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五年,邦斯的不获美人青睐,意外的得到补偿,他像俗语所说的有了一根老年的拐杖。这个一生下来就老的入,居然从友谊中获得人生的依傍,社会既不容许他结婚,他便跟一个男人结合—也是个老头儿,也是个音乐家。倘使拉·风丹纳不曾写下那篇奇妙的寓言,我这本小传大可题做两位朋友 。但亵渎名著的行为,不是一切真正的作家都应当避免的吗?咱们的寓言家既然把心中的秘密和梦境写成了一篇杰作,那题目就应该永远归他。因为这首诗简直是一所神圣的产业,一所庙堂,前面像榜额似的标着两位朋友几个大字,将来每一代的人,全世界的人,都得恭恭敬敬进去瞻礼一番,只要有印刷术存在。
邦斯的朋友是钢琴教授。两人的生活、人品,都非常调和,使邦斯大有相见恨晚之慨,因为他们直到一八三四年,方才在某个私塾的给奖典礼上认识。在违背了上帝的意旨,发源于伊甸园的茫茫人海中,两颗这样心心相印的灵魂恐怕是从来未有的。没有多少时候,两位音乐家变得你少不了我,我少不了你。彼此的信任,使他们在八天之内就跟亲兄弟一般。许模克简直不相信世界上会有一个邦斯,邦斯也不信世界上会有一个许模克。这几句已经把两个好人形容得够了。可是大众的头脑不一定喜欢简单的综合手法。为一般不肯轻易相信的人,必须再轻描淡写的说明一番。
这钢琴家,像所有的钢琴家一样是个德国人,像伟大的李兹、伟大的孟德尔仲般的德国人,像史丹贝脱般的德国人,像莫扎尔德与杜撒克般的德国人,像多尔赫般的德国人,像太尔堡、特莱旭克、希勒、曼尔、克兰茂、齐茂曼、卡克勃兰纳、埃士、胡兹、卡尔、伏尔夫、比克齐斯、克拉拉·维克般的德国人 ,尤其是像所有的德国人。虽是大作曲家,许模克只能做一个演奏家,因为他天生的缺少胆气,而天才要在音乐上有所表现,就靠有胆气。好多德国人的天真并不能维持到老;倘使在相当的年龄上还有天真,那是像我们从河中引水灌田一般,特意从青春的泉源上汲取得来,使他们能够在科学、艺术或金钱方面有所成就的;因为天真可以祛除人家的疑心。为了这个目的,法国有些刁滑的家伙,用巴黎小商人的鄙俗来代替德国人的天真。可是许模克无意之中把童年的天真全部保存着,正如邦斯保存着帝政时代的遗迹。这高尚而地道的德国人,是演员而兼观众;他玩音乐玩给自己听。他住在巴黎好比一只夜莺住在森林里,孤独无偶的唱了二十年,直到遇见邦斯,才有了个跟自己的化身一样的伴侣。(参看《夏娃的女儿》)
邦斯和许模克两人的性格与感情,都有德国人那种婆婆妈妈的孩子气:例如爱花成癖,爱一切天然景致,在园子里砌些玻璃瓶底,把眼前大块文章的风景,缩成了小规模来欣赏 ;又如探求真理的脾气,使一个日耳曼学者穿着长统靴,走上几百里地去寻访一点事实,而那事实就在院子的素馨花下,蹲在井栏旁边瞅着他笑;再如他们对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需要找出一个形而上的意义,从而产生了李赫忒那种不可解的作品,霍夫曼那种荒诞不经的故事,和德国印行的那些救世济人的巨著,把芝麻绿豆的问题看作幽深玄妙,当做深渊一般的发掘,而掘到末了,一切都是德国人的捕风捉影。
两人都是旧教徒,他们一同去望弥撒,奉行宗教仪式,可是跟儿童一样,根本没有什么可以向忏悔师说的。他们深信音乐是天国的语言,思想与情感还不能代表音乐,正如语言的不能完全表达思想与情感。因此,他们之间拿音乐来代替谈话,一问一答,可以无穷无尽的谈下去;而所谓谈话,无非像情人似的,加强自己胸中的信念。许模克的心不在焉,和邦斯的处处留神,正好是异曲同工。邦斯是收藏家,许模克是幻想家:一个忙着抢救物质的美,一个专心研究精神的美。邦斯瞅着一只小瓷杯想买,许模克却在一旁擤着鼻子,想着洛西尼、裴里尼、贝多芬、莫扎尔德的某一个主题,推敲这乐句的动机是什么一种情操,或者它的下文又该是什么一种情操。许模克的理财原则是漠不关心,邦斯是为了嗜好而挥霍,结果是殊途同归:每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两人的荷包里都一文不剩。
要没有这番友谊,邦斯也许早已悲伤得支持不住;但一朝有了一颗心可以倾诉自己的心,他日子又过得下去了。他第一次把痛苦倒在许模克心中的时候,淳朴的德国人便劝他,与其受那么大的委屈去吃人家的,不如和他一样在家里吃点面包跟乳酪。可怜邦斯不敢对许模克说出来;他的胃跟心是死冤家,凡是教心受不了的事,胃都满不在乎,它不惜任何代价要有一顿好饭尝尝,仿佛一个多情男子需要有个情妇给他……调戏调戏。日子一久,许模克终于了解了邦斯,因为他是十足地道的德国人,看事情不像法国人那样快,可是这样他倒反更喜爱邦斯了。要交情坚固,最好两个朋友中有一个自命为比另一个高明。许模克一发觉朋友的口腹之欲那么强,不由得在旁搓搓手,这种表情便是天使也不能加以责备。第二天,好心的德国人亲自去买了些精致的饭菜,把他们的中饭点缀一下,并且从那天起,他想法每天给朋友换口味;因为从他们同居之后,午饭总是一同在家里吃的。
巴黎人爱讥讽的脾气是对什么都不留情的,倘以为这一对朋友能够幸免,那真是不认识巴黎了。许模克与邦斯,把各人精神的财富与物质的艰苦合在一块儿之后,想出个经济办法,在玛莱区幽静的诺曼地街上一幢幽静的屋子内,合租了一所公寓,虽然房间的分配很不平均,房租是各半负担的。他们常常一同出去,肩并肩的老走着同样几条大街,逛马路的闲人便替他们起了一个诨名,叫作一对榛子钳。有了这个绰号,我不必再描写许模克的面貌了,他之于邦斯,正如梵帝冈的尼沃贝像之于梅迭西斯的维纳斯像 。
一对榛子钳家中的杂务,都以看门的西卜太太为中心。在这一幕使两老的生涯急转直下的悲剧中,西卜太太担任极重要的角色,所以她的面貌且待她登场的时候再描写。
关于两人的心境,还有一点需要说明。但这正是最不容易教一八四七年上的百分之九十九的读者了解的,不了解的原因或许在于铁路的勃兴使金融有了空前的发展。路局不是发行股票,借大家的钱吗?好吧,礼尚往来,让我们向它借用一个形象来做譬喻。列车在铁路上驶过的时候,不是有无数绝细的灰土在轨道上飞扬吗?那些在旅客眼中看不见的沙粒,要是飞进了旅客的肾脏,他们就要有剧烈的痛楚,害那个叫作石淋的可怕的病,而且是致命的。我们的社会正以火车一样的速度在钢轨上飞奔,它对于那些看不见的细沙是毫不介意的,可是灰土随时随地都在飞进那两位朋友的身体,使他们仿佛心脏里面生了结石。他们对旁人的痛苦已经非常敏感,往往为了爱莫能助而在暗中难受,对自己身受的刺激当然更敏感到近于病态的地步。尽管到了老年,尽管连续不断的看到巴黎的悲剧,两颗年轻、天真、纯洁的心,始终没有变硬。他们俩越活下去,内心的痛苦越尖锐。凡是有操守的人、冷静的思想家、生活谨严的真正的诗人,不幸都是如此。
两老同居以后,因为职业相仿,起居行动像巴黎出租马车的牲口一样,自有一种同甘共苦的友爱的气息。不分冬夏,两人都七时起身,吃过早点,分头到各个私塾去教课,必要时也互相替代。到了中午,逢到排戏的日子,邦斯便上戏院去,所有空闲的时间他都在街上溜达。然后,两人到晚上又在戏院里见面,那是邦斯把许模克荐进去的。下面我们就得把推荐的经过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