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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七点,看见大哥、儿子、太太、女儿坐下来玩韦斯脱,男爵便动身到歌剧院替情妇捧场去了,顺手把贝姨送回家。她住在杜扬南街,借口地区荒僻,老是吃过饭就走的。凡是巴黎人,都会觉得老姑娘谨慎得有道理。

卢佛王宫的老殿旁边有这些破屋存在,只能说是法国人故意倒行逆施,要让欧洲人轻视他们的聪明而不再提防他们。这一下,也许是无意之间表现了高瞻远瞩的政治思想。我们把这一角的巴黎描写一番,决不能算是闲文,因为日后是无法想象的了。我们的侄儿辈,看到卢佛宫全部完成之后决不会相信在巴黎的心脏,面对着王宫,三个朝代在最近三十六年中招待过法国和欧罗巴名流的王宫前面,这等丑恶的景象居然存在了三十六年。

从通向阅兵大桥的小道起,直到博物院街为止,来到巴黎的人,哪怕是只耽留几天的,都会注意到十几座门面破烂、年久失修的屋子。当初拿破仑决定完成卢佛宫的时节,整个老区域都给拆掉,那些屋子是拆剩下来的残余。荒凉幽暗的老屋子中间,只有一条杜扬南街和一条杜扬南巷,住户大概只是些幽灵,因为从来看不见什么人。街面比博物院街低了许多,正好跟冷衣街一样平。四周围街面的高度,已经把屋子埋在地下,而在这一方面给北风吹黑的,卢佛宫高大的长廊,更投下永久的阴影,罩住了屋子。阴暗,静寂,冰冷的空气,低凹如土窑似的地面,把那些旧屋变成了地下坟场,变成了活人的墓穴。坐在车上经过这死气沉沉的地区,对那条狭窄的杜扬南街望一眼,你会觉得心都凉了半截,会奇怪谁敢住在这等地方,到晚上那条小街变了杀人越货的场所,巴黎的罪恶一披上黑夜的外衣而大肆活动的时候,该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个本身已经可怕的问题,还有更骇人的方面:因为把这些徒有其名的屋子环绕如带的,是黎希留街那边的死水洼,是蒂勒黎花园那边汪洋一片的乱石堆,是长廊那边的小园子和阴惨惨的木屋,是老殿那边一望无际的铺路用的石块,和拆下来的瓦砾。亨利三世和他那些丢了鞋子的宠臣,玛葛丽德的那些丢了脑袋的情人,大可在月光之下到这儿来跳舞;俯瞰着这片荒地的,还有一座教堂的圆顶,仿佛唯有在法国声势最盛的基督旧教才能巍然独存。借着墙上的窟洞,破烂的窗洞,卢佛宫四十年来叫着:“替我把脸上的疮疤挖掉呀!”大概人家觉得这个杀人越货的场所自有它的用处,在巴黎的心脏需要有一个象征,说明这座上国首都的特点,是在于豪华与苦难的相辅相成。为了这个缘故,那些废墟瓦砾,博物院街上那些丑恶的木屋,小贩摆摊的场所,或许比三个朝代的寿命更长久,更繁荣!

这些早晚都得拆的房子,租金更便宜,所以从一八二三年起贝姨就住在这儿,虽然周围的环境使她必须在天光未黑之前赶回家。并且这一点也跟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下习惯很合适,农家便是这样的在灯火与炉子上面省掉一大笔开支的。冈巴赛莱那座有名的宅子拆毁之后,有些屋子的视线扩大了,贝德便是住的这样一所屋子。

正当于洛男爵把小姨送到门口,说着“再会,小姨!”的时候,一个少妇从马车与墙壁之间穿过,也预备进屋子。她矮小,苗条,漂亮,穿扮很讲究,身上发出一阵阵的幽香。她为了瞧瞧邻居的姊夫,顺便和男爵打了一个照面。可是那个风流人物,像巴黎人一朝碰上了想望已久而从未遇见的标准美人一样,立刻为之精神一振。他上车之前,故意慢条斯理的戴着手套,好借此偷偷的用眼睛盯着她。她的衣角,并非由于蹩脚的粗呢衬裙,而是由于另外的一点儿什么,摆动得怪有意思。

“这可爱的小女人倒大可以抬举一下,她不会白受我的。”他心里想。

陌生女子走到楼梯头,靠近临街的公寓门口,并没完全转过身来,只用眼梢向大门瞟了一眼,看见男爵站在那里出神,一副馋痨与好奇的神气。对于所有的巴黎女子,这有如无意之中遇到了一朵鲜花,她们都要不胜欣喜的拿来闻一下的。有些安分守己的漂亮妇人,在街头散步而没有碰上这一类的鲜花,回到家里就会无精打采。

年轻妇人急匆匆的走上楼梯。不一会,三楼公寓的窗子打开了,她和一个男人同时探出身来。秃顶的脑袋和并不怎么生气的眼神,表明那男人是她的丈夫。

“这些娘儿们多精灵!”男爵暗忖道,“她这是告诉我住址。可是太露骨了一点,尤其在这个区域。倒是不可不防。”

男爵踏上爵爷的时候抬了抬头,夫妇俩马上缩进身子,仿佛男爵的脸是什么鬼怪似的。

“他们像是认得我的,怪不得有这种举动了。”男爵想。

果然,车子往上走到博物院街,他又探出头去瞧瞧那个陌生女子,发觉她又回到了窗口。一经撞见,她又羞得赶紧倒退。男爵想:“我可以从山羊那里把她打听出来。”

参议官的出现,对这对夫妇是一个大大的刺激。丈夫从窗口回进去时说:“唔,那是于洛男爵,我们的署长哟!”

“这么说来,玛奈弗,那个住在院子底里四层楼上,跟一个年轻人同居的老姑娘,便是他的小姨了?真怪,咱们直到今天才知道,还是碰的巧!”

“斐希小姐跟一个年轻人同居……”公务员重复了一遍,“那是看门的造谣言。咱们不能随便乱说一个参议官的小姨,部里的大权都操在他手里呢。喂,来吃饭罢。我等了你四个钟点了!”

非常漂亮的玛奈弗太太,是蒙高南伯爵的私生女儿。他是拿破仑手下的一个名将,在故世之前六个月晋级为法兰西元帅的。她拿了两万法郎,嫁给一个陆军部里的小职员。在有名的将军庇护之下,吃公事饭的小家伙,居然意想不到的升做了一级办事员;但正要升做副科长的时候,元帅死了,把玛奈弗夫妇俩的希望连根斩断。玛奈弗大爷本来没有什么财产,华莱丽·福丁小姐的陪嫁也花光了,一部分是还了公务员的债,一部分做了单身汉成家的开办费。因为手头不宽,尤其因为漂亮太太定要像在娘家一样的享用,他们只能在房租上划算。杜扬南街的地位,跟陆军部和巴黎闹市都离得不远,所以玛奈弗先生和太太都看中了,在这所斐希小姐的屋子里已经住了四年光景。

约翰·保罗·史丹尼斯拉·玛奈弗那一类的公务员,只有吃喝玩乐的精力,在别的事情上差不多是一个白痴。又矮又瘦的男人,头发胡子都是细长的,憔悴苍白的脸,皱纹不算太多,可是疲倦得厉害,眼皮红红的,架着眼镜,走路的样子鬼鬼祟祟,姿态举动更鬼鬼祟祟。总而言之,他的模样,只要想象一下为了风化案件上法庭的角色就行。

这对夫妇的公寓,是多数巴黎人家的典型,室内是一派冒充奢华的排场。客厅里:家具上包的是棉料的假丝绒;石膏的小人像充作翡冷翠的铜雕;粗制滥造的吊烛台,烛盘是假水晶的;地毯里夹着大量的棉纱,连肉眼都能看见,说明它为什么价钱便宜;呢料的窗帘,没有三年的光鲜好维持;样样东西都显得寒酸,好似站在教堂门口的衣衫褴褛的穷人。

独一无二的女仆招呼不过来的饭厅,令人作呕的景象有如内地旅馆的餐室:到处乌七八糟,堆满了油腻。

先生的卧房颇像大学生的屋子,一星期只打扫一次;一张单人床,一些单身汉的家具,同他的人一样黯淡,破落。室内到处杂乱无章,旧袜子挂在马鬃坐垫的椅背上,灰尘把椅子上的花纹重新描过了一道:这间不可向迩的卧房,说明主人对家庭生活满不在乎,而是在赌场、咖啡店,或是什么旁的地方过日子的。

每间屋的窗帘都是给烟和灰熏黑了的,无人照顾的孩子随处扔着玩具:在几间邋遢得丢人的正屋中间,唯一的例外是太太的卧房。临街的一边和院子底上紧靠邻屋的一进之间,只有一边有屋子连着;这个厢房的地位,便是华莱丽的卧房和盥洗室。壁上很体面的糊着波斯绸,紫檀家具,羊毛地毯,那气派表明住的人是个漂亮女人,竟可以说是人家的外室。铺着丝绒罩的壁炉架上,摆着一架时式座钟。一个陈设得还算体面的古董架,几只中国瓷器的花盆,种着些名贵的花草。床铺,梳妆台,嵌有镜子的衣柜,一些应有的小玩意儿,统统是时新的款式。

虽然以富丽与风雅而论,这是第三等的排场,而且已经是三年以前的,但一个花花公子也挑剔不出什么来,除非说它奢华得有点俗气。所谓艺术,一桌一椅之间所能流露的雅人深致,这儿是完全没有的。研究社会的专家,很可能从无聊的摆设上面意味到情人的流品,因为那些珍玩只能是情人送的,而在一个少妇的闺房内,永不露面的情人永远有他的影子。

丈夫,妻子,孩子,三个人用的晚饭,这顿迟开了四小时的晚饭,很可说明这个家庭的窘况。饭食是测量巴黎人家的财富最可靠的气温表。缺口的盘子碟子,锌制的刀叉既不铿锵又不光亮;一盘豆汁香菜汤,一盘番芋煨小牛肉,好些半红不红的汤水算是肉汁,一盘青豆,一些起码樱桃:这样的饭菜配得上这个漂亮女人吗?男爵看到了是会伤心的。在街口酒店里零沽的酒,污浊的颜色连灰暗不明的玻璃壶也遮掩不了。饭巾已经用过一星期。一切都显出屈辱,贫穷,夫妻俩对家庭的不关心。即是最普通的旁观者,一眼之间也会猜到他们业已到了一个悲惨的境地,生活的压迫使他们非玩一套骗局不可了。

华莱丽对丈夫一开口,我们就可明白晚饭迟开的原因;而且这顿饭居然能开出,还是靠了厨娘别有用心的好意。

“萨玛农不肯收你的借据,除非你出五分利,把你的薪水做抵押。”

署长的穷还瞒着人,除了公费之外,有两万四千法郎的官俸撑门面;小公务员的穷却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田地。

“你把我的署长勾上了,”丈夫望着妻子说。

“我想是吧,”她并没觉得那句戏院后台的俗语有什么难堪。

“咱们怎么办?”玛奈弗说。“明儿房东就要来封门。你父亲遗嘱都不留一张,竟自顾自的死了!真是!这些帝政时代的家伙,个个自以为长生不死,像他们的皇帝一样。”

“可怜的父亲只生我一个,”她说,“他多喜欢我!一定是伯爵夫人把遗嘱烧了的。他怎么会忘掉我呢,平时对我们一出手就是三千四千的!”

“咱们房租已经欠了四期,一千五百法郎!咱们的家具抵得了抵不了呢?莎士比亚说得好,这才是问题!”

“呕,再见,亲爱的,”华莱丽只吃了几口小牛肉,其中的原汁已经由厨娘孝敬给一个刚从阿越回来的大兵享受去了。“重病要用重药医!”

“华莱丽!你上哪儿?”玛奈弗拦着大门的去路。

“看房东去,”她说着,理了理帽子底下的头发卷。“你哪,你该想法联络一下那个老姑娘,倘使她真是署长的小姨的话。”

同一所屋子的房客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在巴黎是常事。下班,回家吃过夜饭就上街,妻子又是一个爱繁华的女人,这样一对夫妻自然不会知道一个住在后进四层楼上的老姑娘,尤其那老姑娘有斐希小姐那样的习惯。

整幢屋子内,李斯贝德是第一个起身;她下楼拿她的牛奶、面包、炭,不跟任何人搭讪;太阳落下,她就跟着睡觉;她没有信札,没有客人,从来不到邻居那里串门。她过的是那种无名的,昆虫一般的生活;在有些屋子内,过了四年才发现四层楼上的一位老先生是认识服尔德、特·洛齐哀、鲍雄、马赛尔、莫莱、莎菲·阿诺、法兰克林、劳白斯比哀的。玛奈弗夫妇能够知道一点贝德的事,是因为区域荒僻,也因为跟看门的有来往,那是他们为了境况关系不得不巴结的。至于老姑娘,以她的高傲、缄默、矜持,使看门的对她敬而远之,冷淡得很,表示那种下人们的反感。并且当门房的,认为租金二百五十法郎的房客,并不比他们地位高。贝德告诉甥女的心腹话既有事实根据,无怪看门的女人跟玛奈弗夫妇说体己话时,要把斐希小姐毁谤一阵,以为这样便是造她的谣言了。

老姑娘从看门的奥里维太太手里接过烛台,走前一步,瞧瞧她上层的阁楼有没有灯光。在七月里这个时间,院子底上已经昏黑,老姑娘再不能不点灯睡觉了。

“噢,你放心,史丹卜克先生没有出去,他在家呢,”奥里维太太话中带刺的说。

老姑娘一声不响。在这一点上她还是乡下人脾气,凡是与她不相干的人的舆论,她一概不理;而且,正如乡下人眼里只看见村子,她所关心的只有几个贴身的人的意见。因此,她照样一股劲儿上楼,不是到自己屋里,而是走上阁楼。饭后上甜点心的时候,她藏起几个水果和一些糖食在手提包里,此刻要拿去给他,跟一个老处女带些好东西给她的狗吃一样。

房里点着一盏小灯,前面放着一个满贮清水的玻璃球,扩大灯光。奥当斯梦里的英雄,一个皮肤苍白、头发淡黄的青年,靠着一张工作台坐着。台上放满雕塑的工具,红土,扦子,座子,熔在模子内的黄铜等等。他穿着工衣,拿了一组泥塑的小人像在那里出神,好似一个寻章摘句的诗人。

“喂,文赛斯拉,我替你捎些儿东西来啦。”她说着把手帕放在工作台的一角,然后小心的从手提包中掏出糖食水果。

“你太好了,小姐。”可怜的亡命者声音很凄凉的回答。

“这是吃了清凉的,可怜的孩子。你这样的工作要动肝火啦。你不是干粗活儿的人……”

文赛斯拉不胜惊奇的瞧着老姑娘。

“你吃呀,”她又急躁的说,“别老瞪着我,把我当作你喜欢的雕像似的。”

听到这几句埋怨,青年人才认出他监护人的面目;他挨骂成了习惯,偶然的温柔反而使他受宠若惊。史丹卜克虽是二十九岁,却像有些淡黄头发的人一样;看上去只有二十三。这种青春气象——流亡生活的辛苦已经减少了它的鲜嫩——跟那张干枯板滞的脸放在一起,仿佛上帝错给了他们的性别。他站起来,去坐在一张黄丝绒面子的、路易十五式的旧沙发上,预备休息一下。老姑娘捡起一颗大枣子,温温柔柔的递给她的朋友。

“谢谢。”他接了果子。

“你累吗?”她说着又递给他一个。

“不是工作的累,而是生活的累!”

“哎哎,又在胡思乱想啦!”她带着气恼的口吻说。“你不是有一个善神守护着你吗?”她又拿些糖食给他,很高兴的看他一样一样的吃。“你瞧,我在姊姊家吃饭,又想到了你。”

“我知道,”他用着又温柔又可怜的目光望着她,“没有你,我早已不在世界上了;可是小姐,艺术家得有点儿消遣。”

“呕!又来了……”她打断了他的话,把拳头往腰间一插,眼睛里冒着火。“你想在巴黎胡闹,糟蹋身体,学那些工人的样去死在救济院里!不成,不成,你先得挣一份家私,孩子,等你有了存款,才能作乐,才有钱请医生,有钱去玩儿,你这个好色鬼!”

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训话,电火一般的目光,吓得文赛斯拉把头低了下去。哪怕嘴巴最刻毒的人,看到这一幕的开场,也会觉得奥里维夫妇说的斐希小姐的坏话全无根据。两人的语气、举动、目光,一切都证明他们秘密生活的纯洁。老处女表现的是粗暴而真实的母性。青年人像一个恭顺的儿子接受母亲的专制。这个古怪的结合,是由于一个坚强的意志控制了一个懦弱的性格,一种得过且过的脾气。斯拉夫民族这一点特性,使他们在战场上勇敢无比,而日常行事是意想不到的有头无尾,没有精神:其原因只能由生理学家去研究,因为生理学家之于政治,正如昆虫学家之于农业。

“要是我还没有挣到钱就死了呢?”文赛斯拉悲哀的问。

“死……”老姑娘叫起来。“噢!我决不让你死。我有两个人的精力,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把我的血分点儿给你。”

听到这两句火暴而天真的话,史丹卜克眼皮有点儿湿了。

“别伤心喽,我的小文赛斯拉,”贝德也感动了。“我的甥女奥当斯觉得你的银印还不差。得了罢,你的铜像包在我身上卖掉,那你欠我的债可以还清,你爱怎么就好怎么了,你好自由了!行啦,你可以笑啦……”

“我欠你的债是永远还不清的,小姐。”可怜的家伙回答。

“为什么……”伏越的乡下姑娘又站在列伏尼人的地位跟自己对抗了。

“因为你不但管我吃,管我住,在患难中照顾我;而且你还给了我勇气!今日的我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常常对我很严,使我难受……”

“我……你还想诗呀,艺术呀的胡扯,指手划脚的空谈什么美妙的理想,像你们北方人那样疯疯癫癫吗?美,才抵不过实际呢。实际,便是我!你脑子里有思想是不是?好吧!可是我,我也有思想……要是搅不出一点结果,想什么也是白的。有思想的,不见得比没有的强,倘使没有思想的人能够活动……与其胡思乱想,还是工作要紧。我走了以后,你做了些什么……”

“你的漂亮甥女说些什么?”

“谁告诉你她漂亮?”李斯贝德气冲冲的质问,把野兽一般的妒意一齐吼了出来。

“你自己呀。”

“那是为要瞧瞧你那副嘴脸!你想追女人吗?呕,把你的欲望化到铜里去罢;好朋友,你要谈情说爱,还得好好的待些时候,尤其对我的甥女儿。这不是你吃得到的天鹅肉;她呀,她要配一个有六万法郎进款的男人……而且已经有在那里了……呦,床还没有铺呢!”她对隔壁的屋子望了一眼说:“噢!可怜的孩子!我把你忘了……”

精壮结实的姑娘立刻脱下手套、大衣、帽子,像老妈子一般很快当的,把艺术家那张单人床铺好。这种急躁、粗暴与好心的混合,正可说明李斯贝德对这个男人的控制力,她早已把他当作自己的一样东西。人生不就是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把我们拴着吗?如果列伏尼人遇到的,不是李斯贝德而是玛奈弗太太,那么,她的殷勤献媚很可能带他走上肮脏的不名誉的路,把他断送掉。他决不会工作,艺术家的才具决不会发展。所以他尽管抱怨老姑娘利欲熏心,他的理性告诉他宁可接受这只铁腕,而不要学他的某些同胞,过着懒惰而危险的生活。下面是两人结合的经过。那是女性的刚毅果敢,与男性懦弱无能的结合;这种性格的颠倒,据说在波兰是常有的。

在一八三三年上,斐希小姐逢到工作忙的时节,常常做夜工;有一次在清早一点钟左右,忽然闻到一阵强烈的碳酸气,同时听见一个人快要死去的呻吟。碳气和痰壅的声音,是从她两间屋子上面的阁楼来的。她猜想一定是那个青年人,住在空了三年的阁楼上的新房客,闹自杀。她很快的上楼,拿出洛兰人的蛮力顶开房门,发觉那房客在帆布床上打滚抽搐。她把煤气炉拈熄,窗子打开,大量的空气一吹进来,亡命者便得救了。然后,李斯贝德把他当病人一样安排着睡了,等他睡熟之后,她看到两间屋里除了一张破桌子,一张帆布床和两只椅子之外,简直没有东西,她马上明白了自杀的原因。

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她拿来念道:

我是文赛斯拉·史丹卜克伯爵,列伏尼省泼勒列人。我的死与任何人无涉。科修斯科 说过:“波兰人是完了!”这便是我自杀的理由。

身为查理十二麾下一个勇将的侄孙,我不愿意行乞。衰弱的身体使我不能投军。我从德累斯顿到巴黎仅有的一百泰莱 ,昨天用完了。抽屉内留下的二十五法郎是付这里的房租的。

父母亲属都已故世,我的死用不到通知任何人。希望我的同胞不要责备法国政府。我并没声明我是亡命者,我从没要求过什么,也没有遇到别的流亡的人。巴黎谁也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我到死都守着基督徒的信仰。但愿上帝赦免史丹卜克家最后一个子孙!

文赛斯拉

临死的人还付清房租这种诚实,把贝德深深的感动了;她打开抽斗,果然有二十五法郎在内。

“可怜的青年!”她叫道。“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关心他!”

她下去拿了活计,到阁楼上来守护这个列伏尼的贵族。等到他醒来发觉有一个女人坐在他床边,惊讶是可想而知的。他还以为是做梦呢。老姑娘做着制服上的胸练,欣赏他的睡态,决心要照顾这可怜的孩子。然后,年轻的伯爵完全清醒了,她鼓励他,盘问他,想知道怎么样能够使他谋生。文赛斯拉讲完了一生的历史,说他过去的职位是靠他艺术方面的天赋;他一向爱好雕塑,但是学雕塑需要很长的时间,他没有钱支持;此刻他身体又吃不消做劳力的工作或是大件的雕塑。李斯贝德听了这些话莫名其妙,只回答说,在巴黎机会多得很,一个有志向的人应该在这儿活下去。从来没有勇敢的人在巴黎饿死的,只要有耐性。她又说:

“我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姑娘,一个乡下女人,居然也能够自给自足。你听我说,我有点儿积蓄,要是你肯认真工作,你的生活费,我可以一个月一个月的借给你;可是一定得十分严格的生活,决不能荒唐胡搅!在巴黎,一天只有二十五铜子也能吃顿饭,早上一顿我可以跟自己的一起做。另外我替你置办家具,你要学什么,我替你付学费。我为你花的钱,你给我一张正式的借据,等你挣了钱再还我。可是你不工作的话,我就不负责任,不管你了。”

“啊!”可怜的家伙叫道,他还没有忘掉死亡的痛苦。“怪不得各国亡命的人都想跑到法国来,像炼狱里的灵魂都想走入天堂一样。到处都有热心人帮助你,连这种阁楼上都有!这样的民族真是了不起!亲爱的恩人,你是我的重生父母,我应当作你的奴隶!跟我交个朋友吧。”他说着做出一副惹人怜爱的姿态,那是波兰人常有而被误认为奴颜婢膝的表情的。

“呕!不行,我太嫉妒,你要受罪的;可是我愿意做你的同伴。”

“噢!你不知道我在举目无亲的巴黎挣扎的时候,真想求一个人收留我,哪怕他是专制的暴君也好!我恨不得回去,让沙皇送我上西伯利亚……现在你来做我的保护人吧……我一定好好的工作,虽然我本来不是坏人,我可以变得更好。”

“你能不能完全听我的话,教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她问。

“行……”

“那么我把你当作我的孩子,”她很高兴的说。“啊,我有了一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孩子了。好,咱们就开始。我要下楼去弄吃的,你穿起衣服来,听我拿扫帚柄敲你的楼板,你就下来跟我一块吃早饭。”

下一天,贝德送活计出去,向那些工场主人把雕塑这一行打听了一番,问来问去,她居然发现了佛洛朗和夏诺的工场,是专门熔铸、镂刻、制造考究的铜器和上等银器餐具的铺子。她带了史丹卜克去要求当雕塑的学徒。这提议当然有点儿古怪,因为铺子里只替巴黎最出名的艺术家代做浇铜工作,并没有人在那里雕塑。可是老姑娘的固执,终于把史丹卜克安插了进去,画点儿装饰图样。史丹卜克很快学会了这一部分的塑造,又独创一些新花式。他的确有天才。学完镂刻之后五个月,他结识了有名的史底曼,佛洛朗铺子的主任雕刻师。过了二十个月,文赛斯拉的本领超过了老师。但二年半中间,老姑娘一个钱一个钱聚了十六年的积蓄,全部花光了。一共是二千五百法郎的现洋!这笔本来预备做终身年金的款子,现在变了波兰人的一张借据。这时候李斯贝德只能像年轻时代一样的工作,来应付列伏尼人的开支。她一发觉手里拿的只是一张白纸而不是金洋,便急得没了主意,去找列凡先生商量了。十五年来,他已经和这位手下第一名能干女工交了朋友,做了她的参谋。听到这桩离奇的故事,列凡先生和列凡太太把贝德埋怨一顿,当她疯了,又大骂一阵亡命之徒,因为他们复国运动的阴谋,破坏了商业的繁荣,破坏了不惜任何代价都得维持的和平。然后夫妇俩怂恿老姑娘,去想法取得生意上所谓的保障。列凡先生说:“这家伙所能给你的保障,只有他身体的自由。”

阿希尔·列凡是商务法庭的裁判,所以他又说:“对于一个外国人,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一个法国人坐了五年牢,债没有还,照样会放出来,那时只有他的良心能够逼他料理债务,而他的良心是永远坦然的。可是一个欠债的外国人,进了监狱就休想出来。把你的借票给我,把它过户给我的司账员,教他向法院备案,把你们两人一齐告上,然后经过两边申辩之下,可以取得一个倘不偿付即可拘禁的判决;这些手续办妥之后,他对你要另签一份协议书。这样,你的利息可以一直算下去,而你也有了武器,随时随地可以对付那个波兰人了!”

老姑娘就让人家把手续办妥,告诉她的被保护人不要惊慌,那仅仅为了借一笔钱,不得不向一个放高利贷的债主提供的保证。这种托辞也是商务裁判给想好的。天真的艺术家,一味信任他的恩人,把官契拿来点了烟斗。他是抽烟的,像有什么悲伤或过剩的精力需要镇静的人一样。有一天,列凡先生拿一宗案卷给斐希小姐看了,说:“现在文赛斯拉·史丹卜克给绑起来了,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可以送他进格里希监狱关到老死。”

诚实可敬的商务裁判,这一天因为做了一件坏善事而觉得很满意。在巴黎,行善真是方式繁多,上面那个古怪的名词的确代表某一种变格的善事。列伏尼人一朝给商业手续束缚停当之后,只有还清债务的一法了,因为那位有名的商人是把文赛斯拉当作骗子的。热心,正直,诗意,他认为在买卖上全是祸水。列凡觉得斐希小姐是上了波兰人的当,所以为了她的利益,特意去拜访史丹卜克最近才脱离的厂商。史底曼,他是靠了巴黎金银细工业中一般出色的艺术家的协助,把法国艺术推进到可以跟翡冷翠派和文艺复兴媲美的,恰巧在夏诺的办公室里,碰上列凡来打听一个波兰亡命徒叫作史丹卜克的底细。

“你把史丹卜克叫作什么?”史底曼冷冷的反问。“或许是我从前的一个学生,年轻的列伏尼人吧?告诉你,先生,他是一个大艺术家。人家说我自以为狠得像魔鬼,那可怜的家伙却不知道他可以做一个上帝呢……”

“啊!”列凡先满意的哼了一声。然后他说,“我是赛纳州的商务裁判,虽然你对我说话不大客气……”

“噢!对不起,推事先生……”史底曼举手行了一个礼。“可是你的话使我很高兴。”推事往下说。“那么这年轻人将来是能够挣钱的了……”

“当然,”夏诺老人回答,“可是要工作才行;要不离开这里,他早已挣了不少啦。没有法儿,艺术家都怕拘束。”

“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的价值和尊严,”史底曼回答。“我不怪文赛斯拉独自去求名,想成为一个大人物,这是他的权利!可是他走了,我是大受损失的!”

“哎,哎,”列凡叫道,“这就是年轻人的野心,一出校门便自命不凡……干吗不先得了利,再求名呢?”

“捞钱是要弄坏手的!”史底曼说。“我们认为,有了名才有利。”

“有什么办法!”夏诺对列凡说,“又不能束缚他们……”

“他们会咬断缰绳的!”史底曼又顶了一句。

“所有这般先生,”夏诺望着史底曼说,“才气高,嗜好也不少。他们乱花乱用,结交女人,把钱往窗外扔,再没功夫做他们的工作,再不把接下的订货放在心上。我们只能去找一批工匠,本领不如他们,可是一天比一天有钱。于是他们抱怨时世艰难,却不知要是他们肯卖力,黄金早已堆得像山一般高了……”

“哎,你教我想起,”史底曼说,“那个大革命以前的出版商吕米浓老头,他说:要是我能够使孟德斯鸠、服尔德、卢梭,老是穷得要命,把他们关在我的阁楼上,把他们的裤子锁在衣柜里,那时候,他们可以写出多少好书,让我大大的发笔财哩!——呕,要是美丽的作品能够像钉子一般制造出来,那么找掮客不就得了吗?废话少说,给我一千法郎!”列凡老头回家的路上替斐希小姐很高兴,她是每星期一到他家吃饭的,那天正好能碰到她。

“要是你能教他好好的工作,”他说,“那你不但聪明,还可以交好运,你的钱,连本带利都能收回。这个波兰人是有本领的,会挣钱的;可是你得把他的裤子鞋子一齐藏起,不让他踏进大茅屋和洛兰德圣母院 那些区域,把他的缰绳抓紧,放松不得。要不这样防着,你的雕塑家就会闲逛,你可不知道什么叫作艺术家的闲逛!简直该死,告诉你!我刚才亲眼看见,一千法郎一张钞票,一天就花完了。”

这段插曲,对于文赛斯拉和贝德两人之间的生活大有影响。当她想起老本靠不住了,而且常常以为丢定了的时候,异乡人吃她的饭,同时就得饱受一顿埋怨。好妈妈变做了后娘,老是呵斥这可怜的孩子,嘀嘀咕咕,一下子骂他工作不够劲,一下子怪他挑了一门没出息的行业。她不信,一些红土的模型,小小的人像儿,装饰的花样、雏型,能值什么钱。过了一会,她又不满意自己的严厉,用温存与体贴来挽回一下。可怜的青年,在这个泼妇手里受她乡下女人的压迫,只有长吁短叹的份儿;然后,得到一点眉开眼笑的款待和母性的殷勤,他又立刻心花怒放的得意起来。可是那种母性的殷勤,只是嘘寒问暖,纯粹属于物质方面的。他仿佛做妻子的,在暂时和好的阶段中受到一点儿温存,就忘记了一星期的怨气。就是这样,李斯贝德把这颗心彻底的收服了。喜欢支配人的性情,在老姑娘心中本来只是一只芽,如今很快的长发了。她的骄傲,她的喜欢活动,都得到了满足:可不是吗?她有了一个属于她的人,好由她埋怨,指挥,奉承,连他的快乐都由她管制,而且不用怕旁人竞争!她性格之中好的坏的同时发挥了出来。虽然她有时磨难可怜的艺术家,但另一方面,她有体贴入微的表现,像田里的野花一样可爱;她要他生活上一无欠缺才觉得快活,她肯为他拼命:这是文赛斯拉绝对相信的。正如一切高尚的心灵,可怜的青年永远只记得恩惠,而记不得这姑娘的坏处与缺点,何况她早已把过去的生涯告诉他,作为她性情粗暴的辩护。有一天,为了文赛斯拉丢下工作闲荡,老姑娘气极了,跟他大吵一场。

“你是属于我的!”她对他说。“你要是一个规矩人,就应当早早还我的钱,越早越好……”

这一下可惹动了文赛斯拉的贵族脾气,他脸色发了白。

“天哪!”她又说,“咱们眼见要没得吃了,只靠我这可怜的女人,一天挣三十个铜子。”

两个穷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得彼此都动了火,可怜的艺术家,破题儿第一遭怪他的恩人不该把他救活,教他做苦工,他说死了至少是休息,苦工可是比死还难受。他说要逃走了。

“逃走……”老姑娘叫道,“啊!列凡先生料得一点不错!”

于是她一点不含糊的解释给波兰人听,她能够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送他到监狱里去过一辈子。这简直是当头一棒。史丹卜克沉着脸不做声了。下一天晚上,李斯贝德听见准备自杀的响动,便带着文件和一张正式收据上楼,眼睛湿漉漉的对他说。

“喂,孩子,请你原谅!别伤心啦,咱们分手吧,我把你磨得太苦了;但望你偶尔想到我这个可怜的女人,使你有了谋生的本领。没有法儿的!你惹我发脾气;我会死的,可是没有我,你怎么办?所以我急切的巴望你做出一些能卖钱的东西。得了罢,我不要你还我钱了……我就怕你的懒,你却叫作幻想,我怕你的想心思,眼睛瞪着天,不知糟掉了多少时间;我只盼望你养成工作的习惯。”

她这时的声调、眼神、态度、眼泪,把心胸高尚的艺术家感动了;他抓着恩人搂在怀里,吻着她的前额。

“把这些纸张收起来罢。”他带着高兴的神气回答。“干吗你要送我进格里希?我不是为了感激你而关在这儿吗?”

他们共同生活中的这段波澜,发生在六个月以前,结果是文赛斯拉做成了三件作品:一件是存在奥当斯那里的银印,一件是放在古玩铺里的铜雕,还有一件是此刻刚好完工的精美的座钟,他正在旋紧模型上最后几只螺丝帽。

座钟上十二个时辰,很巧妙的由十二个不同的美女作代表,她们手搀手在跳舞,跳得那么狂那么快,以至爬在一堆花朵与叶子上面的三个爱神,只能抓住那个代表十二点的美女,她的宽大的外氅撕破了,给一个最大胆的爱神抓在手里。下面是一个点缀得极美的圆座,雕些神圣的野兽。其中有一只在张着嘴巴打呵欠,每到一个钟点,这大嘴巴中显出一幕景象,象征那个钟点上的日常生活。

李斯贝德为什么对列伏尼人那样的割舍不得,现在我们不难了解了:她要他快乐,却眼见他在阁楼上脸黄肌瘦的衰败下去。造成这可怕局面的原因是不难想象的。洛兰女人对这北方孩子的管束,像母亲一般温柔,妻子一般嫉妒,泼妇一般暴戾;她想出办法使他绝对不能到外边去荒唐胡闹:永远不让他身上有一个钱。她要把她的牺牲品兼伴侣,一个人独占,要他过着不得不规矩的生活,她不明白这种荒谬的欲望多么残忍,因为她自己就是过惯禁欲生活的。她对于史丹卜克的爱,一方面使她觉得不能嫁给他,一方面又不肯把他让给别的女人;她不能甘心情愿的只做他的母亲,而想到做他母亲以外的旁的角色时,她又觉得自己疯了。这些矛盾,这种残酷的嫉妒,这种独占一个男人的快乐,大大的搅乱了这个姑娘的心。为他疯魔了四年,她痴心妄想要把这矛盾的,没有出路的生活永远继续下去,可是以她这样的死抓不放,她所称为孩子的前途一定要断送了的。本能与理性的交战,促成了她的蛮横专制。她把自己的既不年轻,又不富有,又不美丽,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出气;然后,每次出完了气,她又觉得自己的不应该,便卑躬屈膝,温柔得不得了。她先要大肆斧钺,显出了她的威力之后,再想到献给偶像的祭礼。这恰好和《暴风雨》的情节相反,恶神卡里彭做了善神阿丽哀与泼洛斯班洛公爵的主宰。至于那思想高远,耽于冥想,贪闲好逸的不幸的青年,却像植物园兽槛里的一头狮子,无精打采的眼神,表示在他的保护人扫荡之下,他的灵魂只剩下一片荒凉。李斯贝德逼他做的苦工,并不能解决他感情上的饥渴。他的烦闷成了肉体的疾病,他苦恼得要死,却不能要求,也无法张罗一些零钱,去满足他往往必须满足的欲望。有些精力充沛的日子,苦闷的情绪使他格外气愤,他眼睁睁的瞪着贝德,仿佛一个口渴的行人,走在不毛之地的海岸上,瞪着海中的咸水。在巴黎的幽禁和贫穷结成的苦果,对于贝德却是其味无穷的享受。所以她战战兢兢的预料到,只消一点儿热情就能把她的奴隶抢走。她的专制与责备,使这个诗人只能成为一个制作小品的大雕塑家,但她有时还后悔当初不该培养了他自立的能力。

绝望的母亲,玛奈弗夫妇,可怜的亡命者,三方面都是过的悲惨生活,悲惨的方式那么不同而又那么实在。下一天,这三方面的生活都大起变化,为了奥当斯天真的热情,也因为男爵对玉才华的倒楣的痴情,出乎意外的告了一个段落。 soUBbeu/z8AAhX4QlFG09Or6v2eJ1/W5Y6g0kF3sYGh5jVnUWR6606orU6LWXr0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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