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井荷风随笔集《冬天的蝇》中有一篇文章,题曰“十九岁的秋天”,记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他十九岁时住上海的事,末题甲戌十月记,则已是五十七岁了。起首处云:
“就近年新闻纸上所报道的看去,东亚的风云益急,日华同文的邦家也似乎无暇再订善邻之谊了。想起在十九岁的秋天我曾跟了父母去游上海的事情,真是恍有隔世之感。
在小时候,我记得父亲的书斋和客房的壁龛中挂着何如璋叶松石王漆园这些清朝人所写的字幅。盖父亲喜欢唐宋的诗文,很早就与华人订文墨之交也。
何如璋是清国的公使,从明治十年(一八七七)顷起,很久的驻扎在东京。
叶松石也是在那时候被招聘为外国语学校教授的最早的一个人,曾经一度归国,后再来游,病死于大阪。遗稿《煮药漫抄》的头上载有诗人小野湖山所作的略传。
每年到了院子里的梅花将要散落的时候,客房的壁龛里一定挂起何如璋挥毫的东坡的绝句,所以到了老耄的今日,我也还能暗诵左记的二十八字。
梨花浅白柳深青 柳絮飞时花满城
惆怅东栏一树雪 人生看得几清明
何如璋这人大约很见重于明治的儒者文人之间,在那时候刊行的日本人的诗文集里,几乎没有不载何氏的题字或序以及评语的。”
《煮药漫抄》我很有运气得到了两本,虽然板本原是一个,不过一是白纸一是黄纸印的罢了。此书刻于光绪十七年(一八九一),去今不远,或者传布不多,故颇少见。书凡两卷,著者叶炜号松石,嘉兴人。同治甲戌(一八七四)受日本文部省之聘,至东京外国语学校为汉文教师,时为明治七年,还在中国派遣公使之前。光绪六年庚辰(一八八〇)夏重游日本,滞大阪十阅月,辛巳莫春再客西京,忽患咯血,病中录诗话,名之曰“煮药漫抄”者纪实也。小野湖山序之云:
“余向闻其婴病,心窃悯之。顷者福原公亮寄示《煮药闲抄》一册云:是松石病中所录,以病不愈去,临去以属余者,海涛万里,其生死未可知,子其序之。余见书名怆然,读小引益悲,因思公亮之言则复不胜潸然也。”据此可知荷风所云病死于大阪的话不确,卷末松石识语时在乙酉(一八八五),前有朱百遂庚寅(一八九〇)序,松石正在江宁,“隐于下僚”也。松石以诗人东游,比黄公度还早三年,乃《漫抄》中了不说及日本风物,只有一二人名而已。湖山翁叙其再来时事云,“流寓平安浪华间,身外所赍,破砚残毫耳。”今阅诗话,不免惜其稍辜负此笔砚,未能如黄君之多拾取一点诗料回来也。
何如璋是中国派赴日本的第一任使臣,黄公度就是跟了他做随员去的。《日本杂事诗》后有石川英的跋,其一节云:
“今上明治天皇十年(光绪三年)大清议报聘,凡汉学家皆企踵相望,而翰林院侍讲何公实膺大使任。入境以来,执经者问字者乞诗者,户外屦满,肩趾相接,果人人得其意而去。”荷风所云见重于儒者文人之间大约也是事实。但是前后不过七八年,情形便大不相同了。光绪十年甲申(一八八四)中法之役,何如璋在福建与其事,冈千仞在沪上日记(《观光纪游》卷四)中纪之曰:
“八月廿八日曾根俊虎来,曰明日乘天城舰观福州战迹,因托木村信卿所嘱书柬寄何子峨。信卿坐为子峨制日本地图下狱,冤白日子峨已西归,故嘱余致意子峨。何意此战子峨管造船局,当战发狼狈奔窜,为物论之所外。人间祸福,何常之有,为之慨然。”又曰:
“九月十八日闻曾根氏归自福州,往见问战事。曰,法将孤拔将六舰进战,次将利士卑将五舰在后策应,事出匆卒,万炮雷发,中兵不遑一发炮,死伤千百,二将奏全捷,徐徐率诸舰出海口。战后二旬,海面死尸无一检收者,洋人见之曰,殆无国政也。问何子峨,曰,造船局兵火荡然,见子峨于一舍,颜无人色。其弃局而遁,有官金三十万,为溃兵所攫去,其漫无纪律概类是。”文人本来只能做诗文,一出手去弄政事军务,鲜不一败涂地者。岳飞有言,天下太平要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我觉得现在的病却是在于武人谈文,文人讲武。武人高唱读经固无异于用《孝经》退贼,文人喜纸上谈兵,而脑袋瓜儿里只有南渡一策,岂不更为何子峨所笑乎。(七月)
(1935年8月3日刊于《大公报》,署名知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