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以来我时常搜集一点同乡人的著作。这其实也并不能说是搜集,不过偶然遇见的时候把他买来,却也不是每见必买,价目太贵时大抵作罢。贵与不贵本来没有一定标准,我的标准是我自己擅定的,大约十元以内的书总还想设法收得,十元以上便是贵,十五元以上则是很贵了。贵的书我只买过两三部,一是陶元藻的《泊鸥山房集》,一是鲁曾煜的《秋塍文钞》,——鲁启人是汤绍南的老师,《秋塍三州诗钞》又已有了,所以也把《文钞》搜了来,可是实在觉得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这种情形,既不广收罗,又是颇吝啬,所搜的书清朝的别集一部分一总只有百五十部,其中还有三五部原是家藏旧有的。
看同乡人的文集,有什么意思呢?以诗文论,这恐怕不会有多大意思。吾乡近三百年不曾出什么闻人,除章实斋是学者外,——因为我所说的只是山阴会稽的小同乡,所以邵念鲁也没有算在里面,——只有胡天游王衍梅几个人略有名声,最近则李慈铭,但这些大都还是一种正宗里的合作,在我既然不懂得,也不感到兴趣,《越缦堂日记》或者要算是例外。近代的人用了传统的五七言和古文辞能够做出怎样的东西呢?载道,或者是的,不过这于我没有缘分。要能言志,能真实的抒写性情,乃是绝不容易的事。高明如陆放翁,诗稿有八十卷之多,而其最佳的代表作据我看来还只是沈园柳老不飞绵等几章,其他可知矣。还有纪事与写景呢?事与景之诗或者有做得工的,我于此却也并没有什么嗜好,大约还是这诗中的事与景,能够引起我翻阅这些诗文集的兴趣。因为“乡曲之见”,所以搜集同乡人的著作,在这著作里特别对于所记的事与景感到兴趣,这也正由于乡曲之见。纪事写景之工者亦多矣,今独于乡土著述中之事与景能随喜赏识者,盖因其事多所素知,其景多曾亲历,故感觉甚亲切也。其实这原来也并不限于真正生长的故乡,凡是住过较长久的地方大抵都有这种情形,如江宁与北京,读《帝京景物略》于其文章之外也觉得别有可喜,只是南京一略未得见,乃大可惜耳。
但是诗文集中带有乡土色彩的却是极少,我所看过的里边只有一种较可取,这乃是家中旧有的一部,是作者的儿子在光绪丙戌(一八八六)年送给先君的。书名《洗斋病学草》,凡二卷,光绪甲申刊,题踵息道人著,有自序,有道装小像,以离合体作赞,隐浙江山阴胡寿颐照八字。胡字梅仙,光绪丁卯举人,自序言性喜泰西诸书,读之得以知三才真形,万物实理,集卷上有《感事漫赋》四首,分咏天主堂同文馆机器局招商局,诗未佳而思想明通,又卷下《咏化学》二首,注云,“泰西初译是书,尽泄造化之秘,华人未能悉读,多不之信。”序又言年三十七以病废,废四年始学诗自遣,学六年以病剧辍,先君题识谓其艰于步履,盖是两足痿痹也。全集诗才二百十首,所咏却多特殊的事物,颇有意思。如卷上有《香奁新咏》,序云:
“古人咏香奁者多矣,余复何赘。唯有数事为时世装,登徒子皆酷爱焉,鄙意总以为不雅,援笔赋之,世有宋玉其人者,庶以余言为不谬尔。”其题凡四:
一、《俏三寸》。注云,“脑后挽小髻,长仅三寸,初起江苏上海,今已遍传吴越,服妖也。”
二、《玉搔头》。注云,“古有是饰,今间以五色,有插至数十枚者,抑何可笑也。”
三、《侧托》。注云,“髻上横签,排列多齿,以金为之,或饰以玉石。”
四、《齐眉》。注云,“额前珠络,一名西施额。”
查范寅《越谚》卷中《服饰类》中只有齐眉一条,其注云:“此与网钗大同小异,彼双此单,彼分布两边,此独障额前,珠络齐眉而止,亦新制,起于咸丰年,奢华极矣。”俏三寸在小时候亦曾见过,仿佛如三河老妈子所梳,状似络纬肚者,不知范君何以一笔抹杀都不收入也。卷下又有《花爆八咏》,序云:
“新春儿童竞放花爆,未知始于何时,名目奇异,古书亦未经见,习俗相沿,颇有意义,爰为分咏八绝,聊以讽世云尔。”所咏八种为花筒,赛月明,金盆捞月,双飞胡蝶,滴滴金,九龙治水,穿线牡丹,过街流星。其讽世无甚足取,但纪录这些花爆的名目却是有意义的事,有些都是当年玩过的东西,却不知道现在的乡间小儿们也还玩不,会考之后继以读经,恐怕现代的小朋友未必会有我们那时候的闲适罢?
又卷上有《越腊旧俗》诗共六首,凡三题:
一、《跳泥人》。注云,“一人戴草圈,袒背,自首以下悉涂泥,比户跳舞,名曰跳泥人,跳字越音讹条。”
二、《跳黄牛》。注云,“一人缚米囊作两角状蒙其首,一人牵其绳至市闾进吉语,呼其人作牛鸣以应,名曰跳黄牛。”
三、《跳灶王》。注云,“一童盔兜装灶神,一妇人击小铜钲,媚以谀词,名曰跳灶王。三事皆乞丐为之。”案跳字越有二音,一读如挑去声,即跳跃义,一读如条,平声,谓两脚伸缩上下践地也,二义不同。此处跳字又引伸有扮演义,乡间演戏开场必先演八仙上寿曰请寿,次出魁星曰踢魁,次出财神曰跳财神,亦读条,《越谚》中写作足下火字。
《越谚》卷中《技术类》中只列跳灶王一条,注云:“仲冬,成群锣唱,掞脸,蒙倛,即古傩也。”所云仲冬盖误,平常总在年底才有。顾禄《清嘉录》卷十二云:
“跳灶王。跳俗呼如条音,王呼作巷平声。”
“月朔,乞儿三五人为一队,扮灶公灶婆,各执竹杖,噪于门庭以乞钱,至二十四日止,谓之跳灶王。周宗泰姑苏竹枝词云,又是残冬急景催,街头财马店齐开,灶神人媚将人媚,毕竟钱从囊底来。”注引《坚瓠集》云,今吴中以腊月一日行傩,至二十四日止,丐者为之,谓之跳灶王。《武林旧事》虽亦云二十四日市井迎傩,跳灶王之名恐最早见于褚书也。又引吴曼云《江乡节物词》小序云,杭俗跳灶王,丐者至腊月下旬涂粉墨于面,跳踉街市,以索钱米。江浙风俗多相似,跳灶王一事其分布即颇广,《清嘉录》十二月分中虽别录有《跳钟馗》,而泥人黄牛则悉不载,且《越谚》亦并缺此二项,洗斋之记录尤可感谢了。
卷下又有《越谣》五首,注云,吾乡俗说多有古意,谱以韵语,使小儿歌之。题目凡五:
一、《夜叉降海来》。注云,“夏日暴雨,多以是语恐小儿。”案降字疑应作扛,夏天将下阵雨,天色低黑,辄云夜叉扛海来,却不记得用以恐吓小儿。
二、《山里山》。注云,“谚云,山里山,湾里湾,萝卜开花即牡丹。”
三、《上湖春》。注云,“小蚌别名,谑语也。”诗云:
渔舟斜渡绿杨津,一带人家傍水滨,村女不知乡语谑,门前争买上湖春。案蚌蛤多为猥亵俗语,在外国语中亦有之。上湖春,越语上字读上声。
四、《水胡芦》。注云,“野鸭别名,即凫之最小者。”
五、《花秋》。注云,“早稻别种。”诗云:
祈晴祈雨听鸣鸠,未卜丰收与歉收,注定板租无荒旱,山家一半种花秋。案佃户纳租按收成丰歉折算,每年无定,唯板租则酌定数目,不论荒旱一律照纳也。
以上五者,一系成语,二为儿歌,《越谚》卷上录有全文。三至五均系名物,《越谚》未收。范啸风盖畸人,《越谚》亦是一部奇书。但其诗文却甚平凡,殊不可解。近来得见其未刊稿本,有《墨妙斋诗稿》六卷,乃极少可取者,唯卷五杂咏中有《抓破脸》四绝句,注云,“白桃花而有红点者,俗以此名之。”诗不佳而题颇有意思,但这却并不是越中事物,不特未曾听过此名,即此三字亦非越语也。
卷下又有四首七绝,题曰《间壁艳妇未起》,有序曰:“余友陶伯瑛孝廉方琯年未三十,攻苦得心疾,犹日课一文,数上公车,或惘惘出门,只身奔走数千里。今病益剧,忽喜吟诗,稿中有是题,同人无不大笑,孙彦清学博闻之醉骂曰,古人命题往往粗率类此,何足怪!设出老杜,诸君赞不绝口矣。余谓题虽俚着笔甚难,效颦一咏,纾情而已,大雅见哂弗顾焉。”方琯即方琦兄,见《复堂文续》亡友传中,其诗惜未得见,想当有佳句,若洗斋仿作则殊无可观,唯有此诗序我们得以知道此轶事并孙君之快语耳。我这样的读诗文集,有人或者要笑为买椟还珠,不免埋没作者的苦心。这大约是的,但是近来许多诗文集的确除此以外没有什么可看,假如于此亦无足取,那简直是废书一册罢了。我也想不如看笔记,然而笔记大半数又是正统的,典章,科甲,诗话,忠孝节烈,神怪报应,讲来讲去只此几种,有时候翻了二十本书结果仍是一无所得。我不知道何以大家多不喜欢记录关于社会生活自然名物的事,总是念念不忘名教,虽短书小册亦复如是,正如种树卖柑之中亦必寄托治道,这岂非古文的流毒直渗进小说杂家里去了么。
(1934年10月20日刊于《大公报》,署名知堂)