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要补足那个时期阴暗抑郁的记录,我应当增加一点关于亚·波列查叶夫的详细情况。
波列查叶夫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就因为诗写得好出了名。他写的诗中间有一篇摹仿《奥涅金》的幽默诗《沙希卡》。在这篇诗里他不顾礼节,用开玩笑的调子和十分优美的诗句抨击了许多事情。
一八二六年秋天尼古拉绞死了伯斯捷尔、穆拉维约夫和他们的朋友以后,在莫斯科庆祝他的加冕典礼。对别的君主说来,这种典礼常常是大赦和宽恕的机会;尼古拉在欢庆自己登基之后又继续“打击祖国的敌人”,像罗伯斯庇尔在举行了他的Fête-Dieu
〔法语:主宰节〕
以后那样。
秘密警察把波列查叶夫的长诗送到他那里……
于是在某一天深夜三点钟,校长
把波列查叶夫唤起来,叫他穿上制服到办公室去。督学在那里等着他。督学看见制服上的钮扣全在,不多不少,不说什么就请波列查叶夫坐进自己的马车把他带走了。
他把波列查叶夫带到国民教育大臣那里。国民教育大臣又让波列查叶夫坐进他的马车,带走了——然而这次是直接去见皇上。
里温公爵
叫波列查叶夫在会客室里等候,他到内室去了,虽然这时不过是清早六点钟,却已经有几位内侍官和其他高级官吏等在那里。内侍官以为这个年轻人有了什么出色的成就,便马上同他交谈起来。有一位枢密官还邀请他给儿子教课。
波列查叶夫给带到书房里去。皇上靠了写字台站着,正在同里温谈话。他朝着进来的人投了一瞥审视的、带恶意的眼光,他的手里拿着诗稿本。
“是你写的这些诗吗?”他问道。
“是我。”波列查叶夫答道。
“公爵,您瞧,”皇上说,“我要给您看一个大学教育的样本,我要让您看看年轻人在那里学些什么。”然后他又向波列查叶夫吩咐道:“把诗稿大声读出来。”
波列查叶夫十分激动,他读不出声。尼古拉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我知道这对眼睛,再没有比这种灰暗无光的冷冷的锡镴一样的眼光更可怕、更没有指望的了。
“我不能。”波列查叶夫说。
“你读!”禁卫军军士长吼叫道。
他这一声吼叫使波列查叶夫的能力恢复了。他翻开了诗稿本。他后来对我们说:“我从没有见过《沙希卡》抄写得这样工整,而且写在这样好的纸上。”
他起初读得很吃力,然后他逐渐振作起来,他大声地、生动地读完了这首诗。到了特别尖锐的地方,皇上就向大臣作手势。大臣恐惧地闭上自己的眼睛。
“您怎么说?”尼古拉在他读完以后,问大臣道,“我要制止这种道德败坏,这不过是 遗迹 , 最后的残迹 ;我要根除它们。他的操行怎样?”
不用说,大臣并不知道波列查叶夫的操行,可是他起了一点怜悯心,他就说:
“陛下,他的操行很好。”
“这个评语救了你,然而你应当受到处分,为了给别人作个例子。你愿意到军队里去吗?”
波列查叶夫不做声。
“我给你一个在军队里服役赎罪的机会。怎样,你愿意吗?”
“我应当服从。”波列查叶夫答道。
皇上走到他面前,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说:“你的命运决定于你自己;要是我忘记了,你可以 写信 给我。”便 吻了吻他的前额 。
我逼着波列查叶夫讲了十来遍接吻的事情,——我觉得这太不可信了。波列查叶夫发誓说这是真事。
波列查叶夫离开皇上便给带到季比奇那里去,季比奇就住在宫里。他还睡着,给叫醒来了,他走出来,还打着呵欠,他读了文件以后,便问侍从武官道:
“就是他吗?”
“是他,大人。”
“好吧!很好的事,您到军队去服役;我过去一直在军队里服役——您瞧,我升到了元帅,您将来也可能做到的。”
这种愚蠢的、不合时宜的德国式的开玩笑,就等于季比奇的接吻。波列查叶夫给带到营房当兵去了。
过了大约三年,波列查叶夫记起了皇上的话,便给皇上写了一封信。没有回信。几个月以后他又写了一封信,——仍然不见回信。他相信他的信没有送到,他就逃跑了,
他逃跑,原是为了亲自向皇上呈递申请书。他的行动不谨慎,他去看莫斯科的老同学,受到他们的款待;不用说,就不能保守秘密了。在特威尔他让人捉住了,把他当作逃兵,戴上镣铐,徒步押送到团里去。军事法庭判决他受夹笞刑;判决书送到皇上那里请求批准。
波列查叶夫想在处罚之前自杀。他在监牢里想找一件锐利的工具,好久都没有找到,就请一个对他友好的老兵帮忙。老兵了解他,尊重他的愿望。老头子听说批示下来了,就带来一把刺刀,含着眼泪把刺刀递给他,一面说:
“我亲自把它磨尖的。”
皇上并没有批准惩罚波列查叶夫。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写下了他那首优秀的诗:
得不到安慰
我孤寂地死去,
附在我身上的恶魔
他扬扬得意……
波列查叶夫给送到高加索去了;
在那里他立了功、升为军士。一年一年地过去了;他那种毫无出路的、寂寞无聊的处境毁了他;要他做一个警察诗人歌颂尼古拉的功德,他办不到,然而这却是逃离军队的唯一办法。
可是还有另一个办法,他倒挑选了这个:他借酒来忘记一切。他有一首可怕的诗《白酒颂》。
他后来给调到驻扎在莫斯科的马枪兵团。
他的处境有了大的好转,但是可恶的肺结核已经损坏了他的身体。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他的,在一八三三年左右。他又支持了四年光景,后来死在士兵医院。
他的一个朋友到医院去要他的尸体来埋葬的时候,却没有人知道他的尸体在什么地方;士兵医院做着出卖尸体的生意;它把尸体卖给大学、卖给医学院、做成骷髅等等。末了,那个人在地下室里找到可怜的波列查叶夫的尸体,——他躺在一堆别人的尸体底下,老鼠啃掉了他的一条腿。
他死后他的诗集
出版了,本来要把他的一幅穿着士兵大衣的照片附在集子里,书刊检查机关认为这样做不体面,于是就给这个可怜的受难者换了戴上军官肩章的照像,——他是在医院里提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