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宋太祖既登大位,追崇祖考,用兵部尚书张昭言,立四亲庙,尊高祖朓为僖祖文献皇帝,曾祖珽为顺祖惠元皇帝,祖敬为翼祖简恭皇帝,妣皆为皇后,父弘殷为宣祖昭武皇帝。每岁五享,朔望荐食荐新,三年一祫(xiá),五年一禘(dì)。庙祀既定,尊母杜氏为皇太后。先是楚昭辅入都,驰慰太祖家属,杜氏闻报,惊语道:“我儿素有大志,今果然成功了。” 杜氏此言,已将宋 祖阴谋,和盘托出。 及尊为太后,御殿受朝,太祖下拜,群臣皆行朝贺礼,杜氏并无喜色,反觉满面愁容。左右进言道:“臣闻母以子贵,今子为天子,太后反有忧色,究为何事?”杜氏道:“先圣有言:‘为君难。’天子置身民上,果能制治得宜,原可尊荣过去,倘或失道,恐将来欲做一匹夫,尚不可得,你等道可忧不可忧么?” 却是名言。 太祖闻言再拜道:“谨遵慈训,不敢有违!”既退殿,宋祖又复临朝,拟册立夫人王氏为皇后。太祖元配贺氏, 见第一回。 生一子二女,子名德昭,显德五年病殁,嗣聘彰德军节度使王饶女为继室,周世宗曾赐给冠帔,封琅琊郡夫人,至是册立为后,免不得又有一番典仪,这且毋庸细表。
惟宋祖有妹二人,一已夭逝,追封为陈国长公主,一曾出嫁米福德,不幸夫亡,竟致寡居,太祖封她为燕国长公主。公主韶年守孀,寂寞兰闺,时增伤感,对着春花秋月,尤觉悲从中来。自从宋祖为帝,及尊母册后诸隆仪陆续举行,阖宫统是欢忭,独公主勉强入贺,镇日里颦着双眉,并不见有解颐的时候。太祖情笃同胞,瞧着这般情形,自然格外怜悯。可巧殿前副点检高怀德适赋悼亡,他遂想出一个移花接木的法儿,玉成两美。这高怀德系真定郡人,父名行周,曾任周天平节度使。怀德生长将门,素有膂力,且生得一副好身材,虎臂猿躯,豹头燕颔,此时正在壮年,理应速续鸾胶,再敦燕好。太祖遂与太后商议,拟将燕国长公主嫁与怀德。杜太后迟疑道:“这事恐未便做得。”太祖道:“我妹华年,不过逾笄,怎忍令她长守空闺,终身抱恨?” 阿兄既可负君, 阿妹何妨变节! 杜太后道:“且待问明女儿,再作计较。”太祖退出,太后即召入公主,与她密谈。公主听到再嫁二字,不禁两颊微酡,俯首无语。 春心已 动。 杜太后道:“为母的也不便教你变节,但你兄恰怜你寂寂寡欢,是以设此一法。”公主恰支吾对付道:“我兄贵为天子,无论宫廷内外,均应遵他命令,女儿怎好有违?”说到“违”字,脸上的桃花,愈现愈红,自觉不好意思,即拜别出室去了。原来高怀德入直殿廷,公主曾窥他仪表过人,暗中叹羡,今承母兄意旨,欲与他结为夫妇,真是意外遭逢,三生有幸,也顾不得甚么柏舟操、松筠节了。 嫠妇失节,往往为此一念所误。 宋太祖闻妹有允意,即谕意赵普、窦仪,浼(měi)他作伐。两人欣然领命,即与怀德面商。怀德也尝见过公主,姿色很是可人,况又是天子胞妹,娶为继室,就是现成的皇亲,乐得满口应允,毫不支吾。 有愧汉宋弘多矣。 普、仪大喜,即去复旨。 得喝媒酒,如 何不喜。 当饬太史择定吉日,行合婚礼,并赐第兴宁坊。 藏娇合筑金屋。
届期这一日,高第备了全副仪仗,拥着凤舆,由怀德乘马亲迎。到了宫门,下马而入,司礼官引就甥馆,当有诏书颁下,特拜为驸马都尉。怀德北面叩谢,卤簿使整备送亲仪仗,陈列宫中。司礼官再引怀德出馆,至内东门外,鞠躬西向,令随员执雁敬呈,司礼官奉雁以进,至奠雁礼成,笙簧叠韵,琴瑟谐声,但见这位燕国长公主,装束与天仙相似,由宫娥彩女等簇拥出来,缓步登舆。怀德再拜,拜毕,司礼官即导出宫门,看怀德上马,才行退去。怀德回至本第,下马恭候,待凤舆到来,向舆一揖,至公主下舆,乃三揖引入,升阶登堂。公主东向,怀德西向,行相见礼。既而彼此易位,行交拜礼。礼成,导入寝室,洞房合卺(jǐn),一一如仪。是时文武百官,相率趋贺,宾筵丰备,雅乐铿锵,说不尽的繁华,描不完的热闹。怀德出房陪宾,等到酒阑席散,方才归寝。公主已易浅妆,和颜相迎,彼此在灯下窥视,一个是盛鬋(jiǎn)丰容,倍增艳丽,一个是广颐方额,绰有丰神,大家都是过来人,当即携手入帏,同圆好梦。这一夜的枕席风光,比那第一次婚嫁时,更添几倍,从此情天补恨,缺月重圆,好算是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了。 逐层写来,语多讽刺。
哪知么弦方续,鼙鼓复兴,一道诏书,传入高第,竟令高怀德同讨李筠,即日出师。 燕国长公主又不免有陌头春色之感,应暗怨阿兄太不解事。 李筠,太原人,历事唐、晋、汉三朝,累积战功。至周擢检校太尉,领昭义军节度使,驻节潞州。 正与宋祖比肩。 宋祖受禅,加筠中书令,遣使赐册。筠即欲拒命,因宾佐切谏,勉强拜受。及延使升阶,张乐设宴,酒过数巡,忽命悬周太祖画像,瞻望再三,涕泣不已。宾佐在旁惶骇,亟语使臣道:“令公被酒,致失常度,幸弗怀疑!”及罢宴后,使臣拜别还京,奏陈详情,太祖尚搁置不提。会北汉主刘钧闻筠有拒宋意,遂遣人驰递蜡书,约筠一同起兵。筠即欲举事,长子守节进谏道:“潞州一隅,恐不足当大梁,还乞父亲持重,幸勿暴举!”筠怒道:“你晓得甚么?赵匡胤欺弄孤寡,诈称辽、汉犯边,出兵陈桥,买嘱将士归己,回军逼宫,废少主,幽太后,大逆不道,我还好北面事他么?今日为周讨逆,就使不成,死亦甘心。” 说一死字,已伏祸谶。 守节复涕泣道:“父亲即欲举兵,亦须预策万全,依儿想来,不如将北汉来书,寄上汴都,宋主见我效忠,当然不生疑忌,那时我可相机行事,袭他不备了。”筠答道:“这却是条好计,我就遣你南去,赍递北汉来书,一面窥伺宋廷举动,倘遇故人,亦可预约内应。事关机密,你应慎行!”守节领了父命,即日南下。既至汴都,便入朝太祖,呈上北汉书信。太祖阅毕,便道:“你父有此忠诚,朕深嘉慰,你可在此为皇城使,朕当命使慰谕便了。”守节谢恩而出。太祖即亲写诏书,派使复往潞州。守节留仕汴中,见都下很是安稳,各镇俱奉表归诚,毫无异言,料知潞州不便窃发,乃作书寄父,劝父效顺宋廷,勿生异图。不意李筠不从,反将朝使羁住,不肯放归。宋祖闻得此信,便召谕守节道:“你父逆迹已著,你应在此抵罪。” 前留为皇城使,已是不怀好意。 守节慌忙叩首道:“臣尝泣谏臣父,勿生异心。”太祖道:“朕早知道了。 留意已久,故无不察悉。 朕特赦你,着你归语你父,朕未为天子时,你父可自由行动,朕既为天子,奈何不守臣节哩?”守节复叩头辞归,返至潞州,入见李筠,备陈一切,且劝父切勿用兵,归使谢罪。筠复怒道:“你既得归来,还怕甚么?”当下嘱幕府草定檄文,历数宋祖不忠不孝的罪状,布告天下,并执监军周光逊等押送北汉,求即济师。一面遣骁将儋珪往袭泽州。儋珪善驰马,每日能行七百里,受遣后,带兵数百,飞行至泽州。泽州刺史张福,尚未闻潞州变事,当即开城迎珪,未及开口,已被珪一刀杀死,珪即麾兵入城,据住泽州,驰书告捷,李筠大喜。从事闾丘仲卿献议道:“公孤军起事,势甚危险,虽有河东援师,恐未必足恃。 河东指北汉。 大梁甲兵精锐,难与交锋,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怀、孟,寨虎牢,据洛邑,东向争天下,方为上计。” 原是良策。 筠毅然道:“我乃周朝宿将,与世宗义同兄弟,禁卫军皆我旧部,闻我起兵讨逆,势必倒戈归我,况有儋珪等骁悍绝伦,何愁不踏平汴梁哩?” 慢着! 仲卿见计议不用,默然退去。嗣闻北汉主刘钧率兵到来,筠即至太平驿迎谒,拜伏道旁。 不愿臣宋,胡 甘拜汉。 汉主即面封筠为平西王,赐马三百匹,召入与语。筠略言:“受周厚恩,不敢爱死。”刘钧默然不答。原来周、汉系是世仇,李筠提及周朝,反惹汉主疑忌,因此不愿答言,反令宣徽使卢赞监督筠军。筠与赞偕返潞州,心甚不平,时与赞有龃龉。赞密报汉主,汉主复遣平章事卫融替他和解。筠总是不乐,且见汉兵甚少,越加悔恨,怎奈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留守节居守,自率部众南来。
警报传达宋廷,太祖即诏命石守信为统帅,高怀德为副,兴师北征。怀德正在私第,与燕国长公主小饮,把酒言欢,蓦闻诏书颁到,即忙出厅拜受,俟赍诏官已去,入语公主道:“北汉刘钧此次与李筠连兵,真来入寇了。” 前借李 筠口中叙及宋祖诈谋,此复借高怀德言,以证实之。可见陈桥出师,并非真因 防寇,故受禅后,全未提及寇警。 公主闻言,不觉惹起情肠,含着三分忧色。 极力揶揄,不肯放过一笔。 怀德道:“公主休忧!区区小丑,有什么难平?我军一出,指日即可凯旋了。”公主含泪道:“但愿马到成功,免得深闺悬念。”怀德复劝慰数语,再与公主饮了数杯,便冠带入朝。石守信既在朝听训,怀德抢步入殿,朝见礼毕,闻太祖宣谕道:“两卿此行,慎勿纵李筠西下太行,须迅速进兵,扼住要隘,自可破敌,朕亲为后应便了。” 闾丘仲卿之计,宋祖也 自防着。 怀德与守信,叩头领旨,退朝整军,准备出发。
濒行时,怀德又回第别过公主,公主谆嘱小心,送出门外,然后启行。 再 添一笔。 途次,复闻太祖诏命,遣慕容延钊、王全斌出兵东路,夹击李筠,越觉放胆前进。行至长平,望见前面有敌营驻扎,当即列阵搦战。李筠跃马而出,望见石守信、高怀德,便大呼道:“石、高两将军,为何甘心附逆,快快倒戈,随我杀入汴都,尚可悔罪补过!”石守信怒道:“李筠匹夫听着!你是唐、晋旧臣,为什么改事周室?唐、晋亡国,你却坐视,目今大宋受禅,故君无恙,你反跋扈猖獗,是何道理?快快下马受缚,免你一死!” 无瑕者始可戮 人,李筠亦未免失着。 高怀德不待说毕,便挺枪出阵,麾兵大进。李筠也率兵抵敌,彼此鏖斗一场。看看天色将晚,各自收军。次日复战,正杀得难解难分,忽见慕容延钊一军杀到,突入李筠阵内。李筠部下,顿时散乱。石守信、高怀德等乘势掩杀,把筠军冲作数截。李筠不敢恋战,刺斜冲出,拨马返奔。宋军追了一程,方才退回。
诸将纷纷献功,呈上首级,共约三千余颗,石守信一一记录,复与慕容延钊、高怀德商议进兵。慕容延钊道:“王将军全斌,已绕道进捣泽州,我等须前去接应为是。”石守信道:“这却不宜迟缓,应即刻进行。”当下传令拔营,三军并进。约行数十里,已至大会寨,这寨倚山为固,势甚扼要,李筠收集败军,在此把守,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形状。宋军鼓着锐气,猛扑数次,都被矢石射回。高怀德大愤,拟亲冒矢石,引兵攻寨。 不念公主谆嘱么? 延钊道:“且慢!王将军若至泽州,寨内必有消息,待他军心一乱,便容易攻入了。”于是择地立营,休息一宵。次日再去进攻,仍不能下。又越日,依然未克。石守信复语延钊道:“寨中坚守如故,并没有内溃情状,想是王将军未到泽州呢。”延钊道:“这也未能臆料。且设法攻入此寨,再作计较。”守信道:“计将安出?”延钊遂与守信附耳数语,守信大喜,便依计而行。翌日,由延钊出马,直至寨前,大呼李筠叛贼,快出寨来,与我斗三百合。寨卒入报李筠,李筠忍耐不住,即出寨迎敌。两下相见,也不答话,便抡刀酣斗,战了二十余合,高怀德纵马前来,大呼道:“待我来杀这叛贼罢!”延钊闻声,就虚幌一刀,勒马回阵。怀德挺枪出斗,又是二三十合,故意的装着力怯,倒退下来。延钊又复接战,杀得李筠性起,高叫道:“任你一齐都来,我也不怕。”说着,舞动大刀,越战越紧。寨内复趋出卢赞、卫融两人,各执兵器,前来助阵,慕容延钊佯为失色,勒马奔回。李筠见已得势,步步紧逼,延钊、怀德索性招兵退走,奔驰了五六里。筠与卢赞、卫融等奋力追赶,蓦听得一声炮响,石守信伏兵齐起,从旁突出,杀入筠军。延钊、怀德也即杀回。卢赞、卫融料不能胜,竟返军北走, 此所谓胜不相让,败不相救。 剩得李筠一支孤军,如何支撑?慌忙返奔。那手下兵士,已伤亡无算,及奔至寨旁,但见寨外已竖起大宋赤帜,有一员金盔铁甲的宋将,领着宋军从寨内杀出,吓得李筠莫明其妙,只好大吼一声,向西北角遁去。那将也不追赶,便迎接石守信等一同入寨。看官道此将是谁?原来就是王全斌。 叙笔突兀。 全斌本欲潜往泽州,因看路上多山,崎岖得很,恐孤军有失,所以中途返辔,绕出大会寨,来会石守信、高怀德等军。入寨后表明一切,彼此统是欢喜。忽有殿前侍卫到来,报称御驾将至,石守信等忙出寨十里,恭迓御跸。既与太祖相见,行过了礼,便拥护入寨,暂憩一宿。
翌日即下令亲征。途次山岭复杂,乱石嵯峨,太祖亲自下马,先负数石,将校不敢少懈,争将大石搬去,立刻平为大道。各队陆续启行,将近泽州,见敌寨据住要隘,阻兵前进。原来李筠向北遁去,与卢赞、卫融遇着,择险扼守,扎下数营。太祖便令进攻,李筠、卢赞并马出来,慕容延钊、高怀德上前厮杀。李筠接住延钊,卢赞接住怀德,四匹马搅做一团,盘旋了好几合,但听怀德叫声“下去”,把卢赞刺落马下。筠军中一将趋出,大呼道:“怀德休得逞威!我来也。”怀德视之,乃是河阳节度范守图,与李筠串同一气,便道:“叛贼!你也来寻死么?”随即挺枪再战。王全斌也舞枪拨马,来助怀德,双枪并举,害得范守图手忙脚乱,一个破绽,被怀德活擒过去。李筠见两将失手,只好撇下延钊,与卫融一同回马,跑入泽州。宋军追至城下,四面围攻,都校马全义攻打南门,率敢死士数十人,攀堞登城,城中霎时火起,只见得黑烟遍地,烈焰冲天。小子有诗叹道:
拼将一死效孤忠,
臣力穷时恨不穷。
厝火积薪甘烬骨,
满城烟雾可怜红。
毕竟城中何故火起,且看下回说明。
《宋史·公主列传》,燕国长公主初适米福德,福德卒,再适高怀德,是公主再醮事,确有证据,且载明系建隆元年事。夫男得重聘,妇无再嫁,经义俱存,不容废易,况宋祖初登帝位,礼乐制度,正待振兴,顾可令寡妹再醮,有乖名节乎?本回叙述特详,隐含讥刺,是所以垂戒后世,而为名教之树防也。若李筠为周拒宋,涕泣兴师,不得谓非义举,但彼尝臣事唐、晋、汉、周四朝矣,不为唐、晋、汉出死力,独为郭氏表孤忠,是岂郭家以国士待之,乃以国士报乎?然不从闾丘仲卿之计,徒欲藉北汉为后援,所倚非人,所为未善,徒付诸煨烬而已,可悲亦可叹也!
却说泽州城中,忽然火起,看官道火从何来?说来又是话长,小子只好大略叙明。原来李筠遁入泽州,即遣儋珪守城。珪见宋军势大,竟缒城遁去, 本 是善驰,不走何待? 急得李筠仓皇失措。筠妾刘氏随至军中,劝筠备马夜遁,返保潞州,筠犹豫未决。或谓城门一发,部下或劫公出降,悔不可及,不如固守为是。筠乃决计死守。会宋将马全义登城,城已被破,筠遂拟取薪自焚。刘妾亦欲从死。筠叹道:“我自问已无生理,所以甘心赴火,你肯从死,志节可嘉,但你方有娠,倘得生男,将来或可报仇,快自去逃生罢!”刘氏号泣而去。筠遂纵火焚死。火随风猛,转眼间红光四映,照彻全城,守卒均已骇散。宋将马全义下城开门,放入宋军。王全斌首先杀入,正遇卫融匹马奔逃,当即喝声休走,卫融勉强抵敌,不到三合,便被全斌擒住。城内兵民亦多被全斌杀毙。经太祖入城,先令人救灭了火,然后揭榜安民。军士推上卫融,太祖劝他降顺。卫融奋然道:“你敢负周,我不负汉!” 痛快! 这两语惹动太祖怒意,命卫士用铁挝猛击中卫融额,血流满面。融大呼道:“死不负主,死也值得了。”太祖见他语直气壮,又不觉怜悯起来, 并非不忍杀融,实由自己心虚。 即令卫士罢手,将融释缚,善言劝慰,使为太府卿。融乃愿降。 有始无终。
越日,复进攻潞州,守节大惊,飞向汉主处求援。哪知汉主刘钧早已遁去,一时没法摆布,只好束手待毙。至太祖已到城下,谕令守节速降,免罪不究,守节乃出城迎驾,匍匐乞死。太祖道:“你父为逆,你却知忠,朕岂不分善恶,专事孥戮么?今特赦你,且授你为团练使,你好好干蛊,毋负朕恩!”守节叩谢。太祖入潞州城,安民已毕,遍宴从臣,并令守节预宴,赐他袭衣锦带,银鞍勒马。守节感激万分,匍伏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 如死父何。 待至宋祖还跸,方查访父妾刘氏。刘氏逃入民家,经守节寻还,后来果生一男,守节历任单、济、和三州团练使,才逾壮年,病殁无子。幸刘氏所生的男孩儿,得承李祀,不致绝后,这或是李筠孤忠的报应,亦未可知。 意在勉人。
话休叙烦,且说宋太祖既平潞州,班师还都。过了数日,有南唐使臣入朝,赍表贺捷,并附呈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密书,由太祖展阅,内云:
周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奉书南唐主麾下:重进周室之懿亲,藩镇之旧臣,世受先帝深恩,不忍背负,今将举兵入汴,乞大王援助一旅之师,联镳齐进,声罪致讨,若幸得成功,重进当拱手听命,还爵朝廷,少效臣节于万一,宁敢穷兵黩武为哉?惟大王垂谅焉!
太祖览毕,勃然道:“重进竟敢叛朕么?我曾遣陈思诲前去赐他铁券,优旨抚慰,今思诲尚未回来,他却潜结南唐,竟敢为逆,情殊可恨!”又语唐使道:“尔主竭诚事朕,朕心甚慰。尔可回去,转告尔主,守住要隘,勿使叛兵侵入,朕即日发兵平淮便了。”唐使领命去讫。太祖即饬石守信、王审琦、李处耘、宋偓(wò)四将,分领禁兵,出征重进。 此次不及高怀德,想是怜念 胞妹。 四将亦启程去了。小子叙到此处,不得不将重进履历,略行表明:重进系周太祖郭威甥,生长太原,历事晋、汉、周三朝,周末任为淮南节度使,镇守扬州。太祖禅位,加授中书令,命移镇青州。重进本与太祖比肩事周,分握兵柄,至闻太祖受禅,恐为所忌,常不自安,及移镇命下,心益怏怏。李筠举兵,消息传到扬州,重进特遣亲吏翟守珣往潞联盟,定议南北夹攻,哪知守珣反潜至汴都,求见太祖。太祖问明底细,便语守珣道:“他无非防朕加罪,因蓄异图,朕今赐他铁券,誓不相负,他可能相信否?”守珣道:“臣见重进终有异志,愿陛下先事预防!”太祖点首道:“朕与你相识有年,所以你特报朕,可谓不负故交了。但朕欲亲征潞州,恐重进乘虚掩袭,多一掣肘,烦你归劝重进,令他缓发,休使二凶并作,分我兵势。待朕平潞后,再征重进,较易为力了。”守珣唯唯遵旨。太祖复厚赐守珣,命返扬州。守珣见了重进,说了一派谎语,止住重进发兵,重进乃按兵不动。 误了,误了。 至太祖北征,尚恐重进袭他后路,特遣六宅使 宋初武职诸司,有六宅正副使。 陈思诲,赍奉诏书,赐重进铁券。重进留住思诲,只说待太祖还汴,一同入朝。既而太祖奏凯回来,重进颇有惧意,拟即整理行装,随思诲朝汴,偏部将向美、湛敬等入阻重进道:“公是周室至亲,总不免见忌宋主,若再入朝,适中他计,恐一去不得复还了。”重进道:“倘或宋主加责,奈何?”向美道:“古人有言:‘宁我薄人,毋人薄我。’今当宋主平潞,兵力已疲,何不即日兴兵,直捣汴京,这乃叫作先发制人呢。”重进道:“兵力不足,恐不济事。”湛敬答道:“可拘住汴使,向唐乞援,若得唐兵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李筠乞师北汉,并未成功,岂湛敬 独未闻知么? 重进道:“事宋,拒宋,始终难免一死,我就依你照办罢!” 又 是一个死谶。 当下拘住思诲,投书南唐,一面修城缮甲,准备战守。
转瞬数日,忽有探卒来报,宋军已南来了。重进大惊道:“唐兵未出,宋军已至,如何是好?”向美、湛敬统不免有些惊惶,但此次兵祸,是由他两人惹引出来,也只好硬着头皮,请兵前往。重进发兵万人,令他带去对仗,自己在城居守,静听战阵消息。谁知警报迭来,都是败耗。嗣闻太祖又亲自南征,更惊慌的了不得,正拟添募兵士,接应前敌,忽见湛敬狼狈逃回,报称向美阵亡,兵士多半丧失了。 扬州战事,全用虚写,盖因重进兵力不逮李筠,史家概从简 略,故本书亦用简笔。 重进经此一惊,更吓得面色如土,蓦闻城外喊声大震,鼓角齐鸣,料知宋军杀到,勉勉强强的登城一望,但见军士如蚁,矛戟如林,迤逦行来,长约数里,最后拥着一位宋天子,全身甲胄,耀武扬威,端的是开国英君,不同凡主,当下长叹一声,下城语众道:“我本周室旧臣,理应一死报主,今将举族自焚,你等可自往逃生罢!”左右请杀思诲,聊以泄恨。重进道:“我已将死,杀他何益?”言已,即令家人取薪举火,先令妻子投入火中,然后奋身跃入,一道青烟,都化为焦骨了。 想与李筠同事祝融去了。 重进已死,全城大乱,还有何人防守?宋军当即登城,鱼贯而进,拿住湛敬等数百人。至太祖入城,查系逆党,尽令枭首。复问及陈思诲,当有将士探报,已被逆党杀毙,横尸狱中,太祖很是叹惜,命厚礼殓葬。再访翟守珣,好容易才得寻着,太祖慰谕道:“扬州已平,卿可随朕同去!”守珣道:“臣恐重进怀疑,所以避死,今日复见陛下,不啻重逢天日。但臣事重进有年,不忍见他暴骨扬灰,还乞陛下特别开恩,许臣收拾烬余,藁葬野外,臣虽死亦无恨了。”太祖道:“依卿所奏,朕不汝罪!”守珣乃自去拾骨,贮棺出埋,然后随驾还朝。
太祖将发扬州,唐主李景, 原名璟,改名为景。 遣使犒师,并遣子从镒朝见,太祖慰劳有加,忽有唐臣杜著、薛良二人,投奔军前,献平南策。太祖怒道:“唐主事朕甚谨,你乃欲卖主求荣,良心何在!”随喝左右道:“快与我拿下!” 全是权术。 卫士将两人缚住,由太祖当面定刑,命将杜著斩首,薛良戍边。其实他两人本得罪南唐,乘间逃来,意欲脱罪图功,不料弄巧反拙,一杀一戍,徒落得身名两丧,悔已无及,这也所谓自作孽,不可逭(huàn)哩。 为 卖主求荣者,作一殷鉴。
且说扬州已平,太祖还汴,饮至受赏,不消细说。惟翟守珣得补官殿直,未几即为供奉官,有时且命守珣等随驾微行。守珣进谏道:“陛下幸得天下,人心未安,今乘舆轻出,倘有不测,为之奈何?”太祖笑道:“帝王创业,自有天命,不能强求,亦不能强拒。从前周世宗在日,见有方面大耳的将士,时常杀死,朕终日侍侧,未尝遭害,可见得天命所归,断不至被人暗算呢。” 这 也是聪明人语,看官莫被瞒过。 一日,又微行至赵普第,赵普慌忙出迎,导入厅中,拜谒已毕,亦劝太祖慎自珍重。太祖复笑语道:“如有人应得天命,任他所为,朕亦不去禁止呢。”普又答道:“陛下原是圣明,但必谓普天之下,人人悦服,无一与陛下为难,臣却不敢断言。就是典兵诸将帅,亦岂个个可恃?万一乘间窃发,祸起萧墙,那时措手不及,后悔难追。所以为陛下计,总请自重为是!”太祖道:“似石守信、王审琦等,俱朕故人,想必不致生变,卿亦太觉多虑。”赵普道:“臣亦未尝疑他不忠,但熟观诸人,皆非统驭才,恐不能制服部下,倘或军伍中胁令生变,他亦不得不唯众是从了。”太祖不禁点首,寻复语普道:“朕未尝耽情花酒,何必出外微行,正因国家初定,人心是否归向,尚未可料,所以私行察访,未敢少怠哩。” 原来为此。 赵普道:“但教权归天子,他人不敢觊觎,自然太平无事了。”太祖复谈论数语,随即回宫。
一日复一日,又是建隆二年,内外各将帅,依然如故,并没有变动消息。赵普私下着急,但又不便时常进言,触怒武夫,没奈何隐忍过去。到了闰三月间,方调任慕容延钊为山南东道节度使,撤销殿前都点检一职,不复除授。 拔 去一钉。 嗣是过了两三月,又毫无动静,直至夏秋交界,太祖召赵普入便殿,开阁乘凉,从容座谈,旁无别人。太祖喟然道:“自从唐季至今,数十年来,八姓十二君,篡窃相继,变乱不休,朕欲息兵安民,定一个长久计策,卿以为如何而可?”普起对道:“陛下提及此言,正是人民的幸福。依臣愚见,五季变乱,统由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若将他兵权撤销,稍示裁制,何患天下不安?臣去岁也曾启奏过了。”太祖道:“卿勿复言,朕自有处置。”普乃退出。
次日,太祖晚朝,命有司设宴便殿,召石守信、王审琦、张令铎、赵彦徽等入宴。酒至半酣,太祖屏退左右,乃语众将道:“朕非卿等不及此。但身为天子,实属大难,不若为节度使时,尚得逍遥自在。朕自受禅以来,已是一年有余,何从有一夕安枕哩。”守信等离座起对道:“陛下还有什么忧虑?”太祖微笑道:“朕与卿等统是故交,何妨直告。这皇帝宝位,哪个不想就座呢。”守信等伏地叩首道:“陛下奈何出此一谕?目今天下已定,何人敢生异心?”太祖道:“卿等原无此心,倘麾下贪图富贵,暗中怂恿,一旦变起,将黄袍加汝身上,汝等虽欲不为,也变做骑虎难下了。” 推己及人。 守信等泣谢道:“臣等愚不及此,乞陛下哀矜,指示生路!”太祖道:“卿等且起!朕却有数语,与卿等熟商。”守信等遵旨起来,太祖道:“人生如白驹过隙,忽壮,忽老,忽死,总没有几百年寿数,所以萦情富贵,无非欲多积金银,厚自娱乐,令子孙不至穷苦罢了。朕为卿等打算,不如释去兵权,出守大藩,拣择良好田园,购置数顷,为子孙立些长业,自己多买歌童舞女,日夕欢饮,藉终天年。朕且与卿等约为婚姻,世世亲睦,上下相安,君臣无忌,岂不是一条上策么?”守信等又拜谢道:“陛下怜念臣等,一至于此,真所谓生死肉骨了。”是日尽欢乃散。越日均上表称疾,乞罢典兵,太祖遂命石守信为天平节度使,王审琦为忠正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宁节度使,赵彦徽为武信节度使,皆罢宿卫就镇。就是驸马都尉高怀德,也出为归德节度使,撤去殿前副都点检。 防之耶?抑借之以 解嘲耶? 诸将先后辞行,太祖又特加赐赉,都欢欢喜喜的去了。 从此安享天 年,不再出现。
过了数年,太祖欲召天雄军节度使符彦卿入典禁兵,这彦卿系宛丘人,父名存审,曾任后唐宣武军节度。彦卿幼擅骑射,壮益骁勇,历晋、汉两朝,已累镇外藩;周祖即位,授天雄军节度使,晋封卫王。世宗迭册彦卿两女为后,就是光义的继室,也是彦卿第六女。所以周世宗加封彦卿为太傅,宋太祖更加封他为太师。至此因将帅多已就镇,乃欲召彦卿入直。赵普闻知消息,忙进谏道:“彦卿位极人臣,岂可再给兵柄?”太祖道:“朕待彦卿素厚,谅他不至负朕。” 妹夫尚令他就镇,难道姻长独可靠么? 赵普突然道:“陛下奈何负周世宗?” 兜心一拳。 太祖默然,因即罢议。既而永兴军节度使王彦超、安远军节度使武行德、护国军节度使郭从义、定国军节度使白重赞、保大军节度使杨廷璋等同时入朝,太祖与宴后苑,从容与语道:“卿等均国家旧臣,久临剧镇,王事鞅掌,殊非朕优礼贤臣的本意。”说至此,彦超即避席跪奏道:“臣素乏功劳,忝膺荣宠,今年已衰朽了,幸乞赐骸骨,归老田园!”太祖亦离座亲扶,且嘉慰道:“卿可谓谦谦君子了。”武行德等不知上意,反历陈平昔战功及履历劳苦。太祖冷笑道:“这是前代故事,也不值再谈呢。” 行德等碰这钉子,实是 笨伯。 至散席后,侍臣已料有他诏。果然次日下旨,将武行德等俱罢节镇,惟王彦超留镇如故。小子有诗叹道:
尾大原成不掉忧,
日寻祸乱几时休?
谁知杯酒成良策,
尽有兵权一旦收。
宿卫、藩镇先后裁制,太祖方高枕无忧,谁知国事粗安,大丧又届,究竟何人归天,俟至下回分解。
李重进为周室懿亲,如果效忠周室,理应于宋祖受禅之日,即起义师,北向讨逆,虽或不成,安得谓为非忠?至于李筠起事,始遣翟守珣往潞议约,晚矣。然使与筠同时并举,南北夹攻,则宋祖且跋前疐(zhì)后,事之成败,尚未可知也,乃迟回不决,直至潞州已平,乃思发难,昧时失机,莫此为甚。且令后世目为宋之叛臣,不得与韩通、李筠相比,谓非死有余憾乎?赵普惩前毖后,力劝宋祖裁抑武夫,百年积弊,一旦革除,读史者多艳称之。顾亦由宋祖智勇,素出诸将右,石守信辈惮其雄威,不敢立异,乃能由彼操纵耳。不然,区区杯酒,寥寥数言,宁能使若辈帖服耶?然后世子孙,庸弱不振,卒受制于夷狄,未始非由此成之。内宁即有外忧,此方正学之所以作《深虑论》也。
却说建隆二年夏六月,杜太后寝疾,宋祖日夕侍奉,不离左右,奈病势日重一日,未几痰喘交作,势且垂危。太后自知不起,乃召集子孙,并枢密使赵普,同至榻前,先语太祖道:“你身登大宝,已一年有余,可知得国的缘由么?”太祖答道:“统是祖考及太后余庆,所以得此幸遇。”太后道:“你错想了!周世宗使幼儿主天下,所以你得至此。你百年后,帝位当先传光义,光义传光美,光美传德昭,国有长君,乃是社稷幸福,你须记着!”太祖泣道:“敢不遵教!”太后复顾赵普道:“你随主有年,差不多似家人骨肉,我的遗言,烦你亦留心记着,不得有违!”赵普受命,就于榻前写立誓书,先书太后遗嘱,末后更连带署名,写了“臣赵普谨记”五字,即收藏金匮中,着妥当宫人掌管,总道是开国成规,世世勿替了。 为后文背誓张本。 原来杜太后生五子,长匡济,次即太祖,三匡义,四匡美,五匡赞。匡济、匡赞早亡。太祖即位,为了避讳的缘故,将所有兄弟原名,统改匡为光,所以太后遗嘱中,也称光义、光美。德昭乃太祖子,即元配贺夫人所出,前已叙过,想看官亦应接洽了。 事关国祚,不嫌复笔。 自金匮立誓后,不到两日,太后即崩于滋德殿,年六十,谥曰明宪。乾德二年,复改谥昭宪,合袝(fù)安陵,这且搁下不提。
且说太祖用赵普计,既尽收宿将兵柄及藩镇重权,乃选择将帅,分部守边,命赵赞屯延州,姚内斌守庆州,董遵诲屯环州,王彦昇守原州,冯继业镇灵武,控扼西陲。李汉超屯关南,马仁瑀(yǔ)守瀛州,韩令坤镇常山,贺维忠守易州,何继筠领棣州,防御北狄。又令郭进镇西山,武守琪戍晋州,李谦溥守隰(xí)州,李继勋镇昭义,驻扎太原。诸将家族,留居京师,抚养甚厚。所有在镇军务,尽许便宜行事。每届入朝,必召对命坐,赐宴赉金,因此诸将多尽死力,西北得以无虞。 羁留家属以防其叛,优加赐赉以买其欢,驭将 之道,无逾于此。 惟关南汛地,忽有人民来京控诉,吁称李汉超强占己女,及贷钱不偿事。太祖召语道:“汝女可适何人?”该民答道:“不过农家。”太祖又问道:“汉超未到关南时,辽人曾来侵扰否?”该民道:“年年入寇,苦累不堪。”太祖道:“今日若何?”该民答言没有。宋祖怫然道:“汉超系朕贵臣,汝女畀他为妾,比出嫁农家,应较荣宠。且使关南没有汉超,你的子女,你的家资,能保得全否?区区小事,便值得来此控诉么?下次再来刁讼,决不宽贷!”言毕,喝左右将该民逐出, 此种言动,全是权术,不足与言盛王之治。 该民涕泣回乡。太祖却遣一密使,传谕汉超道:“你亟还民女,并清偿贷款,朕暂从宽典,此后慎勿再为!如果入不敷出,尽可告朕,何必向民借贷哩!” 钱财可向你乞济,妻妾不肯令之莅任,奈何? 汉超闻言,感激涕零,即遵旨将人财归还,并上表谢罪。嗣是益修政治,吏民大悦。
还有环州守将董遵诲,系高怀德外甥,父名宗本,曾仕汉为随州刺史。太祖微时,尝客游汉东,至宗本署中。宗本颇器重太祖,留住数日,独遵诲瞧他不起,常多侮慢。一夕,语太祖道:“我尝见城上紫云如盖,又梦登高台,遇一黑蛇,约长百尺,忽飞腾上天,化龙竟去,这是何故?”太祖微笑不答。越数日,又与太祖谈论兵事,遵诲理屈词穷,反恼羞成怒,竟奋袂起座,欲与太祖角力。太祖匆匆避出,遂向宗本处辞别,自行去讫。至周末宋初,遵诲已任骁武指挥使,太祖在便殿召见,遵诲惶恐得很,伏地请死。太祖令左右扶起,因慰谕道:“卿尚记从前紫云化龙的事情么?”遵诲复再拜道:“臣当日愚騃(dāi),不识真主,今蒙赦罪,当衔环报德。” 骄子失势,往往如是。 太祖大笑。俄而遵诲部下,有军卒击鼓鸣冤,控告不法事数十件。遵诲益惶恐待罪。太祖复召谕道:“朕方赦过赏功,何忍复念旧恶,卿勿复忧!但教此后自新,朕且破格重用。”遵诲又叩首谢恩。遵诲父宗本,世籍范阳,旧隶辽降将赵延寿部下,及延寿被执,乃挈子南奔,惟妻妾陷入幽州。太祖因令人纳赂边民,赎归遵诲生母,送与遵诲。遵诲更加感激,誓以死报。太祖特授为通远军使,镇守环、夏。遵诲至镇,召诸族酋长,宣谕朝廷威德,众皆悦服,未几复来扰边,由遵诲发兵深入,斩获无算,边境乃宁。 虎狼非不可用,在用之得其道耳。 太祖复令文臣知州事,置诸州通判,设诸路转运使,选诸道兵入补禁卫,无非是裁制镇帅,集权中央,于是五代藩镇的积弊,一扫而空了。 煞费苦心,方得百 年保守。
会太祖复改元乾德,以建隆四年为乾德元年,百官朝贺,适武平节度使周保权遣使告急。保权系周行逢子,行逢当周世宗时,因平定湖南,受封为朗州大都督,兼武平军节度使,管辖湖南全境。宋初任职如故,且加授中书令。行逢在镇,颇尽心图治,惟境内一切处置,概仍方镇旧态,行动自由。太祖初定中原,不遑过问,行逢得坐镇七年,安享宠荣。既而病重将死,召嘱将校道:“我子保权,才十一岁,全仗诸公保护,所有境内各官属,大都恭顺,当无异图。惟衡州刺史张文表素性凶悍,我死后,他必为乱,幸诸公善佐吾儿,无失土宇,万不得已,宁可举族归朝,无令陷入虎口,这还不失为中策哩。”言讫遂逝。保权嗣位,果然讣至衡州,文表悍然道:“我与行逢俱起家微贱,同立功名,今日行逢已殁,不把节镇属我,乃教我北面事小儿,何太欺人!”当下带领军士,袭据潭州,杀留后廖简,又声言将进取朗州,尽灭周氏,朗州大震。保权遣杨师璠(fán)往讨,并遣使至宋廷乞援。荆南节度使高继冲亦拜表上闻。继冲系高保勋侄儿,保勋祖季兴,唐末为荆南节度使,历梁及后唐,晋封南平王。季兴死后,子从诲袭爵。从诲传子保融,保融传弟保勋,保勋复传侄继冲,世镇江陵。荆南与湖南毗连,继冲恐文表侵入,所以驰奏宋廷。太祖闻报,先下诏荆南,令发水师数千名,往讨潭州。 已寓深意。 然后令慕容延钊为都部署,李处耘为都监,率兵南下。临行时,面谕二将道:“江陵南逼长沙,东距建康,西迫巴蜀,北近大梁,乃是最要的区域。现闻他四分五裂,正好乘势收归,卿等可向他假道,伺隙入城,岂不是一举两得么?” 这便是假道灭虞之计。 二将领命而去,到了襄州,即遣阁门使丁德裕先赴江陵,向他假道。高继冲正遣水军三千人,令亲校李景威统率,出发潭州。 已堕宋祖计中。 至丁德裕到来,说明假道情形,乃即召僚属会议。部将孙光宪进言道:“中国自周世宗已有统一天下的志向,今宋主规模阔大,比周世宗还要雄武,江陵地狭民贫,万难与宋主争衡,不若早归疆土,还可免祸。就是明公的富贵,当也不至全失哩。” 知机之言。 继冲踌躇未决,再与叔父保寅密商。保寅道:“且准备牛酒,借犒师为名,往觇强弱,再作计较。”继冲道:“即请叔父前往便了。”保寅乃采选肥牛数十头,美酒百瓮,往荆门犒师。既至军前,由李处耘接待,很是殷勤,保寅大喜。次日复由慕容延钊召保寅入帐,置酒与宴,相对甚欢。保寅已遣随卒飞报继冲,令他安慰。哪知李处耘即带领健卒,夤夜前进,竟达江陵。继冲正待保寅回来,忽闻大兵掩至,急得束手无策,只得出城相迎,北行十余里,正与处耘遇着。处耘揖继冲入寨,令待延钊,自率亲军入江陵城。及继冲得还,见宋军已分据要冲,越觉惶惧,不得已缴出版籍,将全境三州十六县,尽献宋廷,当遣客将王昭济奉表赍纳。太祖自然欣慰,遂遣王仁赡为荆南都巡检使,仍令赍衣服玉带、器币鞍勒,赏给继冲,并授为马步都指挥使,仍官荆南节度如故。且因孙光宪劝使归朝,命为黄州刺史。荆南自高季兴据守,传袭三世五帅,凡四十余年,至是纳土归宋,继冲寻改任武宁节度使,至开宝六年病殁,总算富贵终身,了却一世。 应了孙光宪之言。
惟慕容延钊、李处耘既袭据江陵,遂进图潭州。是时湖南将校杨师璠已在平津亭大破敌军,擒住张文表,脔割而食。 也太残忍。 潭州城守空虚,延钊等乘虚掩入,不费兵刃,即得潭州,复率兵进攻朗州。保权尚属冲年,毫无主见,牙将张从富道:“目下我兵得胜,气势方盛,不妨与宋军决一胜负。且此处城郭坚完,就使不能战胜,尚可据城固守,待他食尽,自然退去,何足深虑!” 以 张文表目宋军,拟不于伦。 诸将亦多半赞同,遂整缮兵甲,决计抗命。慕容延钊令丁德裕先往宣抚,劝朗州献土投诚。德裕率从骑数百人,直抵朗州城下,呼令开门。张从富在城上应声道:“来将为谁?”丁德裕道:“我是阁门使丁德裕,特来传达朝旨,宣谕德意!”从富冷笑道:“有甚么德意?无非欲窃据朗州。汝去归语宋天子,我处封土,本是世袭,张文表已经荡平,不劳汝军入境,彼此各守境界,毋伤和气!”德裕怒道:“你敢反抗王师么?”从富道:“朗州不比江陵,休得小觑!若要强来占据,我也不怕,请看此箭!”言已,即将一箭射下。德裕乃退,返报延钊。延钊即日奏闻,太祖又遣中使往谕道:“汝本请师救援,所以出发大军,来拯汝厄。今妖孽既平,汝等反以怨报德,抗拒王师,究是何意?”从富又拒而不纳,反尽撤境内桥梁,沉船沮河,伐树塞路,一意与宋军为难。延钊、处耘乃陆续进兵。处耘先到澧江,遥见对岸摆着敌阵,旗帜飘扬,恰也严整得很。处耘阳欲渡江,暗中却分兵绕出上游,潜行南渡。那朗州牙将张从富,只知防着处耘,不料刺斜里杀到一支宋军,冲入阵内,慌忙麾兵对仗,战不数合,那对岸宋军又复渡江杀来,害得手足无措,只好逃回朗州。 大言无益。 宋军俘获甚众,至处耘前报功。处耘检阅俘虏,视有肥壮的人,割肉作糜,分啖左右。又择少壮数名,黥字面上,纵还朗州。被黥的逃入城中,报称宋军好啖人肉,顿时全城惊骇,纷纷逃避。 朗州军曾吃过张文表的 肉,奈何闻宋军食人,乃惊溃至此? 及处耘进抵城南,城中愈乱,张从富自知不支,遁往西山。别将汪端护出周保权及周氏家属,避匿江南岸僧寺中。处耘一鼓入城,待延钊兵到,复出搜逃虏,寻至西山下,巧值从富出来,意欲再往别处,冤冤相凑,与宋军遇着,眼见得是束手成擒,身首异处了。再探访至僧寺,又将保权获住,周氏家眷,亦尽做俘囚,只汪端被逃,拥众四掠,复经宋军追剿,把他击死,湖南乃平。保权解至京师,上章待罪,太祖令释缚入朝,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骤睹天威,吓得杀鸡似的乱抖,连“万岁”两字都模模糊糊的叫不清楚。 仿佛刘盆子。 太祖不禁怜惜,便优旨特赦,授右千牛卫上将军,葺京城旧邸院,令与家属同居。后来保权年长,累迁右羽林统军,并出知并州,也与高继冲同一善终,这未始非宋祖厚恩呢。
荆、襄既平,太祖复拟荡平南北,因恐兵力过劳,暂令休养。忽军校史珪、石汉卿入白太祖,诬称殿前都虞侯张琼拥兵自恣,擅作威福等情。太祖召琼入殿,面讯一切。琼未肯认罪,反挺撞了几句,引起太祖怒意,喝令掌嘴。那时走过了石汉卿,用铁挝猛击琼首,顿时血流如注,晕厥过去。汉卿并将他曳出,锢置狱中,及琼已苏醒,自觉伤重,痛不可忍,乃泣呼道:“我在寿春时,身中数矢,当日即死,倒也完名全节,今反死得不明不白,煞是可恨!” 应第三回。 言毕,遂解下所系腰带,托狱吏寄家遗母,自己咬着牙齿,把头向墙上撞去,创破脑裂,霎时毙命。太祖既闻琼言,复探得琼家毫无余财,未免自悔,命有司厚恤琼家,且严责石汉卿粗莽,便即了案。 张琼死谗,咎在宋 祖,故特赦之以表其冤。
乾德二年,范质、王溥、魏仁浦三相并罢,用赵普同平章事。宋初官制,多仍唐旧,同平章事一职,在唐时已有此官,就是宰相的代名。太祖既相赵普,复拟置一副相,苦无名称,问诸翰林承旨陶穀。陶穀谓唐有参知政事,比宰相稍降一级。太祖乃命枢密直学士薛居正、兵部侍郎吕余庆,并以本官参知政事,敕尾署衔,随宰相后,月俸杂给,视宰相减半。自是垂为定例。惟赵普入相,任职独专,太祖也格外信任,遇有国事,无不咨商。有时在朝未决,到了夜间,太祖且亲至普宅,商及要政,所以普虽退朝,尚恐太祖亲到,未敢骤易衣冠。一日大雪,辇毂萧条,普退朝后,吃过晚膳,语门客道:“主上今日想必不来了。”门客答道:“今夜寒甚,就是寻常百姓,尚不愿出门,况贵为天子,岂肯轻出?丞相尽可早寝了。”普乃易去冠服,退入内室,闲坐片时,将要就寝,忽闻叩门有声,正在动疑,司阍已驰入报道:“圣上到了。”普不及冠服,匆匆趋出,见太祖立风雪中,慌忙迎拜,且云:“臣普接驾过迟,且衣冠未整,应该待罪。”太祖笑道:“今夜大雪,怪不得卿未及防,何足言罪?”一面说着,一面即扶起赵普,趋入普宅。太祖复道:“已约定光义同来,渠尚未到么?”赵普正待回答,光义已经驰至。君臣骨肉,齐集一堂。太祖戏问赵普道:“羊羔美酒,可以消寒,卿家可有预备否?”普答言有备。太祖大喜,且命普就地设裀(yīn),闭门共坐。普一一领旨,即就堂中炽炭烧肉,唤出妻室林氏,令司酒炙。林氏登堂,叩见太祖,并谒光义,太祖呼林氏道:“贤嫂!今日多劳你了。”赵普代为谦谢。须臾,肉熟酒热,由林氏供奉上来。普斟酒侍饮,酒至半酣,太祖语普道:“朕因外患未宁,寝不安枕,他处或可缓征,惟太原一路,时来侵扰,朕意将先下太原,然后削平他国,卿意以为何如?”普答道:“太原当西北二面,我军若下太原,便与契丹接壤,边患要我当冲了。臣意不如先征他国,待诸国削平,区区弹丸黑子,哪里保守得住?当然归入版图呢。” 老成有识,不愧良相。 太祖微笑道:“朕意也是这般,前言不过试卿,但今日欲平他国,当先从何处入手?”普答道:“莫如蜀地。”太祖点首,嗣复议及伐蜀计策,又谈论了一两时,夜色已阑,太祖兄弟方起身辞去,普送出门外而别。小子有诗咏道:
风雪漫天帝驾来,
重裀坐饮相臣陪。
兴酣商画平西策,
三峡烟云付酒杯。
西征议定,战鼓重鸣,宋廷上面又要遣将调兵,向西出发了。欲知征蜀胜负,请看下回便知。
荆、襄两处,唇齿相依,即并力拒宋,亦恐不逮,况外交未善,内乱相寻,宁能不相与沦亡乎?宋太祖欲收荆、湖,何妨以堂堂之师,正正之旗,平定两境,而必师假虞伐虢之故智,袭据荆南,次及湖南,是毋乃所谓杂霸之术,未足与语王道者。且观其羁縻李汉超,笼络董遵诲,无一非噢咻小惠之为。至于击死张琼,信谗忘劳,而真态见矣。厚恤家属,亦胡益哉?迨观其雪夜微行,至赵普家,定南征北讨之计,后人方侈为美谈,夫征伐大事也,不议诸大廷,乃议诸私第,鬼鬼祟祟,君子所勿取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