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的范仲淹有一句话,表示他的志愿,说不为良相则为良医。这句话很是普通,知道的人很多,但是我觉得很喜欢,也极可佩服。《史记》曾云,国乱则思良相,这本来是极重要的,如今把他同良医连在一起来说,我觉得有意思的就在这里。政治与医学,二者之间盖有相通之处,据我想来,医生未必须学政治家的做法,或者大政治家须得有医师的精神这才真能伟大吧。我喜欢翻阅世界医学史,里边多有使我们感激奋发的事。我常想医疗或是生物的本能,如犬猫之自舐其创是也,但其发展为活人之术,无论是用法术或方剂,总之是人类文化之一特色,虽然与梃刃同是发明,而意义迥殊,中国称蚩尤作五兵,而神农尝药辨性,为人皇,可以见矣。医学史上所记便多是这些仁人之用心,不过大小稍有不同,我想假如人类要找一点足以自夸的文明证据,大约只可求之于这方面吧。据史家伊略脱斯密士在《世界之初》中说,创始耕种灌溉的人成为最初的王,在他死后便被尊崇为最初的神,还附有五千多年前的埃及石刻画,表示古圣王在开掘沟渠,这也说的很有意思。案神农氏在中国正是极好的例,他教民稼穑,又发明医药,农固应为神,良医又与良相并重,可知医之尊,良相云者即是讳言王耳。由此观之,政治的原始的准则是仁政,政治家也须即是仁人,无论其为巫,为农或为医,都是一样,但是我们现在所谈则只是关于医的一方面,所以别的事情也就暂且不提了。
讲到医师的伟大精神,第一想起来的是古来所谓希坡克拉德斯之誓愿。希氏生于希腊,称医药之父,生当中国周代,与聂政同时,有集六十篇传于世,基督前三世纪初所编成,距屈原怀沙之年盖亦不远也。《誓愿》为集中之一篇,分为两部分。其一是尊师。他当视教他的人有如父母,与之共生活,如有必要当供给之,当视其子如己子,如愿学医者当教诲之,没有报酬或契约。其二是医生的本分。他当尽心力为病家处方疗养,不为损害之事,不予人以毒药,即使有人请求,亦不参与商榷,不与妇女堕胎。凡所见闻关于人生的事,在行医时或其他时所知,而不当在外张扬者,严守秘密。如《誓愿》中说及,总之他当保守他的生活与技术之圣洁。这并不是宗教的宣誓,其意义只是世俗的,而其精神却至伟大,此誓愿与文句未必真是希氏所定,但显然承受他的精神,传至后世一直为医师行业的教训。官吏就职也有宣誓的仪式,我们听得很多,与这个相比便显得是游戏,只是跳加官而已。其次,近代医学上消毒的成功即是仁术之一证明。我曾赞叹说,巴斯德从啤酒的研究知道了霉菌的传染,这影响于人类福利者有多么大,单就外科伤科产科来说,因了消毒的施行,一年中要救助多少人命,以功德论,恐怕十九世纪的帝王将相中没有人可以及得他来。这应用在内科上,接种的疗法大为发达,从前只有牛痘一法可防天花,现在则向来所恐惧的传染病大抵可以预防,霉菌学者的功劳的确不小。还有生理学的研究与病理学一同进步,造出好些药饵如维他命与诃耳蒙,与其说药石无宁称为补剂,去病亦转为养生,这种新的方剂有益于身体,新的观念也于人心上同样的有益。《老学庵笔记》有一则记事云:
“青城山上官道人,北人也,巢居食松麨,年九十矣,人有谒之者,但粲然一笑耳,有所请问则托言病聩,一语不肯答。予尝见之于丈人观道院,忽自语养生曰,为国家致太平与长生不死,皆非常人所能然,且当守国使不乱以待奇才之出,卫生使不夭以须异人之至,不乱不夭皆不待异术,唯谨而已。予大喜,从而叩之,则已复言聩矣。”养生之道通于治国,殆是道家的学说,这里明了的说出,而归结于谨之一字,在中国尤为与政治的病根适合。这种思想不算新了,却是合于学理的,补固是开源,谨亦是节流,原是殊途而同归也。
医师与政治家一样,所要的资格与条件是学问与经验,见识与道德,这末一件列在最后却是最要。俗语云,医生有割股之心,率直的说得好,股固可不必割,但根本上是利他的事,所以这种心也不可无,不过此未免稍近于佛教的,而不是儒道的说法耳。也有医师其道德却近于科学的。尝见有西国医生,遇老媪生瘤求割治,无力付给施疗病室的每天一角五分的饭钱,方欲辞去,医生苦留不得,乃为代付七天的饭钱一元另五分,住院治讫始纵之去。他何为必欲割此风马牛之赘疣,岂将自记阴功乎,殆因看着可割之瘤而不令割去,殊觉得不好过,故必欲割之而后快,古人或称为技痒,实则谓其本于技术的道德亦可也。诊察疾病,以学问经验合而断之,至于如何处分,则须有见识为主,或须立即开刀,即不能以现今倦怠,延至后日,养痈贻患,又或须先加静养,亦不能急功近利,妄下刀圭,揠苗助长,此既需有识力,而利他的宗旨为之权衡,乃尤为重要。其实一切人类文化悉当如是,今乃独见之于医术,其原因固亦由于医师之用心,在他方面虽与宗旨违失,祸及生民,所在多有,却没有病人死在面前,证明药石之误下,故人多不觉,主者乃得漏网耳。单就这一点看来,医师之可尊过于一般士大夫,盖已显然可知矣。
我这里礼赞医师,所赞的医师当然以良医为限,那是没有问题的。所谓良医有两个意思,其一是能医好病的医生。医生的本领原来是在于医病,但未必全都能医好,这也是无可如何,最怕的是反而医出病来,那就总不能算是良医了。这样的医生却是古已有之,如《笑得好》有一则云:
“一医家迁居,辞邻舍曰,向忝邻末,目今迁居,无物可为别敬,每位奉药一服。邻人辞以无病,医人曰,你只吃了我的药,自然有病了。”其次的良医是良善的医生。医师能医得好病,那是很好的了,假如他要大拷竹杠,也就不见得可以礼赞,这种医生在《笑林》里不见提及,所以现在无例可引。为什么不见于笑话里的呢。这个理由谁知道,大概是因为不觉得可笑,大家只是有点怕他罢了。还有一层,我所谓医指的是现代受过科学训练的医生,别的不算在内,这也须得附带的说明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