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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腓列普顺手牵羊

眼看威势十足的情妇上伦敦而自己不能同去,腓列普只得像他自己所说的“缩回营里过冬”,回到玛萨里纳街的阁楼上。他起身和睡觉的时候不免有些郁郁闷闷的念头。他觉得要改变一年来的生活是办不到的。玛丽埃德家的享用,各处的饭局和半夜餐,在戏院后台的鬼混,风雅人物和记者们的豪兴,四周围闹哄哄的声音,感官和虚荣心在这种环境中所得到的满足:这种为巴黎所独有而每天不无新鲜刺激的生活,在腓列普不仅成为习惯,而且像他的烟草和烧酒一般绝对戒不掉了。没有那些终年不断的享乐,他觉得活不下去。他脑子里浮起自杀的念头,倒不是因为怕人发觉他挪用公款,而是因为不能和玛丽埃德在一起,不能像上年那样在花天酒地中鬼混。他憋着一肚子这一类的苦闷,破题儿第一遭踏进兄弟的画室,发现他穿着蓝色工作服,正在替画商临一张古画。

腓列普搭讪道:“画画原来是这样的?”

约瑟回答说:“这不是画画,是临画。”

“人家给你多少报酬呢?”

“唉!老是出不足的,只给二百五十法郎。不过我借此研究大师们的手法,学到不少东西,得到画画的诀窍。”他拿画笔指着一张颜色还没干的稿图,说道:“那才是我的作品。”

“现在你一年能进账多少?”

“可怜我只在画家圈子里有人知道。希奈给我撑腰,帮我接下普雷斯勒古堡的画件,十月里我要去画些图案,壁上的框框,室内的装饰;特·赛里齐伯爵肯出高价。靠着这种起码作品和画商们的订货,从今以后,除去开销一年能挣到一千八到两千法郎。等下一届展览会,我拿这幅画去出品,要是受到赏识,我就出头了;朋友们对这件作品很满意。”

“我可是全盘外行,”腓列普的声音特别柔和,约瑟听了不由得抬起头来,看见哥哥脸色发白,便问他:

“什么事啊?”

“我想知道替我画一张像要多少时间。”

“一口气画下去,遇到晴天,光线充足,三四天就完工了。”

“那太久了,我只有一天的时间。可怜的妈妈多爱我,我想留一张肖像给她。既然这样,不谈了。”

“怎么?难道你又要出门了?”

“这一去可永远不回来了,”腓列普假装嘻嘻哈哈的神气。

“哎哟!腓列普,你怎么啦?要有什么大事,我是男子汉大丈夫,不是脓包,不怕性命相搏;倘要我保守秘密,也没有问题。”

“真的么?”

“拿人格担保。”

“对谁都不说么?”

“对谁都不说。”

“那么告诉你,我要送命了。”

“你!你要跟人决斗么?”

“不是决斗,是自杀。”

“为什么自杀?”

“我在报馆银箱里拿了一万一千法郎,明儿就要交账。我的保证金得赔掉一半;可怜的妈妈只剩六百法郎收入了。这还不要紧,将来我能挣一笔家私来还她。可是我名誉扫地,怎么还能活在世界上!”

“还了钱就没有什么不名誉;不过你丢了差事,只剩荣誉团的五百法郎津贴,五百法郎也能过日子啊。”

腓列普不愿再听,说了声再见,急急忙忙走了。

约瑟离开画室,下楼到母亲屋里吃中饭;可是听过腓列普的心腹话,饭吃不下去。他把台戈安女人拉往一边,告诉她可怕的消息。老太太大叫一声,倒在椅子上,把手里的牛奶锅子掉在地下。阿迦德跑过来。你一声哎哟,他一声唉啊,倒楣事儿终于给母亲知道了。

“他!他不老实!勃里杜的儿子会盗用公款!”

寡妇四肢发抖,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坐下来直掉眼泪。

她一边哭一边嚷:“他上哪儿去了?说不定已经投了塞纳河啦!”

台戈安女人道:“别这么难过。可怜的孩子碰上了坏女人,把他带坏了;我的天!这是常有的事。腓列普回国之前遭了多少难,没有快活过,也得不到女人的爱,难怪他迷上这个婆娘。一个人对无论什么东西着了迷,都要乱来的!这一类的毛病,我也犯过一次,不过我相信自己还是规矩人!做错一次不能算堕落!要不犯错,除非一事不做。”

阿迦德伤心绝望,受的打击太大了,台戈安女人和约瑟不能不把腓列普的过失说得轻一些,告诉她无论哪个家庭都免不了这一类的事。

阿迦德叫道:“他已经二十八岁,不是小孩子啦。”

这句沉痛的话说明她对儿子的行为左思右想,转过不知多少念头了。

约瑟道:“妈妈,他现在只想着你的痛苦,觉得对不起你。”

“噢!天哪!只要他回来,只要他肯活下去,我样样原谅他!”可怜的妈妈叫着,脑子里看见腓列普的尸身从水里捞起来的样子,凄惨极了。

屋子里阴森森的静了一会。整整一天在提心吊胆中过去。听见一点儿声响,三个人一齐扑向客室的窗口,做着种种猜测。全家正在那里焦急,腓列普却不慌不忙结清账目,交上去的时候竟敢说为了防意外,一万一千法郎存在他家里。下午四点,坏东西又拿了银箱里五百法郎,若无其事的踱进赌场,自从有了职业,他没有去过,因为他很明白当出纳员的人不能出入赌场。这家伙心计很深,后来的行事也证明他性格像外公罗日而不像他一生清白的父亲。在军队里他或许有资格做一个很好的将军,但在私生活中他是极阴险的坏蛋,会利用合法的外表和家属的包庇,遮盖他的阴谋和丑事。那天他去孤注一掷的时候非常镇静。他先赢到六千法郎;忽然心中一动,想把不上不下的局面一下子解决。听说轮盘一连出了十六次黑,就离开三十点四十点的赌台,在红上押了五千法郎;不料黑出了第十七次。上校随即把一千法郎一张钞票丢在黑上,赢了。他虽则碰巧着了一下,脑子已经疲倦,他自己也感觉到,但偏偏要赌下去。赌客往往依靠闪电似的触机,而腓列普的那个看门路的器官已经迟钝。这个器官的机能只要略微停顿一下就完事大吉。清醒的神志和太阳的光线一般,只有笔直照下去固定在一点上才有作用,要猜中路子,绝对不能眨一眨眼睛,否则瞬息万变的形势马上叫你头脑糊涂。腓列普把钱输光了。经过这样剧烈的刺激,任凭你多么冷静多么勇猛,也不免精神涣散。腓列普回家的路上完全忘了他说过要自杀的话,尤其因为他根本不想自杀。他既不想到丢了饭碗,也不想到保证金受到损失,既不想到母亲,也不想到他的祸根玛丽埃德,只是像木头人一样往前走着。他一进家门,淌眼抹泪的母亲,台戈安女人和约瑟,一齐扑上来勾着他的脖子,亲啊吻啊,如获至宝似的拉他到火炉旁边。

他暗暗想道:“呦!预告有了效果啦。”

没有心肝的禽兽在赌场里受过大风浪,正好装出垂头丧气的样子。可怜的妈妈看见狠心的宝贝儿子面无人色,不由得跪在他面前,吻着他的手,拿来按着自己胸口,眼泪汪汪的对他瞧上半天。

“腓列普,”她呜呜咽咽的说道,“答应我不要自杀;所有的事,我们一笔勾销。”

兄弟在旁边动着感情,台戈安女人含着一包眼泪;腓列普看了,心上想:

“他们都是老实人!”

于是他搂着母亲,扶她起来坐在膝上,紧紧的抱着,一边亲她一边咬着她耳朵说:

“你又给了我一次生命!”

台戈安女人想尽办法弄了一顿好饭,加上两瓶年代悠久的葡萄酒和一些上品的好烧酒,还是她以前铺子里的老存底。

吃到饭后点心,台戈安女人说:“阿迦德,让他抽一支雪茄吧!”

她给了腓列普雪茄。

两个可怜的妇女以为让腓列普称心如意,就会呆在家里不出去,因此她们对于平素痛恨的雪茄烟味也硬叫自己习惯。这么重大的牺牲,腓列普根本没有发觉。——第二天,阿迦德老了十岁。惊慌过后,不能不转念头,可怜她愁肠百转,一夜不曾合眼。赔了腓列普的亏空,她的公债利息只剩六百法郎了。台戈安女人像所有贪吃的胖子一样,老是咳个不停,手脚已经笨重,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赛过劈柴;她随时可以死,她一死,四千法郎就跟着完结。再说,指望这笔收入也太可笑了。那么怎么办呢?将来怎么了局呢?

阿迦德宁可出去看护病人,不愿叫孩子们负担她的生活;因此她不是替自己着急。可是腓列普单靠荣誉团的五百法郎怎么过得了呢?十一年来台戈安女人每年拿出三千法郎,欠的债已经差不多加倍还清,而她还继续拿孙子的利益为勃里杜家牺牲。一丝不苟的阿迦德固然对腓列普闯的祸感到痛心,但还是想:“可怜的孩子,这能说他不是么?他对皇帝忠心到底。我不让他结婚是不应该的。我要替他娶了亲,他就不会搭上那个跳舞女人了。他身体多强壮!”

做买卖出身的老太太夜里也在想怎么挽救一家的名誉,天一亮便起来,到阿迦德房里对她说:

“这件尴尬事儿不能由你或者腓列普去办。咱们的两个老朋友杜·勃吕埃和克拉巴龙固然死了,但还有特洛希老头,他头脑很清楚,我今天早上就去找他。特洛希可以说,腓列普上了一个朋友的当;他有轻信别人的缺点,不相宜做出纳员。今天出的事难保将来不再发生。腓列普宁愿辞职。这样他就不是被人开差了。”

阿迦德觉得这套好听的谎话至少在外人眼中顾全了儿子的名誉,拥抱了台戈安女人。台戈安女人便出去料理这桩丑事。腓列普却是心安理得,睡得像死人一般。

阿迦德向儿子解释为什么中饭误了时间,腓列普听着笑道:“老太婆倒机灵得很!”

特洛希老人是两个妇女的最后一个朋友了,他虽然生性严厉,可始终没忘了自己的差事当初是勃里杜荐的,便拿出老练的外交家手腕,把台戈安女人交给他的疙瘩事儿办妥了。他到勃里杜家来吃晚饭,通知阿迦德下一天到维维安纳街的国库去签字,把一部分公债过户,同时领回六百法郎息金的凭据。家里的人都很难过;老公务员临走以前叫腓列普签了一份申请书,要求陆军部把他重新编入部队。特洛希答应两个女的想法叫陆军部的科室公事办得快一些,再利用那位公爵在玛丽埃德身边占了腓列普上风,要他大人帮忙。

“不出三个月,腓列普可以进特·莫弗利原士公爵的团部当个中校,那时你们就脱累了。”

两个女的和约瑟千恩万谢送走了特洛希。那份报纸不出斐诺所料,两个月以后就停刊。所以腓列普出的乱子在外边毫无影响。只是阿迦德那颗为娘的心大大的受了伤害。她对儿子一失去信心,就老是战战兢兢,不得安宁,只有看到心中害怕的事没有发生才松一口气。

像腓列普那样肉体方面很勇敢,精神上却极其懦弱卑鄙的人,眼看自己做下一桩丧尽人格的事而过后一切照常,家属或朋友的宽容对他们就等于一种鼓励了。他们有恃无恐,以为永远能逍遥法外:思想走上了邪路,情欲得到了满足,他们便进一步研究社会的法网是怎样被他们逃过的,从此变得奸刁恶毒,手段更巧妙。过了半个月,腓列普又像从前一样有闲,无聊,自然而然恢复了他的咖啡馆生活,东灌几盅,西灌几盅,老半天的打着弹子,喝着杂合酒,夜里混在赌场里,候机会下一笔小小的赌注,赢几个钱来供他挥霍。他表面上很俭省,为了要母亲和台戈安女人信任,故意戴着滑腻腻的帽子,四周和边缘的绒毛都倒下去了,穿着补过的靴子,破旧的外套,纽孔上的荣誉团红星日子久了变成棕色,加上烧酒和咖啡的污迹,几乎看不见了;似蓝非蓝的麂皮手套不知要戴多久,缎子衣领直要只剩了一簇毛才换新的。他只爱过玛丽埃德一个女人,舞女丢了他倒反使他心肠硬了许多。偶尔在赌场里赢了一笔意外的钱,或者和老伙计奚罗多一同吃过宵夜,腓列普只照顾一般马路天使,而且态度粗暴,摆出一副瞧不起女性的神气。平时他很有规则,总在家里吃中饭,吃晚饭,半夜一点左右回来。可怜的阿迦德看他过了三个月这种腐败生活,倒略微放心了一些。

约瑟正在制作他日后因之出名的那幅画,整天呆在画室里。台戈安女人相信孙子的话,认为约瑟必有成名的一天,对他像对儿子一般,早上把中饭端给他,代他跑腿,擦靴子。画家只有吃晚饭才露面,晚上和小团体的朋友们在一起。他也看很多书,真正求一些切实而高深的学问;那种学问本来只能靠自己,一切有才能的人在二十岁至三十岁间都用过这番功夫的。阿迦德难得见到约瑟,对他又毋须操心,所以只为腓列普一个人活着,只有腓列普使她忽而担惊,忽而放心,好歹也算一种感情生活,那对母爱跟对男女之爱同样是必不可少的养料。特洛希大约每星期来看一次老上司兼老朋友的寡妇,带给她一些希望: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已经要求把腓列普派到他团部去,陆军部长叫人打了一份报告;警察局和法院的案卷中都不曾有过腓列普的名字,大概腓列普下一年年初会得到批准,重新入伍。特洛希为这件事托遍所有的熟人;他在警察总署打听到腓列普每夜进赌场,觉得应当把消息通知台戈安女人,要她监视未来的中校,免得出了乱子,前功尽弃。眼前陆军部长不会问到腓列普是否爱赌钱;可是一朝回到部队,中校因为无聊而染上的那个嗜好,非戒掉不可。阿迦德晚上再没有客人上门,坐在火炉旁边念经;台戈安女人用纸牌起课,详梦,拿巫术的一套应用在彩票上。这个固执的赌客从来没错过一次开彩的机会。她还在追她的始终没出过的三连号。那三连号快满二十一岁,要成年了。彩票公司的老股东觉得这个重要关头大有希望。有一个数目字从彩票公司创办起就留在匦子底里没有动,因此台戈安女人对这个数字,以及三个数字配搭起来的所有的门子都押着重注。老太婆床上最下面的一条褥子是她储藏积蓄的地方:她把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金洋用纸包妥,拆开褥子放进去,重新缝好。她打算等那年巴黎最后一次摇彩,把全部积蓄拿去博她喜欢的三连号和那个三连号配搭出来的门子。对于彩票的疯魔,到处有人谴责,从来没人加以研究。谁也没看出那是穷人的鸦片。彩票不是世界上最有神通的仙女,能给人最美好的希望么?轮盘的转动固然叫赌客看到金山银矿,其乐无穷,但时间只有电光似的一闪;彩票那道五色斑斓的闪光却亮到五天之久。试问今日之下,社会上有哪一种力量,能让你花上四十铜子快活五天,做着好梦享尽文明世界之福?烟草专卖的不道德远过于赌场,又伤害身体,又摧残智力,使整个民族痴呆迟钝。这一类的害处,彩票一样都没有。况且对彩票的疯魔还受到约束,每次开彩都隔着一些日子,买彩票的主顾又各有各的专匦。台戈安女人只买巴黎的彩票。她只盼望抚育了二十年的三连号中奖,平时拼命刻苦,以便凑足本钱买当年最后一期的彩票。她做的梦并非每一个都扯得上彩票的数字,但有了奇妙的梦就去告诉约瑟。只有约瑟一个人愿意听她的,非但不埋怨她,还对她说些中听的话,艺术家往往会这样安慰人的痴心梦想。一切伟大的天才对于真正的痴情都肯尊重,都能理解,认为根源不是在于思想方面,便是在于感情方面,不难解释。在约瑟眼里,哥哥爱烟酒,妈妈爱上帝,台戈安姥姥爱三连号,小特洛希爱打官司,特洛希老头爱钓鱼;据他说,个个人都有所爱好。他自己呢,他在每样东西上爱理想的美:爱拜伦的诗,日里戈的画,洛西尼的音乐,华尔特·司各特的小说。

他说:“姥姥,各有各的嗜好。不过你那个三连号推三阻四,时间拖得太久了。”

“我的三连号一定会出来,那你就有钱了,我的小皮克西沃也有钱了!”

“统统给你的孙子好了,”约瑟回答,“不过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只要中彩,数目大得很,个个人都分得到。先是你,你可以有一个漂亮的画室,不必为了付模特儿的工钱和颜料账,不上意大利剧院了。”她又道:“可是,孩子,你叫我在这幅画上扮的角色并不体面啊。”

约瑟画一个老太婆送一个年轻的妓女去给威尼斯的参政员。那是近代绘画的一幅杰作,连葛罗都承认比得上铁相,正好使一般青年画家在一八二三年的沙龙中肯定约瑟的才能,承认他比别人高明。约瑟为了省钱,叫台戈安女人做了模特儿。

他笑嘻嘻的答道:“认识你的人都知道你,不认识你的人,你又何必计较?”

台戈安女人近十年来皮色熟透,好比复活节前后的癞皮苹果。丰满的肉起着皱裥,变成冷冰冰的,软绵绵的。生气蓬勃的眼睛似乎还受着一股年轻活泼的精神鼓动,看上去像贪心,因为爱赌的人总免不了一个贪字。厚敦敦的脸上有一种城府很深,藏着什么心事的痕迹。她对彩票的疯魔本来需要保守秘密。嘴唇的动作流露出她的贪嘴。因此你尽管知道她规矩老实,是个一等好人,一眼之间仍会错看她的;而约瑟想在画上表现的老婆子,用她做模特儿也再合式没有。勃里杜那幅画的造意,得之于一个姿容绝世的女演员高拉莉,她是勃里杜的朋友诗人吕西安·特·吕庞泼莱的情妇,年纪轻轻就死了。人家指责这件优秀的作品,说是模仿古人,其实是三幅肖像的绝妙的配合。小团体中另外一个青年米希尔·克雷斯蒂安,相貌像共和党人,做了参政员的模特儿;但约瑟既加强台戈安女人的表情,也把克雷斯蒂安的脸画得更成熟些。

这幅大画后来引起许多争论,替约瑟招来许多仇恨,许多嫉妒和许多赞美,那时已勾好稿子,但为了生活不能不常常放下,给画商临些古画,借此也学到许多前人的手法,使他成为一个技巧最精湛的画家。他凭着艺术家的直觉,不让母亲和台戈安姥姥知道他近来的收入,觉得她们俩都有一个无底洞,一个是腓列普,一个是彩票。约瑟眼看当兵出身的家伙闯了祸那么镇静,又打听出他假装自杀而背后还有计谋,想起了他犯了许多过失,丢了他不应丢的本行,总之,哥哥大大小小的行事擦亮了约瑟的眼睛。画家多半眼光深刻:整天守在静悄悄的画室里,工作的性质给思想还有一些自由活动的余地,他们近乎女人,脑子会在生活琐事上打转,辨别出隐藏的意义。

约瑟早先买进一口旧雕花柜,制作极精,当时那一类东西还无人赏识;约瑟放在画室的一角做陈设,闪烁的阳光照着柜上的浮雕,正好托出十六世纪工艺美术杰作的美。柜内有个隐蔽的地方,约瑟藏着一笔小小的积蓄,以备不时之需。柜子的搁板上摆一个骷髅,里头放他每个月的零用。真正的艺术家都不会提防人。但从哥哥回家以后,骷髅里的钱老是与约瑟的开支不符。每月规定的一百法郎去的意想不到的快。有一回他只花了四五十法郎,骷髅里就空无所有,他破题儿第一遭想道:

“莫非我的钱生了翅膀飞了?”

第二回约瑟记着用掉的数目,可是数来数去像戏文里的劳贝·玛盖尔一样,十六加五得二十三;他弄糊涂了。第三回差的数目更大,便把这难堪的事告诉台戈安姥姥。他觉得台戈安对他像慈母一般,温柔,热烈,绝对相信他;母亲虽好,却缺少这种爱,而一个初出道的艺术家正需要这种感情,好比羽毛未丰的小鸡不能缺少老母鸡的照顾。他的极不愉快的猜疑只能向台戈安姥姥诉说。他的朋友个个规矩老实,台戈安姥姥又决不会拿他的钱去赌彩票。姥姥听了他的话,搓着手紧张起来:只有腓列普会在家里干这种小偷的勾当。

“他干么不向我开口呢?”约瑟一边说一边在调色板上蘸颜色,不知不觉把所有的色调搅成一团糟,“难道我会不肯么?”

台戈安太太满面怒容,叫道:“这简直是抢劫小孩子!”

约瑟道:“那倒不能这样说,他可以拿,他是我哥哥,我的钱就是他的钱,但也该和我说一声啊。”

台戈安女人道:“你再放几个钱,不要动用;我会知道谁进你画室。倘若只有他一个人来过,事情就明白了。”

下一天早上,约瑟就证实了哥哥的不告而取。腓列普趁约瑟不在,走进画室拿了那个小数目。约瑟想到自己另外藏的钱,不由得心里发慌。

他对台戈安女人笑着说:“好!让我来捉住他,这家伙!”

“对,对;咱们得教训他一下,我的钱有时也数目不符。不过可怜的孩子要抽烟,他上了瘾啦。”

约瑟道:“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我倒差不多跟费尔扬斯和皮克西沃一般想法:腓列普时时刻刻拉我们的后腿;一会儿参加暴动,要送他上美洲,花了妈妈一万二;他在新大陆的丛林里什么也没捞到,回家的钱花得和出门一样多。腓列普借口替拿破仑向什么将军传过两句话,自以为了不起的军人,非向波旁家装腔作势不可。可是他做了些什么来着?玩儿,旅行,游历;什么落难吃苦,一派花言巧语,我才不信呢。看他那副神气,还不是到处享福!好好荐了他一个差事,他却跟一个歌剧院的舞女花天酒地,挪用报馆的公款,叫咱们妈妈又损失一万二。我么,我不在乎这些;但腓列普将来会叫妈妈睡草垫呢。他把我看得一文不值,因为我不曾当过禁卫军的龙骑兵!哼!可怜的好妈妈说不定老来还得我来养呢;至于他这个大兵,这样下去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个下场。皮克西沃和我说:你哥哥真会捣乱!唉,你孙子的话一点不错:腓列普准会干出一些混账事儿,丢我们的脸,还得再给他张罗一万或是一万二法郎!他没有一夜不进赌场,有几回醉得人事不知,回来把记轮盘红黑的纸板掉在楼梯上。特洛希老头四处奔走,想让腓列普回部队,可是我敢打赌,腓列普心里还一百个不愿意呢。好好一个小伙子,蓝眼睛多秀气,多明净,神气活像巴耶骑士,谁想到他会变成这样下流!”

腓列普连本带利滚上去的赌注,虽则押得小心谨慎,非常冷静,也常遇到赌鬼所谓“赤脚”的情形。每天晚上既非有十法郎赌本不可,腓列普便在家里掳掠,不是拿兄弟的,就是拿母亲的,或者台戈安女人没有收起的零钱。已经有过一次,可怜的阿迦德才睡着,亲眼看见一桩痛心的事。腓列普走进卧房把她衣袋里的钱掏空了。阿迦德假装睡着,过后哭到天亮。现在她看清楚了。台戈安女人说:“做错一次算不得堕落”;但经常干着坏事不是堕落是什么?阿迦德不能不承认,自己最喜欢的一个儿子既没有心肝,也没有廉耻。发觉了那桩丑事的第二天,吃过中饭,阿迦德在腓列普出门之前拉他到房内,用央求的口气叫他要钱尽管向她开口。从此他接二连三的开口,过了半个月,阿迦德的积蓄给榨干了。她弄得一文不剩,想找工作,和台戈安女人商量了几个黄昏用什么方法挣钱。可怜的母亲已经上百货商店讨挑绣的活儿,一天大概可以挣二十铜子。想靠女红挣钱的理由,虽然外甥女绝口不提,台戈安女人早已猜着。先是阿迦德脸上的变化瞒不过人:娇嫩的脸蛋干瘪了,太阳穴和腮帮上只看见骨头,脑门上起着皱裥,眼神不明朗了:显见她心里有一股火在烧,常常在夜里哭;但最伤身体的是不能把痛苦和忧虑说出来。只要腓列普没有回家,阿迦德就睡不着觉,还上街去等。她研究儿子口音和脚步的变化,手杖拖在石板上的表情;她样样弄得明明白白,知道腓列普醉到什么程度,听见他在楼梯上跌跌撞撞就直打哆嗦。有一夜他在楼梯上摔跤,阿迦德捡到他掉在地下的金洋。腓列普倘若喝醉了,赢了钱,就声音发嗄,手杖在地下拖着;赌输的日子,脚步便干脆,急促,火气很大,唱起歌来嗓子嘹亮,把手杖举在空中像士兵行敬礼。赢了钱,下一天吃中饭就高兴,对人也近乎亲热了,说笑打趣,态度粗野,但总算跟母亲,跟约瑟,跟台戈安女人有说有笑;赌输了就相反:沉着脸,说话简短,暴躁,眼睛恶狠狠的带着郁闷的神气,叫人害怕。生活既如此荒唐,又有酗酒的习惯,从前多么漂亮的相貌一天天的变了。脸上布满血筋,线条粗糙,眼睛干巴巴的,眼睫毛逐渐脱落。再加腓列普身上不再收拾,发出一股小咖啡馆里的臭气和靴子沾满烂泥的味儿,陌生人一闻就知道他生活腐化。

十二月初有一天,台戈安女人对腓列普说:“你的衣服从头到脚该重新做过了。”

“谁给钱呢?”腓列普的口气充满了牢骚。“可怜的妈妈没有钱;我一年只有五百法郎。做衣服要花我一年津贴,而我已经把三年的津贴押出去了……”

“为什么押呢?”约瑟问。

“还债吆。奚罗多向佛洛朗蒂纳拿了一千法朗借给我。我身上穿的不光鲜,我知道;不过想到拿破仑关在圣赫勒拿,还卖银器过日子,那么对他赤胆忠心的军人光着脚走路也是应该的了。”他说着跷起没有后跟的靴子。

然后他出去了。

阿迦德道:“这孩子其实不坏,心肠还很好呢。”

约瑟道:“对皇帝忠心不一定要衣衫不整。他要是收拾一下,穿得干干净净,也不至于像个瘪三了!”

阿迦德道:“约瑟,对你哥哥该担待一些。你,你爱怎么就怎么,他可是挂在空中,没有着落。”

约瑟道:“他有他的位置,为什么离开呢?只要国旗是法国料子,管他绣的是路易十八的臭虫,还是拿破仑的布谷鸟 !法国总是法国!我么,要我替魔鬼画画也行。真正的军人只晓得打仗,只爱他的本行。他要安安分分留在军队里,早已做到将官了。”

阿迦德道:“你这话对他不公平。你父亲是崇拜皇帝的,他在世的话,准会赞成腓列普的行动。再说,腓列普已经答应回部队;还觉得对不起拿破仑,心里不知多么难过呢。”约瑟站起身来预备回画室,阿迦德抓着他的手说:“你该哀怜你哥哥,他多倒楣!”

台戈安女人跟在约瑟后面劝他别刺激妈妈,说她近来脸色大变,可见她内心多痛苦。他们走进画室看见腓列普,不由得大为奇怪。

腓列普漫不经意的说道:“约瑟,我手头紧得厉害。真要命!我欠了烟店三十法郎雪茄,不付清不敢再走过那该死的铺子。我已经约期约了十来次了。”

约瑟道:“你这样,我才痛快;就在骷髅里拿吧。”

“昨天吃过夜饭我都拿了。”

“总共有四十五法郎呢……”

“是啊,我就需要这个数目,我就拿了,”腓列普回答,“这算我不对么?”

约瑟道:“哪里哪里;你要有钱,我照样拿;不过我要先问你一声对你合式不合式。”

腓列普道:“要开口多难为情。我宁可你像我一样不声不响的拿,更显得不分彼此。部队里一个弟兄快死了,穿着双好靴子,你自己靴子破了,就跟他换一双。”

“对,不过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拿他的。”

“噢!这样斤斤计较,多小气!”腓列普耸耸肩膀,“那么你是没有钱了?”

约瑟不愿泄露他藏钱的地方,回答说:“没有了。”

台戈安女人道:“再过几天,咱们就有钱了。”

腓列普道:“啊!你,你相信你的三连号二十五日会在巴黎中彩。你要我们个个人都发财,还得放上一大笔本钱呢。”

“二百法郎单押一门三连号,中了就是三百万,两连号和别的附奖还不算在内。”

腓列普叫道:“一赔一万五,不错,你正需要押两百法郎!”

台戈安女人咬咬嘴唇,知道自己一不留神露了口风。 JIB8N4IwcK3QIzv2f6rcNvdSo+/LRoQqCbghLtRamodC9mJjNpoXqHHdHXDWT8V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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