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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玛丽埃德

台戈安女人和约瑟在王家驿车公司的院子里接流亡的腓列普回家,发现阿迦德脸色大变,暗暗吃惊。

正在彼此拥抱,等车上卸下两口箱子的时节,台戈安女人对约瑟说:“你娘两个月功夫老了十岁。”

“台戈安老太婆,你好,”算是上校招呼杂货店老板娘的好听话儿,约瑟却一向很亲热的叫她“台戈安姥姥”。

阿迦德声音悲戚戚的说道:“我们没有钱雇马车了。”

青年画家回答说:“我有。”他见了腓列普,赞道:“哥哥皮色好看极了!”

“是呀,我变了老枪,黑不溜秋的像烟膏。小家伙,你倒没有变。”

约瑟二十一岁,已经有几个朋友赏识他,在艰苦的日子中得到他们支持,他对自己的力量和才能也颇有自信。当时有一般献身于科学,文学,政治和哲学的青年,组成一个小团体,约瑟在小团体中代表绘画。所以哥哥的轻蔑的口吻使他很难堪,何况腓列普还有举动表现出来:拧着他的耳朵,当他小娃娃看待!阿迦德发觉台戈安女人和约瑟开头一片热情,后来倒反冷淡了,便提起腓列普流亡在外,受尽苦楚的话,把局面挽回过来。台戈安女人背后轻轻的把腓列普叫做浪子;她有心在浪子回家那天热闹一下,想尽办法做好一顿讲究的夜饭,请了克拉巴龙和特洛希两个老头儿。晚上所有的朋友都要来,而且都来了。约瑟约了小团体里的朋友:雷翁·奚罗,大丹士,米希尔·克雷斯蒂安,费尔扬斯·里达,皮安训。台戈安女人告诉她所谓亡夫前妻的儿子皮克西沃,等会小伙子们凑一局“调牌”。特洛希的儿子在严父督促之下已经考取法学士,也来参加晚会。杜·勃吕埃,克拉巴龙,特洛希和陆罗神甫打量腓列普,觉得他的眼神,粗野的态度举动,因为酗酒而发嗄的声音,不登大雅的谈吐,都很可怕。约瑟忙着布置牌桌,几个最贴心的朋友围着阿迦德问:

“你打算叫腓列普干什么呢?”

她说:“我也不知道;他还是不肯替波旁家当差。”

杜·勃吕埃老人道:“要在国内找个位置很不容易。倘若他不回部队,一时可进不了机关。听他谈话,就知道他不像我儿子能靠编戏剧吃饭。”

看阿迦德望着他们的眼神,大家明白她为腓列普的前途多么着急;朋友中既没有人拿得出办法,也就不作声了。腓列普,小特洛希和皮克西沃三人凑了一桌“调牌”,当时最风行的玩艺儿。

约瑟走到热心的台戈安女人身边,咬着她耳朵说:“姥姥,哥哥没有赌本呀。”

王家彩票公司的老主顾去拿了二十法郎给约瑟,约瑟偷偷递给他哥哥。客人到齐了。一共有两桌“波斯顿”,场面热闹起来。腓列普赌品很坏。他先是大赢,后来输了,到十一点光景欠着小特洛希和皮克西沃五十法郎。波斯顿桌上一般安静的客人都在暗中留意腓列普,“调牌”桌上的喧闹和争执好几次传到他们耳朵里。流亡归来的家伙表现的品性恶劣透顶,最后和小特洛希吵起来,他也不是好脾气。特洛希老头明知道儿子没有错,仍旧说他不是,不许他再赌。台戈安女人也叫孙子皮克西沃退出。皮克西沃已经在挖苦腓列普了,但是话说得很巧妙,腓列普竟没有听懂;要是那些带刺的箭有一支射进了上校迟钝的脑袋,嘴皮刻薄的皮克西沃说不定要吃大亏呢。

阿迦德凑在腓列普耳边说:“你累了,去睡觉吧。”

上校和勃里杜太太一走开,皮克西沃微笑着说:“青年人出过门就成熟了。”

约瑟起得早,睡得早,没有看见晚会的结局。第二天早上,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在穿堂里弄早饭,心里都在想,倘若腓列普照台戈安女人的说法老是玩这一套,夜晚的开销可不得了啦。

台戈安老太太那时七十六岁,提议出卖自己的家具,退掉三楼的公寓,房东也还求之不得呢;她打算睡在阿迦德的客厅里,把穿堂改为客厅兼饭间。这样省下来的七百法郎,可以在腓列普赋闲期间供给他五十法郎一月。阿迦德接受了这个牺牲。

上校下楼来,母亲问他睡的小房间怎么样。两个寡妇告诉他家里的境况。台戈安女人和阿迦德的收入一共有五千三,其中四千法郎是台戈安女人终身年金的利息。半年来台戈安女人已经承认皮克西沃是她的孙子;她每年给孙子六百法郎津贴,也给约瑟六百法郎;余下的进款和阿迦德的收入都作为全家的开支和生活费。过去的积蓄已经花完了。

中校 说:“放心,我想法去谋个差事,不会要你们负担的;眼前只求吃一口饭,有一个窝。”

阿迦德拥抱了儿子;台戈安女人塞给腓列普一百法郎还隔夜的赌账。出售家具,退还公寓,调动阿迦德家的房间等等,十天之内一齐办妥了;只有在巴黎事情才干得这样快。那十天中间,腓列普总是吃过中饭出去,回来吃晚饭,晚上又出去,半夜才回家睡觉。

赋闲的军官不知不觉养成一些习惯,很快的生了根:他出门不走艺术桥,省下两个子儿在新桥附近擦靴子;擦完靴子上王宫市场,一边看报一边喝两盅烧酒,捱到中午;然后穿过维维安纳街,踅往进步党人的活动场所,弥纳佛咖啡馆,和一些退伍军官打弹子,不论胜负如何,总得陆续灌下三四盅各色烧酒,在街上来回闲荡的当口还得抽上十支雪茄。晚上他先在荷兰烟馆抽几筒板烟;十点光景上赌场,茶房给他一张纸板,一支针,他向老资格的赌客问了问红与黑中彩的情形,候着机会押十法郎,输也罢,赢也罢,只赌三次。他差不多老是赢的,那就叫一碗杂合酒,喝了回阁楼睡觉,一路上自言自语,说要揍死保王党,揍死王上的卫队,在楼梯上唱着《保卫帝国》 。可怜的妈妈听了,说道:“腓列普今晚兴致很好。”

她走上阁楼拥抱儿子,闻到一股杂合酒,烧酒和烟草的臭味,没有一句埋怨的话。

正月将尽,腓列普说:“好妈妈,你该对我满意了吧?我过着世界上最有规律的生活。”

腓列普和旧时的弟兄们在饭店里吃过五顿饭。据说有人正在造一艘潜水艇预备救出皇帝。他们谈论这个计划的希望,也谈着各人的私事。在久别重逢的弟兄中,腓列普最喜欢禁卫军龙骑兵营的一个老上尉,姓奚罗多,腓列普最初就编在他的队伍里。那龙骑兵替腓列普在烧酒,雪茄,赌钱之外又加上女色一门:拉伯雷所谓魔鬼的装配,这一下算是色色俱全了。二月初的一天晚上,奚罗多和腓列普吃过夜饭,上快乐剧场。奚罗多的外甥斐诺办着一份小型戏报,奚罗多在报馆里管账,办文书,填写和核对订户的地址;小报馆在快乐剧场有一个不出钱的包厢。两人按照立宪派拿破仑党人的款式,穿一件方领大腰身的外套,钮子一直扣到下巴颏儿,衣摆拖到脚跟,胸前钉着一颗红星,铅球结顶的藤杖系着一根辫子式的皮带吊在手里;两个大兵照他们的说法“塞饱了肚子”,一边踱进包厢,一边说着知心话儿。奚罗多灌了多少瓶葡萄酒和多少盅烧酒之后,醉眼朦胧,指着台上一个矮矮胖胖,动作灵活的跑龙套叫腓列普看。她名叫佛洛朗蒂纳,奚罗多得到她的好感和看白戏的包厢一样是靠报纸的力量。

腓列普道:“她对一个像你这样头发花白的老兵,能多情到什么程度呢?”

奚罗多道:“嘿!咱们这个英名盖世的部队有个老规矩,我从来没有在女人身上花过两个子儿。”

“怎么?”腓列普一个手指遮着左眼,眯着右眼向台上细看。

奚罗多道:“一点不假。可是老实告诉你,这些事多还靠报纸。明儿我们在文章里带上一笔,要经理让佛洛朗蒂纳单独来个节目。真的,亲爱的孩子,我受用得很呢。”

腓列普心上想:“老成的奚罗多年纪已经四十八,脑袋跟我的膝盖儿一样光滑,挺着个大肚子,脸像个种葡萄的,鼻子长得像番薯,连他都交上一个跑龙套,我还不该弄一个巴黎的名角儿么?”接着问奚罗多:“上哪儿去找呢?”

“今晚我带你去看看佛洛朗蒂纳的家。我的杜西南 在戏院里只拿五十法郎一月,可是有个从前做丝绸生意的加陶每月送她五百法郎,所以还穿的光鲜。”

腓列普好不眼红,说道:“可是……”

奚罗多道:“哎!真正的爱情都是盲目的啊。”

看完戏,奚罗多带腓列普去看佛洛朗蒂纳;她住在克吕索街,离戏院只有几步路。

“咱们要放正经一些,”奚罗多吩咐他,“佛洛朗蒂纳还有娘;你知道我没力量养一个老婆子去管束她,所以那女的是她真正的娘,看门出身,人还聪明,叫做加皮洛尔。她要人叫她太太,你就叫她太太吧。”

那天晚上佛洛朗蒂纳有个女朋友在家,名叫玛丽·高特夏,跟天使一样的美,跟舞女一样的冷,原是凡斯德利的学生,凡斯德利预言玛丽将来准是舞蹈明星。高特夏小姐想用玛丽埃德做戏名在全景剧场下海;还预备找一个内廷侍从长做靠山,凡斯德利早就答应替她介绍了。那时凡斯德利还精神健旺,认为学生的舞艺还不够高深。野心勃勃的玛丽·高特夏,后来竟把玛丽埃德这个名字弄得妇孺皆知;但她的用意着实令人佩服。她有个兄弟在但尔维事务所当书记。姊弟俩没爷没娘,穷得要命,可是两人相亲相爱,在巴黎尝过人生的滋味。兄弟只花十个铜子一天过活,立志要当诉讼代理人,替姊姊挣一份陪嫁;姊姊却胸有成竹,决心进戏院当舞女,一方面靠两条大腿,一方面靠姿色,替兄弟盘进一个事务所。除了手足之情,除了他们的利益和共同的生活,他们像古时的罗马人和希伯来人一样,对其余的东西都不看在眼里,不放在心上,甚至抱着敌意。这股出于至诚而始终如一的友爱,可以使熟悉玛丽埃德的人对她有所了解。

姊弟俩在修院街住一个九层楼面。玛丽埃德从十岁起学跳舞,现在十六岁:披着一条兔子毛披肩,穿着打铁掌的鞋子,印花布的衣衫七零八落。因为没有打扮,她的含苞未放的姿色只有专找女工和落难美女的巴黎人才能辨别。

腓列普爱上了玛丽埃德。在玛丽埃德眼中,腓列普是个二十七岁的青年,堂堂禁卫军龙骑兵营的营长,皇帝的传令官,显然比奚罗多高出一等,可见她玛丽埃德的身价也高出佛洛朗蒂纳,她为此暗暗得意。奚罗多和佛洛朗蒂纳,一个是要朋友快活,一个是要替朋友找个保护人,都撺掇玛丽埃德和腓列普结个“露水夫妻”,这句巴黎俗话的意思和形容帝王们降低身份的婚姻差不多。腓列普到了门外把自己的窘况告诉奚罗多。奚罗多那个老风流大大安慰了他一番。

“我托外甥斐诺替你想办法,”奚罗多说,“告诉你,腓列普,如今是平民的天下,是咬文嚼字的世界,咱们得顺着潮流走。现在样样靠文字。墨水代替了火药,说话代替了子弹。老实讲,那些当编辑的癞蛤蟆心思巧得很,人也挺随和。明儿你上报馆来找我,我先跟外甥谈谈你的情形。不消几天,包你在一家报馆里弄到一个位置。你别做梦,玛丽埃德这时肯要你,因为她一无所有,既没有主顾,也登不了台,而且我对她说过,你不久就要像我一样进报馆。回头玛丽埃德说真心爱你,你准会相信!可是我劝你照我的办法,只让她当个跑龙套,越长久越好!当初我爱得昏天黑地,听见佛洛朗蒂纳说一声想独当一面,我就要斐诺跟戏院去说,斐诺回答:‘她舞艺高强是不是?那么好极了,一朝她正式上了台,就会把你一脚踢开。’斐诺这个人就是这样。好家伙精明得很,明儿你自己瞧吧。”

第二天下午四点光景,腓列普到了小径街,看见奚罗多在小小的中层楼 上赛过猛兽关在一个开着小洞的鸡笼里。屋内摆着一只小火炉,一张小桌子,两把小椅子,一堆木柴。房门上漆着“订报处”几个黑字,作用和魔术师念的咒语差不多;铁丝网上挂一张手写的纸板,写着“账房”两字。上尉办公处的对面,靠壁有一条长凳,一个锯掉一只胳膊的残废军人正在那儿吃饭,奚罗多叫他“苦葫芦”,大概因为他皮色像埃及人。

腓列普打量着房间,说道:“唔,漂亮得很!你是当年跟夏倍上校在埃洛打过冲锋的人,你在这儿干什么?该死!真该死!没想到一个上级军官落到这个田地!……”

“对啦对啦!——上级军官在这里写订报收条,”奚罗多说着,按了按他的黑绸小帽,“不但如此,我还是这些捣乱东西的发行人呢。”他指着报纸说。

残废军人道:“还有我呢,我到过埃及,如今却要我上印花税局去完税。”

奚罗多喝道:“苦葫芦,别多嘴,你不知道这位先生在蒙米拉伊当过皇帝的传令官呢。”

苦葫芦答道:“是,上尉!——我的胳膊也是在那儿受伤的。”

“苦葫芦,别走开;我看外甥去。”

两个退伍军人走上五楼,在甬道尽头的一间阁楼里看见一个青年人,眼色惨白,眼神冷冰冰的,躺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见了客人并不起身,只给了舅舅和舅舅的朋友每人一支雪茄。

奚罗多低声下气的说道:“朋友,这位就是帝国禁卫军的营长,我跟你提过的。”

“唔?”斐诺把腓列普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腓列普对着新闻界中的外交家,和奚罗多一样失去了威风。

“亲爱的孩子,”奚罗多尽量想拿出舅舅面孔,“上校才从德克萨斯回来。”

“啊!你也相信德克萨斯那一套,相信那海外居留地么?你年纪轻轻,不像一个回家种田的老军人啊。”

回家种田的老军人正好说明拿破仑和他手下一般好汉的命运;采用这个题材的版画,屏风,时钟,铜像,石膏像,曾经泛滥全国,最后还给编了好几本戏。能回想到这种情形的人才懂得斐诺的话挖苦得多厉害。那个题材至少给人做了一百万生意。现在还能在偏僻的内地看见糊壁纸上画着归田的老兵。说话的青年要不是奚罗多的外甥,腓列普准会打他两个嘴巴。

腓列普勉强苦笑了一下,回答说:“是的,我也相信了,送掉一万二千法郎,还白白糟蹋了我的时间。”

斐诺道:“你现在还拥护皇帝么?”

腓列普回答:“他是我的上帝。”

“你可同情进步党?”

“我永远站在反对政府的一面。噢!福阿!玛奴埃!拉斐德!才是真正的人!他们会把跟着外国人回来的混账东西赶走的。”

斐诺冷冷的说道:“倒了楣就该想法翻本,你上了进步党的当,知道不知道?你要是愿意,喜欢进步思想也没关系;可是得威吓进步党,说要揭发他们德克萨斯的荒唐事儿。国内募的基金,你一个小钱都没拿到,是不是?那你就占着上风,要他们公布基金的账目。你知道威吓的结果怎么样?有些左派议员正在筹备一份反对政府的报;你可以进报馆当出纳员,三千法郎一年薪水,这个饭碗永远丢不了。你只消张罗两万保证金,有了两万法郎,八天之内就能把位置弄到手。我会劝他们给你差事,堵住你嘴巴;可是你非嚷不可,嚷得越凶越好!”

腓列普连连道谢,告辞下楼;奚罗多故意落后几步,对外甥说:

“喂,这算哪一门呢?……你把我留在这儿只拿一千二百法郎……”斐诺道:“那份报撑不到一年的。我有更好的出路给你。”

腓列普对奚罗多说:“你外甥的确不是傻瓜。我倒没想到利用我的处境。”

当晚腓列普上校在朗布兰咖啡馆,弥纳佛咖啡馆大骂进步党,说进步党到处募捐,把人送往德克萨斯,假仁假义的宣传什么退伍归田等等,让一般英雄好汉在外边潦倒,见死不救,还吞没他们两万法郎,叫他们白白奔波了两年。

“我要跟他们算居留地的基金账,”他对弥纳佛咖啡馆的一个常客说,常客把话告诉了左派的新闻记者。

腓列普当夜不回玛萨里纳街,跑去报告玛丽埃德,说不久要进一家报馆,报纸有一万订户,玛丽埃德想在跳舞界出头,一定能得到热烈的支持。阿迦德和台戈安女人在家等他,吓得心惊肉跳,那天特·贝利公爵正好遇刺身死。第二天,吃过中饭不久,上校回家看见母亲一脸焦急的神气,不由得冒起火来,质问母亲他算不算成年了。

“岂有此理!我来报告你好消息,你却哭丧着脸像个棺材罩。你不是说特·贝利公爵死了么?再好没有!总算去掉了一个。我么,我要进报馆去当出纳,一年三千法郎薪水,从此不拖累你了。”

阿迦德道:“真的么?”

“真的,假如你能给我两万法郎保证金。你只消把公债券押在报馆里,每季利息照样拿。”

两个月来,两个寡妇千方百计打听腓列普在外边的行动,寻思怎样替他找事,上哪儿去找;现在看到这远景快活极了,竟忘了时局的险恶。晚上,杜·勃吕埃老人,身体快撑不下去的克拉巴龙,性格刚强的特洛希,三个希腊的哲人异口同声劝寡妇替儿子作保。那份报幸亏是在特·贝利公爵被刺以前组织的,逃过了特卡士对报界的打击。勃里杜寡妇拿一千三百法郎利息的公债作为保证金;腓列普当上了出纳。好儿子立即答应每月给两个寡妇一百法郎房饭钱;大家认为他是孝子贤孙。说过他不长进的人向阿迦德道喜,说道:

“我们把他看错了。”

可怜的约瑟不愿落在哥哥之后,想法自立,居然办到了。上校能吃能喝,一个人的胃口抵得上几个,自以为出了饭钱,多方挑剔,两个寡妇为此不得不增加买菜的钱。三个月过去了,上校没有掏出一个子儿。母亲和台戈安女人顾他面子,不愿提起他说过的话。高士兰有一句深刻的话,把钱叫做“五个爪子的老虎”;一年终了,腓列普口袋里的五个爪子的老虎没有派过家用。并且上校也不必为此觉得亏心,因为他难得在家吃夜饭。

母亲说:“他终究快活了,安分了,有了一个差事!”

皮克西沃,斐诺和奚罗多的朋友中有个凡尔奴,主编一份报纸的副刊;玛丽埃德靠这副刊撑腰,进了戏院,但不是前景剧场而是圣·马丁门戏院,跟在贝格朗后面红起来了。戏院的几位经理中间有一个爱摆阔的富翁,将官出身,迷着一个女演员,为了她而去当戏院经理。巴黎老是有人迷着女演员,女舞蹈家,女歌唱家,为了爱情而做戏院经理。那将军认识腓列普和奚罗多。有了斐诺和腓列普的两份小报做后盾,玛丽埃德下海的事在三个军人之间很快的安排定当;只要为了痴情,彼此都痛痒相关,乐于帮忙。

刁钻促狭的皮克西沃不久告诉他的祖母和生活严肃的阿迦德,说出纳员腓列普,顶天立地的好汉,爱上了圣·马丁门戏院的红舞女玛丽埃德。这桩过时的新闻对两个寡妇好比晴天霹雳。先是阿迦德热心宗教,觉得凡是女戏子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其次她们俩认为那种女人吃的是黄金,喝的是珍珠,天大家私都要被她们败光的。

“怎么!”约瑟对母亲说,“你以为哥哥是傻瓜,会送钱给玛丽埃德么?只有财主才会在这种女人身上倾家荡产。”

皮克西沃道:“外边已经传说歌剧院要聘请玛丽埃德了。勃里杜太太,你别担心,外交界常去圣·马丁门戏院,那美人儿和你儿子要好的日子不会长的。听说有位大使迷上了玛丽埃德——还有一桩新闻!克拉巴龙死了,明天下葬;他儿子做了银行家,在金银堆里打滚,只给老子定了最起码的丧礼。这家伙真没有教育。中国就没有这样的事!”

腓列普看见玛丽埃德生财有道,起了贪心,提议和她结婚;但高特夏小姐快进歌剧院,把他一口回绝了,或许是她猜透上校的心思,或许觉得为了前途,身体必须自由。那年最后一个时期,腓列普每月至多回家两次,看看母亲。他在哪儿呢?在报馆里呢?在戏院里呢?还是在玛丽埃德身边?玛萨里纳街的老家完全不知道他的行动。奚罗多,斐诺,皮克西沃,凡尔奴,罗斯多,只看见腓列普优哉游哉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在歌剧院挂头牌的多丽阿,在圣·马丁门戏院补玛丽埃德缺的佛洛朗蒂纳,佛洛丽纳和玛蒂法,高拉莉和加缪索等等有什么局面,腓列普无有不到。他从下午四点离开报馆起,一直玩到半夜,不是赴宴会,就是有牌局,或者吃宵夜,都是上一天约好的。那时腓列普真是如鱼得水。但十八个月的狂欢节中间也不是没有心事。美人儿玛丽埃德一八二一年二月在歌剧院一登台,就收服了路易十八宫廷中一个最有头脸的公爵。腓列普竭力跟公爵斗法。虽然有时赌运不错,到了四月初头,为爱情所迫也不能不挪用报馆的公款了。五月中,他亏空到一万一。在这个倒楣的月里,歌剧院在勒·班勒蒂埃街的旭阿水府中盖临时剧场,玛丽埃德趁此机会上伦敦向爵士们敲竹杠去了。伤心的腓列普像某些男人一样,虽则玛丽埃德公然对他不忠实,倒是真正爱上了玛丽埃德。玛丽埃德却一向当他是个粗鲁的军人,毫无风趣,只好作为进身之阶,暂时利用一下。她料到腓列普的钱快花完了,早已交结好一般报界的朋友,毋须再依靠腓列普。不过像玛丽埃德这等女人,对于第一个帮她们在可怕的戏剧生涯中冲破难关的人,自有一番感激的心情。 0tmppPJTS4Br5sB5xlfSJ+BFSJQLhqo/E1IMLlPSOtMJByEtBvoHRN6AT3aL7/J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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