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士院后面,从甘南谷街起到和塞纳街会合的一段玛萨里纳街,可以算得巴黎最凄凉的一个区域。红衣主教玛萨兰捐给巴黎市的四省学院和图书馆,后来便是法兰西学士院的会址,四周全是灰色的高墙,把这一带街道布满了冷冰冰的阴影;难得照到阳光,经常刮着尖利的北风。可怜的勃里杜寡妇破财以后,在这个潮湿,阴暗,寒冷的地区租了一个四层楼上的公寓。屋子前面矗立着学士院的大厦,那时大厦里头还容纳一批凶猛的野兽,布尔乔亚称之为艺术家,在工作室里叫做“拉班 ”。年轻人在学校里是“拉班”,毕业出来可能是国家派往罗马的留学生。每年举行会试的时节,参加竞选的学生都关进一间间的考棚,社会上也得为这件事大叫大嚷的吵一阵。考试的内容是学雕塑的要在一定限期之内用粘土塑成一座雕像的模型;学画的制作一幅画,那些作品如今都陈列在美术学校;学音乐的作一支清唱曲;学建筑的设计一个大型建筑的草图。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那动物园已经从这些阴沉寒冷的屋子搬往近边很漂亮的美术宫去了。
从勃里杜太太家的窗口可以望见装着铁栅的考棚,景色凄凉得很。学士院的大圆顶挡住北面的远景,只有停在玛萨里纳街上段的一排出租马车是唯一给人消遣的景致。勃里杜太太在窗下挂三只木箱,装着泥土种花;这一类的空中花园不但违犯警章,植物的繁殖还夺去人的阳光和空气。屋子坐落在玛萨里纳街和塞纳街会合的尖角上,背后另外有屋子朝着塞纳街,所以进深很浅,楼梯作螺旋形。四层楼已是最高的一层。三个窗洞,三间屋子,包括一间餐室,一间小客厅,一间卧房;楼梯台对面有一个小小的厨房,厨房顶上有两间单身汉的卧室和一大间空着的阁楼。勃里杜太太挑这个公寓有三个理由:一则房租便宜。每年只要四百法郎,因此她订下九年租约。二则孩子上学方便,帝国中学就在附近;最后,她仍旧在住惯的区域之内。公寓内部跟屋子外表很调和。饭间壁上糊着小幅黄地绿花的纸,红的地砖并不上蜡,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木器:一张桌子,两口碗橱,六把椅子,全是从老房子搬来的。客室铺一张奥皮松的地毯,还是当初内政部换家具的时节人家送给勃里杜的礼物。勃里杜太太放进一套普通的桃花心木的桌椅,有埃及人头做装饰,绿花绸上织着白玫瑰。这是雅各·台玛忒一八零六年时大批制造的出品。
客厅里首先惹人注目的是挂在长沙发上面的一幅粉笔画,那是一个朋友替勃里杜画的肖像。虽则画家的技术不大到家,无名英雄的刚毅之气却是一望而知。眼神又和善又英俊,清明恬静的气息都给表现出来了。曾经被拿破仑称为“刚强正直之士”的神情,爽朗的笑容,清秀的嘴唇上显出的机智,即使画得不甚精彩,至少表达得很正确。我们看了肖像,知道那是一个始终尽职的人。共和政府颇有几个公认的清官,勃里杜的相貌就表现出那种廉洁的性格。
对面墙上,牌桌子上面,光彩奕奕的挂着一幅皇帝的著色肖像,是凡尔奈的手笔:拿破仑骑在马上匆匆忙忙走过,后面跟着卫队。阿迦德养着两大笼子鸟儿,一个笼子是金丝雀,一个笼子是热带鸟。勃里杜的死对她和对大众都是不可补救的损失,从那时起,她就爱上了这种小孩子的玩艺儿。
至于寡妇的卧房,从住了三个月起,直到她又倒了楣不得不离开的那一天为止,永远乱七八糟,无论怎样描写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大靠椅变做猫儿的床铺;有时金丝雀放出笼子,把所有的家具画满标点符号。好心肠的寡妇到处放着喂鸟的粟子和菜叶。缺角的碟子里摆着猫儿的点心。衣服鞋袜四下乱丢。满屋子都是一派内地气息和追念亡人的气息。勃里杜的遗物全部郑重其事的保留下来。对于他文房用具的重视,不亚于中世纪骑士的寡妇对待亡夫的刀剑。我们单看一桩小事就能领会这个女子的心意多么动人。
她包起一支笔,加了封,外面批上一句:“我亲爱的丈夫用的最后一支笔。”他喝最后一口水的杯子供在壁炉架上,用玻璃罩罩着。这一类供奉遗物的玻璃罩上面,以后还堆上睡帽和假头发。勃里杜过世之后,三十五岁的年轻寡妇就不再修饰,更没有什么女性的风韵。阿迦德唯一熟悉,敬重,心爱的男人从来没有给她受过气,丈夫一朝撒手而去,阿迦德便忘了自己是个女人,对样样东西都无所谓,也不再打扮了。夫妇生活的幸福,女人家的风情,都放弃得干干净净。有些人为了爱情会把自己的生命移在另一个人身上,失掉这个人就活不下去。阿迦德只能为了孩子而活着,如今眼看自己破了财要害他们吃苦,心里不知有多么悲伤。她一搬到玛萨里纳街,面上另有一副凄凉的情调,令人感动。她的确对皇帝有所指望,但拿破仑除了已经帮的忙以外,也不能多出什么力:他的私库既负担两个孩子的学费,还补助每人六百法郎一年。
光彩奕奕的台戈安女人在三层楼上住着一个和外甥女一样的公寓。她出一张凭据给勃里杜太太,从她没有产权的收益项下每年拨还三千法郎。公证人罗甘把手续办妥,但直要七年功夫才能弥补损失。罗甘受着委托,替勃里杜太太恢复一千五百法郎一年的收入,按期把台戈安女人归还的款子拨在勃里杜太太名下。台戈安女人只剩一千二百法郎,和外甥女俩过着清苦的生活。两个又老实又懦弱的妇女雇一个只做上半天的老妈子。台戈安喜欢下厨房,夜饭由她去做。晚上有几个朋友是从前勃里杜荐到部里去的公务员,来陪两个寡妇玩纸牌。台戈安女人始终追着三连号的彩票,她说那三连号闹别扭,硬是不出来。她希望迫不得已借外甥女的钱能一下子还清;对两个小勃里杜比对嫡亲孙子皮克西沃还疼爱,一则害他们吃苦,觉得过意不去,二则佩服外甥女厚道,便是最痛苦的时候对她也没有半句怨言。因此约瑟和腓列普两个孩子被台戈安女人当做心肝宝贝。一个人染上了不良的嗜好总希望人原谅,法兰西帝国官办彩票公司的老股东不时给孩子们弄一些好菜。再过几年,约瑟和腓列普向她讨零用钱是最方便不过的:小的拿去买木炭,铅笔,纸张,版画;大的买苹果酱松饼,弹子,花绳,小刀。台戈安女人的嗜好逼着她把日常开支减到五十法郎一月,以便拿余下的钱去做赌本。
勃里杜太太为了顾到孩子,也不让生活费超过这个数目。她因为信托人吃了亏,有心惩罚自己,一些零星享受都忍痛牺牲。正如一般胆小而不大聪明的人一样,只要自己任何一种善良的心意碰了钉子而开始猜疑,便尽量发展另外一个缺点,临了那缺点竟会像德性一般坚强。她想皇帝或许会忘记勃里杜家,也难免在战场上出事;她的抚恤金又只限于她活着的时期。看到孩子们可能一文不名的流落在世界上,她不由得心惊胆战。罗甘向阿迦德解释,台戈安太太每年拨还的三千法郎过了七年可以买回她的公债,阿迦德听着不甚了了;她既不相信公证人,也不相信舅母,也不相信国家;她只相信自己和刻苦省俭的一套。每年在抚恤金项下省出三千法郎,十年就有三万,能替一个孩子挣到一千五百法郎利息。她目前三十六岁,再活二十年大概不成问题:这个办法可以给每个孩子留下一笔最低限度的活命之本。
因此两个寡妇的生活从空头的富裕变为自愿刻苦,一个是为嗜好所迫,一个是自命为从美德出发。我这个故事的取材不过是人生极普通的利害关系,但影响恐怕反而更深远;以深刻的教训而论,以上那些琐琐碎碎的细节一桩都不能忽视。现代法国画派最大的一个画家约瑟·勃里杜,小时候看到美术学校的考棚,一些“拉班”在街上的喧闹;潮湿的区域远景那么沉闷,只能望着天空消遣;经常接触那幅业余画家的肖像,虽则功夫不到家,人物的精神和伟大的气魄都很充沛;屋子里温暖安静,色彩丰富,古色古香,非常和谐;还有吊在楼窗口的花草,清苦的生活,母亲对大儿子的偏心,不赞成小儿子的兴趣:总之,构成这个故事的开场白的一切事故,一切形势,也许就包含着约瑟·勃里杜成为大画家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