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真宗下诏亲征,驾发京师,命山南东道节度李继隆为驾前东面排阵使,武宁军节度石保吉 守信子。 为驾前西面排阵使,各将帅拥驾前行。适值天气严寒,朔风凛冽,左右进貂帽毳(cuì)裘,真宗摇首道:“臣下都苦寒,朕亦何得用此?”将士闻谕,各自感激,顿时勇气百倍,挟纩皆温。 鼓励将 士之法,莫善于此。 前军到了澶州,契丹统军、顺国王萧挞览 一译作萧达兰。 自恃骁勇,直犯宋军,压营列阵。李继隆闻报,奏过真宗,上前抵御。两军尚未接战,挞览带领数骑,出阵四眺,审视地形。继隆部将张环正守着床子弩,弩有机,机一触动,百矢齐发,宋军恃为利器。环见契丹阵内有一黄袍大将出来,料知不是常人,他也不遑禀报,竟捻动床子弩,机动箭发,接连射去,刚中挞览要害,应声而倒。其余数骑随将,一半射死,一半受伤,契丹阵内慌忙抢出将士,扶伤舁死,奔驰而去。待至张环报告继隆,麾兵驱杀,契丹兵早已远扬了。
是时,知安肃军魏能、知广信军杨延昭,均当敌冲,敌兵屡次围攻,百战不能下。时人称二军为铜梁门、铁遂城。梁门即安肃军治,遂城即广信军治。独王钦若往守天雄军,束手无策,镇日里修斋诵佛,闭门默祷,幸契丹兵未曾进攻,还得支持过去。 想是我佛有灵。 及真宗将至澶州,复有人上言:“契丹势盛,未可轻敌,不如往幸金陵。” 定是王钦若嗾使。 真宗又不免滋疑,召寇准入问。准正色道:“陛下只可进尺,不可退寸,河北诸军,日夜望銮舆到来,并力对敌,若回辇数步,万众失望,势必瓦解,虏骑随后追蹑,恐金陵也不能到了。”真宗道:“卿言亦是,容朕细思!” 还想甚么? 准乃趋出,适遇殿前都指挥晋职太尉高琼,即与语道:“高太尉受国厚恩,今日应该报国!”琼矍然道:“琼一介武夫,累蒙超擢,应当效死。”准握琼手道:“我与你入奏天子,即日渡河杀敌。”琼点首称善。两人入见真宗,准厉声道:“陛下若不信臣言,请问高琼便了。”琼即跪奏道:“寇准言是,机不可失,请速驾渡河!”真宗乃决,遂命琼麾兵复进。
既至澶州南城,遥见河北一带,敌营累累,似星罗棋布一般,真宗也不觉惊慌,左右复请驻跸,且静觇敌势,再决进止。寇准亟趋至驾前,固请道:“陛下若再不过河,敌气未慑,人心益危,怎能取威决胜?现在王超领着劲兵,驻扎中山,可扼敌喉,李继隆、石保吉东西列阵,可掣敌左右肘,四方镇将,相率来援,还怕甚么契丹,逗留不进?”高琼道:“臣愿保驾前行,决可无虑。”于是麾军渡河,进次澶州北城。真宗亲御城楼,远近将士,望见御盖,踊跃鼓舞,齐呼万岁,声闻数十里。契丹自萧挞览射死,人人夺气,又见真宗亲来督师,益觉气沮。只萧太后不肯罢手,饬精骑数千名,前来薄城。寇准奏真宗道:“这是来试我强弱哩,请诏下将士,痛击一阵,免他轻觑!”真宗道:“军事悉以付卿,卿替朕调遣便了。” 实是没用。 准遂承旨发兵,开城迎击。战不数合,契丹兵果然退走,由宋军追杀过去,斩获大半,余众走脱。
真宗闻捷,乃留准居北城上,自还行宫。嗣又使人觇准,所为何事。 究竟 不放心。 使臣还报道:“寇准方与杨亿饮博欢呼。” 故示镇定,也是一策,然 亦何必饮博? 真宗大喜道:“准如此从容,朕可无忧了。”未几,闻曹利用回来,并偕契丹使臣韩杞,一同求见。当即传入利用,利用行过跪叩礼,便上奏道:“契丹欲得关南地,臣已拒绝,就是金帛一节,臣尚未曾轻许哩。”真宗道:“若欲与地,宁可决战,金帛不妨酌许,尚与国体无伤,朕本意原是这般,至今也是这般哩。”复命宣韩杞进见,杞跪谒毕,呈上国书,并言奉国主命,索还关南地,即可成盟。真宗道:“这却不便,国书权且留下罢!”随顾利用道:“外使到此,我朝总当以礼相待,你且引他出宴,待朕议定,遣回去罢!”利用领旨,引韩杞退出。真宗复召准入议,准奏道:“陛下若为久安计,须要虏廷称臣及献还幽、蓟地,一切岁币等件,概不许与。那时虏廷畏服,方保百年无事,否则数十年后,他必生心,仍然来扰中国了。” 言之非艰,行之 维艰。 真宗道:“若如卿言,非战不可,但胜负究难预料,就是得胜,也须伤亡若干兵民,朕心殊属不忍。且数十年后,如得子孙英明,自能防御外人,目下且许与和,总教边境如故,不妨将就了事呢。”准答道:“这总非永远计策,臣且去诘问来使,再行覆命。”真宗应诺。准自去与韩杞辩论,两下争议未决,准尚欲决战,会闻有蜚语谮(zèn)准,说他挟主邀功。准不禁叹息道:“忠且被谤,尚复何言?”遂入复真宗,但言:“臣意在计画久安,如陛下不忍劳师,悉听圣裁!”真宗因遣还韩杞,复命曹利用赴契丹军,且谕利用道:“但教土地不失,岁币不妨多给,就使增至百万,亦所不惜。” 岁币亦人民膏血,奈何 视若粪土? 利用唯唯而退。寇准闻这消息,召利用至幄,正色与语道:“敕旨虽许多给岁币,我意不得过三十万,你若多许,我当斩汝首级,你休后悔!” 寇准好刚使气,可见一斑。 利用暗暗伸舌,随答道:“少一些,好一些,利用岂有不知?”当下辞别寇准,径往敌营。
契丹政事舍人高正始接着,即向前问道:“和议如何?”利用道:“岁币或可酌给,土地万难如议。”正始道:“我等引众前来,无非图复故地,若止得金帛归去,如何对付国人?”利用道:“君为大臣,也应为国家熟计,倘贵国执政信用君言,恐兵连祸结,也非贵国利益,请君熟思!”正始无词可驳,倒也默然。利用入见萧太后,萧太后尚坚执前议,利用仍然拒绝,乃留利用暂驻营中,另遣监门卫大将军姚东之,再持书至宋营,覆议和款。真宗不许,东之乃去。萧太后始再召利用,磋商和议,两国境界如旧,宋廷每岁给契丹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契丹国主,以兄礼事宋帝。议既定,利用返报真宗,真宗很是喜慰。 减去七十万,如何不乐? 复遣李继隆往契丹军签定和约。契丹也遣使丁振赍缴盟书,再命姚东之来献御衣、食物。真宗御行营南楼,赐宴契丹来使,并及从官。至契丹使去,颁诏边吏,不得出兵邀契丹军归路。契丹主遂奉萧太后引众北归,真宗也自澶州回京,录契丹盟书,颁告两河诸州。
转眼间已是景德二年,正月初旬,因契丹讲和,大赦天下,放河北诸州强壮归农。毕士安请通互市,葺城池,招流亡,广储蓄,一面择要任将,保荐马知节守定州,杨延昭守保州,李允则守雄州,孙全照守镇州,此外尚有数人,名不胜述。自是河北大定,烽燧不惊。朝议复以南北修和,未免有往来庆吊诸仪,特奏设国信司,归内侍职掌。 外交大事,如何领以阉人? 既而遣太子中允孙仅北往契丹,贺萧太后生辰,所具国书,自称南朝,号契丹为北朝。直史馆王曾上言:“《春秋》外夷狄,爵不过子,今只从他国号,于他无损,于我有名,何必对称两朝?” 所言甚当。 真宗也以为然。嗣又有人谓“既称兄弟,应作两朝称呼,庶较示亲睦”云云,乃仍用原书赍去。 真宗实无定见。 此后南北通问,概用南北朝相称, 已兆南渡之机。 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知天雄军王钦若因南北通好,奉诏还京,仍任参知政事。钦若以与准不协,迭请解职,乃命冯拯代任,改授钦若为资政殿学士。未几,毕士安病殁,惟准独相。准性刚直,赖士安曲为调停,澶州一役,政策虽多出自准,但也幸有士安襄助,因得成功。真宗谓士安饬躬畏谨,有古人风,因此深信不疑。士安殁后,赐谥文简,车驾哭临,辍朝五日。准因士安已殁,一切政令,多半独断独行,每当除拜官吏,辄不循资格,任意选用,僚属遂有怨言。真宗因他有功,累加优待,就是他语言挺撞,也尝含忍过去。一日会朝,准奏事侃侃,声彻大廷,真宗温颜许可。及准既奏毕,当即趋退,真宗目送准出,注视不已。适王钦若在朝,亟趋前跪奏道:“陛下敬准,是否因准有社稷功?”真宗点首称是。钦若又道:“澶州一役,陛下不以为耻,乃反目准为功臣,臣实不解。”真宗愕然问故,钦若又道:“城下乞盟,《春秋》所耻。澶州亲征,陛下为中国天子,反与外夷作城下盟,难道不是可耻么?” 宋儒专尚《春秋》, 钦若特举以为证,果足摇动帝心。 真宗不禁变色。钦若见已入彀(gòu),索性逼进一层,更申奏道:“臣有一句浅近的譬喻,譬如赌博,输钱将尽,倾囊为注,这便叫作‘孤注一掷’,陛下乃准的孤注,岂不危甚?幸陛下量大福弘,才得免败。”真宗面颊发赤道:“朕今知道了。” 着了道儿。 钦若乃退。由是真宗待准,礼意日衰,嗣竟罢准为刑部尚书,出知陕州。准亦知为钦若所谗,奈诏命难违,只好启程赴陕。适知益州张咏自成都还京,道过陕州,准出郊迎饯,欢宴竟日。临行时,准问咏道:“君治蜀有年,政绩卓著,准方愧慕得很,敢问何以教准?”咏徐答道:“这也未免太谦了。但《霍光传》却不可不读。”准闻言,一时莫明其妙,只得答了“领教”二字。及咏已辞去,准还署中,取《汉书·霍光传》,随读随思,读至“不学无术”一句,不由得自笑道:“张公语我,想便指此语了。” 准并非无术,实是少学。 未几,复徙知天雄军。契丹使过大名,与准相会,出言讯准道:“相公望重,何故不在中书?”准答道:“我朝天子,因朝廷无事,特遣我到此,执掌北门管钥,你何必多疑!” 此语 却是得体。 契丹使方才无言,竟赴汴都去了,这且慢表。
且说真宗罢准后,用参政王旦代任。旦,大名人,器量宏远,有宰相器,当时称为得人。惟真宗为钦若所惑,尚以澶州修好引为己辱,平居怏怏不乐。钦若窥伺意旨,特至内廷奏请道:“陛下欲发扬威武,须用兵进取幽、蓟,才可得志。” 明知真宗厌兵,特进一步探试。 真宗道:“河北生民方免兵革,朕何忍再行动兵?须另图别法。”钦若道:“陛下既不忍劳师,不如仿行封禅,或可镇服四海,夸示外国。但自古以来,封禅应得天瑞,必有世上罕见的瑞征,方足服人。”真宗道:“天瑞哪可必得?”钦若旁顾左右,似有不敢遽言的形状。真宗喻意,命左右暂退。钦若方申奏道:“天瑞原不可必得,前代多用人力造成,但教人主尊信崇奉,便足明示天下,陛下以为河图、洛书,真有此事么?圣人神道设教,特借此诱服天下呢!” 钦若毕竟聪明。 真宗沉思片刻,复道:“王旦恐未必赞成哩。”钦若道:“圣意若果决定,臣当转告王旦,嘱他遵行。”真宗随即点首。钦若遂退,自与王旦密商去了。越日,又入内覆命,报称旦已遵旨,真宗倒也欣慰。及钦若去后,展转图维,尚觉心下不安,当下亲幸秘阁,直学士杜镐等迎驾叩首。镐年已老,为学士首列,真宗骤问道:“古所谓河出图,洛出书,曾否实有此事?”镐未明上意,竟率尔奏对道:“这恐是圣人神道设教呢!” 好似钦若教他? 真宗听到此语,便不复问,即命驾还宫。越日,召王旦至内廷,特别赐宴。宴毕,旦起谢,真宗又另赐一樽,亲给王旦道:“此酒极佳,卿可持去,归与妻孥共饮。”旦不敢不受,急忙跪接酒樽,拜赐而退。及归家,见樽口封得甚固,启封审视,并不是什么美酒,乃是宝光闪烁、粒粒似豆的珍珠。当下想了一会,即命眷属收藏,后经家人泄言,方知此事。
至景德五年正月,皇城司奏言,守卒涂荣见左承天门南鸱尾上,有黄帛曳着,约长二丈,为此奏闻。真宗即命中使往视,一面顾语群臣道:“去冬十一月间,庚寅日夜半,朕方就寝,忽室中烨烨有光,朕深惊讶,蓦见一神人星冠绛衣,入室语朕,谓来月宜就正殿建黄箓道场一月,当降天书《大中祥符》三篇,朕正欲起对,不意这位神人竟不见了。朕自十二月朔日,已虔诚斋戒,在朝元殿建设道场,伫待天贶(kuàng),因恐宫廷内外,反启疑言,所以未曾宣布。目今帛书下降,敢是果邀天贶么?” 一派鬼话。 钦若即出奏道:“陛下至诚格天,应该上邀天眷。”真宗喜形于色,待了一刻,见中使驰回覆命,匆匆跪奏道:“承天门上,果有帛书,约长二丈许,缄物如书卷,外用青缕缠住,封处隐隐有字。”真宗竦然道:“这莫非天书不成?”王旦等齐集殿阶,再拜称贺。真宗复道:“这须由朕亲往拜受呢。”言毕,即步出殿阶,直抵承天门,百官尽行随着,仰瞻门上,那黄帛正随风飘荡,摇曳空中。真宗望空再拜,拜毕,即遣二内侍升梯上登,敬谨取书,下授王旦。旦捧书跪呈,真宗复再拜受书,亲置舆中,导至道场,命知枢密院事陈尧叟启帛书。帛上有文云:“赵受命,兴于宋,付于眘(shèn)。居其器,守于正。世七百,九九定。”真宗又向书跪拜,书中又有黄字三幅,语类《洪范》《道德经》。首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绍世,次谕以清净简俭,末述世祚延永的大意。陈尧叟捧书读讫,真宗重复跪受,仍将原帛裹书,贮诸金匮。群臣入贺崇政殿,真宗与辅臣皆茹斋戒荤,遣官告天地、宗庙、社稷,大赦改元,以大中祥符为年号,遍宴群臣,并赐京师酺五日。改左承天门为承天祥符,置天书仪卫扶持使,遇有大礼,即命宰执近臣兼任是职。嗣是陈尧叟、陈彭年、丁谓、杜镐等更争言祥瑞,附和经义。独龙图阁待制孙奭上言道:“天何言哉?岂有书也?” 两语括尽诈欺。 真宗不答。越数日,宰相王旦等复率文武百官、诸军将校、官吏、藩夷、僧道、耆寿,共二万三千二百余人,上表请真宗封禅,真宗未决。表至五上, 强奸民意,已兆 于此。 乃召权三司使丁谓入问经费。谓答言大计有余,因决议封禅,命翰林、太常详定仪注,任王旦为大礼使,王钦若等为经度制置使,冯拯、陈尧叟分掌礼仪,丁谓计度粮草,大家不胜忙碌,差不多举国若狂,足足筹议了好几月,乃命钦若东行,赴泰山预备封禅。钦若抵乾封,遣使驰奏:“泰山有醴泉出,锡山 泰山下小山。 有苍龙现。”未几,又报称天书下降,遣中使驰捧诣阙。正是:
逢恶罪深逾长恶,
欺人术尽且欺天。
这天书再降何处,由小子下回叙明。
澶渊修和,本出真宗本意,观其在道逗留,望敌惊心,一若身临虎口,栗栗危惧,赖寇准力请渡河,敌气少沮,化干戈为玉帛,得以振旅还京,此非寇公之功,乌能至此?王钦若乃以孤注之言,肆其谗间,木朽虫生,仍由真宗胆怯之所致耳。迨至天书下降,举国若狂,欺人欺天,不值一笑。钦若小人,不足深责,王旦名为正直,乃以钦若一言,美珠一樽,竟钳其口,后且力请封禅,冒称众意,利令智昏,固如此哉!读毕为之三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