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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口

从西安要往商州去,只有一条公路。冬天里,雪下着,星星点点,车在关中平原上跑两个钟头,像进了三月的梨花园里似的,旅人们就会把头伸出来,用手去接那雪花儿取乐。柏油路是不见白的,水淋淋的有点滑,车悠悠乎乎,快得像是在水皮子上漂;麦田里雪驻了一鸡爪子厚,一动不动露在雪上的麦苗尖儿,越发地绿得深。偶尔里,便见一只野兔子狠命地跑窜起来,“叭”的一声,兔子跑得无踪无影了,捕猎的人却被枪的后坐力蹬倒在地上,望着枪口的一股白烟,做着无声的苦笑。

车到了峪口,嘎地停了,司机跳下去装轮胎链条;用一下力,吐一团白气。旅人们都觉得可笑,回答说,要进山了。山是什么样子,城里的人不大理会,想象那是青的石,绿的水,石上有密密的林,水里有银银的鱼;进山不空回,一定要带点什么纪念品回来:一颗松塔,几枚彩石。车开过一座石桥,倏忽间从一片村庄前绕过,猛一转弯,便看见远处的山了。山上并没有树,也没有仄仄的怪石,全然被雪盖住,高得与天齐平。车开始上坡,山越来越近,似乎要一直爬上去,但陡然跌落在沟底,贴着山根七歪八拐地往里钻,阴森森的,冷得入骨。路旁的川里,石头磊磊,大者如屋,小者似斗,被冰封住,却有一种咕咕的声音传来,才知道那是河流了。山已看不见顶,两边对峙着,使足了力气的样子,随时都要将车挤成扁的了。车走得慢起来,大声地吭吭着,似乎极不稳,不时就撞了山壁上垂下来的冰锥,豁啷啷响。旅人都惊慌起来了,使劲地抓住扶手,呼叫着司机停下。司机只是旋转方向盘,手脚忙乱,车依然往里走。

雪是不下了,风却很大,一直从两边山头上卷来,常常就一个雪柱在车前方向不定地旋转。拐弯的地方,雪驻不住,路面干净得如晴日,弯后,雪却积起一尺多深,车不时就横了身子,旅人们就得下车,前面的铲雪,后面的推车,稍有滑动,就赶忙抱了石头垫在轮子下。旅人们都缩成一团,冻得打着牙花;将所有能披在身上的东西全都披上了,脚腿还是失去知觉,就咚咚地跺起来。司机说:

“到黑龙口暖和吧!”

体内已没有多少热量,有的人却偏偏要不时地解小手。司机还是说:

“车一停就是滑道,坚持一下吧,到黑龙口就好了。”

黑龙口是什么地方,多么可怕的一个名字!但听司机的口气,那一定是个最迷人的福地了。

车走了一个钟头,山终于合起来了,原来那么深的峡谷,竟是出于一脉,然而车已经开上了山脉的最高点。看得见了树,却再不是那绿的,由根到梢,全然冰霜,像玉,更像玻璃,太阳正好出来,晶亮得耀眼。蓦地就看见有人家了,在玻璃丛里,不知道屋顶是草搭的,还是瓦苫着,门窗黑漆漆的,有鸡在门口刨食,一只狗呼地跑出来,追着汽车大跑大咬,同时就有三两个头包着手巾的小孩站在门口,端着比头大的碗吃饭,怯怯地看着。

“这就是黑龙口吗?”

旅人们活跃起来,用手揉着满是鸡皮疙瘩的脸,瞪着乞求的眼看司机。有的鼻涕、眼泪也掉下来,咝咝地吸气,但立即牙根麻生生地疼了,又紧闭了嘴唇。可是,车却没有停,又三回两转地在山脉顶上走了一气,突然顺着山脉那边的深谷里盘旋而下了。那车溜得飞快,一个拐弯,全车人就一起向左边挤,忽地,又一起向右边挤。路只有丈五宽窄,车轮齐着路沿,路沿下是深不见底的沟渊,旅人们“啊啊”叫着,把眼睛一齐闭上,让心在喉咙间悬着……终于,觉得没有飞机降落时的心慌了,睁开眼来,车已稳稳地行驶在沟底了。他们再也不敢回头看那盘旋下来的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着司机,好像他是一位普救众生的菩萨,是他把他们从死亡的苦海里引渡过来的。

旅人们都疲乏了,再不去想那黑龙口,将头埋在衣领里,昏昏睡去了。但是,车嘎地停了,司机大声地说:

“黑龙口到了,休息半小时。”

啊,黑龙口!旅人们永远记着了,这商州的第一个地方,这个最神圣的名字!

其实,这是个小极小极的镇子。只有一排儿房舍,坐北向南,房是草顶,门面墙却尽是木板。后墙砌着山崖,门前便是公路,公路下去就是河,河过去就是南边的山。街房几十户人家,点上一根香烟吸着,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可走三个来回。南北二山的沟洼里,稀落着一些人家,都是屋后一片林子,门前一台石磨。河面上还是冰,但听不见水声,人从冰上走着,有人凿了窟窿,放进一篮什么菜去,在那里淘着,淘菜人手冻得红萝卜一样,不时伸进襟下暖暖,很响地吸着鼻子,往岸上开来的车看。冰封了河,是不走桥了,桥是两棵柳树砍倒后架在那里的,如今拴了几头毛驴,像是在出卖,驴粪屙下来,捡粪的老头忙去铲,但已经冻了,铲在粪筐里也不见散。

街面人家的尽西头儿,却出奇地有一幢二层楼,一砖到顶,门窗的颜色都染成品蓝,窗上又都贴着窗花,觉得有些俗气:那是这里集体的建筑,上层是旅社,下边是饭店;服务人员是本地人,虽然穿着白大褂,但都脏乎乎的,脸上凸着肉块,颧骨上有两块黑红的颜色。饭店的旁边,是一个大栅栏门,敞开着,便是车站,站场很小,车就只得靠路边停着。再过去是商店,粮站,对着这些大建筑,就在靠河边的公路上,却高高低低搭起了十多处小棚,有饭馆、茶铺、油粉摊、豆腐担、柿子、核桃、苹果、栗子、鸡蛋、麻花……闹闹嚷嚷,是黑龙口最繁华热闹的地面了。

黑龙口的人不多,几乎家家都有做生意的。这生意极有规律:九点前,荒旷无人,九点一到,生意摊骤然摆齐。因为从西安到商州来的车,都是九点到这里歇着,从商州各县到西安,也是十点到这里停车。于是乎,旅人饥者,有吃,渴者,有茶,想买东西者,小么零什山货俱全。集市热闹两个小时,过往车一走,就又荡然无存,只有几只狗在那里抢骨头了。

车一辆辆开来了,还未停稳,小贩们就蜂拥而至,端着麻花,烧饼,一声声在门口、窗下叫喊。旅人们一见这般情形,第一个印象是服务态度好,就乐了。一乐就在怀里摸钱,似乎不买,有点不近情理了。

司机是冷若冰霜的,除非是那些山羊、野鸡、河鳖一类的东西,才肯破费。他们关了车门,披着那羊皮大衣,扑扇扑扇地往大楼饭店里走去了,一直可以走进饭店的操作室,与师傅们打着招呼,一碗素面钱能吃到一碗红烧肉。等抹着油光光的嘴出来的时候,身后便有三四人跟着,那是饭店师傅们介绍搭车的熟人。

旅人们下了车,有的已经呕吐,弄脏了车帮,自个去河边提水来洗。这多是些上年纪的女人,最闻不惯汽油味,一直拿手巾搭了鼻子嘴儿,肚子里已经吐得一干二净,但食欲不开,然后蹲在那里,做短暂的休息。一般旅人,大都一下车就有些站不稳了,在阳光地里,使劲地跺脚,使劲地搓手。那些时兴女子,一出站门,看着面前的山,眉头就挽上了疙瘩,但立即就得意起来了,因为她们的鲜艳,立即成了所有人注目的对象。她们便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或许拍一下呢子大衣,或许甩一下波浪般的披发,向每一个小摊贩前走去。小贩们忙怯怯地介绍货物,她们只是问:“多少钱?”“好吃吗?”但那小吃,她们说不卫生,只是贪那土特产:核桃、栗子,三角钱一斤,她们可以买一大提兜。末了,再抓一把放进去,卖主也不计较,因为她们是高贵的女子,买了他们的东西,也是给他们赏脸,也是再好不过的生意广告:瞧,那么贵气的人都买我的货呢。即使她们不多拿,他们也要给她们一些额外呢。

但是,别的买者却休想占他们的一点便宜。他们都不识字,算得极精,如果企图蒙他们,一下子买了那么多的东西,直追问:“一共多少钱?多少钱?”他们是歪了头,一语不发,嘴唇抖抖的,然后就一扬脸说个数儿来,你就是用笔在纸上再演算一通,一分儿也不会差错。

人们买了小吃小物,就去食堂了。大楼饭店里只卖馍、菜和荤面。面很黑,但劲很大,在嘴里要长时间地嚼,肉却是大条子肉,白花花的令人生畏。城里人讲究吃瘦肉,便都去吃门外的私人饭菜了。

紧接着的是两家私人面铺,一家卖削面,大油揉和,油光光的闪亮,卖主站在锅前,挽了袖子,在光光的头上顶块白布,啪地将面团盘上去,便操起两把锃亮柳叶刀,在头上哗哗削起来:寒光闪闪,面片纷纷,一起落在滚汤的锅里。然后,碗筷叮当,调料齐备,面片捞上来,喊一声:“不吃的不香!”另一家,却扯面,抓起面团,双手扯住,啪啪啪在案板上猛甩,那面着魔似的拉开,忽地又用手一挽,又啪啪直甩,如此几下,哗地一撒手,面条就丝一般,网状地分开在案上。旅人在城里吃惯了挂面,哪里见过这等面食,问时,卖主大声说道:

“细、薄、光;煎、酸、汪。”

细薄光者,说是面条的形,煎酸汪者,说是面条的味,吃者一时围住,供不应求。

那些时兴女子是不屑这边吃面条的,她们买了熟鸡蛋,坐在大楼饭店里买了馍夹着吃,但馍掰开来,却发现里边有个什么东西,一时反了胃,拿去和服务员论理:

“这馍里有虱子!”

“虱子?”

“就是虱子!”

“你想想,冬天里起面,酵子发不开,在炕上要用被子捂,能不跑进去一两个虱子?”

时兴女子们一时恶心,赶忙捂了口,也不要馍了,也不索退钱,唾着唾沫一路出去了。

面食铺里,还是围了一堆人,都吃得满头大汗,一边吃,一边夸着,一边问卖主:

“是祖传的?”

“当然啰。”

“卖了半辈子了?”

“半年吧。”

“半年?”

“可不!你是才到商州的吗?要不是新政策下来,我要卖面,寻着上批判会吗?那阵儿,你要吃吗,对不起,就去那楼里饭店里吃虱馍吧。”

“那饭店真糟糕,怎么会干出那事!”

“快啦,出不了一个月,他们就得关门了。”

“早早就应该关门!”

“那么容易?那都是公社、大队干部的儿子、儿媳、小舅子哩。”

卖主说着,便不说了,对着一个走过来的瘦个子人叫道:

“吃不?来一碗!”

那人说是去买油,晃了一下碗,却看着锅里的面条。但卖主终未给他吃,瘦个子走了。

“你只卖嘴,光说不盛。”旅人们说。

“知道吗?这是我们原先的队长大人,如今分了地,他甭想再整人,在别人,理也懒得理呢。”

那瘦个子去远处的卖油老汉那儿,灌了半斤油,油倒在碗里,他却说油太贵,要降价,双方争吵起来,他便把油又倒回油篓,不买了。接着又去买一个老太婆的辣面子,称了一斤,倒在油碗里,却嚷道辣面子有假,掺的盐太多,不买了,倒回了辣面子。卖面食的这边看得清清楚楚,说:

“瞧,他这一手,回去刮刮碗,勺里一炒,油也有了,辣子也有了。”

“他怎么是这种吃小利的人?”

“懒惯了,如今当干部没滋润,但又不失口福,能不这样吗?”

旅人们便都哈哈笑起来了。

在黑龙口待了半小时,司机按了喇叭:车子要走了。旅人们都上了车,车上立时空间小起来,每人都舒展了身子,又大包小包买了东西,吵吵嚷嚷坐不下去,最后只好插木楔一般,脚手儿不能随便活动了。车正要发动,突然车站通知,前边打来电话,五十里外的麻街岭,风雪很大,路面塌方了几处,车不能走了,得在黑龙口过夜,消息传开,旅人们暗暗叫苦,才知道黑龙口并不是大平川的第一个镇子,而下边还要翻很高很高的麻街岭。

小商小贩们大都熄火收摊,准备回家去了,知道消息后,却欢呼雀跃,喜欢得跑来拉旅人:

“到我们家去住吧,一晚上六角钱,多便宜呢!”

旅人们却只往大楼旅社去,但那里住满了,只好被小商小贩们纠缠着,到一家家茅草屋去了。

住在公路边的人家里,情况没有多大出奇,住在山洼人家的旅人,却大觉新鲜了。从冰冻的河面上一步一步走过去,但无论如何,却上不到那门前的小路上去,冰冻成了玻璃板,一上去就滑倒了。那些穿高跟鞋的女子就呜呜地哭。平日傲得不许一个男子碰着,如今无奈,哭过一通,还是被这些粗脚大手的山民们扶着、背着上去,她们还要用手死死抠住他们的胳膊,一丝儿不肯放松。男性旅人们,则是无人背的,山民们会在旁边扯下一截葛条,在鞋底上系上几道。这果然趴滑,稳稳走上去了,于是他们才明白了上山时司机为什么要在轮胎上拴链条。

到了门前,家家都是有一道篱笆的,但不是城里人的那种细竹棍儿,或是泥杆儿,全是碗口粗的原木桩,一根一根,立栽着。一只狗呼地扑出来,汪汪大叫,主人喊一声,便安静下来,给你摇起尾巴。屋里暗极了,锅台、炕台,四堵墙壁,乌黑发亮。炕上的被窝里蠕蠕动的,爬下来了,原来是个年轻的媳妇,在炕上出黄豆芽菜。见客进门,忙将唾沫吐在手心,使劲抹那头上的乱发,接着就扫地,就拍打炕沿上的土,招呼着往羊皮褥子上让坐。

屋里并不暖和,主人就到后坡去,在雪窝里三扒两拉,拖出几截木头来,拿了一把老长的木把斧头,在门槛上劈起来。旅人大为可惜,说这木头可以做大立柜,做沙发架,主人只嘿嘿地笑,几下劈成碎片,在炕口前一个大坑里烧起来了。火很旺,屋里顿时热烘烘的,屋檐上的冰锥往下滴着水儿。

夜里睡在炕上,是六角钱,若再掏一元,可以包吃包喝,尽你享用。那火坑边,立即会煨上柿子酒,烤上拳头大的洋芋。一个时辰后,从火里刨出来,一剥开皮,一股喷鼻香味,吃上两口,便干得喉咙发噎,须主人捶一阵后背,千叮咛万叮咛慢慢来吃。吃毕洋芋,旅人们已经连连打嗝儿了,主人就取了碗来,盛满柿子酒让你,你一开始说不会喝,也就罢了,若接住了,喝了一碗,必要再喝二碗。柿子酒虽不暴烈,但一碗下肚,已是腹热脸红,要推托时,主人会变了脸,说你看不起他。喝了二碗,媳妇又来敬酒,她一碗,你一碗,你不能失了男子汉的脸面,喝下去了,你便醉了八成,舌头都有些硬了。

天黑了,主人会让旅人睡在炕上,媳妇会抱一床新被子,换了被头,换了枕巾。只说人家年轻夫妇要到另外的地方去睡了,但关了门,主人脱鞋上了炕,媳妇也脱鞋上了炕,只是主人睡在中间,作了界墙而已。刚睡下,或许炕头上的喇叭就响了,要么是叫主人去开分地包产会,要么是主人去开党员生活会,主人起来了,窸窸窣窣地穿衣服,末了把油灯点着。他要出门,旅人也醒了,赶忙就起来穿衣。主人说:“睡你的,我开完会就回来。”旅人肯定要说出什么话来,主人用眼光制止了。

“你是学过习的?”主人要这么说。

“学过习的?”旅人疑惑不解。

主人便将一条扁担放在炕中间。旅人明白了,闭了眼睛睡觉。那灯耀得睡不着,媳妇不去吹,他也不敢动身去吹,灯光下,媳妇看着他,眼睛活得要说话。旅人就赶忙合上眼,但入不了梦,觉得身上有什么动,伸手一摸,肉肉的,忙丢进炕下的火坑,轻轻地“叭”了一声。一个钟头,炕热得有些烫,但不敢起身,只好翻来覆去,如烙烧饼一般。正难受着,主人回来了,看看炕上的扁担,看看旅人,就端了一碗凉水来让你喝。你喝了,他放心了你,拿了酒又让你喝,说你真是学过习的人。你若不喝,说你必是有对不起人的事,一顿好打,赶到门外,你那放在炕上的行李就休想再带走。重新睡下了,旅人还是烙得不行。主人会将一页木板垫在褥下,你就会睡得十分地舒服。但到黎明炕便要凉了,凉得像一块冰,需得起来穿了衣服再睡不可。

天亮起来,旅人便像亲人一样被招待了,你问那猪圈墙上,为什么画那么多白灰圈儿?他会告诉说,冬天狼多,夜里常来叼猪,但却最怕这白圈儿,夜里没有听到狼嗥吗?旅人说未听见,可能是睡得太死了。他就会又说,夜里出来解手,常会遇见这东西的,它会装着妇人的哭声呢。旅人听得直吐舌头,说冬天在这里投宿真不是轻松事,主人便又说,夏天的夜里那才怕人呢,半夜里,床下有吱吱声,一揭褥子,下边便有一条彩花蛇的。旅人吓得噤了声,主人却说:“没事,抓起来从窗口甩出去就是了。”接着嘿嘿一笑,好像随便得很。

如果雪还在下,如果前边的麻街岭路还没有修起,旅人们就要在这里多住几天了。那么,主人们就会领你夜里去放狐子药。天明去收药,或许,只能见到狐子的脚印,还有的是狐子竟将那用鸡皮包裹的烈性炸药轻轻用土埋了,但常常是会收获到被炸死的狐狸的。一起拿回来,将皮剥下,吃肉是没了问题,就是旅人看中了那狐皮,一阵讨价还价,生意也便做成了。

“你带有书吗?”

他们老是这么问。一旦知道你是带了书的人,就如何缠住你,要以狐皮换书,他们就会去叫来小弟小妹,儿子,女儿,翻你的书捆。孩子们最喜爱高考复习资料书,一换到手,就拿到火坑边入迷地读了。

清早起来随便往每个人家里走走,就会发现那晚辈的人和他们的父老不同;老一辈人爱土地,小一辈人最恋书。小的全不穿大裆裤,不扎裹腿,不剃光头,都一身咔叽,上衣口袋里插一支钢笔,早晚还要刷牙,一嘴的白沫。做父母的就要对旅人说:

“赶明日路通了,你们把这干净鬼也带去吧!”

说完,就做个谑笑,又说:

“刷刷就是了,那嘴里有屎吗?快去看你的书,只要好好学,我们养你一辈子也行,若做样子,就收拾了,帮我去卖些吃喝,一天也可赚四元五元哩!”

旅人已经和这里山民交上朋友了,什么话也就能说得来了。

“你们脚上的皮鞋走路不绊石头吗?”

“城里的路没有石头。”

“真好,半年都穿不烂哩。”

“能穿二三年的。你们也可以穿嘛。”

“怕脚带不动。赶明日到了县上,该买台收音机了。”

“你们口袋里真有钱哩。”

“有什么呀,只是手上活泛些了。”

说到这儿,他们就神秘起来,俯过身要问:

“你们在城里,离政策近,说说,这政策不会变了吧?”

“变不了啦!”

“真的?”

“真的!”

他们就唠叨起来,说这黑龙口是商州最贫困的地方,过了麻街岭,沿川下去,那里才叫富呢,麦里秋里收得好,副业也多,赚钱的门路多哩。

“我们这穷地方,还要好好干几年,要不你们城里人来,光笑话我们了。”

从山沟下来,路过冰冻的河,又会碰见那个捡粪的老汉了。谈开来,他说他是个孤老,在公路边修了四个厕所,专供旅人们用的。那粪池十天半月就满了,他便出售给各家,八分钱一担。光这一样收入,就够他花费了,老汉很乐观,和旅人谈得投机,见一媳妇抱了小孩过来,就把小孩撑在手上,让立愣愣,然后逗弄小孩的小牛牛,说:

“小子,好好长!爷爷这辈子是完了,就看你们了,噢!”

他乐滋滋笑着,逗弄着,惬意得像喝了一罐子醇美的酒,眼里是几分感慨,几分得意,又几分羡慕和嫉妒。有好事的旅人忙用照相机摄了这镜头,说要给这照片题名“希望”。

麻街岭的路终于修通了。旅人们坐车要离开了,头都伸出车窗,还是一眼一眼往后看着这黑龙口。

黑龙口就是怪,一来就觉得有味,一走就再也不能忘记。司机却说:

“要去商州,这才是一个门口儿,有趣的地方还在前边呢!” GrIjd/sdN9w4cma2E1oaP9wsTZbzRvMDb4IZi/OZ1kDqXC6092V0sN3miJTYOOqN



莽岭一条沟

洛南和丹凤相接的地方,横亘着无尽的山岭,蜿蜿蜒蜒,成几百里地,有戴土而出的,有负石而来的,负石的林木瘦耸,戴土的林木肥茂;既是一座山的,木在山上土厚之处,便有千尺之松,在水边土薄之处,则数尺之蘖而已。大凡群山有势,众水有脉,四面八方的客山便一起向莽岭奔趋了。回抱处就见水流,走二十里,三十里,水边是有了一户两户人家。人家门前屋后,绿树细而高长,向着头顶上的天空拥挤,那极白净的炊烟也被拉直成一条细线。而在悬崖险峻处,树皆怪木,枝叶错综,使其沟壑隐而不见,白云又忽聚忽散,幽幽冥冥,如有了神差鬼使。山崖之间常会夹出流水,轰隆隆泻一道瀑布。潭下却寂寂寞寞,水草根泛出的水泡,浮起,破灭,全然无声无息。而路呢,忽儿爬上崖头,忽儿陷落沟底;如牛如虎的怪石仄仄卧卧,布满两旁;人走进去,逢草只看见一顶草帽在草梢浮动,遇石,轻脚轻手,也一片响声,蚂蚱如急雨一般在脚面飞溅。常常要走投无路了,又常常一步过去,却峰回路转,另一个境界。古书上讲:山深如海;真是越走越深不可测。如果是一个生人,从大平原上初来乍到,第一个印象是这里可以作一个绝好的流放地:即使罪犯不加管制,放其逃生,也终不会逃出这山的世界、林的世界。也不禁顿然失笑北京城、上海市整日呼叫人口暴溢,但没想将十个北京城、十个上海市的人一起放在这里,也充其量是个撒一把芝麻,不见踪影呢。

也就是这莽岭山脉,两个县可恰恰被它截然分开。看山的北面,每条沟里都有水,水流向北;山的南面,每条沟里也是有水,水流向南。水与水的发源地,几乎都是一个无息的泉眼,泉眼与泉眼,又几乎仅仅相距几十里,甚至几里,但是,流向北去,便作了黄河流域,流向南边,竟成了长江流域,如今两县之间的公路,要绕一个大大的“C”形,从洛南出永丰关,过大荆川,到黑龙口,翻麻街岭,经商县沿丹江而下,才到丹凤。两县靠得如此近,两县来往又如此远!但是,也该应了天设地造的古语,出奇的是就在莽岭主峰左四十里的地方,竟有一条沟接通了两县的隔阂。这条沟是那样的隐蔽,那样的神秘,至今别的地方的人一无所知,就是洛南、丹凤的人也理会的寥寥无几;只是莽岭两边的农民常去走动,但农民走动为着生计,并不想作书以示天下,以至后来渐渐地有人知道了,探险式的来往了,便称作是商洛的“胡志明小道”。

这条沟没有路牌,也从无有人丈量,里数由人嘴说,有说六十里的,有说八十里的,但人口是十分的准确:十六家。十六家分两县户口,但丹凤人住的有洛南的地,洛南人有耕的是丹凤的田。自古洛南人面黑,丹凤人脸红。他们是黑红黑红,一种强悍的颜色。从沟南口到沟北口,他们的语言始终吐字一致,但绝对是地地道道的南腔北调。或许山把他们包围得太厚了,林把他们掩蔽得太严了,他们几乎与外边世界隔绝了,只是到了“文化大革命”中,丹凤武斗,一派将一派赶出县境,从这里向洛南逃窜,山沟人才见到了一溜带串的人群,也只有到了“四人帮”粉碎后第二年,这里才有了电话,从山顶到河畔弯弯斜斜栽了电杆,而电线总是松松地下坠,站满无数的鸟儿。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开始有人订了报纸,十五天后看着半个月的新闻。沟是太大太大了,路却是极窄极窄,常要涉水过河。水并不怎么深,但紧急得厉害,似乎已经不是水了,是一道铁流,外地人蹚过,即使不被冲倒,也少不了被流沙走石撞伤腿面,踢掉脚指甲。十六户人家,你几乎不知他们都是住在哪里,偶尔转过山嘴,一个黑石崖缝里就长出一搂粗的老松来,使你瞠目结舌;老松之后,那突出而空悬的岩石下,突然就有了人家,房顶却是有前半边,没后半边,那半边就是石岩,屋地也一半是土,一半是凿入的石洞。推门进去,屋是黑阴阴的,或许点着油灯,或许没有,当屋一个偌大的火坑,劈柴架起,火光红红的,人影反映在墙上,忽大忽小,如跳动着鬼的舞蹈。主人一个“大”字形站在那里,体格健壮,眼睛生光,牙齿雪白,屋梁挂着的一吊一吊熏肉,不注意就碰着了头脑,这是他们表示富有的标志;一年宰杀几头肥猪,用烟火香料熏得焦黄,吃一块,割一块,春夏秋冬,荤腥不断。如果进屋就端坐火坑边,让烟就吃,让水就喝,他们便认作是看得起他们的朋友,敬他一尺,回敬一丈,自酿的酒就端上来,双手捧递。他们大都不善言辞,一脸憨厚诚实的笑容,问他们什么,就回答什么,声调高极,这是常年喊山的本领。末了最感兴趣的是听县上的、省上的,乃至国家的、世界的各种各样消息。可以断定,城镇卖老鼠药的天才的演说家到这里,一定要大受欢迎。听到顺心处,哈哈大笑,听到气愤处,叫娘骂老子;不知不觉,他们就要在火堆里烤熟小碗大的土豆,将皮剥了,塞在你手,食之,干面如栗,三口就得喝水,一个便可饱肚。

这十六户人家,一家离一家一二十里,但算起来,拐弯抹角都是些亲戚,谁也知道谁的爷的小名,谁也知道谁的媳妇是哪里的女儿。生存的需要,使他们结成血缘之网,生活之网。外地人不愿在这里安家,他们却也死不肯离开这块热土,如果翻开各家历史,他们有的至今还未去过县城,想象不出县城的街道是多么的宽,而走路脚抬得那么低,有的甚至还未走出过这条沟。娘将身子在土炕上的麦草里一生下,屋里的门槛上一条绳,就拴住了一个活泼泼的生命。稍稍长大,心性就野了,山上也去,林里也去,爬树捉雀,钻水摸鱼,如门前的崖上的野鹞子,一出壳就跑了,飞了,闯荡山的海、林的海了。长大成人,白天就在山坡上种地,夜里就抱着老婆在火炕上打鼾。地没有一块席大的平坦,牛不能转身,也立不住蹄脚,就是在山路上,每年也要滚死一两个老牛。河畔里年年刨地,不涨水,那便是要屙金就屙金,要尿银就尿银,一暴涨,就一场了了。广种薄收,是这里的特点。亩产有收到四百斤的高产,亩产也有收到仅十斤的籽种,但是,他们可以每人平均四十亩地,能收就收,不收作罢,反正他们相信,人的力气却是使不尽的,而且又不花钱。那坡坡涧涧,塄塄坎坎,有一抔土,就种一窝瓜,栽一株苗。即使一切都颗粒不收了,山上有的是赚钱的东西,割荆条,编笆席,砍毛竹,扎扫帚,挖药,放蜂,烧木炭,育木耳,卖核桃、柿饼、板栗、野桃、酸枣。只要一双腿好,担到山沟外的川道镇上,就有了粮,有了布,有了油盐调和。柴是出门就有,常常在门前的坡上赤手去扳那树杈、树根,脚手四条用上去,将身子憋足了劲,缩成一个疙瘩团块,似乎随时要忽地弹射而去,样子使人看了十分野蛮而又百分的优美。终年的劳累,使他们区别于别处人的是一副双肩都长出拳头大的死肉疙瘩,两只大手,硬茧如壳,抓棘拔草不用镰刀,腿肚子上的脉管精露,如盘绕了一堆蚯蚓。

川道人没有肯来居住的,但少不了进沟里砍柴,掮椽,采药,打猎。不为生计,不想进沟,进沟就必不空回。山路慢慢踩开了,附近川道的人,那些有急事的,贪图赶近路的,就开始从洛南到丹凤,从丹凤到洛南,过往这条沟了。即使和这条沟的人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地位,但只要不是这条沟的人,这条沟的人都要视之为比他们高出一等的有色。他们在山路上遇见了,就总要笑笑的,打老远停下来,又侧了身,让来人先过。山路上是不宜穿皮鞋的,布鞋也是不耐穿的,凡进山就要穿草鞋。但这已经是这里的习惯了:每一个人在半路上草鞋破了,换上新的,就将旧草鞋双双好生放在路边,后边的人走到这儿,草鞋或许也破了一只,就在前边人放下的草鞋里找一只较好的换上,即使实在不能穿了,也抽一条草绳儿可以修补脚上穿的,如果要换新的,又将旧的端端放在这里。这么一来,大凡走十里、二十里路,总会遇见路边有一批旧草鞋。共产主义虽然并没有实现,但人的善良在这里却保留、发展着美好的因素。以致使外地新来的人新奇、感叹之余,也被感染了,学习了,以此照办。

秋天里,山里是异常丰富的,到处都有着核桃、栗子、山梨、柿子,过路人经过,廉洁之人,大开眼界,更是坐怀不乱,而贪心营私之徒就禁不住诱惑,寸心大乱,干些偷偷摸摸勾当。主人家发觉了,却并不责骂,善眉善眼儿的,招呼进家去吃,不正经的人反倒不好意思再吃了,说千声万声谢谢。更叫绝的是,这条沟家家门前,石条上放着黑瓷罐子,白瓷粗碗,那罐子里的竹叶茶,尽喝包饱,分文不收。这几乎成了他们的家规,走山路的口渴舌燥,似乎这与他们有关,舍茶供水则是应尽的义务呢。假若遇着吃饭,也要筷子敲着碗沿让个没完没了。饥着渴着给一口,胜似饱着给一斗,过路人没有不记着他们的恩德的。付钱是不要的,递纸烟过去,又都说那棒棒货没劲,他们抽一种生烟叶子,老远对坐就可闻到那一股浓烈的呛味。但也正是身上有了这种味儿,平日上山干活,下沟钻林,疲倦了随地而睡,百样虫子也不敢近身。最乐意的,也是他们看作最体面的是临走时和过路人文明握手,他们手如铁钳,常使对方疼痛失声,他们则开心得哈哈大笑。万一过路人实在走不动了,只要出一元钱,他们可以把你抬出山去。那抬法古老而别出新意:两根木椽,中间用葛条织一个网兜;你躺上去,嘴脸看天,两人一前一后,上坡下坎,转弯翻山,一走一颤,一颤一软,抬者行走如飞,躺者便腾云驾雾。你不要觉得让人抬着太残酷了,而他们从沟里往外交售肥猪,也总是以此作工具。

走进沟四十里的地方,你会走到一个仙境般的去处,山势莫名其妙地形成一个旋涡状,一道小溪,鸣溅溅地响,溪上架一座石拱桥,不是半圆,倒是满月,桥头左一棵大柳,右一棵大柳,枝叶交错,如驻一片绿云,百鸟不见其影,却一片啁啾,似天乐从天而降。树下就有了三间房子,屋顶耸而四墙低,有罗马建筑的风味,里边住着一个老汉,六十二岁,一个老婆,五十九岁,无儿无女,却怀有绝超的接骨医术。老汉是沟里最大的名人,常常有人到这儿求医,门前上下的路面要比别处稍稍宽阔。没有病人了,采药归来,就坐在门前练起手功:将瓷碗砸成碎片儿和谷糠搅和装在一条口袋里,双手就探进去摸着,将碎瓷片捏成碗的全形,得空天天如此,年年如此,那一双手有了回天之奇功,腰酸腿疼的,一捏就好了,折膊断腿的,一捏也就接了,那些在别处接骨不好造成瘸跛的人来,老汉看一眼,冷冷的,只是让其背身儿在门前场地走动,走动着,老汉突然一个箭步上去,朝那坏腿弯膊上猛踢一脚,或狠击一拳,那人冷丁不防,一声大叫,等拧过身来,忽觉腿也直了,膊也端了,才知道这是老汉的绝招疗法。医术高妙,费用却贱,有钱的掏几个,没钱的便作罢,“只好传个名就是了!”于是,百十里远近,干儿干女倒认了好几十。

但是,世上一切都是平均分配的,有了善就有了恶,有直树就有弯材;这沟里偏偏就野虫特多。夏秋之际,那花脚蚊虫成群成团追人叮血,若要大便,必须先放火烧起身旁茅草,只能在烟雾腾腾之中下蹲。蛇更是到处都见,行走手里不能短了木棍,见草丛就要磕打。野蜂又多,隐在树下,稍不留神惊动了,嗡嗡而来,需立即伏地不动,要是逃奔扑打,愈跑愈追,愈打愈多,立即蜇得面目全非。更可恶的是狼,常在夜里游荡,这一年竟不知从哪儿跑来两只灰色的老狼,凶残罕见,伤害了不少过往行人,接骨老汉也就在这一场狼事中死去了。

对于老汉的死,传说众多,最可靠的说是一个夜里,老两口在炕上睡下了,炕是用木柴火烧热的,因火过旺,炕烙得厉害,老两口卸了小卧房门垫在席下。席是竹篾子织的,天长日久,身子皮肉的磨蹭,汗液的浸蚀,烟火的熏燎,已经焦红光亮得如上了一层漆。刚刚重新睡好,就听见敲门声,声音又怪,像是用手在抓。问了几声,没有人答,隔窗一看,外边月光白花花的,竟有一只老狼半立着抓门,又刨门下土。老婆啊了一声就吓瘫了,老汉说:“坏了,这正是那条恶物,今日是要我的命来了!”老婆就跪在炕上磕头作揖,求天保佑,老汉便隔窗对狼说:“狼,你是吃我的吗?我是医生,一把老骨头,你要来吃我?真要吃,我也没办法,你不要挖门,我开门让你进来吧。”门开了,狼并不进来,只是嗥嗥地叫,老汉感到疑惑,说:“你不是为了吃我,难道要我去治病不成?”狼顿时不叫了,头扬着直摇尾巴。老汉好生奇怪,又说:“真是治病,你后退三步吧。”狼真的又后退了三步。老汉只好要跟狼去,老婆抱住不放,老汉流着泪说:“这有什么办法?反正是一死,我就随它去了!”狼在前边走,他在后边走,狼还不时回头看看,他只好捏着两手汗脚高步低跟着。不知走了多少路,到了半山腰一个石洞前,那狼绕他转了一圈,就进了洞去,不一会儿引出另一条更老的狼来,一瘸一跛的,反身后退在他面前。他一低头,才发现这条狼的后腚上肿得面盆大一个脓包,水明明的,他战战兢兢不敢近前,两条狼就一起嗥叫,他捡起一截树枝,猛地向那脓包刺去,病狼惨叫一声,脓水喷了出来。他撒腿就跑,一口气到了山下,回头看时,狼却没有追他,失魂落魄回到家里,天已经快大亮了。

给狼看病的事一传开,没有人不起一身鸡皮疙瘩,又个个惊奇,说这野虫竟然会来请医,莫非成了狼精,这条沟怕从此永远遭殃了。却又更佩服起老汉的医术:“哈,连狼都请他看病哩!”但老汉却睡倒了三天,起来后性格大变,再不肯多说多笑,也从此看病不再收钱。但是,一个月后,狼又在一个夜里抓他的门了,他拿了菜刀,开门要和狼拼时,那狼却起身走了,那门口放着一堆小孩脖子上戴的银项圈,铜宝锁。他才明白这是狼吃了谁家的小孩,将这戴具叼来回报他的看病之恩了。老汉一时感到了自己的罪恶,对老婆说:“我学医是为人解灾去难的,而这恶狼不知伤害了多少性命,我却为它治病,我还算个什么医生呢?!”就疯跑起来,老婆去撵,他就在崖头跳下去死了。

这事是不是真实,反正这条沟里人都这么讲,老汉死的那几天,没有一个人不痛哭流涕。十六家人就联合起来组成猎队,日日夜夜在沟里追捕那两条老狼,三个月后终于打死了恶物,用狼油在老汉的坟前点了两大盆油灯,直点过五天五夜油尽灯熄。至今那老汉的坟前有一半间屋大的仄石为碑,上凿有老汉的高超医术和沉痛的教训。

沟里没了害人之物,过往行人就又多起来。十六户人家就又共同筹资修起山路,修了半年,方修出八里路,但他们有他们的韧性,下决心继续修下去,说:“这一辈人修不起,还有娃辈,娃辈不成,还有孙辈,人是绝不了根的,这条沟说不定还要修火车呢!” GrIjd/sdN9w4cma2E1oaP9wsTZbzRvMDb4IZi/OZ1kDqXC6092V0sN3miJTYOOq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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