她对阿姨也是这样——白鹦鹉和猴子也给流放到下房 去了,以后又被赶出了宅子。猴子就在枢密官的马车夫的住处,让马车夫们开心,在下等烟草气味中度过它的晚年。

自私自利的活命的打算使老太太的心变得十分冷酷。当她最后一个女儿 [1] 病危的时候,别人劝她离开病人回自己家去, 她便走开了 。她回到家,马上吩咐给她准备各种烈酒和白菜叶(她要用它们敷头),要做到 噩耗 传来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在手边。她没有向她丈夫的遗体告别,也没有向她女儿的遗体告别,她也不去参加他们的告别仪式 ,不参加他们的葬礼。这以后她喜欢的弟弟去世,她从她外甥的几句话里猜到了这回事, 便求他 不要告诉她不幸的消息,也不要讲死者临终的详情细节。像这样小心提防避免动心、避免感伤,一个人是可以非常健康、消化很好地活到八十、九十!

然而我也得替公爵夫人讲一句公道话,像这种避免接触一切悲惨、不幸事情的怪诞行为在上世纪娇生惯养的贵族中间比在今天流行得多。著名的考尼兹 在他的晚年严格禁止别人在他面前提起什么人死亡或者提到天花,他最害怕天花。奥国皇帝约瑟二世逝世的时候,考尼兹的秘书不知道怎样通知他才好,就决定说:“现在在位的皇帝是雷阿波德了。”考尼兹明白这个意思,马上变了脸色,跌坐在扶手椅上,一句话也不问。他的园丁讲话的时候,也不敢讲“嫁接”,因为在俄文里“嫁接”这个词还有“种痘”的意思,害怕让他想到了天花。最后,他自己儿子去世的消息他还是偶然从西班牙公使那里听到的。鸵鸟遇到危险,就把脑袋藏在翅膀底下,人们常常嘲笑它们!

公爵夫人为了完全不让人妨碍她的宁静,她设置了一种特殊的警察,由老手来负责。

公爵夫人除了从公爵小姐手里继承来的那些流动寄食的老太婆以外,她还养了一个终身的“陪伴女人” 。在这个光荣位置上的是一个身体健康脸颊通红的兹韦尼哥罗德 小官吏的寡妇,她以自己“出身高贵”和亡夫的八级文官的身份而自豪;她是个好挑眼、爱吵闹的女人,她那条兹韦尼哥罗德的母牛死在一八一二年的卫国战争里,她因为这条母牛的早死一直不能饶恕拿破仑。我还记得亚历山大一世逝世以后,她多么认真地考虑按照 级别 她佩戴的丧章 应当有多少宽。

公爵小姐在世的时候,这个女人在宅子里毫不起作用,可是她很巧妙地迎合着公爵夫人喜怒无常的脾气和对自己健康过分焦虑的关心,她不久就像公爵夫人从前控制阿姨那样地控制了公爵夫人本人。

这位玛利雅·斯捷潘诺夫娜佩戴着级别相称的丧章,像皮球似的从早到晚满宅子滚来滚去,大声叫嚷,吵吵闹闹,骂这个骂那个,不让仆人安静,挑女仆的毛病,打小孩,拉他们的耳朵,算帐,跑到厨房里去,跑到马房里去,替公爵夫人赶苍蝇,擦揉公爵夫人的足,照料公爵夫人吃药。家人们再没有机会见到女主人了;这个女人是一位阿拉克切叶夫,是一个位比龙 ,一句话,是一位首相。公爵夫人是一个讲究礼节的人,虽然古板,却受过很好的教育,这个兹韦尼哥罗德寡妇的尖嗓子和粗鲁举动经常,特别是在最初一些时候,使她感到头痛,可是她后来对这个女人表示越来越大的信任,她看见玛利雅·斯捷潘诺夫娜大大地减少了家里的开支,非常赞赏,其实这笔开支本来就不算高。公爵夫人省下钱来究竟为了什么人,这很难说,她除了兄弟外就再没有亲属,而兄弟们的财产都比她的多一倍。

虽是这样,公爵夫人在丈夫和女儿去世以后确实感到寂寞无聊,有时候那个做过她女儿的家庭教师的法国老太婆 来看她住上两个星期,或者她那个柯尔切瓦的外孙女 到她家里来作客,她就非常高兴。但这都只是间或的、少有的事,而同这个陪伴女人在一起的乏味生活又不能给她满意地填补这中间的空隙。

可是她终于在公爵小姐逝世前不久,很自然地找到了一个工作,一件玩具,一样消遣。


[1] 最后一个女儿:指娜达丽雅·费·纳沙 〔萨〕 金娜(霍万斯卡雅),公爵夫人的第二个女儿。参见第400页注①。 a2haGo7UfLybi10lCFJPdd92D+0v/YJkNZIpcgW0qXkVj7euy84E12eHhnZtqIj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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